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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致命宣言(2 / 2)


(他不是胡乱瞎猜,而是真的看透了我的想法──威廉现在一定是这样的心境吧。毕竟他确实打算掷出六点。)



拉撒禄拉起自己前倾的身子,靠上了椅背。他慢慢地翘起腿,以手势要威廉掷出骰子。



他表面上一派轻松,但内心却是汗如雨下。



(威廉打算丢出六点是事实没错。不过,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就是我的一场小赌了……)



两百一十六分之二十五。



拉撒禄在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机率,随即将之抹去。赌这会发生的机率算不上太低,而这也是拉撒禄今天唯一的一场赌博。虽然还不到一赌输就无可挽救的地步,但若能度过这关的话那便是再好不过。



「……………………我赌六。」



威廉以比先前更为谨慎的动作握住骰子。也许是出了汗吧,他在重新握好之后,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吐出气息。



唯一正确看出这一掷的重要性的,就只有拉撒禄而已。在三颗骰子于桌上滚动的期间,拉撒禄停止了呼吸。他的脸上虽然维持著淡然的神色,但投向骰子的目光却充满了压力,彷佛打算凭此推动骰子似的。



出现的点数是二、四、五。



「什────────!」



「咦?」



在威廉踹倒椅子起身的同时,爱蒂丝也愕然地惊呼一声。拉撒禄虽然也在内心大声叫好,但表面上仍维持著百无聊赖的神色,像是在眺望著理所当然的结果。



有那么一瞬间,威廉以可怕的视线瞪视著拉撒禄。



他大概是认为拉撒禄从中做了某种手脚吧。然而,就在下一秒钟,他那颗聪明的脑袋随即给了自己回答。



拉撒禄在先前掷完第十局的骰子之后,就再也没有碰过骰子了。威廉的脑子还没有荒唐到会认为有人能在未曾触碰骰子的状态下动手脚。



拾起骰子的威廉,迅速做起了检查。但理所当然地,他没在骰子上找到任何做过手脚的痕迹。



在威廉老神在在的气势从脸上遭到抹去的同时,拉撒禄带著浓烈挑衅的气息挑起了眉毛。



「我就说吧。」



「…………还真是蹩脚的唬人手法。」



「你也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吧?」



他从手边取出一枚硬币,「啪」地放到了桌上。



「三。」



出现的点数是三、四、五。只获得一倍奖金的他,以若无其事的手法将硬币叠成一根柱子。



他将骰子扔给威廉。威廉闭口不语地依序数过堆在自己面前的硬币,接著眺望起拉撒禄面前的硬币。威廉在上一局失去了下注金,如今总数为一百四十枚,拉撒禄的眼前则是有二十八枚硬币。



双方目前依旧还有著五倍的差距。



「我会赢的事实似乎没有改变啊。」



威廉大概是打算藉由数硬币的数字让精神冷静下来吧。对他这样的心态变化瞭若指掌的拉撒禄轻轻耸了耸肩。



「你已经忘了我刚刚讲过的话吗?你已经没有胜算了。就像我刚才预言了你上一局的结果那般,我也已经看出了今晚这场赌局的结果了。」



乍听之下,拉撒禄的发言可说是全无逻辑可言。



然而,刚刚才被拉撒禄以「预言」一类的伎俩摆了一道的威廉,正企图从中找出蛛丝马迹。他忍不住思考起「为什么拉撒禄能如此断定」。



在他没将谬论视为单纯的谬论不予理会,而是认真思考的瞬间,就掉入了拉撒禄的陷阱之中。在他苦思其中的「理由」的当下,已经将拉撒禄的发言当成了事实看待。



拉撒禄的脸上溅上了自己的鲜血,形成了畸形的血妆,脸上明明被涂了难闻的铁锈味,拉撒禄却还是露出了笑吟吟的表情。微弱的照明让拉撒禄的脸孔布上一层黑暗的阴影。在一道强风吹过大厅的瞬间,有人发出了短促的尖叫声。



这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几乎将拉撒禄和某种存在联想在一起──那个名为恶魔的存在。



威廉在推出三十五枚硬币后,轻轻握住了骰子。而这时──几乎只是眨眼的瞬间──他的脸上闪过了明显的恐惧之色。



拉撒禄则像是朝著这个瞬间刺出短刀似的低声说道:



「哦,又要赌一次六啊。真是倔强呢。」



「──────唔!我赌六!」



威廉像是要切割掉自己的感情和拉撒禄的预言似的掷出手子。也不知他有没有察觉,他的手臂在这次投掷时用力过猛,致使骰子的轨迹出了乱子。



一、二、五。这三个数字简直像是在嘲笑威廉。



「……………………唔!」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就像你能预测到骰子接下来会出现的点数那般,我也能预测到更多到更多的东西──其中也包括了这场赌博的起始到结尾。」



但这只是一段谎言罢了──拉撒禄在内心补了一句。然而,在这个时刻,这句话竟然带著让人信以为真的音色,若是找不到能加以否定的证据,就无法称之为谎言。



「岂有此理。你不可能有那种能力,这怎么看都是在吹牛。不可能。你只是个下三滥的骗子。是我会赢。我有著胜利的命运。」



「别无凭无据地反覆否定嘛。要是一股脑儿地否定,反而像是承认了这件事──我赌一枚。至于要赌的点数嘛,我也跟著赌个六吧。」



拉撒禄极为随意地扔出了骰子──不如说愈是随意,就愈能达到他的目的。他展露出一股对赌博全无关注,但却相信自己不必多加关注就能拿下胜利的姿态。



出现的点数是一、四、五。拉撒禄拿起作为下注金的一枚硬币,扔到了桌上的小山堆里头。



「看来六与我不合啊。喏,换你了。」



「………………」



在握住骰子后,威廉沉默了下来。他的脑袋里想必正在检视拉撒禄的话语是真是假吧──而最后肯定会选择「继续观察」。只有些徒有其表的小聪明的他虽然不可能完全听信拉撒禄的话语,但也无法将眼前发生的事实认定为单纯的偶然。



因此,他最后采取的行动虽然单纯,却极具效果──他大幅降低了自己的下注金,和拉撒禄一样只下注一枚。



「一枚。数字为一。」



「真是消极的赌法啊,喂。」



「我已经赢了。」



「哦?也是啦,目前你手中的数量确实比较多。」



威廉所采取的作战相当简单。即使两度连续失手,让他损失了不少筹码,但他面前还留有一百五十枚的硬币。拉撒禄则是恰成对比,仅有二十七枚。



双方还能掷骰的次数同样只剩下八次。换句话说,以现状来看,拉撒禄依然处于劣势,而且还不得不背负起下重注的风险。威廉似乎是评估了拉撒禄在下重注时失手的可能性,决定尽可能让自己维持在一百五十枚的方针。



这回掷出的点数为二、二、五。虽然失去了下注金,但这仅有一枚而已。他手中还有一百四十多枚的硬币。



威廉像是硬揪著脸颊似的,勉强露出了笑容。



「好啦,你这下该怎么办?」



拉撒禄摇了摇头。



「不怎么办。我不是早说了这局会是我赢吗?接下来只要边聊些小事边丢骰子,你就会自然而然地自取灭亡了。一枚。一。」



骰子排列出了一、三、四。拉撒禄手边的硬币增加为二十八枚,接著他朝爱蒂丝瞥了一眼。



她似乎已经搞不懂现况是优势还是劣势了。若纯论数字的高低,那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拉撒禄处于下风,但眼下表现得如同赌局支配者的,显然就是拉撒禄没错。



在和拉撒禄对上视线后,她铁青著脸抿住了唇。这是无法做出判断,索性暂且保持沉默的反应。爱蒂丝似乎害怕自己若是轻举妄动,就会妨碍到某种她所没能察觉的计策。



拉撒禄先是对她轻轻一笑,接著缓缓地张开双臂。



「至于要聊的内容嘛…………就聊聊为什么我知道你会指定哪个点数吧。对了,你接下来会指定一点。」



「唔,啊──六…………不,一点。」



威廉的心思完全被拉撒禄说中,似乎陷入了是否该变更点数的烦恼。不过,他像是想把这懦弱的心思舍去似的,决定依旧指定一点。



三、五、六。



在看过这三个数字之后,这回轮到拉撒禄执起骰子。然而,他这回不像前几局那般握在手里,而像是在模仿威廉似的,将三颗骰子挟在指缝之间。



他将左手插入口袋,以挟著骰子的右手晃了晃。



「只要累积一定程度的训练,要让骰子掷出特定的点数并不困难。若要说得更精确些,那就是得让身体完全记住掷出特定点数的动作。就是这么一回事。」



那并非掌握骰子旋转的状况,并在精心计算后投掷出去。这并非预测骰子的动向,而单纯是让身体的动作制式化,并说出会藉此得出的骰子点数罢了。只要多加累积「这么扔掷就会出现这个点数」的经验,并基于动作制式化的原则,学习能掷出特定点数的手法即可。



拉撒禄瞥了一眼被挟在指缝之间的骰子。一点、三点、一点。被两只红眼左右包夹的这个排法,让人联想到人脸的模样。



他看著虽然露出不快的神情静默不语,却对内容产生了兴趣的威廉,以尖锐的口吻宣布:



「『你投掷的动作就只有六种』。这是六点。」



「………………?」



拉撒禄当著一脸疑惑的威廉,稍稍调整骰子的拿法。这回骰子的排列顺序为二点、五点、二点,是联想不到人脸的排法。



「这是五点。你看出差异了吗?」



「………………」



威廉虽然没有回应,但眼里露出了理解的神色。有一个瞬间,他将视线落到了自己的右手上,像是在寻找看不见的骰子似的动起手指。爱蒂丝则似乎还是一头雾水,只见她张握著自己的手掌。



只要化为言语,那就是极为单纯的一件事。要察觉关键虽然有些不易,但只要察觉过一次,那任谁都能看个明白。



「你的失误在于用手指挟住骰子。只要能记住你的架势对应宣告哪个点数,就能在你摆出架势的时候预测你要宣告的点数。在这之后,我只要以一副看透心思甚或预知未来的态度点出这件事就行了。」



拉撒禄猜测,只要威廉没察觉握持骰子的架势和掷出的点数有关,就能作为虚张声势的利器。而威廉没察觉这件事的可能性相当之高。



毕竟他虽然自称喜欢玩笑开怀,但正常的笑开怀并不存在「要宣告想掷出的点数」这样的步骤。



「咦?你等一下!」



原本一直默默聆听的爱蒂丝,像是一时冲动似的拉高了音量:



「就算有办法用这种方式预测骰子的点数,那你为什么又能断定『你会就此失手』?这边才是重点吧?」



「那还用说,只是我随口吓吓他的。」



「咦咦!」



拉撒禄耸了耸肩,用力握住了掌中的骰子们。



「横隔膜和精神是同义词,只要适度地唬骗并吓到对手的话,当然就没办法以纤细的动作扔出骰子了。之后只要再用一副预言家的口吻补上一句『你会失败』,对手自然就会信以为真。」



难道拉撒禄真的能预知未来?难道自己真的没有胜算?



只要让这样的疑念在心里扎根过一次,那就无法阻止其萌芽了。心灵的浓雾会打乱呼吸,紊乱的呼吸会让心灵蒙雾。势如破竹的猜忌心会如斜坡上的雪球般愈滚愈大,并在不知不觉间被自己的重量压垮。



「哎,不过这都是靠著积累下来的唬人伎俩,而且聪明的家伙一眼就会看穿了…………不过,看起来还算是有效吧?」



喀──一道轻微的声响传进了拉撒禄的耳朵。那是由于施力过猛,使得威廉的指甲抓伤自己鼻子时所发出的声音。



「…………少得意忘形了,赌博师。那又如何?就算我真的没办法掷出想要的点数,也无法改变你处于劣势的事实。现在的你也丢不出想要的点数,所以没办法追平我们之间的差距。」



「是吗?也许吧。好啦,聊天就聊到这边吧。一枚。点数为四。」



拉撒禄随手扔出了骰子。



(而现在,「我已经赢了」。)



掷出的点数为四、四、六。拉撒禄手插著口袋,眺望著这些点数。



拉撒禄从硬币山中取走相当于下注金两倍的数量,悠悠哉哉地放下翘起的腿。他以态度展露出双方的态度并非对等,而是自己早已取得优势的状态。



威廉稍稍皱起了眉头。



他似乎难以判断拉撒禄的态度是不是虚张声势。而在经过一次呼吸的时间后,他立刻舍弃了这样的想法。他似乎察觉拉撒禄的策略,就是要引自己去思考烦恼,藉以让自己产生动摇。



威廉按著鼻子上的伤口,执起了骰子。



「不过,赌博师,你太大意了啊。」



「您可真会说笑。小的可是正与威廉.雷克威尔这位大人展开对决,岂有多余的心力去轻忽大意呢?」



「少说蠢话了。无论如何,你滔滔不绝地揭穿真相的做法肯定是错的。既然只是用我的架势作为参考,那我就没必要多加胆怯,也没有动摇的因素了。数字是三。」



他推出了十枚硬币作为下注金。



拉撒禄并没有什么特殊能力,就只是察觉架势之间的差异罢了。而「绝对会失手」云云不过是虚张声势。既然如此,他只要在不受动摇的状态下,平心静气地扔出骰子,那就依然能掷出特定的点数──这大概就是威廉的想法吧。



拉撒禄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不过,真是如此吗?」



威廉挥出了手臂。不管挥动成千上百次,这炉火纯青的动作想必都能描绘出同样的轨迹。他的动作就像往常一样完美──



(就结果来看,这并不完美啊。)



在拉撒禄的眼前,骰子呈现出来的点数为一、二、六。威廉虽然没有窝囊地露出惊愕的神情,但他的双眼之中明显地浮现出动摇的神色。威廉的面前少了十枚硬币,他的手边剩下九十三枚。



拉撒禄抽动喉咙,发出了「嘿嘿」的笑声。这虽是为了刻意笑给威廉听的动作,但他确实也同时感受到了些许的愉悦之情。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我会赢啊。如今正在朝著我会赢的方向前进,这从一开始就注定如此。」



「什──可是,你不是已经──!」



「说起来,你如果认为听完说明就能让动摇平息下来,那你就想错了。」



举例来说,在全力冲刺过一阵子后,就算站著不动,也没办法立刻让呼吸平复下来。



情感和肉体有著密不可分的联系。只要情感躁动过一次,就没办法靠著理性令其立刻停下。



「就算我揭穿真相,你一度感到动摇──如今依旧动摇的事实仍不会改变。上了一堂不错的课吧,混帐律师。」



「混、混帐,岂有此理……!」



「喔喔,接下来就不会再说明了。毕竟我肯定是已经赢了。这时候该怎么说来著──对了,就为我们双方省下无谓的步骤吧。我赌二十枚,点数为六。」



被自己先前说过的话语当头棒喝的威廉,眼角登时抽搐了起来。而拉撒禄像是要推向他似的,推出了超过一半的硬币。



拉撒禄试著举起骰子,接著松手使其落下。由于毒性仍未褪去,颤抖的手摆脱了拉撒禄的控制,而这也影响到了扔掷骰子的动作──与其说是扔出去了,那更像是失手放落了骰子。



然而,这样的动作并没有构成任何问题。拉撒禄以像是在翻阅多次阅读过的书本般的心境,眺望著摆放在桌上的五点、六点、六点。



「喏,就是这样。」



由于宣告的点数出现了两个,因此奖金为两倍。拉撒禄手边的硬币一口气暴增为七十枚了。他以极为刻意的动作,将手边的硬币分成每十枚一叠并排起来。虽然还追不上威廉手边的数量,但一看就能明白的悬殊差距已然不复存在。拉撒禄像是要告知威廉这点似的,缓缓地叠著硬币。



「为、为什么…………!」



「谁知道呢。」



拉撒禄将骰子推给威廉,并将视线投向房间的角落。



「菲莉,已经结束了,帮我准备床铺吧。」



「您直接就寝的话会弄脏的,菲莉认为这样不好。」



「我不在乎啦,好想睡。」



「菲莉很在乎。这样不好。请不要增加菲莉的工作。」



「…………先去帮我准备热水和毛巾吧。」



即使在这样的局面下,菲莉还是表现得一如往常。菲莉没发出脚步声地离开了大厅。



拉撒禄伸了个懒腰,在椅子上挪动著身子将重心后挪,变得像是整个人躺在椅面上的姿势。虽说意识依旧清醒,但被他强行折腾的身体已经渐渐失去了知觉。



威廉大概以为拉撒禄是在挑衅他吧。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脸上闪过了愤怒的神情,接著他粗暴地握起骰子。他认为只要能恢复平静,并完美地控制骰子的话,自己就还有胜算。



然而,这样的判断依旧还是错的。虽然还能再掷五局,但威廉能赢过拉撒禄的可能性已经低落到可以用不可能来形容了,不过,他就算真能找出胜机,拉撒禄也没有阻止他的方法。拉撒禄之所以会抽去身上的紧张感,单纯只是因为没有继续维持的必要罢了。



在想到这里的时候,拉撒禄忽然阴沉一笑。



「好啦,让我们结束吧。」



这句话说起来确实是挺过瘾的,总觉得会让人说上瘾。



「接下来只要再丢五次骰子就结束了。」



威廉没有接话,而他作为回应投来的目光之中,正掺杂著等量的憎恨和恐惧。



「十枚。我赌二!」



威廉的预测失败了。带给他的结果是一、四、五。



「十枚。五。」



出现的点数为四、五、六。拉撒禄获得了十枚的奖金。



「四。再赌一次十枚!」



出现了一个四点,威廉手边的硬币回到了九十三枚。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脸上闪过了欣喜的神色。他大概觉得自己摆脱了拉撒禄的影响,能好好地挥动手臂了吧。



(哎,不过他错了。)



拉撒禄对他的眼神没有任何感触,只是淡淡地丢出骰子。



「十枚。六。」



二、四、六。拉撒禄的预测确实命中了。



「啊啊!混帐!为什么!三!」



失手了。威廉像是看到弒亲仇人似的,狠狠地瞪著五、六、六的点数。



「十枚。五。」



中奖了。在确认过并排的四、五、六数字后,拉撒禄让手边的硬币增加了。



「混帐!混帐!二!」



再次失手了。拉撒禄那「绝对会失手」的笃定之言,似乎缠上了威廉的命运之中。



「十枚。四。」



再次中奖了。那句「会是我赢」的宣言,如今正要逐渐转化为事实。



在结束第十九局的掷骰时,双方的局势已经出现了逆转。



威廉面前的硬币为七十三枚,甚至还不到数量最多时的一半。威廉像是生命力被吸乾了似的,双眼显得凹陷下来。



拉撒禄所拥有的硬币为一百二十枚。嘴边被黏稠的液体染红的他,在这时露出了癫狂的笑容。



事到如今,拉撒禄的话语已再无怀疑的余地。



无法明白是基于何种机关和何种理由让局面走到这一步的。然而,就只有拉撒禄的胜利宣言正逐步化为现实。这异质而异常的对决走势,更是为这样的状况增添了说服力。



威廉用力刮著自己的鼻头。他的鼻子变红、皮肤剥落、指甲沾上了鲜血。彷佛是若不感到疼痛,就无法证明自己身处于现实之中的举动。



「怎么可能。不可能,我居然……会………………!」



「这样啊,加油吧。我无所谓。」



威廉紧咬后齿,发出了「喀」的声响。接著,他一鼓作气地将面前的所有硬币向前一推,咆哮道:



「七十三枚,我全赌了!点数是一!」



「………………哎,也是。也是啊。」



这次的赌局并不是以真正的金钱对赌,而是依照最后手边留下的数量决定胜败。在自己落后的状况下,就没有理由在第二十局──也就是最后一局减少下注金的理由。



只要能顺利命中的话,就能反败为胜。



一想到这样的念头,拉撒禄就轻轻摇了摇头。说起来,在赌局之中开始盲信起反败为胜的可能性时,通常已经陷入了落败的泥沼之中。



威廉执起骰子。他缓缓张开手臂,在摆出一如往常的架势时,蓦地停住了呼吸。他拚命让自己维持冷静的技术可说是相当高明,无论是鼻子的伤痛还是拉撒禄给予的动摇,威廉都统统将之隔绝在外,并挥出了手臂。



那是相当漂亮的一掷,说不定是今晚之中最为杰出的一次。



然而,这终究也不具任何意义。说到底,威廉一直到了最后,都还是在更为根本的部分上有所误解。因此,他掷出的骰子会以二、四、五的点数朝上,也只能说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寂静充斥了整座大厅──那庞大的寂静彷佛能让人听见血液通过耳朵时的声音。待败北的事实连同这份寂静渗入威廉的身子之后,拉撒禄吊起了嘴角。



「抱歉,我说了一个谎呢。看来我还没丢掷到五次就结束了呢。」



在拉撒禄进入第二十局游戏前,威廉用尽了自身的硬币。他已经没有丢掷骰子的理由了。



待在大厅里的所有人花上了一段时间,才终于明白这代表著什么意思,这段期间足以让拉撒禄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这时,爱蒂丝以颤抖的话声低喃道:



「赢……了………………?」



「嗯,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



就这一次来说,他确实是不得不请赌博师「不求胜」的守则高抬贵手。反正这也不是能公诸于世的赌局,若只是违反这么一次的话,想必就连养父也会原谅他吧。



爱蒂丝在做了几次深呼吸后,抬头望向了上方。她闭上双眼,低喃著某人的名字,接著她垂下头,以浏海遮住了自己的眼角。拉撒禄原本想从她微颤的肩膀之中看出那些千头万绪,但随即察觉此举过于失礼,索性撇开了视线。



就算赢了赌局,也不代表双亲会死而复生。她的心灵还要花上许多时间去慢慢调适,而这也是爱蒂丝必须自己去做的事。



拉撒禄转而将目光投向威廉,只见他也垂低了头颤著身子,而在读取情绪这方面,拉撒禄并没有要和他客气的意思。威廉散发著屈辱、羞耻和彷佛在腹部深处沸腾翻搅的愤怒,拉撒禄则是把这些情绪当成对胜利者的赞词收下了。



威廉无力地张开了嘴。



「……………………为什么?」



「啊?如果有什么想说的话,还麻烦你说得清楚一些。」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虽然是个不著边际的问题,但这大概也是因为他内心抱持著难以归结的疑惑吧。拉撒禄肯定动了某些手脚,但他却完全不明白机关何在。这时,拉撒禄稍稍凝神倾听了一下。



(好啦,反正现在还需要一点时间……)



这样啊──拉撒禄这么应声后,伸手抓起了骰子。他以手指一弹,将骰子在桌上旋转起来。



「『就是这么回事』。」



只见骰子在开始旋转之后,蓦地失去平衡倒了下来。



「啊?」



「咦?」



爱蒂丝和威廉愕然地看著以不自然的模样倒下的骰子。威廉率先想起了那个名字──



「是水银骰…………?」



拉撒禄转起余下的两颗骰子作为回应。这三颗骰子全都展露出极不自然的旋转方式。



「我把骰子掉包成极端调整过重心、容易掷出四、五、六点的骰子了。就只是这样而已。」



「啊?咦?等一下,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又是怎么办到的?」



爱蒂丝站起身,以尖锐的嗓音问道。威廉似乎也抱著同样的疑惑,只见他重重地颔首开口:



「你是把我当傻瓜吗?我可是一直有在提防你,防你在这方面耍老千啊。」



「那你就是不折不扣的傻瓜了。是说,你确实有完全把意识从我身上抽离一小段时间过吧?」



威廉皱起眉头,在下一瞬间恍然大悟。明明看出威廉有所察觉,拉撒禄却还是刻意宣之于口,主要还是因为他从中感受到了些许施虐快感的原因。



「就是我在说『你投掷的动作就只有六种』的那个时候。」



「………………!」



当时,威廉确实将注意力从拉撒禄身上挪开了。



在被点出自己的投掷方式有缺点后,他确认起自己的右手,同时让拉撒禄移出了自己的视野。既然有这么大一个破绽,要从口袋里掏出骰子,对拉撒禄可说是易如反掌。



拉撒禄拾起桌上的三颗骰子,握入掌中,接著随手一扔。



「是说,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会和你坦承手法的。」



在桌上旋转的一共有六颗骰子。



「哎呀,失败了。」



他事先将准备好的骰子握在手里,再拾起桌面上的骰子,并在手中进行掉包──就只是这样的耍老千手法罢了。虽说一口气换掉三颗骰子相当困难,但并不是做不到,而在对方注意力涣散的状态下,更是能提升不少机率。



「所谓『人类会抱著期望成真的心态,一厢情愿地去相信那些事物』,既然如此,那与其去认为是自己傻到看漏了动作,还不如去相信是幸运之神一类的东西站在我这边才乐得轻松,对吧,威廉?」



以这个世界来说,威廉.雷克威尔应该是站在胜利者那一方的人类吧。



他生来就有著富裕的资产,具备著能当上律师的知识,外貌也相当端正。他的人生是以胜利和成就积累而来,也导致了他对失败太过无所畏惧。



所以他才会爽快地接受了拉撒禄的对决邀约,所以他才对自己的胜利深信不疑。蒙蔽他双眼的,正是他这一路走来的人生。



威廉愣愣地看著桌上的六颗骰子,按著额头挤出了声音:



「不,等等。这些水银骰是从哪里来的?我带来的水银骰应该都被你丢了出去,而这些骰子可是我带来的啊。」



「搞了半天,那些骰子果然是你准备的啊。」



拉撒禄眺向窗外,将嘴角弯起。



用在这场赌局的骰子是威廉自行准备的。这些骰子有著独特的做工,拉撒禄不可能弄到这种东西。



这个问题的答案依旧单纯。



这不是拉撒禄平时带在身上的骰子,而威廉当然也不会漫无目的地把作弊道具带在身上。既然如此,那这座村庄和威廉之间,就只存在一个共通点了。



「这个家里当然也有同样的骰子吧?」



无主修道院──这座宅邸就是唯一与威廉相系的场所。



「…………咦?哪有呀?为什么我们家里会有这种骰子?」



「这座宅邸里的骰子并不是水银骰吧?」



爱蒂丝和威廉的话语立刻出现了矛盾。拉撒禄摇了摇头。



「你们欠缺的是朋友啊。像我就有个朋友告诉我有哪些东西被送到了这个家里。」



修路工掌握了道路上的所有八卦。拉撒禄只是向乔瑟夫的祖父打听了几句,就得知了威廉有将骰子送到这个家的事实。既然是威廉送来的骰子,那他当天会自行准备的骰子,就有可能和这些骰子有著一样的设计,而这显然有一赌的价值。



「除此之外,我还认识愿意在一天之内帮我加工骰子的善心人士。就只是这样而已。」



昨晚拉撒禄来到酒馆,于对面的座位上就坐时,理查.莱特露出的表情简直堪称杰作。拉撒禄在他心底烙下的挫败感尚未痊愈,只要拉撒禄愿意在不赌博的前提下乖乖离去,那就算要叫理查制作一百颗水银骰,他肯定也甘之如饴。



事前准备好耍老千用的骰子,于赌局中随意地做些虚张声势之举,并在威廉动摇的那一瞬间将骰子掉包──如果没被下毒的话,这场赌局应该会以更为简单、更为轻松的形式收场吧。



拉撒禄说到这里,叹了一口细长的气息。他实在很想来杯没被下毒的酒,但现在的大厅里就只有爱蒂丝、威廉和威廉带来的佣人们,拉撒禄实在是不想让他们端饮料过来。



为了厘清话中的脉络,爱蒂丝在思考了一会儿后轻轻摇了摇头。那看起来既像是感到敬佩,也像是放弃去理解其意。接著她站起了身子。



「总而言之,得去通知莉拉小姐一声呢。」



明明就可以再多花些时间沉浸在胜利的余韵之中啊──拉撒禄看著她的身影这么想著。就连在这种时候,她似乎还是没忘记要去体恤他人的念头。



空气松弛了下来。由于佣人不在场,因此爱蒂丝自行起身,拉撒禄则是闭上眼睛,直直凝视著眼皮底下的黑暗。他虽然想就这么一睡不起,但应该还有再清醒一段时间的必要吧。



「莉拉小姐究竟跑哪儿去了……」



爱蒂丝的说话声被尖锐的破碎声盖过。



「呀啊!」



拉撒禄听著她的尖叫声睁开了眼睛。首先映入眼里的,是站起了身子的威廉,以及喷溅到墙上挂毯的蒸馏酒渍。



玻璃杯似乎被用力地扔了出去,饱含大量气泡的杯子此时已经摔个粉碎。爱蒂丝望著无言地用力喘息的威廉,将身子稍稍缩了起来。



事情变得麻烦了啊──拉撒禄又闭上了眼睛。这回睁开眼睛的时候,能不能让我置身梦境啊?



「…………少得寸进尺了,你这低贱的赌博师。」



「怎、怎样啦,你不是已经输了吗?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吵死了。」



威廉将手一挥,一名佣人迅速凑上前去。而佣人一语不发地交出的物品,是一把手枪。



「咿!」



「打从一开始就应该这么做的。」



和爱蒂丝抽搐的话声相反,威廉的语气平板得令人生寒。他一鼓作气地单手拿起手枪,将枪口对准了拉撒禄。直直映入双眼的枪口,有著比黑夜更为深沉的幽暗。



按下击锤的「喀哒」声,格外响亮地在大厅中回荡。



「礼炮是应该向上开炮的喔。」



「吵死了,吵死了,给我闭嘴。要是杀人的话善后会很麻烦,所以我一直不想这么干。虽然杀人就可以解决问题,但不杀的话会轻松很多。我明明都特意准备了不会死人的解决方案,结果居然把我当傻子耍?你到底有何居心?说啊!」



「…………」



「我不是在问你有何居心吗!」



威廉踹飞了椅子,爱蒂丝发出了尖叫。



「不,明明是你叫我闭────」



拉撒禄说到这里,又将嘴闭了起来。威廉那气得怒发冲冠的身子,正因满溢的怒火和力道而颤抖著。要是回得太油嘴滑舌,那就算没有那个意思,威廉的手指还是会扣下扳机吧。



拉撒禄想像著自己是在面对著闹脾气的孩童,放慢了自己的口气。不过,他从未和闹脾气的孩童说过话,所以不晓得自己做得好不好。



「所以说,你拿出那种危险的东西是想做什么?」



「我要杀了你。」



「哦,原来如此。你是打算把今晚的事当作没发生过吗?真是好懂啊。」



说著,拉撒禄思索起闪躲手枪的方案。威廉看起来并非习于用枪,而且他的手臂正在发颤,加上也没有好好瞄准。若是他胡乱开枪的话,不会射中自己的可能性应该还是有吧。



不过,能仰赖的也只有可能性而已了。拉撒禄的身体目前还受到毒药折磨,威廉若真的想杀掉拉撒禄,也无须拘泥于用枪的手段。现在的拉撒禄就算和猫打上一架,也会被打得一败涂地。



即使如此,拉撒禄的表情几乎没有任何的变化。就算想像了子弹射穿了自己脸孔的模样,他也只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而已。



威廉狐疑地皱起眉头。



「你以为我下不了手吗?不如就窝囊地向我求情试试吧?」



「是你想看我窝囊地向你求情的样子才对吧?不过,我不建议你在食指上使力啊。」



威廉似乎把这句话听作是拉撒禄别扭的求饶台词,鼻翼得意地涨了起来。看到他的反应,拉撒禄又补上了一句话:



「承载在扳机上头的,是我的性命和你的一切。」



「啊?」



「好啊,你开枪啊。」



「等等,拉撒禄!」



「安静点,爱蒂丝。开枪吧,威廉。你不是下得了手吗?只是届时损失最多的将会是你,而损失第二多的大概是我吧。总之会演变成这样的局面。」



「………………」



换做是在一般的状况下,威廉应该会将这句话当成死鸭子嘴硬吧。不过,眼下的状况要他好好做一番思考。



「………………这是什么意思?」



「要我冗长地做出说明倒也可以──」



拉撒禄的视线投向窗外。



「不过人好像刚好到了。还真慢啊。」



只听见宅邸外头传来了马车的声响。



最先踏入大厅的是莉拉。大概是因为菲莉正在忙其他的工作,因此没有其他的人选可以协助招呼吧。



在打开门的瞬间,她随即看到了将手枪对著拉撒禄的威廉、在位子上发抖的爱蒂丝,以及浑身是血的拉撒禄。



莉拉采取的行动相当直接,而且相当迅捷。她一副把招呼客人的工作拋诸脑后的模样,迅速冲到了拉撒禄的身边。她撑著拉撒禄歪斜的身子,以担忧的神情窥探后,旋即瞪向了威廉。



(真希望她别在这家伙的面前做出这种不合奴隶身分的行动啊……)



拉撒禄这么想著,试著将莉拉从身边推开。



「会弄脏衣服的,走开一点。」



「…………」



他预测到莉拉会以摇头作为回应,但至于自己的衣服会被她用力揪住这点,就出乎拉撒禄的意料了。



莉拉脸上的表情诉说著她绝不退让的决心。拉撒禄评估著要说服她所需花费的苦心,以及在威廉面前做出这些举动的风险,最后决定将这一切都搁在一旁,继续让莉拉待在身边。他维持原本的坐姿,将一部分的体重由莉拉分担。



威廉无言地将视线持续投向门口。他应该是知道拉撒禄所指的对象并非莉拉吧。



随后走入大厅的,是一身黑衣的男子。



「好久不见了,拉撒禄大人、威廉大人。初次见面,能受到您的邀请,令敝人倍感光荣,爱蒂丝大人。」



在瘦如金属线的身子罩上全黑衣服的男子,正是将莉拉卖到拉撒禄家里的商人。理所当然地,他也和威廉有过一面之缘。



不管是地板上的血、墙上的水渍还是威廉手上握持的枪,他都没当作一回事,径自以缓慢的动作弯腰行礼。他长长的上半身让头部画出了一条大大的弧线,而滑开的帽子则是被他以黏腻的动作戴了回去。



对于威廉来说,奴隶贩子会出现在此地似乎是出乎意料的状态。他眨了一下眼睛,反射性地垂下了手枪。



「呃,拉撒禄,这是哪位?」



「把莉拉拐来的奴隶贩子,名字忘了叫什么来著。反正也无所谓。」



「…………这样啊。」



霹哩──爱蒂丝的态度之所以会变得尖锐,是因为把奴隶贩子视为敌人的关系吧。



「人是我叫来的,别那么生气啦。」



「这是什么意思?我可没听说这家伙会来这里啊?」



「这当然是因为我没说啊。对吧,老板?」



拉撒禄这么对黑衣男子说道。



「提前预约是身为社会人士的基本功呢,拉撒禄大人。」



黑衣男子以忍著笑意的口吻回应。



据说当对话沉默下来时,代表有天使正经过,若以此类推,那这时的大厅肯定被天使给塞得水泄不通了。无论是谁都需要花上漫长的时间咀嚼拉撒禄说出的话语,而在这段期间里,拉撒禄则是拿起了桌上的合约递给黑衣男子。



爱蒂丝率先反应过来,重重地敲了一下桌面。



「等等,这是怎么回事?」



「我写了信要这家伙──应该说是这家伙的公司雇用我。我虽然还没收到通知,但就目前的感觉来看,应该是顺利录取了吧?」



毋宁说,对方并没有拒绝的理由。毕竟在之前帝都爆发骚动之际,奴隶贩子们都欠了拉撒禄一个人情。



「是的。自昨天起,拉撒禄大人便是敝公司的职员了。」



虽说老板用「大人」来尊称职员听来有些奇怪,但拉撒禄同时也是向他们买过奴隶的客人。在这方面,黑衣男子应该有一套能说服自己的说法吧。



莉拉来回看著拉撒禄和男子的面孔。她一副完全状况外的模样。



这时,威廉立刻皱起了脸庞。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向了右手握持的手枪,犹豫著是不是该在这个时候对拉撒禄开枪。



拉撒禄一边享受著他犹豫的神情,一边摇了摇手指。



「顺带一提,我同时写了另一封信。但与其说是信件,不如说是遗嘱啊。」



「…………!」



「遗嘱」这个词汇令莉拉的身子僵住了。这件事就连对她也没提过。



「内容简单来说就是这样:『我──拉撒禄.凯因德在死亡后,就会将我的一切财产赠予所属的公司』,而上头也备齐了签名和指印。」



「换句话说,只要拉撒禄大人一死,敝公司就会获得接收他所有遗产的权利。」



一时之间,爱蒂丝和莉拉不明白这会带来什么样的局面。虽说两人就算不在场也不会构成太大的问题,但让她们听懂内情,才能让事态顺利进展下去。



拉撒禄以一副结论已定的神情眺望著威廉,但反而对著两人娓娓道来:



「问个最根本的问题,为什么莉拉会来我家?」



「…………?」



「因为是你买的不是吗?」



「正确来说,我是为了交还利益而购入奴隶,莉拉刚好因为交易破局的关系,就来到了我家。那么,莉拉的交易破局的原因是什么?」



能肯定的是,并不是因为价码谈不拢的关系而破局。威廉看起来不像是为财所困的状况,可是对莉拉抱持著强烈的占有欲。



在这个世界上,所有和金钱无关的问题都和名誉有关。



「威廉,你的主要客户是贵格派对吧?」



威廉没有回应,就现在的状况来说,这和同意是一样的意思。



「…………?」



「贵格派是天主教的宗派之一哟,他们最近才对奴隶制度表达强烈的不满呢。奇怪,但如果是这样的话……」



「没错,莉拉的交易之所以会破局,就是因为顾客表示了强烈反弹的关系。对吧,威廉?」



威廉是一名律师,他的客群以贵格派为主,但贵格派对于奴隶权利多有意见。说起来,从数十年起,贵格派就一直严守著严禁接触奴隶贸易和奴隶贩子的主张。



要是聘雇的律师买了奴隶,那这些贵格派的客人会有何想法呢?



也不知是在无意间走漏了风声,还是威廉没想到他们会表达如此强烈的不满。无论如何,威廉都被自己的顾客狠很训了一顿,并不得不放弃购入莉拉的念头。



「简单来说,你没办法大张旗鼓地买下身为奴隶的莉拉。」



在要以莉拉的去留作为下注金时,他也是听到莉拉的「女仆」身分后,才正式咬住了拉撒禄的饵。



当时的状况是「和一名赌博师以女仆为赌注进行对决」,但换作现在则成了「和一名男性奴隶贩子以奴隶为赌注进行对决」。



「然后呢,就一般的状况来说,奴隶会被视为主人的所有物。当然,这也被归类在遗产这个分类里头。」



「换句话说,一旦拉撒禄大人丧命,莉拉大人就会由敝公司接收。」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威廉迅速举起手枪,对准了黑衣男子。对于威廉释放的压力,男子像是当成一道凉风般毫不在意。



「顺带一提,遗嘱目前由帝都的公司保管,而这份资讯也分享给所有的职员了。毕竟敝公司的最大特色,就是营造出居家般的气氛,以及促进职员之间的交流。」



这代表就算杀死了这名男子,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就算拉撒禄和男子死在这里,也只会让已经掌握这些资讯的帝都职员们继续造访这座村庄。就算握有再大的金钱和权力,能隐瞒的范围终究还是有限。若是一两人或许还有办法,但超过这个数字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要尽一切努力,依循正当的步骤去处理每件事。」



拉撒禄总觉得耳边传来了养父的低语。我有照做喔──他在内心笑了出来。



「换句话说,就是这个意思──如果杀了我夺走莉拉,那就是不正当的行为。」



成为职员是正当的行为,立下遗嘱也相当正当,而今天的对决合约上头有著双方的署名。他只是累积了完全没有偏离正当的几个步骤罢了。这单纯的立意同时也会化为固若金汤的保证。



所以,他即使面对著威廉,也能毫无畏惧地张开双臂。



「好啦,如果要杀就快快下手吧。当然,我不认为我能在法庭上赢过你。就算主张你把我杀了抢走奴隶,大概也会以败诉收场吧。不过,你『不惜杀人也要强抢奴隶的律师』风评可是会就此底定喔。这可会是在帝都传得沸沸扬扬的『便士』凯因德之死,没有人不会多加注目吧?」



「………………」



「还有,你最好别想对今天的赌局耍赖。你这么做的话,我就会拿今天的合约当作靠山这么主张吧──『找上奴隶贩子以奴隶为赌注玩乐的律师』,我觉得这头衔听起来也挺美妙的喔。」



「………………」



「欸,你回个话吧。」



威廉的眼里浮现出五花八门的计算和各式各样的情感。其中自然也包含了「在此杀光拉撒禄等人」的选项。



然而,威廉绝对不能在这里大开杀戒。



他是会将所有事情放上天秤考量的人类,而且一定会思考性价比的问题。不管他再怎么试图力挽狂澜,只要今天发生的事传了出去,就一定会对威廉的金钱和名誉造成打击。这便是拉撒禄精心布置的局面。



对威廉来说,「失去顾客」是他说什么都想极力避开的事态,甚至不惜令他放弃了购买莉拉的念头。只要在天秤的一端放上这样的结果,他肯定会选择投降。



因此,威廉对著天花板开枪的动作,就只能视为他举起了白旗而已。



「………………」



枪声撕裂了大厅,接著寂静再次降临。



威廉无力地垂下手臂,紊乱的浏海遮住了他低垂的脸孔。看到他的肩膀微微颤抖,拉撒禄起初还以为是因为受辱而出现发颤的反应。



然而,抬起脸孔的威廉却在笑。他扔掉手枪,以双手盖住脸庞,从敞开的嘴里流泻出歪斜诡谲的笑声。



「呵咕、呵、哈、嘻哈哈哈!我、我还是头一次有这种心情!如此屈辱!如此不愉快的结局!如此火大的心情,都是我有生以来首次体验!」



「这样啊。总之这已经不是你的家了。出口在那边啊。」



「不不,你错了。这里是我的家啊。」



说什么啊──在拉撒禄闪过这个念头的同时,威廉用双手撑著桌面探出了身子。他以狰狞的神情瞪视著爱蒂丝和莉拉。



「这里是我的家,她是我的东西。我迄今想要的东西,统统都收到了我的手中。我会得到手的,就像迄今的人生一样,接下来的人生也一样!好吧!我今天就暂且收手!但我还没有死心。我想要的东西一定会落入我的手中!我总有一天会把你们纳为己有,你们是我的东西!」



「…………还真是死脑筋啊。」



威廉确实失去了理智,但他的态度是认真的。他毫不怀疑地相信自己会在将来得到两名少女,并深信这是真切的事实。



这和依据与理由的有无无关。威廉是认真地认为自己命中注定会得到爱蒂丝和莉拉,这甚至可以称之为一种信仰。自己想要的东西一定会成为自己的所有物──威廉就是抱持著如此幼稚的梦想。



这不是输不起的话语,而是威廉的胜利宣言。



「赌博师!拉撒禄.凯因德!你给我记住,我一定会从你身边夺走一切!然后夺回莉拉!也夺回爱蒂丝!我说到做到!」



说什么夺不夺的,她们根本就不是你的东西──拉撒禄虽然想这么开口,但还是没有作声。威廉的内心已经把妄念视为了事实,就算以言语攻讦也没有任何意义。



因此拉撒禄没有反唇相讥,而是耸了耸肩。



「我也有句话要对你说呢。」



拉撒禄忽然踹开椅子站了起来。



他强行压下流窜全身的闷痛和几乎要融掉大脑的醺醉感,在其他人有所反应之前跳上了桌面,踏著「哒哒」的脚步声来到了威廉的眼前。



威廉愣愣地张大了嘴,抬头看向自己。如今威廉的双手撑著桌面,让脸部来到了一个相当合适的高度。



「……………………啊?」



拉撒禄对著眼前的脸孔就是一踢。



粉碎鼻骨的触感著实爽快。皮肉遭到重击的闷响响起,鲜血则是追著这道声响喷了出来。威廉的头向后一仰,在以鼻血划出弧线的同时向后倒地,就此昏了过去。



鼻子被踹歪的威廉翻著白眼倒在地板上。泉涌而出的鲜血将他的脸孔妆点得十分滑稽。若是带著这个装参加晚会的话,肯定会受到众人的欢迎吧。拉撒禄对著狼狈倒地的威廉,做了个拇指划过脖子的动作。



感到火大的不只是你而已。



「要来就来啊,杂碎。下次我会连你屁股上的毛都拔个精光。」



威廉绝对不能将今天发生的事情泄漏出去。既然如此,那就算是脸被人踹了一脚,也无法走法律途径径行告发。



在状况走到这一步后,拉撒禄总算能随心所欲地痛揍他一顿。而拉撒禄正是为了让自己能这么做,才精心策划了这样的局面。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自从听到威廉名字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想这么做。



他有种被毒性磨耗大半的体力全数透支的感觉。拉撒禄无力地颓坐在桌面上头,勉强用手肘支著桌面撑起头部。威廉的嘴里冒出了一团团的血沫,拉撒禄看著佣人们慌慌张张地凑到他的身边,忽然喃喃自语了一句:



「…………糟糕,既然被我踹倒了,那他也听不见了嘛。」



威廉在佣人们的照料下离开了宅邸。拉撒禄完全没去送行,但毕竟客人已经昏倒了,就算不去送行应该也没关系吧。就算威廉还醒著,他大概也会拒绝拉撒禄前来送行吧。



拉撒禄从桌面上跳了下来,回过身子。他看著似乎没能跟上事态进展而张嘴发愣的莉拉,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喏,我完成你的心愿了。高兴一下吧。」



「…………!」



她率先采取的行动,是凑到拉撒禄的身边。她以几乎可以称作拥抱的姿势,撑住了拉撒禄的身子。



抬起脸庞的她之所以露出了五味杂陈的表情,是因为内心正在纠结不已的关系吧。她虽然担心浑身是血的拉撒禄,但因为害他落得这种下场的始作俑者正是自己,所以似乎认为自己没有担心的权利。



一眼就看穿她的想法的拉撒禄露出了苦笑。



「爱蒂丝,喏,你也高兴一下吧。」



「咦,啊,呃,这样就结束了吗…………?」



「没错,总之算是告一段落了吧。」



「也请容许菲莉出言致谢。真是非常感谢您。」



「嗯。我想睡了,就麻烦你做准备吧。」



「恭喜您,拉撒禄大人。敝人也打从内心为您祝贺。」



「少用一副把我当朋友的嘴脸搭话啦,人渣。」



「咦咦!」



厚著脸皮跑来搭话的男奴隶贩子像是感到意外似的睁大双眼。



毋宁说,他怎么会觉得双方的关系有亲密到这种地步?虽说就结果来说,拉撒禄这回是处于利用他们的立场,但他们不仅是一群把莉拉当成商品对待的家伙,还揍过拉撒禄的头。



「敝人再怎么说也是老板喔,老板。拉撒禄大人,对老板应该要怀抱著更多的敬意呀。您这样会被开除喔!」



「哦,什么啊,只要揍你就可以了是吧?如此一来我就会被开除了吗?」



「请住手吧。我们应该避免不必要的暴力。况且为防万一,您暂时登记在敝公司的名下应该会比较有利吧。」



「老实说,我也不是很喜欢把遗产信托给你们的状态啊……」



拉撒禄抚著侧头部这么咕哝道。



毕竟遗嘱是正式文件,拉撒禄也拥有还算多的财产。应该说,他的家里塞了不少从赌场赢来之后就随意摆放的贵金属。他实在很难不去推想黑衣男子杀死自己强夺遗产的可能性。



这么想著的拉撒禄,似乎将内心想法表露在脸上了。只见黑衣男子露出苦笑,左右摇了摇头。



「请放心,敝人是不会杀人的。」



「你凭什么这么笃定?」



「这是当然,因为死人没办法做生意。那么,敝人就此告辞。」



在判断完成事项后,男子便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去了。难道他打算在这个时间点返回帝都吗?



话又说回来,在结束黑巧克力坊的骚动时,拉撒禄虽然带走了莉拉,但他们也没上门索命──拉撒禄目送著男子的背影,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他缓缓地伸了个懒腰。



「好啦。」



好像太过逞强了──他冷静地这么想著。受毒性折磨的身体正亲切地告诉自己体力已达极限。特别是他最后绞尽全力的那一踢,似乎为早就奄奄一息的身体补上了致命的一击。



「晚安。」



说完,拉撒禄就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