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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傲慢与偏见(1 / 2)



在用完晚餐后,拉撒禄和爱蒂丝在无主修道院的大厅面对而坐。



拉撒禄要莉拉回房间,爱蒂丝也早早把佣人们赶出大厅,所以除了两人之外再无他人。



拉撒禄慵懒地靠上椅背,朝著窗外望去,只见外头已经完全沉入黑暗之中。村里已然熄去火光,只看得到宛如布幕般的凝重黑暗。



「──────所以?」



拉撒禄这么开了口。



在他打算切入正题时,先被爱蒂丝以动作制止了。她站起身子,将一个贝壳状的金属容器拿了过来。



在「啪」地打开盒盖后,只见里头塞满了切得细碎的菸草。



「是鼻菸啊?」



「是呀,你也来一些吗?」



爱蒂丝将菸草倒至虎口上头,一口气吸入了鼻腔之中。她的动作就如使刀用叉般自然,看得出相当习惯。



「遗憾的是,我的人生和这种时尚的物品无缘啊。」



「那现在尝试不就得了吗?就连宝石也是要经过打磨才会发亮,要是想稍微逞强的话,时尚的本领就有必要。」



拉撒禄接过了滑过桌面传来的容器,轻轻摸了几秒,接著他模仿爱蒂丝的动作,将菸草从鼻子吸了进去──



「呜恶!呼哈、呼嘎!」



他整个人呛到了。菸草从鼻孔喷了出来,窜流过黏膜的呛辣感令拉撒禄弯起了身子。



「啊哈哈哈哈!」



爱蒂丝看了十分开心。



拉撒禄在将鼻子周遭擦拭过一遍后,让呼吸平复下来。即使明白鼻子和眼睛变得红肿,他也只是轻咳了一声,接著就当作没发生过。果然还是菸斗和他比较合拍。



「──────所以,你那句胡言乱语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指我邀你尝试鼻菸的事吗?」



「小心我揍你。」



「哎呀,真可怕、真可怕。」



爱蒂丝的脸上依旧带笑,不过同时端正了坐姿。



「也是呢。首先,你对于我还有我们家了解到什么地步了?」



「你是个臭屁的小鬼。」



他尖锐地这么回答,从怀里取出了菸斗,接著又补上了几句话:



「双亲在两个月前死去,宅邸在一个月前失火,贫困到需要变卖家产,还以代理的身分去做地主的工作。」



他弯著手指这么说道。



「而且还有个未婚夫。」



「哎呀,想不到你知道得如此详细。是因为我长得可爱,你才会格外留心吗?」



「哦,嗯,对啦对啦。」



拉撒禄一边将菸草的叶子塞进菸斗,一边随口回应。要是每句调侃都要认真回应的话,那就会一直原地踏步。与之相比,把菸斗塞得漂亮还来得重要多了。能否好好品尝菸斗的滋味,取决于此阶段的准备有多精细。



看到拉撒禄用彷佛在调配火药般的纤细手法把玩菸斗,爱蒂丝像是感到傻眼似的叹了口气。接著,她以轻佻的口吻说道:



「我的未婚夫,是个叫威廉.雷克威尔的资产家。」



「…………喔。」



「我不想和他结婚。所以,拉撒禄,你就和我结婚吧?」



「…………哦?」



待有所察觉之际,他才发现自己捏著菸草的手指停了下来。拉撒禄抬高视线,望向爱蒂丝的脸孔。她的脸上虽然浮现了薄薄的笑意,但感觉上却像是想不到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才会换上这张虚假的笑容。



拉撒禄再次动起手指,并张开了嘴,他残酷至极的话声随之在大厅内回荡。



「那对我来说无所谓。」



「你至少可以打听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呀。」



「我打从心底觉得无所谓。」



硬要说的话,这句话的口吻里暗藏的大概是失望的情绪吧。拉撒禄听著自己的声音,像个第三者似的这么想著。



将继承下来的事物发扬光大──拉撒禄认为,这就是他和爱蒂丝唯一的相同之处。即使迈步的地点和方向有所不同,她也是和自己一样迈步向前之人──拉撒禄一直是这么看待爱蒂丝的。



拉撒禄怀著几分焦躁的心情,将菸斗的下缘「铿」地敲在桌上。



「你是在那种立场下出生,并在那样的环境中成长的。」



「是呀。」



「无论是你的衣服还是持有物,甚至连你的血肉和毛发,都是为了让你结婚而赐给你的吧?明明享受著这些福气,却打算逃避责任,听起来真是不合理啊。」



「听赌博师谈论合理性,总觉得有些奇妙呢。」



「蠢货,赌博才正是合理性的结晶。在赌桌上头,就只会出现应当出现的结果。毋宁说,赌博师才是对合理性最知之甚详的人种。」



说到这里,拉撒禄发现自己的口吻有些过于尖锐了。他凭藉长年练就的习惯,反射性地做起呼吸,让过热的精神冷却下来。



拉撒禄再次以菸斗敲打桌面──看起来既像是为了掩过方才的闷响,又看似仅仅为了将塞好的菸草敲得均匀。



「如果特意浪费蜡烛,却只是为了说这些无聊话,那可真是教人不敢恭维。」



「我懂你的意思。嗯,如果立场对调的话,我也会这样想吧。对于能促进家族繁荣的婚事,我也没有要否定的意思。」



爱蒂丝冷静得出乎意料。她像是早就料到拉撒禄会这么回应似的,有些僵硬地吊起了嘴角。



「就算随便换个人选,我大概也会欣然接受吧。即使如此,我绝对不能容许自己和威廉.雷克威尔结婚。就算要用尽一切手段,我也在所不惜。」



他想起爱蒂丝在黑夜的森林里拿手枪抵著太阳穴的身影。这「在所不惜」的决心依然历历在目。



「为什么?」



听到拉撒禄短短的提问,爱蒂丝像是在宣读歌剧剧本似的,以乾巴巴的语气回答:



「『威廉.雷克威尔是杀了我父母的凶手』。」



「…………」



菸斗传来了「叽」的一声。塞著菸草的手指似乎用上了过大的力道。



这菸斗虽然便宜,却是自己相当中意的好东西,要是不小心弄坏的话可就心痛了──拉撒禄想著这些无关紧要的念头,然后摇了摇头。



「听起来还真严重。」



「嗯,是呀。」



「为防万一,我先确认一下,这应该不是你的妄想吧?人命虽然不值钱,但杀人的罪刑可是很重的喔。这可不是能轻率说出口的话语。」



「你听说过我的双亲死亡的原因了吗?」



「听说是马车出了车祸,但更详细的部分我就没打听了。」



爱蒂丝点了点头──像是在说「光是知道这些就够了」似的。



「这是当时被我们家聘雇的车夫自己说的。他说是受了威廉.雷克威尔之托,刻意在驾车途中引发事故。」



「…………」



「他被钜额的报酬所诱,又遭以家人的性命威胁,所以乱了分寸。即使是身处走投无路的状况下,但自己仍是做了无可挽回的事──车夫说著哭了出来。他说要交出自己的所有财产,并要以死谢罪,整个人看起来受尽了罪恶感的折磨呢。」



「…………人都死了还谈什么谢罪,笑死人了。」



「是呀,我虽然也是这么认为的,但也觉得他的际遇很可怜。我后来将他介绍给其他的家族,他应该目前正在那里工作喔。」



爱蒂丝以叨念的口吻──像是嗅到了烧焦味般的语气这么说道。



她的语气并不粗暴,不如说是相当冷静,甚至像是在谈论别人的家务事似的。然而,这并不代表她的内心文风不动。



她正竭力压抑著像是能焚尽一切的激情。她用上了所有的理性,却还是没办法完全压制,而那些没能拦截下来的情绪,就这么从她强装冷漠的语气之中浅浅地渗漏出来。



她动著颤抖的手指,原欲捏起鼻菸,但很快又停下动作。因为她就连捏起菸草的动作都变得无法随心所欲。取而代之地,她环抱起自己的身子,将指甲掐入自己的上臂之中。



「我说,拉撒禄,你就和我结婚吧?」



「…………」



「我没办法接受自己和威廉.雷克威尔结婚。虽说女人总是得以利益为优先,踏入与恋情或爱情无缘的婚姻,但我就是没办法让那个男人成为我的丈夫。」



「所以你打算先和我结婚,藉以阻挠这桩婚事?」



「没错。」



真是个愚蠢的计策──拉撒禄这么想著。



但愈是单纯而愚蠢,在这世上往往就愈能发挥出强大的效果。



结婚得奉教会的名义办理,而教会掌握的权力极为强大。这个国家还不存在离婚制度,所以只要先和某人成立婚姻,就算得承担些许风险,也有可能就此让威廉的婚约告吹。



拉撒禄刻意轻轻地耸了耸肩。



「以你的身分,在这里爱找谁都行吧?别把我卷进来啦。」



「那可不行。我的处境没办法无条件徵伴呀。」



「你的处境还敢谈条件喔?」



「毕竟结婚并不是终点呀。在结婚之后,我还得继续守护这个村子呢。」



爱蒂丝将鼻菸盒放到了横置在一旁的文件上头。



「就算不是能谈条件的立场,我也不能不设下任何条件,至少得找个有本事让这个家族继续维持下去的对象才行。」



足能让村庄维持经营的计算能力──在不存在正规学校的村庄里头,不可能找到符合这种条件的对象。



「要是我没有刚好路过的话,你又有何打算?」



「若是这样的话,我就只能一死了之了。」



虽然爱蒂丝以淡然处之的口吻这么说,但拉撒禄很清楚,这不代表她是真心想寻死。



「要是我死掉的话,威廉.雷克威尔就没办法和我结婚,我的家则是会由堂兄弟继承。不过,我也不是那么想死就是了。」



她就是宁可一死,也不想和威廉.雷克威尔结婚。然而她并不想死,所以寻找著可以结婚的对象。不过,如果结婚对象没有足够的本事,就没办法继承家业。拉撒禄想像著爱蒂丝步步受缚的处境,觉得换做自己,肯定早就选择自杀图个解脱了。



「真是的,你也太任性了吧。」



拉撒禄虽然不是真心这么认为,但还是说出口了。



「是呀,我就是如此任性。不过,女生都是这个样子的吧?」



爱蒂丝也带著调侃之意笑道。



接著沉默降临──那是就连蜡烛融化的声音似乎都能传进耳中的完全无声。这时终于塞完菸草的拉撒禄,原本想借火点燃菸斗,但随即停下了动作。总觉得要是叼起菸斗,就会拿这个作为逃避的藉口,再也不会多发一语了。



(虽然这感想有些不合时宜,但这丫头是个好女人啊。)



要是爱蒂丝的责任感没那么重,那她大可随便挑个对象结婚,要是她再无情一些,就会接受与威廉.雷克威尔的婚事,而她若是再残酷一些的话,肯定就会选择杀掉威廉.雷克威尔了吧。



她那不允许自己妥协的天性,把自己逼入了死胡同,拉撒禄并不讨厌她这一点,毋宁说是抱持著好感。若能和她一同生活的话,肯定能度过相当美好的时光。



然而,就连这样的想像,对拉撒禄来说也不过是一种礼貌罢了。他以斩钉截铁的口吻说道:



「不行啊。我拒绝。」



「…………」



她应该多少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回应了吧。爱蒂丝虽然用力咬紧了嘴唇,却没有露出动摇的反应。她将失望、愤怒和伤悲都咬进了嘴唇之中,让自己维持著平坦的说话声。



「为什么呢?」



「因为对我来说没有利益。」



虽说还有其他的回答,但拉撒禄决定举出最为浅薄的理由。



爱蒂丝轻轻吞了口唾沫。她的身子基于和方才有些不同的理由颤抖了起来,即使如此,她终究还是开了口:



「我会给你我的一切。」



「…………」



「虽然没办法做到倾家荡产的程度,但所有结余下来的金钱,还有这个家的一切都会归你所有。况且,我也是一样。只要你一声令下,我就愿意成为任何东西。我可以成为你的母亲、你的姊姊、你的妹妹、你的妻子、你的情人、你的妓女、你的奴隶。你只要拿走这片土地和这个家,过著理所当然的生活就可以了。能请你接下我的请求吗?」



蓦地,拉撒禄想像起她的双亲依然健在时的家族光景。她的双亲一定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毕竟他们教会了这名少女说出这样的一番话语。对于拉撒禄来说,他真的很少在不认识对方的状况下心生向往,并想与对方见上一面。



但即使如此──拉撒禄在内心呢喃了一句。



「不行,这完全打不动我。」



「为什么?」



爱蒂丝的这句话,带著和玻璃破裂时相似的声响。拉撒禄则是怀抱著不得不对这片碎掉的玻璃砸下铁锤的悲苦心情。



「不管是金钱还是土地,都无法成为我的利益。唯有让我继续做赌博师,才谈得上是我的利益。所以就根本来说,你的提议完全打不动我。」



「如果不结婚的话,我可是会死掉的喔?」



「要是结婚的话,我(拉撒禄)就会死了。」



拉撒禄像是在表明内心的寂寥似的露出微笑。打从一开始,他就决定要以这种形式结束这个话题了。



「我光是顾著自己的利益和安全,就已经用尽全力了。」



就像爱蒂丝在拉撒禄来到这个村子的时候,就打算以这种形式邀他与自己结婚那般,拉撒禄也打从一开始就决定要加以拒绝了。若要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其中一方是名为爱蒂丝.唐宁的人类,另一方则是名为拉撒禄.凯因德的人类吧。



爱蒂丝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她也露出了淡淡的微笑,站起了身子。



「这样啊。也对呢。不好意思,我说了些古怪的话,希望你能忘掉。」



「好吧。我忘掉了。刚刚我们是在谈些什么?」



「是很符合夜色情调,一到天亮就会忘掉的话题喔。晚安。」



「哦,晚安。」



还以为爱蒂丝会就此快步离去,但她在大厅门口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稍稍皱起了眉头。



「对了,拉撒禄。」



「怎么了?」



「你刚刚提到『我的利益』,那其中的『我』,也包含了莉拉小姐在内对吧?」



拉撒禄的脸上显露出一片苦涩。他叼起没有点火的菸斗,毫无意义地晃了晃。他轻轻说出口的,是远比拒绝结婚的要求更为沉重的话语:



「…………一般来说,奴隶都是被视为主人的所有物啊。」



「这样啊,那就好。」



爱蒂丝像是看透了拉撒禄的内心似的露出了温柔的笑容后,这回真的离开了大厅。



在目送她的背影离去后,拉撒禄拿起了蜡烛,在点著菸斗后,这才终于吸了起来。



「糟透了。」



塞得太过紧密的菸草没能彻底燃烧起来,一股混浊的烟塞满了他的口腔。拉撒禄慌慌张张地将菸斗抽离嘴边,吐出了一口口水。



但即使如此,烧焦的气味仍是在嘴里久久不散。



老实说,现在的拉撒禄相当疲惫。



他向爱蒂丝宣告了她的死期──若是简单地浓缩刚刚的对话,就是这么一回事。只要拉撒禄愿意和她结婚,爱蒂丝就能活下来,但只要他拒绝,爱蒂丝就只有死路一条。爱蒂丝已经全盘托出了自己的现况,以及自己所能给予的利益。



即使如此,拉撒禄还是拒绝了。



他将自己的信念和爱蒂丝的生命分别放在天秤的两端,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信念。如果当上地主就得放弃赌博师的身分,那他也不会介意爱蒂丝的死活──他是这么决定的。



他对自己的决定并不后悔。就算要他重新选择一百遍,他也会拒绝爱蒂丝的要求一百次吧。



至于这样的选择会不会磨耗心灵,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无所谓,无所谓。」



即使有著和自己相近的个性,也处于值得同情的处境,但爱蒂丝和拉撒禄是毫无关连的两个人。即使她会因此而死,自己也没有要为此产生反应的必要。



他这么暗自叮嘱著自己。拉撒禄和爱蒂丝的对话所带来的疲惫感,就是到了他必须如此提醒自己的地步。



或许也是基于如此,他才会没能注意到本该立即察觉的事项。换做平时的他,在穿过几间房抵达客房时,应该就会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



一直到打开房门,在房里走了几步后,他才终于回过神来。



「…………什么啊,原来你没睡啊。」



只见莉拉在床铺上坐起了上半身。蜡烛这时已被吹熄,在映入房里的月光底下,莉拉的轮廓化为了一团模糊的影子。



看到莉拉的模样,让拉撒禄感到一抹不祥的预感。也许是她将被单披上了头部的样貌,令拉撒禄想起了莉拉穿戴兜帽、头一次来到他家的光景吧。



他原本是打算在确认莉拉是否入睡后,再次去佣人房借宿。拉撒禄语意不明地咕哝著,正准备将菸斗扔入行囊──却在这时受到一股出乎意料的力量牵引。



「…………」



原来是无声地起身的莉拉用力拉住了拉撒禄背部的布料。这股力量虽然算不上粗暴,但拉撒禄从未想过莉拉居然会采取这种行动。



「哦,哇!」



失去了平衡的拉撒禄,就这么脚下一滑,朝著身后倒去。理所当然地,他倒下的方向就是莉拉所在的方向──也就是床铺上头。



他甚至无暇询问莉拉的意图,因为在开口之前,拉撒禄就受到了下一股冲击。某个温暖而柔软的重物在这时压上了拉撒禄的腹部。拉撒禄被这股重量压得吁了口气,而压上来的那个东西则是极度紧张地呼出了一口气。



拉撒禄花了一点时间,才意会到坐在他身上的是莉拉。



明明映入眼帘的光景顺利地送到了大脑,但思路却无法好好跟上。他为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慌了手脚。



被单底下的湿润眸子正盯著自己。纤细的喉咙像是受到挤压似的凹陷下去,发出了混浊的声音。



她粗鲁地摘去了身上的被单。



「…………呃。」



莉拉赤裸的身子随之显露出来。



「……………………啊?」



拉撒禄愣愣地张开了嘴。他以为这是自己浓烈睡意下产生的错觉,但就是眨了几下眼睛,眼前的现实仍丝毫未变。



在月光的照映下,带了点薄汗的褐色肌肤显得十分艳丽。无论是与矮小身材不甚相称的丰满双丘,还是纤细得似乎不需束腰的腰枝,抑或是光滑的腿部,全都呈现一丝不挂的状态。被拉撒禄随意游走的视线一望,莉拉的肩膀重重地颤了一下。



在开始思考前,拉撒禄先将肺里的空气全数吐出,再缓缓地吸起空气。



他让自己恢复冷静。横隔膜和精神是同义词。只要让横隔膜冷静下来,与之相系的精神就会跟著镇静。这就像碰到灼烫的东西时会将手抽回那般,是不需透过思考去做的行为。



拉撒禄接下来说出口的话语,至少在表面上成功维持了平淡的口气。



「所以,你有什么事?」



拉撒禄看著莉拉的双眼,他从那对眸子之中读出了失望的情绪。其中似乎还混杂了恐惧和焦虑,而这股情绪的投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她的眼里明显地浮现出这些讯息。



不知何时,莉拉的手里握住了木板。在昏暗的月光下,拉撒禄勉强读出了这些似乎是事前写好的文字。



『请、和我上床。』



莉拉的嘴唇褪去了血色。和甜美的文字相反,她的表情就像是正要踏入死地。



「────为什么?」



在这么脱口而出后,拉撒禄内心又再次问了一次「为什么?」。



因为他很清楚,这句话深深伤了莉拉的心。他不明白明明知道后果如此,自己为何还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也不懂你为何烦恼。不过,总之先去睡吧。喔,这句话应该用在这里才对──据说静夜会出主意喔。等到了明天,我再来问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吧。」



他尽可能保持冷静,像是在循循善诱似的这么说道。他不晓得自己做得对不对,毕竟他从未用这样的口吻和小孩子说话过。



莉拉用力摇了摇头,拿起木炭在木板上写字。在拉撒禄往上抬起的视线前方,莉拉的手像是痉挛似的写下了几个字词,接著又将之抹去。拉撒禄以为上头写的是「结婚」、「工作」和「女仆」一类的单字,但他错了。转了过来的木板上,写了这样的一句话──



『我、就是这样的、东西。』



一瞬间,拉撒禄觉得自己的脑袋变得白茫茫一片。



看起来──有个自己以客观的角度眺望著自己的心情。看起来,我似乎非常生气啊。脑袋里勉强浮现出「遭到背叛」这几个字。



待回过神来,拉撒禄才发现自己甩落了莉拉站起身子。随著莉拉滚落下来,她手中的木板也滑到了地上。也不晓得自己是用什么表情在看莉拉,只见坐倒在地的莉拉正因害怕而抽搐著脸颊。



他张开嘴巴,复又闭上。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从肚子深处接连冒出的字词是什么意思。



咚──在听到这声闷响后,拉撒禄才察觉自己粗鲁地对墙壁揍了一拳。他凭著从拳头传来的痛楚,硬是让思路整顿下来。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为什么要说出那种话?虽然涌上了想像个孩子般狂吼的冲动,但拉撒禄最后只说出了这句话:



「…………无所谓。」



除此之外,他再也说不出话来。倒在地板上的莉拉慌乱地动著,似乎想帮拉撒禄做些什么,拉撒禄则是侧眼看了她一眼,就这么走出房间。



他直接走出了无主修道院,离开了宅邸的腹地。即使一时之间想不到该去哪里,他还是没有停下脚步。莉拉没有追上来的迹象──但或许只是因为拉撒禄的脚步实在太快,导致她追不上也说不定。



拉撒禄极少判断错他人的情绪,但他今天有了新发现──就算不会错判他人的情感,也可能会误判自己的情绪。



「原来如此,我并不是感到生气,而是感到悲伤啊……」



拉撒禄这道迟来的呢喃,是在不知不觉间紧抿的嘴唇被牙齿咬破,嘴里渗出鲜血之际发出的。



他站在村庄的外围处,将塞满肺部的空气呼了出来。



只要抬头仰望,就能看见大而无当的月亮正俯视著自己。那皎洁的白光,正提醒自己距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啊──…………可恶。是说,我今晚要去哪里睡觉啊…………」



隔天早上,拉撒禄在脸颊感受到一股冰冷的触感后醒了过来。



某个又圆又湿的东西频频贴上了他的脸颊。那玩意儿还「噗噗」地喷著气,让皮肤的表面凝出了水滴。



虽然不至于感到不快,但倒是挺痒的。他稍稍缩起身子,随即嗅到了一股浓烈的动物腥味,除此之外还有泥土、青草和虫子的味道──这些活物和死物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只能用自然的气息来形容。



这时,他总算察觉自己并不是睡在帝都的卧室,也不是睡在无主修道院的客房。



「…………这里是哪里啊?」



拉撒禄的嘟嚷,换来的是像是对他感到傻眼的「嘶嘶」马鸣声。



他缓缓坐起上身,确认起周遭的状况。破了好几个洞的天花板洒下了无数形似光柱的晨光,四下飞扬的茅草和尘埃则是在地上形成了阴影。地板在各处铺上了茅草,而自己似乎是在特别高的茅草丘上缩起了身子。



房间里有一匹老马。它年轻时应该有著相当强健的身躯,但终究敌不过岁月的摧残,如今的身形显得乾瘦枯槁。而拉撒禄知道它的左后腿最近骨折了。



不管横看竖看,这里都是马厩。这时,有个小小的脑袋从马厩的入口处探出头来。



「啊,老师,你醒了吗?」



「…………别叫我老师。」



那是乔瑟夫。



他的后方还跟著一名老人,老人在低头致意后,随即退了出去。拉撒禄记得他应该是乔瑟夫的祖父,职业是修路工。



「哎呀呀──你半夜来借宿真是吓了我们一跳耶!而且还睡在马厩里头!」



「啊,嗯,是这么回事没错。」



昨晚没多做思考就冲出客房的拉撒禄,最后抵达了乔瑟夫的家。这是因为他想不到还有哪个地方愿意收留他。



乔瑟夫的家人光是看到深夜的访客就大吃一惊,在听说他是在地主家借宿的客人后,他们吓得几乎要反折起自己的身子。拉撒禄没体谅他们的反应,而是简单交代了自己的来意,并避开了狭窄的住家,钻进了马厩之中。



他站起身子,从茅草丘上一跃而下。也许是在睡觉的期间茅草钻进衣服里头了吧,总觉得脖子传来又刺又痒的感觉。



拉撒禄拍了拍衣服,撢去上头的茅草。



「不好意思啊,受你照顾了。」



「没关系啦──不过你等一下记得和老爸老妈解释一下啊。他们都以为我是干了什么坏事才惹得老师上门,一直啰唆个没完啊!啊,还有爷爷叫我打水给你!我这就去拿!」



「这样啊。毕竟都请他们收留我了,我会给些钱的。还有,我等等会和你拿水。」



「啊,还有老妈说有准备早餐!你要吃吗?我希望你不要吃!我们家的饭已经够少了,要是再少下去,我就要饿死了!妹妹最近也变得胖得要命,每次抢饭菜都好累啊!」



都把话说得这么白了,拉撒禄也气不起来。他在露出苦笑后伸了个大懒腰。



「我会回去吃早餐啦……」



「所以,老师为什么要来咱们家啊?」



听到这理所当然的疑问,拉撒禄的动作僵住了。



他维持著伸懒腰的动作停住了好几秒,接著慢慢地放下手臂。拉撒禄在毫无意义地打了个哈欠后,将视线投向了马匹的方向来回游移。他尽可能地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做好吃惊的准备吧。我昨天被爱蒂丝求婚了。」



「咦咦──!老师要和大小姐结婚了?老师明明是老师,现在要变村长了?」



「然后我拒绝了。」



「居然拒绝了!为什么!是说老师真受欢迎耶!奇怪,可是大小姐不是有个未婚夫吗?」



「…………再多吃惊一点吧。我在拒绝后回到房间,结果有另一个女人全裸著等我。」



「全、全裸?」



对于这名少年来说,就算只是想像中的异性裸体,似乎也能带给他莫大的刺激。乔瑟夫的脸颊和上头的雀斑全都变成了红色。



「也太受欢迎了吧!老师,你明明长著一副没干劲的脸,但也太受欢迎了吧!」



「还行啦。我前天还被奇怪的女仆勾引,我大概很受欢迎吧。」



「好酷喔──!老师,你真的太酷啦──!我也能和你一样大受欢迎吗?」



「哈哈哈。」



「好好喔、好好喔──!我也想变得和老师一样!我也想要有全裸的女生等我!」



「哈哈哈。」



拉撒禄在连续乾笑了几声后,蓦地敛起了脸庞。



「乔瑟夫,我可以揍你吗?」



「为什么啊!」



他轻轻将拳头砸在乔瑟夫的头上。



这只是单纯的迁怒而已。



「你们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在吃完早餐后,爱蒂丝问了莉拉这个问题。虽然这句话的内容是疑问句,但从爱蒂丝的口吻来看,她显然是掌握到了一些端倪。



这也理所当然吧──莉拉沉郁地这么想著。



昨晚离开宅邸的拉撒禄,最后一直到天亮前都没回来。也不晓得昨晚在哪里落脚的他在早餐时间现了身,但他却是一语不发地迅速扫光了食物,接著又离开了宅邸。在这段期间,拉撒禄虽然和爱蒂丝讲过几句话,但从未对莉拉瞥过一眼。



由于莉拉也一副没办法和他正眼以对的模样,想必就连婴儿也看得出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了吧。爱蒂丝之所以会叫住吃完早餐后打算回房的莉拉,也是无可厚非的结果。



「…………」



她先是打算敷衍过去而摇了摇头,但随即死了心点点头。对现在的莉拉来说,就连去思考否定的话语,都让她感到精疲力竭。



也许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吧,爱蒂丝露出了苦笑站起身子。她离开了房间,并在过了一会儿后拿著棋盘走了回来。



「有些话找个人说出口后会比较轻松喔。也许我看起来不怎么可靠,但还是可以听你说喔。你意下如何?」



莉拉点了点头。



「那么,我们就边下棋边慢慢聊吧。」



『工作、不要紧、吗?』



「美妙的是,因为有你的主人出手协助,我现在已经轻松很多了喔。」



爱蒂丝喜孜孜地闭上了一边的眼睛。



菲莉端来的茶放到了两人的手边,而莉拉和爱蒂丝正面对而坐。一直到入座后,莉拉的脑袋才想到自己正处于和这个家的当家独处的处境──莉拉的思路已经迟钝到连这样的状况都没能事先想好。虽然爱蒂丝一派轻松的态度令她忍不住点头,但她还是因为紧张的关系打直了背脊。



莉拉若是想和他人说明某件事情,就一定只能透过文字这个媒介。能写在木板上头的字数不多,莉拉的写作能力也相当粗浅。不过,若是扣掉心境的部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其实相当单纯──莉拉推倒了拉撒禄,而拉撒禄拒绝了她。在她将这些重点交代完毕时,西洋棋的棋子已经井然有序地就位了。



看完来龙去脉的爱蒂丝,面对著黑棋按住了额头。



「没有啦,就只是觉得他比我想得更别扭……」



「…………」



莉拉没有回话,而是让白色的士兵动了两格。棋子像是在点头似的发出了声响。



当然,爱蒂丝和莉拉的对局并没有时间上的限制。爱蒂丝并拢双膝,用像是要滑到扶手上头般的姿势斜身而坐,并以缓慢的动作品尝红茶。受到长长睫毛点缀的眸子,正像在窥探莉拉似的转动著。



「可以问你这么做的理由吗?」



爱蒂丝像是在表示「轮到你回应」似的下了一步棋。



要找出答案并不困难,但莉拉总觉得一旦将答案化为文字,就会使其变成现实,所以她有好一段时间没有握住黑炭。



她最后写在木板上的文字之所以并非「一时冲动」,便是因为她意识到这已是铁铮铮的事实,因而重新思考过的关系。



『因为、我、不被需要。』



「…………不被需要?」



那困惑的说话声要求更多的说明。



『我、奴隶、外国人。被、讨厌。女仆、有其他人。主人、温柔。但是、我、只有我、我的存在、不被需要。』



她为拉撒禄带来的损失可说是不计其数。因为雇用了她,拉撒禄才会离开帝都,也无法在旅馆投宿,甚至还要在无主修道院里工作。从今而后,莉拉的存在也会对拉撒禄的生活处处产生制约吧。既然莉拉都想到这一点了,那拉撒禄就不可能不清楚这样的事实。



莉拉认为拉撒禄很温柔,但他能给予的温柔绝非无穷无尽。当温柔到达极限的那天到来时,莉拉想必就会遭到舍弃吧。那肯定会发生在不远的将来。



真是太肤浅了──莉拉在内心斥责自己。



(我明明也很清楚这件事,却还是想留在主人的身边,而且只是因为自己没有除此之外的容身之处。这是多么肤浅的想法啊……)



散落在木板上头的短文相当破碎,也有许多用字尚缺精确。在棋子发出声响的间隔中,莉拉如雨点般断断续续地下笔。不过,爱蒂丝却发挥了惊人的耐心将之一一读懂。



「所以,你才会试图做出夜袭之举喽?」



『主人、很、温柔。这样做的话、他、不会、舍弃我。』



莉拉所能提供给拉撒禄的利益,除了这一点之外一无所有。



比起普通的女仆,有过关系的女仆应该更能产生感情吧。为了不让自己被舍弃,她就只能循著原本的目的,让拉撒禄和自己上床。但就连这样的行为都遭到了拒绝──莉拉紧咬著这样的事实,回想起昨晚的光景。



在说明告一段落后,莉拉疲惫得垂下了脖颈。明明不曾开口过,但喉咙却感到一阵乾渴,她索性将红茶一饮而尽。



爱蒂丝在让菲莉注茶后,她首先说出口的话语既非肯定,亦非否定。



「…………如果是我搞错的话,我很抱歉,不过莉拉小姐,你是不是听到了我向拉撒禄求婚的片段?」



「…………呃!」



莉拉惊愕得重重地颤了一下肩膀。



这是刚刚的话语之中未曾提及的事实。不过,莉拉确实得知了这项事实。



虽说她并非故意,但想到自己做过和窃听无异的行为,就让莉拉尴尬得游移起视线。爱蒂丝笑了笑,要她别放在心上。



「哦,嗯。果然是这样呀。是在教完西洋棋之后对吧?」



『棋子、少了一个。』



昨天拿著棋盘要回宅邸的莉拉,在途中发现棋子少了一个,于是调转了脚步。接著,她便看到了爱蒂丝向拉撒禄求婚的光景。



「我会这样问,是因为你没有为特意挑在昨天一事做出说明。这样呀,原来你听到了吗?」



『对不起。』



在目击那样的光景时,率先浮现出来的是纯粹想祝福的心情,但紧跟在后的却是恐惧。



她之所以感到恐惧,并不只是因为拉撒禄一旦改当地主,就有可能不继续雇用莉拉而已。



在这之后的人生里,拉撒禄不可能遇不到相谈甚欢的对象。会想向拉撒禄告白的女子之后也一定会出现很多。在遇上这种状况时,莉拉的存在就必然会是一个阻碍。只要听过莉拉的身世和经历,并知道她和自己喜欢的男性同居的话,任哪个女人都不会感到高兴。莉拉察觉到,两人如今的关系必然会在未来出现龟裂。



当时的恐惧依然鲜明地残留在心中。窜过一道寒意的莉拉稍稍打了个冷颤。



「对不起喔。我原本是不打算用这种方式把你逼得这么紧的。」



莉拉无力地加以否定。爱蒂丝当时的发言固然是契机,却不是问题的根源。莉拉只是一直没去面对早就存在的问题罢了。



『我想要、某种、只有我才办得到的、价值。』



总觉得只要让身体交合在一起,就能够找到那样的价值。



『我、就是这样的、东西。这难道、有什么不可以的吗?』



「问题就出在这里呀。」



爱蒂丝的回应相当简洁,而且还带著几分静谧的责难之意。她确实有留意不要过度伤害莉拉,但还是果断地说出了必要的话语。与此同时,爱蒂丝以略带粗鲁的手法,将棋子敲在棋盘上头。



「哎,虽说相识的时间不长,但就连我也看得出拉撒禄的个性很糟糕。只不过,莉拉小姐也有自己的问题喔。企图用这种方式去证明自己的价值,本来就是错误的。」



『我、就是这样的、东西。』



「那我问你,拉撒禄有向你索求过那样的价值吗?」



听到爱蒂丝如叹息般的话语,莉拉的手登时僵住了。



自从她被买下至今,拉撒禄从来没有对莉拉展露过自己的情欲。就连刚被买下的时候在半梦半醒之间相拥而眠,或是出门旅行同床共枕时,他也都没有逾矩之举。



莉拉忽然涌上一股不安,用力咬紧了嘴唇。她抱著像是要在自己的死刑令状上签名般的心情,在木板上写下了否定的字句。



『不。』



「老实说,我觉得拉撒禄会生气也不能怪他呢。毕竟在赌场爆发骚动的时候,拉撒禄跑去救你了对吧?由此看来,你本来就具备了足以让他这么做的价值呀。」



『那么。』



她想不到该怎么把这个句子写完。



为了逃避沉默,莉拉拿起西洋棋的棋子,走出了下一步棋。这么做让她能够暂时逃避眼前的问题,并摆脱什么都不做的停滞状态。



在轻率地发动进攻的女王被吃掉之后,莉拉补上了剩下的字句。



『我、该怎么做才好?』



「谁知道呢?」



「…………」



「别闹脾气啦。因为我又不可能知道答案。」



爱蒂丝拿起了刚吃掉的白色皇后在掌中把玩。



「知道这个答案的,应该就只有莉拉小姐而已吧?你在被拉撒禄拯救后,产生了想要自己的价值──亦即会被拉撒禄要求的某种事物对吧?既然如此,那关键不就在于拉撒禄对你的要求为何吗?」



爱蒂丝投来的强烈视线,让莉拉反射性地别开目光。总觉得自己粗鄙污秽的内心会被她看透似的。



(主人对我有什么要求呢?)



最先想到的,是昨晚用完晚餐时收到拉撒禄「帮我擦擦菸斗」的指示。不过,爱蒂丝要说的应该不是这方面的事吧。



「为防万一,我先提醒你一下,我指的并不是『去打扫』或『去做菜』这种日常生活里的小事哟。」



被严加叮咛了。



像这样认真思考后,莉拉才发现拉撒禄几乎从未向她要求过任何东西。虽说他会要莉拉做些与薪水相符的女仆工作,但除此之外就别无要求了。说起来,就拉撒禄的态度来看,莉拉就算在工作时打混摸鱼,他大概也不会放在心上吧。



纠结的内心逐渐解开,她一一确认起淡然地烙在脑海里的记忆。而她最后找到的,是极为枝微末节的小事。



你自己决定吧──拉撒禄不时会这么对她说。



从头一次见面到今天为止,拉撒禄称得上对她要求过的,也就只有这件事了。



像是自己的工作、要穿的衣服、要吃的东西等等。从鸡毛蒜皮的小事到重要的大事,拉撒禄都多次要求莉拉自行决定。他告诉过自己,要做自己想做的事。



「…………」



「哎呀,你找到答案了吗?」



莉拉以不够精确的文字向爱蒂丝传达了自己的想法。



虽然不晓得有没有把意思正确地传递过去,不过爱蒂丝随即看似开心地合起了双手。



「不如就这样吧!你只要做你想做的事情就行了。如此一来,拉撒禄肯定会很开心。」



虽然有些难以想像开心的拉撒禄会是什么模样,但莉拉至少可以确定,就算自己做了想做的事,拉撒禄应该也不会生气。他应该不会因此挥开莉拉,孤身一人前往他处才是。



想到这里之后,她随即察觉了问题所在。



「那么,你想做什么事呢?」



「……………………」



感觉听到了空荡荡的「啵」一声。为了寻找自己想做的事而探向内心的手,却什么也没有抓到。总觉得就连「自己想做的事情为何」如此单纯的问题,其答案也随著她的声音一同失去了。



爱蒂丝也没有开口。西洋棋的棋子就像钟摆似的,以固定的规律动出下一步。和停滞不前的思考相反,盘面上的厮杀逐渐变得白热化。



最后莉拉找到的并非自己想做的事,而是逃避的藉口。



『将军、了。』



咚──莉拉放下的棋子将爱蒂丝的国王逼上了绝路。



「咦?不会吧?咦!」



爱蒂丝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只见她站起身子,慌慌张张地凝视著棋盘。



「咦?莉拉小姐不是昨天才刚开始学吗?骗人的吧?那是骗人的吧?还是说莉拉小姐其实是天才?」



说起来,应该是爱蒂丝的实力太差了──不过懂事的莉拉选择将这样的事实秘而不宣。从输给昨天刚学会规则的莉拉来看,爱蒂丝的棋艺之弱简直教人咋舌。



莉拉迅速起身,向爱蒂丝低头致意。她像是要将没能找到答案的问题搁下似的,就这么走出了大厅。



「啊,莉拉小姐。」



她在大厅的入口回头一看,只见爱蒂丝没有看向莉拉,而是气呼呼地死盯著棋盘不放。基本上,就算她想破了头,应该也找不到让国王脱身的方法吧。



「你既然只听到我们在河边的对话,那应该不知道拉撒禄是怎么回应我的告白,对吧?」



「…………」



「我不会告诉你。去问拉撒禄吧──我想,你们两个应该严重缺乏沟通呢。」



莉拉无言地低头后,爱蒂丝随即轻松地挥了挥手。



规律性地动作的物体,会让人联想到死亡。这也许是因为以漠然的心态度过的无形时间之流,会因此变得可视的关系吧。



像是时钟的指针、河川的流动,或是马匹的步伐皆属此类。



这自然会让人想到,眼下度过的每个瞬间都是人生的一部分,而名为死亡的结局到来的瞬间也正逐步逼近。马儿虽然踏著悠哉的步伐,但只要能持续不懈,终有抵达帝都的时候,而时钟指针的动静乍见微乎其微,但积累下来亦能触及死境。



那是有些残酷,但却充满温情的想法。



拉撒禄目送著邮差的马车远去,并这么思考著。



这里位于村庄外围,他正待在一条穿梭在农田之间的窄径上头。虽说他想的事情和这悠闲的晨间时光有些不搭轧,却相当符合当下的心境。



在邮差马车的车尾消失在山丘的另一头时,有人从后方搭了话。



「来,拉撒禄。」



「…………爱蒂丝,你有事吗?」



回头望去,只见爱蒂丝就站在身旁。戴著帽子和手套的她,以脚尖踮了几下地面。



「还喜欢从女孩子身边逃开之后迎接的早晨吗?」



「挺不赖的。毕竟我基本上是被女性惹哭的那一方,有时候当个弄哭女子的男人也挺好的吧。」



「如果要逞强的话,记得要把表情也装一下啦。」



爱蒂丝像是感到傻眼似的垂下眉毛。



不晓得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啊。就算摸了摸脸,也还是不太明白。



「所以胆小鬼先生,你现在在做些什么呢?」



「我一边赏马,一边想自己死后的事。」



「回答得认真一点啦。」



他觉得自己已经有认真在回答了。



「其实我没在想什么事,我很擅长放空自己。」



「这也不是值得说嘴的事吧……」



虽然率先迈步的是爱蒂丝,不过拉撒禄早就想稍微走点路了。只要两人并肩而行,就不用担心会被她看见自己没办法好好控制的表情。



像这样一起迈步后,他才察觉自己和爱蒂丝之间有这么大的差距。



就一对一交谈的状况来说,爱蒂丝只是名普通的少女。虽然她发音的方式与上流社会相似,但也带著明显的乡间口气,虽说偶尔会表现出相当成熟的姿态,但还是经常会因为年轻而犯下失误。整体来说,她给人的印象就是一名还算聪明的少女。



但这座村庄里,爱蒂丝的身分是地主。村民向她投来的目光,和对其他人有著决定性的不同。阶级和主从一类的身分差异,化为了难以穿透的厚实玻璃。在和她一同在村中走动时,拉撒禄切身地体验到了这一点。就本质上来说,这座村子里恐怕找不到能与她平起平坐的人了吧。



「和赌博师这种身分走在一起,要是招来闲言闲语我可不管。」



「哎呀,反正你马上就要当上这里的村长了,所以不成问题哟。」



「…………」



「我只是在开玩笑,没必要露出那么厌恶的表情吧?」



「无所谓。」



说出口头禅后,他取回了少许的平静。



「所以说,找我有什么事?」



「你昨天晚上为什么要逃出去?」



「对你来说,这一点也无──」



「我可不接受『无所谓』这样的回答喔。毕竟是发生在我朋友身上的事,才不是无所谓呢。」



「你什么时候和莉拉变成朋友了?」



「哎呀,我也有把你当作朋友看待喔。」



「…………」



「这可是我的朋友们──莉拉和你的事,对我来说一点也不是无所谓。」



听到爱蒂丝再三强调的口吻,拉撒禄一时之间闭口无语。



「就算对你来说是这样,对我来说也是无──」



「要是真的无所谓的话,你就和她上床不就好了?」



拉撒禄咂了一声。说起来确实是如此。明明就知道会被这么驳斥,自己却还是说出了口,足见自己的精神状况有多么委靡不振。



「你要是真的把莉拉当成无所谓的存在,那和她上床不就得了?你也不是没有性欲吧?不然就是不多加奉陪,自顾自地就寝也行呀?这种做法比较符合你平时的作风吧?无论如何,默不作声地掉头就跑,实在很不像你会做的事呢。」



「…………别一副好像很了解我的样子。」



「我不是『好像』很了解你,而是确实了解你喔。哎,虽然认识到现在也没几天,但我自认还算了解你和莉拉小姐的个性喔。」



要是爱蒂丝就这么被他激怒,对拉撒禄来说大概会轻松许多吧。既然被她以平淡的口吻晓以大义,那拉撒禄也没立场对她大小声。



说起来,对于自己采取了不合作风的行动一事,他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因殴打墙壁而破皮的右手仍在作痛,而他上次会在冲动之下乱揍东西,已经是还在当孤儿时的事了。



拉撒禄选择了闭口不语,对于他这样的反应,爱蒂丝轻轻瞪了过来。



「我虽然是现在才了解到这一点,但你这一伤脑筋就安静下来的习惯也该改一下呀。」



「…………」



「说到底,问题基本上就出在你没办法说出『无所谓』,而是逃了出来这点上头,而这基本上也是问题的解答吧?」



爱蒂丝的指摘极为明确。



让拉撒禄逃跑的并不是莉拉,而是拒绝了光著身子想和自己上床的莉拉的自己。这对「便士」凯因德来说并不是正常反应,拉撒禄正是因为直视了自身内在的矛盾,才会落荒而逃。



有那么一瞬间,爱蒂丝摸了一下拉撒禄的手背。那样的动作既像是在为他打气,也像是在斥责他弄伤了自己。



「老实说,我是为了让你喜欢上我,才会像这样对你处处留心,过来找你说话的,这种用心的程度,已经和对待小朋友没什么两样喽。如果你能因此喜欢上我,顺便愿意和我结婚的话,我就会很开心。」



爱蒂丝毫不保留地说出自己的盘算,接著像是感到痛心似的皱起眉头。



「但莉拉小姐就做不到这件事呢。不管再怎么努力,她在对话上永远是被动的一方呀。」



拉撒禄虽然对她那看透一切的口吻感到恼火,但光是会感到恼火这点,就证明了她指摘的正当性。无法以「无所谓」扔弃的事物,就这么被推到了他的面前。



「要好好和莉拉小姐聊一聊喔。」



从拉撒禄的喉咙挤出来的话语,带著宛如迷路孩童般的心慌:



「…………该说些什么才好啊?」



「包含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心情在内,都要好好地说上一遍喔。把她从赌场里救出来的事,还有结婚的事也是,全部都说吧。」



这肯定会花上很长一段时间啊──拉撒禄这么想著皱起了脸。



「是说,事情之所以会走到这种地步,还不是因为你要结婚的关系吗?」



「让我告诉你一件好事。对他人说教的秘诀,就在于把自己置身事外喔。」



爱蒂丝以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笑了出来,拉撒禄也被她逗笑,身体也自然放松了下来。



即使如此,这仍不足以让他下定决心。他接下来要回到宅邸,在客房面对莉拉,并好好聊上一番。他总觉得这比起只身搞垮赌场还要难上许多。



也许是看穿了他内心的犹豫吧,只见爱蒂丝像是感到傻眼似的叹了口气。



「真没办法,不然就这样吧。我要把住宿费加价,虽然不会和你收钱,但你要好好地和莉拉小姐谈谈,如果你不照做的话,我就不让你借宿喽。」



「…………人都住进去了还加价,这根本是诈欺吧?」



「若只会换得这点污名,那我会欢天喜地地接受。再怎么说,这都是为了朋友呀。」



至于为的是哪一个朋友,爱蒂丝就没有明说了。拉撒禄也没深究,而是用这个送上门来的藉口勉强说服自己。



(不过,若是要一直睡在马厩里面的话,也实在是不太好受啊。)



他只能聊聊自己的事,聊聊莉拉的事,然后想方设法进一步了解彼此。虽然这样的步骤比落荒而逃还要麻烦许多,但这肯定是正确的步骤没错。想到这里,他也就接受了。



待他回神之际,自己已经来到了离无主修道院相当近的地方。真是太不小心了──他在内心这么为自己开脱。既然都不小心回来了,那就去找莉拉吧。



不过,他的双脚却违背了拉撒禄的决心,在踏入宅邸之前停了下来。



这是因为菲莉站在宅邸入口附近的关系。在看到她脸孔的瞬间,拉撒禄随即看出了坏消息。虽说菲莉和平时一样脸上面无表情,但她此时的神情却僵硬得极不自然。她就像是烦恼过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最后勉为其难地选择贴上这张扑克脸似的。



爱蒂丝望著快步走来的菲莉,以压低的音量问道: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太好了,大小姐。菲莉等您很久了。方才收到了讯息,菲莉认为应该要尽快转达给您。」



菲莉以略微拔高的嗓音,一鼓作气地说道:



「威廉.雷克威尔大人似乎即将大驾光临。」



在过了约一小时后,威廉.雷克威尔一行人的马车抵达了村庄。



两辆由四匹马拉的马车装饰得极为拉风,以一副唯我独尊的态度在村庄中央的广场停了下来。许多村人也许是感受到马车周遭飘散著不祥的气息,也或许只是基于好奇,在稍远处围成了圆形的人墙。



拉撒禄在陪同爱蒂丝前往该处后,人墙便嚷嚷著分了开来。毕竟任何人都很清楚,现在正要从马车上头下来的人物,就是为了爱蒂丝而来。



「威廉.雷克威尔……」



爱蒂丝像是在轻声低语似的喊出了那个男人的名字。



是在肖像画上看过的脸啊──这是拉撒禄对他的第一印象。他看起来和拉撒禄年纪相仿,头上戴著装模作样的假发,右手握著手杖。他的身材高挑,坐镇于脸部中央的鹰勾鼻格外引人注目。虽然光是站姿就透出了明显的倨傲之气,但应该是在宴会上不缺舞伴的类型。



他身穿精心订制的服装,在走下马车后看似神经质地撢了撢衣襬。接著他察觉了正盯著自己的爱蒂丝,露出了泰然自若的笑容。



「嗨,爱蒂丝。」



「…………!」



有那么一瞬间,拉撒禄担心爱蒂丝会冲上前去,对著威廉的脸孔就是一拳。从她全身上下冒出的怒意,正滔滔不绝地主张著她正有此意。



但实际上,爱蒂丝只是发出了连拉撒禄都听得见的咬牙声而已。接著,她强行歪起因怒火而僵住的脸庞,使之扭出笑容的形状。



(哦,因为周遭还有村民在的关系啊。)



威廉谋杀了爱蒂丝的双亲,但知晓此事的只有爱蒂丝,以及现在还多了个拉撒禄。就算公诸于世,舆论也不会支持这样的说法。



爱蒂丝要冲上去殴打威廉固然容易,但如此一来,反而是爱蒂丝会陷入窘境。她现在的立场已经不甚稳固,要是再给人贴上「打伤未婚夫的失控少女」的标签,只会让她的处境更为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