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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致命宣言(1 / 2)



威廉.雷克威尔正在离村庄不远的一处庄园借宿。



想知道他的行踪,只需造访乔瑟夫的家就够了。他的祖父的职业是修路工,虽说这种只是重新铺路的工作都是让最贫穷的阶层干活,但这种工作要收集八卦也非常容易。



谁、何时、驾著什么样的马车、带了什么行李、送礼给谁、前往何处──各式各样的资讯都会从马车落到路上,并被修路工拾起。



只要向乔瑟夫的祖父询问威廉的去向,以及再顺便问上几个问题,就能获得必要的资讯。祖父的个性和乔瑟夫成对比,是个极端寡言的男人,但他的脑海里似乎塞满了知识。



而要与威廉见面也同样不难,毕竟他的未婚妻──爱蒂丝就在拉撒禄身边。虽说未婚的千金小姐搭上赌博师和奴隶,看起来是有些罕见的阵仗,但人都特意前来了,主人自然也不能随便打发他们。



如此这般,在告知庄园的主人后,拉撒禄粗鲁地敲起了客房的房门。



「谁?」



房内传来了威廉的说话声。拉撒禄没有回应,就这么打开了房门。



「嗨,威廉。」



「…………真是个无礼之徒。你是谁啊?」



以轻松的姿势阅读书本的威廉皱起了眉头。拉撒禄大剌剌地走入房内,抓起了一张椅子,在与威廉相对的位置放下,一屁股坐了下来。



「昨天才见过面,今天居然就忘掉了,你是患了痴呆症吗?」



「…………哦,是那个赌博师啊。」



说著,威廉的表情掺进了些许轻蔑之情。说起来,他之所以连名字都记不住,也是因为他不认为拉撒禄有被他记住的价值。



威廉伸出手指,以缓慢的动作轻抚鹰勾鼻的鼻尖。他之所以闭口不语,是为了等拉撒禄自行开口吧。拉撒禄虽然看出了这一点,但有好一段时间,他都紧闭著嘴巴没有说话。



率先按捺不住的是威廉。他以像是连对话都要求效率的毛躁口吻开了口:



「你这个赌博师找我有事?」



「这个嘛……总之,我先把这边的最终要求说上一遍吧。『我要你把和爱蒂丝的婚约放上赌桌,然后和我赌上一把』──我今天登门造访,为的就是这个理由。」



拉撒禄开门见山的口吻虽然无礼,但威廉并没有出言怪罪。威廉的视线变得凌厉,但拉撒禄看得出来他的双眼深处正在计算利益得失。



就本质上来说,威廉就是这种类型──能将各种事物放上天秤的人类。这是在资本主义的薰陶下培育出来的价值观,只要有人上门谈交易,那他们就会反射性地先思考过一次。



他没有把拉撒禄轰出去,也没有破口大骂,而是等著拉撒禄继续说下去的反应,正是最好的证明。你打算拿什么东西放在天秤的另一端──他无言地问道。



「就前提来说,你如果拒绝我的邀约,我就会和爱蒂丝结婚。这虽然很难说得上是我最好的选择,但你的企图会就此灰飞烟灭。」



「我们的婚约已经立了白纸黑字。至于虽然没有正式承认离婚的法律,但成功离婚的例子要多少有多少。要让你们的婚姻失效可是很简单的。」



威廉所说的确实是事实。就算在教会宣示过永恒的爱,人类终究还是会变心的生物,而只要掏得出钱,要扭曲法律也相当容易。说起来,这可是个连国王都离过婚的国家,只怕没什么是比提倡离婚无效更为空虚的事了。



照爱蒂丝的想法,只要能成婚的话,就能阻止威廉的企图。而照威廉的想法,只要他手上还握有婚约,就能阻止爱蒂丝和其他人结婚。两方的盘算都有一定程度的正当性,所以拉撒禄认为双方只会陷入僵局。毕竟两造都认为自己的主张合理,再去思考也是无济于事。



不过──在威廉开口之前,拉撒禄先一步打断了他的话语。



「这对你来说也不是最好的选择吧?要是这样一搞,可是会酿成大骚动的。乡下地方的传闻可是会存活很久啊。」



「也是啊。」



威廉不多加掩饰地点了点头。他是会相当在意传闻的那类人,而拉撒禄不认为在上演一出情场大戏后,他还有办法忍受那样的氛围。



反正大概会失败吧──拉撒禄抱著这样的念头,姑且开口问道:



「所以就用婚约当赌注,和我来一场对决────」



「看来这事没什么好说的。」



他用一句话给了拉撒禄闭门羹。威廉一副对拉撒禄失去兴致的模样,将视线拉回书本上头。似乎患有近视的他,用鼻尖摩擦著书页说道:



「我若是继续等下去,你大概就会和爱蒂丝结婚,但最后夺得爱蒂丝的终究是我。不管这是最好还是次好的选择都无所谓。既然如此,我就没理由奉陪你的提议。」



「哎,所言甚是啊。」



拉撒禄苦笑著点了点头。到目前为止都是意料之中的对话。



「既然如此,我们这一方就提高下注的金额吧。」



咚咚──他以脚跟敲了两下地板。



门扉静静地开启,一名少女走了进来──是原本在门口待命的莉拉。她披著兜帽,让人联想起刚来到拉撒禄家的模样,并踩著无声的脚步走近两人。



在看到她的瞬间,威廉有了极其剧烈的反应。



「…………────唔!」



威廉用力掐住了椅子的扶手撑起身子。他的双眼燃烧著炽热的情欲之火,并呼出了粗重的气息。从威廉腿上掉落的书本在地板上弹跳了一下。对于朝自己走近的莉拉,威廉反射性地伸出手,然而,这只意图触碰莉拉的手却扑了个空。



这是因为拉撒禄先一步拉住了莉拉手臂的关系。



威廉虽然没有碰触到莉拉,拉撒禄却有一股莉拉正被紧揪著不放的错觉。他的身子散发出黏稠的热意,像是打算藉此攫住莉拉似的。



拉撒禄让莉拉靠向自己,并环上了她的腰。虽说是她主动表明要以自己作为赌注,但终究还是感到紧张了吧。拉撒禄从她薄薄的皮肤上感受到了紧绷的肌肉。



「从你的反应来看,似乎非常中意啊。」



「你那个……是怎么……」



「就只是单纯的缘分而已啦。总之,这丫头如今是被我雇用的女仆。如果你愿意参与赌局的话,我就把这丫头当作下注金吧。」



「下注金」这习以为常的词汇,今天却在拉撒禄的舌头上留下了苦涩的滋味。



「……………………」



他看到威廉无声地呢喃了「女仆」这两个字。



威廉忙乱地敲著自己的鼻尖。以闪耀生辉的视线扫视起莉拉的他,看得出来正想像著将莉拉纳为己有后的光景。威廉的脸上浮现出嗜虐的笑容,让拉撒禄担心起他会不会就这么滴下口水。



拉撒禄像是要激起威廉的嫉妒心似的,以毫不遮掩的动作将莉拉拉到身边,抚摸起她的腰枝。每当拉撒禄的手一有动作,威廉的呼吸就会变得急促。



(就算做到这种地步,应该也不会带来太多的影响吧。这种类型的收藏家,没办法辨别「想要」和「到手」的差异。毕竟想要的想法很快就会被到手的事实强行取代。)



更何况,这还是他向奴隶贩子特地下单,砸了大把金钱企图弄到手的东西。交易一度破局的事实,更是加深了他的欲望。



「────好吧。」



没过多久时间,威廉便这么说道。



「我就和你赌一场吧。要用什么方式对决?」



莉拉的紧张感稍稍消褪了一点。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遭到拒绝,那原本的计画就要化为泡影了。就拉撒禄看来,威廉会选择参与赌局,就和太阳会从东边升起一样自然,但对莉拉来说想必不尽如此。



「我毕竟是专业的赌博师,要是你事后反悔的话我也会很头痛。你就选个自己想赌的赌博方式吧。」



「那就赌骰子吧。详细的规则要怎么订?我这就写份合约。」



「今天是星期天,等明天晚上再来对决吧。合约也是到时候再来签订。」



拉撒禄在迅速谈妥要点后随即起身。既然目的已经达成了,那此地就不宜久留。



「嗯,真期待明天的到来啊。」



威廉目送著拉撒禄等人并这么说道。他的脸上露出了陶醉的神色,似乎已经想像著将爱蒂丝和莉拉双双纳入掌中的光景。



拉撒禄在轻轻挥过手后关上了房门。



「…………呃。」



这一瞬间,莉拉整个人瘫了下来。她像是全身无法使力似的,一屁股坐倒在地板上。而她的呼吸频频发颤,嘴唇也呈现铁青之色。



(哎,这也难怪啦……)



威廉.雷克威尔正是想将她买下的人物。莉拉之所以会受到伤害、受到凌虐,并被剥夺各式各样的尊严,为的就是卖到他手中吧。



下定决心并不等于无所畏惧。一旦拉撒禄败北的话,她就会被送到原本的买家手上。光是在离开房间之前都能不让恐惧之情展露脸上,就该说是胆识过人了吧。



莉拉在颤抖的手脚上使力,企图爬起身子,但却不怎么顺利。不管试了几次,她都像是忘记该怎么站起来似的,一次次坐回地上。



拉撒禄稍稍烦恼了一会儿后,对她伸出了手。



「喏,握住吧。」



莉拉看著拉撒禄的手,连连眨了几下眼睛。



她随即试图摇头,打算拒绝拉撒禄的帮助。然而,在她正要动起头的时候,忽然以僵硬的动作停了下来。



莉拉交互看著拉撒禄的脸、拉撒禄的手掌和自己的手。莉拉像是期待著拉撒禄抽手般,以缓慢的动作将手伸向拉撒禄的手掌。



拉撒禄握住她的手,将她从地上拉起。



「好啦,在和爱蒂丝会合后就回去吧。」



「…………」



「怎么啦?你是想被我抱起来吗?」



「…………呃。」



莉拉以发出声响的力道用力摇了摇头。拉撒禄被她慌张的模样逗得忍俊不禁,接著撑著她的身子迈出脚步。



暖炉石炭碎裂的声响,令拉撒禄蓦然回神。



虽然从庄园回到了无主修道院,但拉撒禄还是像往常一样,沉溺在读书之乐中。这时距离晚餐结束已有好一段时间,大厅里没有其他人的气息。



不对,就只有一人像是融入了自暖炉延伸出来的影子般伫立著。那是带著几分睡意的菲莉。



「老爷,菲莉认为您差不多该就寝了。」



「也是啊,我确实是困了…………喂,你刚才说了啥?」



「您似乎要和大小姐成婚了,如果事情会发展到那一步的话,那就该称拉撒禄大人为老爷才是。」



「我现在不就努力著不让事情走到那一步吗?」



「老爷,您不需感到害臊。菲莉也想趁现在多为将来的老爷拍些马屁呢。」



这不知是真是假的言行,让拉撒禄摇了摇头。他挥了挥手要她快去睡觉,接著又补上一句话:



「在你睡觉之前,帮我拿点饮料过来吧。酒也可以。」



「菲莉也认为应该做些准备,但只要再过几分钟,您的要求应当就会解决才是。那么,晚安。」



菲莉留下了让人摸不著头绪的话语后,随即果断地转身离去。拉撒禄原本想对著她的背影搭话,但最后还是没有出声。



「无所谓啦。」



虽然喉咙有点乾,但还算不上什么大问题。拉撒禄再次将视线挪回书本上头。



几分钟后,他听到了一声「喀哒」的轻响。拉撒禄原本以为是菲莉折了回来,打算不客气地瞎扯几句,却被鼻子嗅到的香味制止了。



那是泡得略淡的红茶、牛奶以及盐巴的味道──正是如今已闻惯的茶香。他望向放在桌上的茶杯,循著正握著茶杯的手掌望去,随即看到莉拉站在那儿。



「嗨,你还没睡啊?」



「…………」



莉拉点了点头。她端来的托盘上头还有另一个茶杯,莉拉将茶杯放到了拉撒禄隔壁的座位上,接著轻巧地坐了下来。



虽说他待在暖炉旁边,但寒气依旧慑人。身子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凉了下来,光是用手指触碰茶杯,上头的暖意似乎就要渗到骨子里似的。



(看来不是赛门或菲莉泡的啊……)



想到这里,他对光是从杯子里飘出的茶香就能察觉此事的自己感到有些好笑。



他浮现了「你去借了厨房吗?」或是「这么晚还不睡不要紧吗?」一类的话语,但他还是将这些话吞进肚里,默默换了个话题。



「…………你会紧张吗?」



「…………?」



「虽说你明天不会参与太多,但这仍会是一场大对决。心情如何?」



「…………」



听到拉撒禄的话语,莉拉露出了有些奇怪的表情──那是很符合她现有年纪的呆愣之情。接著,她以轻柔的动作摇了摇头。



从拉撒禄的位置,可以清楚看到坐在隔壁的莉拉的木板。她随手在上头写下的,是否定的话语。



『不。』



「少骗人了。再怎么说这都是攸关自己安危的赌局,哪有可能不紧张。」



在这么开口后,拉撒禄才发现自己的语气带了点钻牛角尖的味道。莉拉虽然又被这样的话语吓了一跳,但还是否定了拉撒禄。



『和平常、一样。』



「哪里一样?」



『主人、不会、输。』



也许是觉得光是这样说还不够吧,莉拉将木板转了回去,接著前文写下文字。



『主人、赌博、不会、输。我、会、等待。和平常、一样。』



「…………」



仔细想想,莉拉之所以能有现在的生活,靠的全都是拉撒禄赌博的收入。



虽说像这回直接赌上自身的状况还是头一遭,不过,拉撒禄迄今参与赌局的行动,肯定已经是拉撒禄──以及莉拉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



莉拉在认识拉撒禄的这一个多月来,已经多次面临了「一旦拉撒禄赌输了,自己就会死」的情况了吧。对于这早就习以为常的事实──就算包含了些许虚张声势的情绪在内──她当然不会感到紧张了。



拉撒禄看著莉拉的文字想到这里,忽然发现自己的脸颊正在发烫。



(不对,毋宁说────)



拉撒禄慌张地抓住茶杯,将里面的茶一饮而尽。他打算让滚烫的液体滑过食道,藉以为脸颊的颜色开脱。



原本以手指轻触茶杯确认温度的莉拉,为拉撒禄突如其来的动作吃了一惊。接著,拉撒禄将喝空的茶杯推到了莉拉面前。



「…………呃。」



「再来一杯。快点。」



被拉撒禄尖锐地这么一说,莉拉连忙站起身子,在瞥了一眼拉撒禄的脸孔后走向厨房。也许是嫌碍手碍脚吧,她的木板被放到了椅子上头。



待莉拉的脚步声从大厅远去后,拉撒禄一股脑儿地将上半身趴到了桌面上。他像是要绞尽肺里的所有空气似的长长地吁了口气,而冰凉的桌面正适合用来为脸颊降温。



他闭上眼睛,对著眼皮底下的黑暗低喃了起来。没错,莉拉很清楚自己的生命与拉撒禄的赌博息息相关。



毋宁说,是拉撒禄到了这个时候才首次认知到这件事。



(结果是我在紧张吗…………)



他甚至将平时绝对不会说的问题问出了口,企图让自己的紧张转移到他人身上。没有什么比这更窝囊的事了。



拉撒禄深深地吸一口气。真想就这么不断吸气,让自己的肚子像肥皂泡一样爆炸开来。



他撑起眼皮,看到了莉拉留下的木板。虽说木炭文字已经融入了黑暗之中,但要约略扫过一遍尚不大难。



『和平常、一样。』



这句话真是道尽了千言万语。



这和基于何种理由、与谁对赌都没有关系。他必须秉持不求胜、不求败──以及不祈祷的原则,凭藉自身的实力,为赌局划下应有的句点才行。



「…………好啦,就尽我所能吧。」



他舔了舔嘴唇,随即尝到一阵甜甜的茶香。



在隔天的黄昏时分,威廉.雷克威尔的马车抵达了宅邸。



宛如熟透果实般的太阳眼看就要沉入地平线,而马车则是背著太阳逐渐接近。若是要以「不祥」为题画上一幅画,那最后呈现出来的成品,大概也和这样的景象相去不远吧。



在宅邸前方等著马车靠近的拉撒禄,察觉身旁的爱蒂丝正轻轻地跺著脚。她一副静不下心的模样胡乱动著脚掌,右手的指甲也深深陷入了左臂之中。



拉撒禄在稍事思考后开了口:



「你明天之后有什么打算?」



「明天?」



「要是婚事告吹的话,就会改由堂兄弟来继承土地没错吧?如此一来,你也就会失去以地主的身分在这里工作的理由了。既然如此,你从明天起又有什么打算?」



「咦,啊…………也是呢,该怎么办呢…………」



她迄今大概都没有去思考这个问题的心力吧。爱蒂丝在无意识之中以手指抵著下唇烦恼起来。



「也是呢,总之……大概会去帝都一趟吧。反正难得有空,我也想去那里观光看看呢。」



「你这种乡下丫头要是去了帝都,大概不出五分钟就会满眼昏花地倒在路边吧。」



「才没那回事呢!等到了帝都之后,我想先去歌剧院看看呢。那里是个好地方呢,既华丽又壮观!」



「不过你没那么多钱能花吧?是说,那边都是要站著看戏的啦,不仅无聊到让人窒息,还会有扒手、色狼和争执……说起来,凭你的身高真的看得到舞台吗?」



「还有伦敦大火纪念碑!听说走进去之后有楼梯可以登高对吧?真不晓得走完三百一十一阶楼梯后,能看到多么壮丽的景色呢!」



「…………」



「你怎么露出那种脸啊?」



「我以前去过一次,结果跟来的琼恩还没爬完一半,整个人就脸色铁青,还抖个没完……最后我只得把动弹不得的那家伙拖回地面啊……你就算去了那里,大概也爬不了一百阶吧。」



「还有,提到伦敦的话,就少不了美丽的公园对吧?以前来过我们家的客人有提过,圣詹姆斯公园有著风光明媚的美景呢。要是在湖边吃早餐的话,应该会很有浪漫的气氛吧?」



「那边可是妓女的揽客处喔。虽说依照规定,那里晚上会关门,但我记得有超过六千人收到了握有公园钥匙的许可,至于私下打造了多少把钥匙,就不是我能掌握的了。每晚妓女们都会在那边揽客,若是早晨过去的话,大概会看到做完好事的痕迹,或是还在做好事的家伙们吧。」



「────真是的!狗嘴吐不出象牙!」



磅──爱蒂丝的脚踢命中了拉撒禄的大腿。也太不讲理了──拉撒禄虽然这么想著,但还是夸张地摆出了吃痛的反应。



爱蒂丝像是满腹怒火无处宣泄似的用鼻子哼著气。她粗鲁地拨开贴上脖子的头发后──



「我决定了!总之,我会在最近要你低头,还要你哭爹喊娘地对我说:『是小的错了,请爱蒂丝大小姐救救小的!』」



「真不好意思,我打娘胎至今从来都没这么对人示弱过。」



「那我就是第一人了!你就从现在开始想想到时候该怎么向我道歉吧!」



拉撒禄虽然想像起自己对爱蒂丝低头求饶的模样,但那就和想像自己认真工作的模样同样困难。若是颠倒双方立场的话,那就容易多了。



待有所察觉之际,威廉所搭的马车已经在他们的面前停了下来。马车的车夫看著千金小姐踹著客人的光景,露出了感到不可思议的神情。



威廉打开车厢的门走了下来。爱蒂丝先是瞪了他一眼,接著低声说道:



「总之,得先想办法把那个处理掉才行呢。」



「也是啊。」



看到威廉没戴假发,只是稍稍梳理头发就前来的造型,令拉撒禄微微眯起了双眼。假发这类东西,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用来彰显自己的身分之用的。如果威廉是以客人身分来访的话,就该戴上假发,但反过来说,不戴假发的打扮也透露了他些许的精神状态。



威廉先是对拉撒禄和爱蒂丝亲近的距离感露出了不快的神色,接著转而吊起嘴角,露出了欢欣的笑容。



「嗨,爱蒂丝,我回来了。」



「…………」



「手边的工作总算是告一段落,而且我们也快要成婚了,你就不能用更开心一点的态度迎接我吗?况且,我们今天就要多一个家人喽。」



「…………明明就是你害得莉拉小姐得过上凄惨的人生,居然还有脸在那边大放厥词。」



「我害的?凄惨的人生?这真是误会大了。我只是对商人说明了想要这样的东西呀。掳走那个叫莉拉的女孩的,以及弄伤她的凶手都不是我呀。」



爱蒂丝似乎对这样的发言感到火大,但拉撒禄反而是感到钦佩。



威廉是真心这么认为的。他毫无一丝迷茫地认定伤害莉拉这名少女的责任与自己无关。若是撇开不谈这种想法的邪恶之处,那他能以如此理智的态度控管自己情感的精神力著实令人羡慕。



「说要烧坏莉拉小姐喉咙的不就是你吗!」



「不,你搞错了。我只是说了『想要个不会说话的孩子』罢了。选择用药物弄哑这种手段的并不是我,况且她原本就是要被当作奴隶贩卖的,像这样多个稀有的价值,不是能卖个更好的价码吗?所以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你这人………………!」



爱蒂丝和威廉所看见的东西实在是天差地别。即使用的是同一国的语言,两人也没有做到根本上的交流。拉撒禄像是嫌烦似的摇了摇头。



「好啦──你们的婚后生活对我来说一点都无所谓,所以还是快点切入正题吧。说起来,还不晓得你能不能顺利结婚呢。」



「哼,赌博师啊,你行李打包好了吗?你可是明天早上就要孤身一人地踏上旅程了喔。」



「我才要提醒你别把行李搬下来。因为你今天晚上会哭著逃回老家啊。」



一瞬间,视线和言语激烈交碰,但两人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说起来,拉撒禄和威廉的关系并非敌对。对威廉来说,拉撒禄大概只是妨碍他达成目的的阻碍,拉撒禄也有著一样的想法。



两人像是各走各的似的踏入宅邸,而爱蒂丝则跟在他们身后。



大厅已经点好了烛火,但无法抹去的黑暗仍从角落逐渐逼近。拉撒禄和威廉无言地对面而坐,至于爱蒂丝先是对自己该坐哪里有些拿不定主意,接著走到了拉撒禄的身后,轻声问道:



「话说回来,莉拉小姐人呢?」



「谁知道。」



大厅里有菲莉以宅邸佣人的身分待命,而威廉带来的佣人之中,也有几人走入了大厅。但放眼望去却看不见莉拉的身影。



「什么叫『谁知道』呀!」



「我不知道啊。而且这才是我们平时的相处模式。」



拉撒禄没有向莉拉下达琐碎的指示,而是让莉拉自行找工作来做──在拉撒禄会上赌场的日子,通常都会是这样的形式,既然如此,那今天就算出现同样的模式,也就没什么好奇怪了。



拉撒禄对爱蒂丝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后,将视线重新挪回威廉身上。而爱蒂丝最后决定在她的老位子──长桌短侧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说起来,我们是要赌骰子对吧?要用这个家里的骰子吗?」



「不,用我带来的东西吧。」



「…………让我检查一下。」



「居然怀疑我会耍老千,还真是低贱之人会有的想法。哎,好吧。」



在威廉的指示下,他带来的其中一个佣人取出了装有骰子的小包。拉撒禄接过小包后,随手将内容物洒到了桌面上。



随之出现的,是看似经过订做的骰子,相当符合有钱人的作风。骰子的表面上有加上精巧的雕饰,拉撒禄就算想以自己的骰子混入其中,也会立刻被识破吧。对手肯定也是预料到了这点,才会指定使用自己带来的骰子。



(说到和骰子有关的耍老千手法……)



首先想到的是四五六骰,这是在骰子的六个面上刻上相同的三对数字──大胆一点的老千甚至会用上六个面都刻上相同数字──的骰子。这只要稍加留意就能察觉出来。



其次想到的是水银骰和削薄骰。水银骰是在骰体内灌入水银或铅,令其改变重心,容易出现特定点数的骰子。至于削薄骰则是利用削刮等方式磨薄骰面,令整体的形状变得细长,使得点数集中在特定的数字上。



拉撒禄在概略确认过洒到桌上的骰子重心有无可疑之处后,拾起了一颗骰子,并以指尖一甩令其旋转。



仅以一角接地的骰子开始打转了起来。



「拉撒禄,这是在做什么?」



「只靠手感的话,是没办法点出重心的问题所在的。像这样旋转起来的话──」



啪、啪──拉撒禄让几个骰子接连旋转,接著皱起眉头。因为其中一颗骰子的动作明显有异。



骰子先是如陀螺般旋转,但随即失去平衡倒了下来。拉撒禄再次让那颗骰子旋转,并用手指戳了戳后,一把将那颗骰子扔出窗外。



「…………你刚才说低贱的什么来著?」



「哎呀,我可真不知道里面混了这样的东西。喂,你,快来道歉。」



威廉厚颜无耻地下达指示后,准备了骰子的那名佣人便无言地弯腰鞠躬。这似乎是在表示他就是擅自将作弊骰子混进去的犯人。但就实际上来说,拉撒禄也没有威廉亲自动手的证据,因此也没办法追究下去。



拉撒禄无言地摇摇头,以同样的手法将骰子一一检查了一遍。最后被拉撒禄扔出窗外的骰子一共有五颗。



「接下来就来决定规则吧。能用骰子玩的游戏大概是──竞高分(A plus point)、莎拉(Zara)、笑开怀(Laughful),还有相思…………」



「我还满喜欢笑开怀的。」



「那就玩笑开怀吧。不过,还是不要照搬既有的规则来玩吧。」



「哎呀,你身为专业的赌博师,居然还会怕我不成?」



拉撒禄冷哼了一声作为回应。这也是理所当然,刻意挑上对手擅长的赌博对决,就和向琼恩挑战拳击没什么两样。



在这方面,拉撒禄并没有轻视威廉的本事。威廉虽然是个傲慢又惹人厌的有钱人,却是个冷静而理性的男子。再怎么说,他也是具备著以律师身分开辟出通往贵族之路的本领。而他既然愿意参加这场以婚约和莉拉对赌的对决,就代表他肯定掌握了胜算。



(话虽如此,但若用过于警戒的态度追加「不得使用骰子」一类的规则,他就不会参与这场赌局了吧。)



胜券在握的威廉坐到了椅子上。就算在修订规则的阶段做出让威廉陷入完全劣势的局面,他也随时可以拍拍屁股起身走人。拉撒禄必须算准莉拉这个诱饵的有效范围,并订出能让自己获胜的规则才行。



也许是看到安静下来的拉撒禄而感到不安吧,爱蒂丝探出了身子,以没特别针对其中一人的口吻问道:



「话说,笑开怀是什么样的游戏呀?」



率先做出回应的是威廉。



「这是很简单的游戏喔。拿起三颗骰子掷骰,只要出现同样的点数,就能依照点数的数量获得赌金。明明是这么简单的规则,为什么他却一副苦思再三的样子呢?」



「…………也是呢。」



对此,爱蒂丝也不得不表示同意。毕竟这规则之单纯,已经和纯粹的试手气没两样了,就一般角度来看,实在是没什么警戒的必要。



拉撒禄在脑中做了几番计算之后──



「那,不如这样吧。」



拉撒禄在桌上留下三颗骰子,将其他的收回小包之中。他没将收好的小包交还给威廉阵营,而是随手朝著大厅的角落扔去。



(桌上的三颗骰子没被动过手脚。这么一来,也减少了其他骰子鱼目混珠的风险。)



他抬起脸,让威廉保持在自己的视野之中。



(不能让他使出交换骰子的耍老千手法。我可不至于嫩到会看走眼,威廉也同样是如此。)



威廉也以相似的目光眺望起拉撒禄。如此一来,双方就不能施展「以一只手吸引注意力,同时用另一只手替换骰子」的单纯老千手法了吧。



拉撒禄拿起了笔,在事前就放在桌面上的纸上书写起来。



「首先得决定胜利条件。在结束所有赌局时,手中金钱较多者胜──这边你没意见吧?」



「也对。要是事后才被说钱少者胜的话可就伤脑筋了。」



「至于规则的部分……扔三颗骰子的部分和笑开怀相同,不过,在掷骰之前要宣告一个数字。而掷出的点数若含有与宣告相符的数字,便依照数量来决定倍率──这样如何?」



「修订这样的规则有什么意义吗?」



「硬要说的话,就是拉低中奖的机率吧。还有,若只是轮流丢骰子的话会很无聊吧?让我们一团和气地边聊边玩如何?要是没加点能说话的要素,就会把场子搞得很僵喔。」



「…………好,就照你订的规则来。」



威廉似乎也相当排斥一味紧盯著对方、默默地轮流丢骰子的光景。



「至于奖金的部分……这样吧,只要猜中一颗骰子就算一倍,中两颗骰子算两倍,三颗就三倍。这样应该还算合适吧?」



「说起来下注金要怎么算?若是能动用私产来赌的话,我可是乐意之至喔。」



「这好像有点说不上是平等的对决啊……」



拉撒禄苦笑著摇了摇头。拉撒禄终究只是一介赌博师,而威廉则是身兼律师和资产家的头衔,两者能自由运用的金额有著天壤之别。若是威廉将他所能运用的资金全数投入,那哪怕拉撒禄的赌博技巧再高超,也终究是一筹莫展。



状况若是走到这一步的话,拉撒禄就会收回莉拉这个下注金,并从座位上起身。这也是威廉所不乐见的状况。



两人暗自推估著彼此的底线,最后拉撒禄猜测威廉会在此做出让步。



「开始的时候,就让双方有相同的下注金吧。」



「算了,也好,应该说也只能这么办了。若是不需拘泥金额的话,下注金就由我来准备吧。然后嘛……一开始让双方握有二十枚筹码,然后局数也设为二十局如何?」



「而结果若是由我获胜,你和爱蒂丝的婚约就会变成一张白纸。」



「要是由我胜出的话,你就得留下莉拉离开此地。嗯,很简单,所以这才好啊。」



也许是因为需要的是数量吧,威廉提供的硬币都是银币。无论硬币的种类为何,都有著相同的价值──因为最后比的是数量的多寡,这些硬币就只是单纯的筹码而已。



拉撒禄的面前分到了二十枚,威廉的面前也分到了二十枚。接著,在两人之间堆起了数之不尽的大量银币,作为赌局中的奖金。



「话说回来,若是下注金用尽的话又该怎么办?」



「我不会用完的,这你放心。到时候就算你输吧。」



「用一副信心满满的口吻说话,反倒会给人外强中乾的印象喔。总之,在赌局无法继续的时候,就算是该方败北吧。」



拉撒禄和威廉在写满文字的合约上头签了名。



这张纸接著传到了爱蒂丝的手边。她低头看著这纸合约,脸上的表情稍显僵硬。看著自己的去留变成下注金,应该很不好受吧。况且,她也很清楚这纸合约所牵连到的事物,远远超过上头所提及的部分。



「我为各位拿饮料来了。」



菲莉踏入室内,并在三人的手边放了一只斟了蒸馏酒的玻璃杯。



这玻璃制的杯子之所以掺杂许多气泡,是因为政府有针对玻璃的重量课税的关系。只要在玻璃中灌入空气,就能同时减轻重量和税金。



是我平时在用的玻璃杯啊──拉撒禄想到这里露出了苦笑。他似乎已经在这座宅邸待得太久,甚至连玻璃杯的差异都分辨得出来了。



「好啦,那我就把后攻的权利让给你吧。」



威廉轻啜了一口蒸馏酒后,以老神在在的态度握起骰子。就规则上来说,后攻的一方会在最后的局面显得有利,但看他毫不在意地让出的模样,就能看得出他至今人生的写照。



拉撒禄想像起掷完二十局骰子后的光景──他同时想像著惊愕不已的自己,以及激怒不已的威廉身影。他从怀里掏出刻有雄鹿雕饰的怀表,确认起时间。他需要做的准备就仅此而已。



「开始吧。」



「就这么办吧。」



这场攸关人命的赌博,就这么俐落得可怕地开始了。



威廉拾起三颗骰子,将之挟在指缝之间。他的动作如机械一般,给人长期练习过的印象。



三颗黑点被夹在两颗红点之间。看起来有点像人脸啊──拉撒禄茫然地这么想著。



「这样吧,总之先赌个五枚左右,数字是六。」



威廉从二十枚硬币中推出了五枚,接著像时钟的钟摆般扔出了骰子。他的动作极为熟练,简直就像是照著描好的轨迹出手似的。三颗骰子就这么被扔到了桌面上。



骰子在弹跳了几下后,朝上的点数分别是五、五、六。



威廉低吟了一声,但那听起来不像是欢呼声,反而更像是对出现的点数无比笃定的确认之声。出现六点的骰子数目为一颗,在退还下注金的同时,获得了一倍的奖金。威廉面前的硬币增加为二十五枚了。



「…………」



拉撒禄无言地伸出手,握住了骰子。



(按理来说,这种变体笑开怀并没有能施展战略的余地。毕竟若是排除趋势或运势一类的心灵论,那游戏进行再多次也不会带来影响啊。)



以班帝安为例,多次进行的游戏,会受到牌堆这个要素的影响。「这一局从牌堆里抽出了哪些牌」的事实,会左右下一局游戏的判断。甚至可以说,玩这类游戏需要弘观的战略眼光。



但眼前的变体笑开怀却是截然相反。



就算这一局扔出了三个六点,也不会对下一局的游戏带来任何影响。就规则的范围来说,完全不存在能让战略成立的要素。



(若是把一倍也算进去的话,能获得奖金的机率大约为二分之一──亦即两百一十六分之九十一的机率。若是想要确实地获得胜利,那就得想办法在每次掷骰之际提升这个机率。)



拉撒禄回想起擅长耍老千的马脸故友,转动起掌心的三颗骰子。早知道会进行这样的赌博,当时就该认真把他的话听进去才对。但就和世界上每一件让人后悔的事物一样,这样的想法同样也已是为时已晚。



「我也赌五枚,点数为三。」



他模仿著记忆中的身影,扔出了骰子。



出现的数字为一、三、四。拉撒禄瞥了这些数字一眼,从桌上的硬币山中取走了五枚。



爱蒂丝虽然没有开口,但嘴角稍稍地露出了笑意。不过,拉撒禄则是在内心摇头。



(我是抱著让三颗都出现三点的意图掷出去的啊。哎,但也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掷出特定点数的技巧并不难学。当然,若是要练出百发百中,或是自在地操控所有点数的本事,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有的手法是不让骰子旋转,使其以滑行的方式掷到桌上,有的手法是在掷出时,令骰子只作横向的旋转,而若是手法高超之人,甚至能在让骰子垂直旋转的状态下扔出特定点数。而精进的关键点,就在于愿意花多少时间练习,以及愿意投注多少热情在操控骰子点数的乐趣上头。



拉撒禄有个专精此道的朋友,他也向这位朋友学过一些诀窍。



不过,光是仅掷出一个三点的事实,就证明了拉撒禄只学到了皮毛而已。



他啜著蒸馏酒,将右手一张一阖。他不怎么擅长以指尖施展伎俩的对决,虽说拉撒禄的手上功夫还算灵巧,但在基本功方面却严重地缺乏练习。



(好啦,凭这样的技术,究竟能给自己带来几分胜算呢……)



就算看到拉撒禄增加为二十五枚的下注金,威廉也完全没有动摇的神色。他淡然地伸出手,再次将三颗骰子挟在指缝之间。



(唔。虽说一点、三点和一点排列起来会像人脸,但二点、五点和二点排起来就不像人脸了。到底是从哪边出现了分界线,让我觉得那很像人脸呢?)



拉撒禄看著被威廉手持的骰子,想著这般无关紧要的事情。



「这一次同样是五枚。至于点数就指定为五点吧。」



骰子再次在桌上翻转起来。



看来对手的手法也有一定的水准──在又经过三局的游戏后,拉撒禄冒出了如此笃定的念头。



迄今双方都掷了四次的骰子,而双方连一次都没有失手过。



威廉一以贯之地下注五枚,至于获得的奖金分别为一倍、两倍、两倍和一倍。他手上的硬币总数变成了五十枚。



拉撒禄也同样下注五枚,在这四次的游戏中都获得了一倍的奖金,硬币的数量总计为四十枚。虽然没有减少,但拉撒禄与对手的差距拉开了。



自己虽然没失手过,但这不是重点──拉撒禄这么想著,紧盯著威廉的手部动作。连续四回都能落在二百一十六分之九十一的机率的事实,恐怕不能完全归咎于好运吧。若真的只是威廉一时走运的话,那自然好办许多,但这种乐观的想法也容易让自己身陷危机。



无论是执起骰子的架势,还是掷出骰子的手臂动作,威廉都做得几乎丝毫不差。就掷骰的技术来说,威廉的层次远在拉撒禄之上。



(简单来说,就是对手也大致掌握了能掷出特定点数的技巧吧。)



威廉似乎也在同一时刻导出了相同的结论。两人在一瞬间对上了视线,但最后双方都没有开口。



拉撒禄没打算告发威廉是在耍老千,而对方也一样。说起来,若是主张「用特定的姿势掷出骰子该视为耍老千」的话,那对方就会以同样的论点指责自己。如此一来,对决的走势就会完全仰赖运气。



与其走到这一步,还不如凭藉自身的实力技压对手──两人做出了这般判断。



(虽说目前小输了一点,但还不至于会构成麻烦。说起来,这个阶段还只能说是在试探对方啊。)



只要耗尽手边的硬币,就会立刻被视为败北。不过,这项规则在第二十局──也就是在最后的对决时完全没有意义。



说得极端些,只要双方的硬币数量没有差距到超过四倍,那就一直存在著扭转乾坤的机会。只要预设在第二十局会赌上所有硬币的话,那五十枚和四十枚的差距也算不上大。



威廉第五次掷出了骰子。出现的点数为二、三、五。由于他宣告的点数为二,因此他又拿走了五枚硬币。



(即使如此,若是差距拉得太大仍非好事,以这个阶段来说,就算稍稍增加一些下注金应该也没关系吧……)



拉撒禄感受著爱蒂丝悄悄瞥来的视线,并这么思考著。游戏愈是进到后半段,「耗尽手边硬币者落败」的规则所带来的压力就愈轻,这对双方来说皆是如此。即使有很大的可能会为对手留下反败为胜的可能性,两人也没有刻意降低这个机率的必要。



随著身子发冷,手指的动作也僵硬了些。拉撒禄用力握著三颗骰子,喝下了蒸馏酒。



就在这个瞬间,拉撒禄的身上出现了异状。



「十枚,然后点数是…………────」



世界忽然变得歪斜了起来。



(不对,是我倒了下来。)



一直到身体率先让手一松,令玻璃杯摔至地面、发出响亮的声响破碎后,拉撒禄才好不容易明白到这样的事实。



拉撒禄连忙将手对著桌面用力一敲,勉强让自己不至于难看地摔倒在地。桌面看起来正在蠕动扭曲,令他无法冷静下来。眼睛无法聚焦,没办法看清楚任何东西。不知不觉间,拉撒禄的身体像是跳蚤一样弓起,他的背部则因紊乱的呼吸而颤抖著。



总觉得胃里被灌了岩浆似的,但若真是如此,那指尖又为何会像是冻僵了一般?有东西要涌上来了──就在冒出这个念头的瞬间,液体从拉撒禄的嘴里滴落出来。



「咕噗。呕────啊────」



那是血。



由深黑色鲜血和著胃的内容物混合而成的液体逆流而出。每当拉撒禄用力呕吐,多到让人困惑究竟是藏在身体何处的大量液体便会洒在无主修道院的地板上。



「拉撒禄!」



爱蒂丝尖声大叫。



「等等,怎么会,为什么────」



拉撒禄竖起左掌,制止了打算起身的爱蒂丝。背脊像是烫得要融化殆尽似的,而他勉强打直了身体,以麻掉的舌头斩钉截铁地宣布:



「点数是六。」



同时,他扔出了骰子。



就连他自己都看得出这次的扔掷当糟糕。若是想掷出特定的点数,就得照著特定的动作出手。在不晓得自己的身体是站是躺的状况下扔出的骰子,自然没办法呈现自己想要的结果。



点数是一、三、四。



自今晚的对决开始至今,他还是头一次完全没骰出任何一个宣告过的点数。拉撒禄手边的硬币登时锐减为三十枚。



看到这幅光景,拉撒禄的口鼻再次喷出了大量的鲜血。



「啊──…………妈的,痛死了…………」



他以衣袖擦去了混杂了许多东西的液体,发出了「啪嚓」的声响。拉撒禄的身体正面像是被刀子刺中似的,已经染成了一片深红,他的脚底下也积了一滩小小的血塘。



迅速奔来的爱蒂丝撑住了拉撒禄歪斜的身子。



「拉撒禄,你没事吧!」



「如果你觉得我看起来没事……就该去找个眼科医师了……」



光是要挤出这么一句话,就得用上爬上大火纪念碑顶楼所需的毅力。



「哎呀,看起来不像没事呢。怎么办,不如今天就先去休息吧?」



「哈、哈哈……以笑话来说,这句话少了些引人发噱的趣味啊。」



拉撒禄推开爱蒂丝的肩,在与她保持距离的同时端正姿势。他撑著桌面,勉强不让自己从椅子上头滚落下来。他以彷佛在擅自转动般的眼球瞪向威廉。



唐突呕血的原因可以说是一目了然。



拉撒禄看向摔得粉碎的玻璃杯。酒里肯定是下了毒,毒物事先稀释到没办法直接尝出异味的程度,并突如其来地开始生效了。



(是说,我也没对下毒的可能性加以防备啊……)



拉撒禄虽然是个赌博师,但也没有更高人一等的本事。在帝都当赌博师的时候,会为提防毒杀而感到害怕的场面可说是趋近于零。毕竟对于庶民而言,相较于必须承担的风险和性价比,以暴力解决的方式终究还是便宜得多。



原来如此,这就是被下毒的感觉啊──拉撒禄这么想著。总觉得内脏像是被刀子划过了几千几百刀似的。



「威廉……!你这个人渣,怎么可以做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



「我好像被说了很难听的话啊。下毒的人不可能是我吧?依我看,八成是有谁对他怀恨在心才对吧?」



「怎么看都是你在背后唆使吧!」



「是吗?那你有证据吗?没证据的话,就只是单纯的随口捏造罢了。」



拉撒禄看著威廉全无动摇的表情,摇了摇头。



「别说了,爱蒂丝。反正大概又是有人被他收买或胁迫了吧。只用说的是没有意义的。」



话说回来,既然玻璃杯是菲莉端来的,那最有嫌疑的自然就是菲莉了。拉撒禄朝著菲莉瞥去一眼,只见她以有些惊慌的神情出言否定。



「并不是菲莉下的毒。」



「哦,那大概是赛门一类的家伙吧。对我来说无所谓就是了。」



「才不是无所谓呢!总之,我这就带你去看医生。」



「不,我要继续。」



拉撒禄将残留在嘴里的黏稠血液吐了出来。



「啊?你是傻瓜吗?拖著这副身躯赌博的话,你可是会死呀!」



「你才是傻瓜吧?看看这份合约,上头不是写了『在赌局无法继续的时候,就算是该方败北』吗?」



这原本是适用于耗尽下注金时的说明,但写在合约上头的这段文字,在这样的状况下形成了强大的约束力。



无论理由为何,拉撒禄一旦中断赌局前去看病,威廉就能以此作为依据,宣称是自己的胜利吧。这虽然是单纯到令人傻眼的圈套,但一旦中了招,就能让人无比煎熬。



「我个人还挺担心你的,要是你愿意去看个医生,我可是会很感谢你喔。」



「少说蠢话了。是说,就算有人会想到这种乱来的方法,一般来说也不会去实行。你的脑子果然也有问题啊。」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啊。不过,你肯定不用担心自己会死吧。因为要是有人死掉的话,就得花上好一番功夫来隐瞒这件事了。」



即使看到拉撒禄决定继续对决,威廉的脸上还是露出了一如以往的笑意。不打算杀掉拉撒禄的这句话应该并非谎言,毕竟威廉若是涉嫌杀人的话,那不管他拥有再多的资产和再高的社会地位,肯定也得费尽心力才能压下这件事。



(况且就现况来说,几乎可以说是已经分出胜负了。)



拉撒禄做著紊乱的呼吸,看著威廉以悠哉的动作执起骰子。他在仔细地擦去上头沾到的微量血液后,推出了十枚硬币。



「就一点吧。」



扔出的骰子在静止后,分别让一点、四点和六点朝上。



威廉依旧能以精确的动作掷出骰子。在扔出的三颗骰子之中,他能准确地让一至两颗的骰子呈现出想要的点数。然而,拉撒禄就并非如此了。



自身体中枢四下流窜的剧痛感令手脚为之僵硬,手指不听使唤地颤抖。视野像是蒙上了一片白雾般显得朦胧,明明就只是坐在椅子上,意识却有好几度险些中断。虽然还不到动弹不得的地步,但绝非能够赌博的身体状态。



拉撒禄轻轻地动手,只下注了一枚硬币。



「…………二点。」



像是从手里滚落的骰子呈现出四、四、六。拉撒禄手边的硬币又减少了一些,只余下二十九枚。



受毒折磨的身体没能好好听从拉撒禄的使唤,这绝非只要稍做休息就能痊愈的状态。反而是此时此刻仍能维持意识的拉撒禄才显得不正常。



一边是能掷出想要数字的威廉,另一边是只能勉强掷出骰子的拉撒禄。



(接下来,我会因为好运上身而连战连胜──光是冒出这样的念头,总觉得就会遭天谴啊。)



若是要直视状况说出真正的感想,那大概就是「好想回去睡觉」这几个字吧。最头痛的部分,就在于他有著不能这么做的理由。



在拉撒禄喝了下毒的蒸馏酒的那个时间点上,威廉的计谋就已然得逞。他大概是想像著只需再掷十四回就能轻松获胜的光景吧,只见他露出有些振奋的神情──



「你已经输了。」



并以严肃的口吻这么宣布。



接下来的四局,威廉逐渐增加了下注金,而理所当然地,他所获得的报酬也随之增加。与之相对地,拉撒禄不仅没能掷出想要的数字,还变得只下注一枚硬币。即使有出于纯粹的幸运掷出数字过,但仍是远远不及威廉。



第十局,拉撒禄丢出了骰子。在抵达折返点的同时,双方的差距已是昭然若揭。



「怎么样,还要继续吗?就我个人认为,就算继续赌下去,也看不出有任何意义啊。」



说著露出微笑的威廉,将眼前的一百七十五枚银币井然有序地分成每十枚一叠。硬币的数量已经快要是开局时的九倍了。凭威廉的技巧之优秀,肯定也能以赌徒的身分闯出一片天吧──拉撒禄想著哼了一声。



「…………哼。」



至于拉撒禄的状况则是恰成对比──他面前的硬币数量几乎没有变动过,合计为二十七枚。虽说曾增加过不少数量,但在毒性发作后便是一路减少。



虽然他曾认为让双方的差距拉到超过四倍就会很不妙,但如今的状况早已超过这样的差距了。就算手指能从现在开始痊愈如初,这悬殊的差距还是让人不觉得拉撒禄有扳回一成的可能。



「拉、拉撒禄……………」



爱蒂丝虽然想试图开口打气,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事已至此,不管她说了什么,听起来都只会是表面功夫吧。



「你的确是很努力了。对于你现在还能保持清醒,我由衷地表示赞赏。不过,你应该已经过了相信努力就会有收获的年纪了吧?你现在该做的,就是乖乖死心睡个好觉。不如这样吧,由于我是个好心人,今天晚上就不把你赶出去了。这也能为我们双方省下无谓的步骤吧?」



拉撒禄舔了一下嘴唇,以布满血丝的双眼正眼瞪向威廉,以沙哑的声音回道:



「…………继续。」



「我还以为你会更聪明一点呢。你要是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想像力,应该就已经看出这场对决的结局了吧?」



从现在起,威廉还会再上演十次掷出特定点数的戏码,拉撒禄则是得拋出十次不晓得能否中奖的骰子。只需要一点想像力,就能看出哪一方会获胜。



想像力是吧──拉撒禄无声地轻喃著。他吞下口水,动著像是被砂砾卡住般的疼痛下颚。嘴角之所以会弯出宛如笑容般的形状,既是为了让附著的血液滴落,同时也是为了展露给威廉和爱蒂丝观看。



「………………像力……」



「嗯?如果有什么想说的话,还请你说得清楚一些。」



「………………如果说有想像力就能预测到对决的结果,那也可以这么说吧──打从一开始,我就预测到这场对决的结果了。」



拉撒禄宛如格言般的话语令威廉皱起眉头。



「你在说什么啊?」



「若是稍有想像力的人,应该会认为我从这时起就再无胜算了吧,若是想像力更强的人,就会察觉这场对决从一开始就没有胜算吧,而想像力高人一等的人,在今天早上就能预测到我会变成这副模样了吧。至于有著超群想像力的人,肯定在踏入这座村子的瞬间,就已经知道结局会是如此了吧。」



拉撒禄的口气既像是在说梦话,也像是人类在弥留之际所低喃的忏悔。威廉投来的目光像是在看著一名疯子,爱蒂丝则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拉撒禄明确地掌握了两人的反应,继续动起嘴巴。他像是在仿效著记忆中的某个笑容似的,抽去了嘴角的温度。



语调、态度和气势。只要能表现得足够强势,就能让自己看起来比实际上还要更为巨大。拉撒禄知道这样的手法,也记得相当清楚。



「真是愚蠢。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会变成这样了,毕竟我很聪明。就让我再说一次吧──真是愚蠢。」



「你是失去理智了吗?」



「不,我很清醒,也具备了充分的想像力。没有胜算的是你啊,威廉。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事情会演变成如此。从这场对决开始之际,从今天早上起床之际,从抵达这座村子之际。有完美的想像力作为靠山的预测,就几乎等于预知未来。打从一开始,你就一点儿的胜算也没有。」



重要的并非说出口的内容,而是要表现出自己对说话的内容深信不疑的态度。如果还能有魅力十足的外表和勾人心魄的嗓音那就是再好不过,但这终究有些强人所难。



威廉似乎在判断之后,不认为拉撒禄的话语有回应的价值吧。他甚至露出了怜悯的目光看向拉撒禄,像是打算快快落幕似的握住骰子。



他以手指挟住骰子,下注三十五枚硬币。



「三十五枚。点数是──────」



「──────是六点。」



突然间,威廉的话语被拉撒禄接了下去。



「……………………什么?」



「六点。你会如此宣言,并赌出现的数字为六。然后你会就此失手。」



「……………………你、在说什么啊?」



有那么一瞬间,威廉的语气出现了动摇。他用力地呼了口气,令搁在桌上的蜡烛火光大为摇曳。



拉撒禄映在墙上的影子也随著火光的摇曳而膨胀起来。



在玩这个变体笑开怀的时候,必须在丢出骰子之前指定一个点数。然而,他们并没有规定在指定点数时要依循何种法则,而是仅需喊出当下想到的一个数字即可。在玩者发出宣言之前,他人无从得知宣告的数字为何。



他八成正想到「除非是被看穿了心思」吧──拉撒禄读出了威廉脸上的表情。



「像这样用瞎猜的方式试图动摇对手,还真是肤浅的伎俩────」



「我究竟是不是瞎猜,你应该是最清楚的那个人才对。我没打算和你没完没了,就在刚才,你打算赌的数字是六。这就只是单纯的事实,只要稍有想像力的人都看得出来。而你这回必然会失手,这同样是单纯的事实,只要有再多一些想像力,就能明白这点了。」



「……………………」



这天,威廉的脸上首次失去了笑意。他先是将骰子放下,接著以右手的手指缓缓地摸著自己的鼻梁。



威廉虽然没回应拉撒禄的话语,但他的双眼所蕴含的情感,已经说明拉撒禄确实说中了事实。而拉撒禄已无须继续多言,因为威廉肯定正为自身所知的事实感到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