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一 暮光映上朦胧玻璃(1 / 2)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没有十字架就没有冠冕(No Cross No Crown)。」



在即将踏入小酒馆的那一刻,拉撒禄•凯因德偶然瞄到了这一行字,让自己的脚步停了下来。在无意识之中,他想起了养父教导这段格言时的回忆。



「『没有十字架就没有冠冕』──这是某个贵格教徒留下的话语。这句话的大意就是,只要主动在这个世上背负起十字架,我等所信的上帝终会将永恒的冠冕赐下。说出这句话的男人名字至今仍被记载在地图上头,由此可见这句话的影响力有多大(注:出自威廉•佩恩,其名被用来命名美国的宾夕法尼亚州)。」



他记得养父确实是这么说的。养父虽然老是将出自圣经的文句当成自己创造出来的格言,但他这回难得地引经据典,感到稀奇的拉撒禄也因而印象深刻。



「嗯,贵格派教义所衍生出来的宗教和历史方面的影响姑且先搁在一旁,这句『没有十字架就没有冠冕』对我们来说,是一种别具深意的告诫。」



养父这么说著,微微皱起了眼角。



养父的眉角像是承受不起爱情和后悔的重量似的向下垂去。拉撒禄自出生起就是一名孤儿,因此不记得自己的家人。他现在虽然与情人同居,但若要说是在共组家庭,那样的生活又显得有些扭曲怪异。



因此说实在话,他鲜少对养父产生「宛如真正家人」的感受。不过,就只有在养父露出这般神情的时候,他会感受到胸口缺漏的部分被一股感情填满,并萌生出错将养父看成真正父亲的心情。



「虽说理所当然,但赌博师能赢得的,就只有和下注金同额的奖金。我们无从定义以下注金换得的奖金是大是小,但反过来说,我们若是有所冀求,就得押出某物作为赌注。」



拉撒禄当时的感想是:「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废话吗?」



养父的话语多半迂回难解,难以在当下厘清他的意图。在绝大部分的情况下,当拉撒禄终于理解养父意图的时候,他早已成长到了不需那些警句的阶段。



「能获得的东西显而易见,毕竟那迟早会落入掌心,但我们往往容易看漏自己押下注的事物为何。况且所谓的赌博师,本就是一门输多胜少的行业,所以千万别看错自己在赌桌上放了些什么东西啊。」



养父看透了拉撒禄的内心,放松了脸上的表情,为这天的训诫收尾。



算了算了──拉撒禄轻轻地摇了摇头。老是沉浸在往事之中也不是办法。都怪常去的小酒馆写下了古怪的句子,才会让他如此在意。



这间店的老板是贵格派的教徒吗?拉撒禄这么想著。由于双手空不出来,他遂以手肘灵巧地推开店门,并再一次凝视上头的文字──随即露出苦笑。



写在上头的文字其实是这样的──



「没有卡洛斯就没有凯瑟琳(No Carlos No Cathrin)。」



由于起头相同,让他误读成了格言,实际上却是完全不同的句子。这句话就只是这家店的经营者们所写下的绵绵情话。



在小酒馆里,老板卡洛斯已经在他的固定位子上坐了好一阵子。



眺望他的身影时,拉撒禄总是能嗅到些许阳光的气味──那就像是鼻头渗出了些许暖意一般的错觉。



卡洛斯有留得稍长的头发,以及藏在底下的温和视线。他的眉宇光滑,像是出生至今从未皱过一次似的,但他的双臂孔武有力,符合他身为小酒馆老板的身分。



简而言之,卡洛斯•查德温是与这杀气腾腾的帝都氛围格格不入的青年,同时也是拉撒禄屈指可数的朋友之一。



「嗨。」



在随兴地打了声招呼后,卡洛斯难得地没有立刻回应,而是眨了几下眼睛。



「哦,拉撒禄。你那是……啊──」



卡洛斯的话说得有些吞吞吐吐。拉撒禄思考起他为何有这样的反应,随即想到了塞满自己双手的东西。



他将视野朝下,随即被几乎要满出胳臂的大量花朵占据。看似一大早就被摘下带著走的这批花朵,还没盼到黄昏时刻的到来,就显露出枯萎的迹象了。也许花儿们也知晓死期将至,它们此时喷发出了更为浓郁的花香,甚至让鼻腔为之疼痛。



「你那是……啊──没事,我懂我懂。」



还轮不到拉撒禄开口,卡洛斯便自顾自地露出了若有所悟的微笑。他摸了摸自己的浏海,随即将视线投向店铺后方。



这间店名义上是一家小酒馆,但不仅是供酒,也贩售著菜肴和茶品。此外,若仅限于客人之间的胜负,那赌博的行为也在默许的范围之内,老板卡洛斯也会做些工作方面的仲介。换句话说,这里就是当地居民的交流场所,无论招牌上的名称为何,都压不住满溢而出的混沌帝都风貌。



店铺的性质也反映在客群上头──待在店内的客人不仅有在日光下度日的人们,也有背景黑暗的居民,可说是多采多姿。卡洛斯的目光掠过了客人们的头顶,朝著店内最深处的座位瞟去──他应该是正在凝视坐在该处的人物吧。



「我有时候会担心你们两个的状况,不过该怎么说,想不到你居然能扮演好情郎的角色啊。」



「…………我觉得你八成误会了我们之间的关系。」



「是是是。你们几乎天天拿咱们店里当见面点,是还有什么能误会的?你们在交往终究是事实吧?喏,快点过去,别让人家枯等啊。」



也不晓得这对话内容到底上演了多少回,对于卡洛斯那带有调侃之意的视线,拉撒禄决定耸耸肩不当一回事。接著,拉撒禄在熟悉的店内迈开大步,一屁股坐了下来。



「嗨。」



「嗯。」



与他隔桌而坐的芙兰雪•布莱多克正娇笑著。



一般来说,小酒馆有女性光顾是相当奇特的状况。明明如此,随意挑了个角落座位就坐的芙兰雪,简直散发著宛若掌控了这整座小酒馆的强大气场。



「哎呀,居然会买花送我,以你的个性来说,这还真是难得的贴心之举。」



虽然嘴巴上这么说,但从芙兰雪的语气判断,她似乎也不认为拉撒禄是特地送花过来的。



确实如此──拉撒禄有些粗鲁地将花束放到桌上。他买这些花的理由,的确是和芙兰雪没什么关系。



放下花后,他稍微认真思索起自己为什么要带著这么大一束花到处跑的理由。拉撒禄像是在打捞记忆似的搔了搔头,开口说道:



「…………该怎么说呢。我记得是在路上看到了卖花的小鬼,虽然对我来说无所谓,但因为心情不错,好像就把钱包整个扔了过去啊。」



买花明明就只是约莫一小时之前所发生的事,但对于拉撒禄来说,这份记忆已经变得相当稀薄了。由于他将一切都视为无所谓,所以渐渐分不清日常大小事的差异,只对结果还留有印象。由于芙兰雪对拉撒禄疯疯癫癫的讲话方式早已习以为常,她仅是轻轻摇了摇头。



「真教人傻眼。你说扔了钱包,所以现在身无分文喽。」



「要花的话我倒是有。要吗?」



「收下这么多花也只会徒增困扰呢。」



「但要是没人收下的话,我也会很困扰啊。」



「真是的,你做事前也要稍微想想后果呀。」



芙兰雪以一副完全不期待拉撒禄会把这番教训听进去的口吻说著,从座位上起身。她从堆积如山的花堆中仅仅取走了一株,插在自己的头上。接著,她以双手抱起剩下的花堆,快步朝著出口走去。



「卡洛斯,钱可以等晚餐的时候一起付吗?」



「嗯,那我乾脆帮你赊帐,等你下次付清就行了。要再来喔,记得找拉撒禄一同上门啊。」



芙兰雪只对前半句话点头回应,随即走出店外。拉撒禄则是追在后头,以比平时稍慢的速度迈步。



芙兰雪的目的地并没有多远。过不多时,两人便抵达了一座小小的教会。兼作孤儿院的教会里头微微传来了孩子们的声音。



芙兰雪的步履不带任何迟疑,至于拉撒禄则是带著有点尴尬的心情穿过了教会大门。不过他们并没有踏入建筑物里头,而是朝著后院转去。后院反映著教会的规模,设有小得可怜的一片墓园。



也是拉撒禄的养父长眠的墓园。



「……………………」



他轻轻闭起双眼。



若要说得更精确些,养父的长眠之处乃是这座墓园的一隅──那是用来安葬没有亲属的遗骸的小小角落。该处只放了一颗大石头充作共用墓碑,哪里也找不到养父的名字。拉撒禄已经记不起养父的下葬处,养父的遗骸上头肯定也堆放了许许多多叠合的尸体吧。



「…………好像已经差不多过了一年呢。」



芙兰雪低喃的语气显得有些乾涩。芙兰雪与养父生前便有所来往,她似乎认为自己欠了养父不少人情。以芙兰雪的个性来说,她会在别人面前展露出为某人感伤的模样,著实相当罕见。



「…………这样啊。」



养父死了。



拉撒禄成了独当一面的赌博师。



与芙兰雪成了情侣。



在四季过完一轮后,墓碑再次逐渐遭到积雪埋没。也不晓得芙兰雪是怀著什么样的心情,只见她叹了口气,但这口气随即化为一团白雾,让人看不透她的心思。



「我从之前就在想,总该找个一天过来好好报告一下呢。」



说著,芙兰雪将双手捧著的花堆向上一拋。原本就没有打理成束的花堆就这么在空中飘散开来,宛如五彩缤纷的雪花般洒向墓园。



这满天飞舞的花朵之中,至少会有一支花朵能送到长眠在墓园某处的养父身边吧。



拉撒禄背靠在教会的墙壁上头,眺望著这幅情景。光是触碰到冰冷透顶的石墙,整个人就像是要结冻了似的,与痛觉相仿的触感让他感到十分舒服。芙兰雪也许察觉到拉撒禄打算再待一会儿吧,但她反而没对落地的花朵瞥上一眼,而是径自调转脚步。



「回头见。」



「若是要去赌场的话,我可以陪你去赌喔。」



「才不要呢。我为什么要和身无分文的你一起上门呢?我可不会借你钱喔。」



真冷淡啊──就在拉撒禄发噱的这段期间,芙兰雪已经从他的视野之中离开了。她接下来的目的地肯定是某间赌场,并发挥她一如往常的工作手腕吧。不负「贞洁」布莱多克之名的战法,究竟又要让哪个可怜虫成为祭品呢?



拉撒禄想像著那般光景,以口头禅做了总结:



「哎,反正无所谓啦。」



「欸,你不是说过今天没带钱包吗?」



凯瑟琳投来这般疑问,已是拉撒禄与芙兰雪分开后回到小酒馆时的事了。



坐在角落座位一个人用餐的拉撒禄,暂且放下了汤匙。或许是因为已经过了晚餐时段,店内显得有些冷清,只听得见熟客静静啜酒的声响。熊熊燃烧的暖炉炉火将寒冬阻绝在墙壁外头,让客人们放松了襟口。或许服装的松紧度也会影响到精神,店里充斥著放松的氛围。



平时总是在店里忙进忙出的凯瑟琳,之所以会坐到拉撒禄身旁的座位上头,也是出于这样的原因吧。



「嗯,算是啦。」



拉撒禄敷衍地点了点头,将目光瞥向凯瑟琳。



每次与她打照面,拉撒禄总是有些难以相信她已经和卡洛斯结婚了。虽然凯瑟琳的容貌没有显得特别稚嫩,但这名女子总是隐隐散发著少女般的活泼气息。



她将头发盘成了朴素的造型,身穿为了方便行动而裁短下襬的连衣裙。在她父亲还是这家店的老板的时候,凯瑟琳就已经在店里帮忙了,这座小酒馆的生意之所以常保兴隆,她的存在肯定功不可没。决定与卡洛斯结婚的消息传开时,不仅是住附近的单身汉,就连已婚男士都发出了遗憾的叹息。



那孩子气地噘起嘴的动作,也与凯瑟琳给人的印象十分匹配。



「什么叫『算是啦』!你既然没带钱包,那还点什么餐啦!」



「我记得芙兰雪白天的时候在店里有赊帐啊。」



「芙兰是那种会好好付帐的个性,但你就难说了呢。」



听到「芙兰」这个称呼,让拉撒禄忍俊不禁。能以如此可爱的昵称称呼那名泼辣女子的,恐怕也只有凯瑟琳了。



「我这么无法相信啊…………既然如此,就麻烦你帮我赊帐了。」



「你不觉得『既然如此』这四个字好像接不上我们原本在聊的话题吗?」



「帐不用记在我头上,记在芙兰雪头上就好。」



「呜哇──你这人烂透了!」



虽然话中带刺,但凯瑟琳的话声显得十分开朗。



他与查德温夫妇往来已久。刚认识的时候,凯瑟琳还没有冠夫姓,拉撒禄也还没被称为「便士」凯因德,芙兰雪也尚未被称作「贞洁」布莱多克。



养父长眠在冰冷土壤底下的现在,说他们是拉撒禄人生中关系维持最为长久的人物也不为过。



身为赌博师的自己,那狭窄的交友圈中,竟然就包含著这对走在正当人生路上的夫妻──这既让他感到古怪,又觉得有些合情合理。拉撒禄想著这些念头,再次勺起炖汤塞入口中。



「哎,反正我现在就是没带钱,要抱怨的话至少等我吃完再说吧。」



「赊帐是没什么关系,但由你主动讲就有点不是滋味呢。不过,我要聊的不是这个啦。」



凯瑟琳「匡匡」地挪动椅子,靠到了拉撒禄身边。



「欸欸,你是怎么和芙兰在一起的?」



她的双眼明显散发出想探听八卦的神采。



「…………这是那种『我觉得你配不上芙兰雪』的话题起手式对吧?」



他在赌场也偶尔会听到这一类批判,但凯瑟琳摇了摇头。



「不是啦,你们虽然都是你爸爸还在世时就经常上门的熟客,但我是真的不清楚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呢。」



经她这么一提,在养父刚过世的那段期间,情绪有些暴躁的拉撒禄或许减少了来这间小酒馆作客的频率。



虽然记不清楚开始交往的确切日期,但他确实是那段期间和芙兰雪在一起的。在拉撒禄恢复上门的习惯时,两人的情侣关系已成了众所周知的事实。



「哦,我也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呢。我是知道你们原本交情就不错,但会在一起还是让我有点意外呢。」



「别靠过来啦,卡洛斯。快去工作啊,去工作。」



卡洛斯没理会拉撒禄挥手驱赶的动作,也就近找了个位子坐下。他虽然顺势环住了凯瑟琳的腰,但这在店里已是司空见惯的光景,因此没人特别在意。



「是说,这应该是女人之间的话题吧,去问芙兰雪啦。」



「我上次问了芙兰,结果她叫我问你呢。」



拉撒禄咂嘴了一声──两人的思路著实相似。



「所谓的内幕也没什么好说的。在那个父亲死掉之后,我家多了空出来的房间,那个女人则是凑巧在当时失去了落脚处。在那之后,就是单纯的顺水推舟了。」



「咦──就没有更多内幕吗?像是告白时的情话,或是交往后闯过什么大祸之类的?」



「像是凯瑟向可疑的医生买了可疑的爱情灵药掺在饭里,害我吃坏肚子那样?」



「卡、卡洛斯!不是说好要保密的吗!」



看到卡洛斯被凯瑟琳猛拍著背的模样,拉撒禄苦笑著摇了摇头。



「哪会有啊。说起来,那个女人肯定从出生到现在,从没讲过一次爱啊或是喜欢之类的话语。我保证。」



在这么说出口──化为明确的话语后,他才彻底地理解此事。原本只是在脑海里朦胧成形的感觉,在这时获得了实体。



不是「没什么好说」,而是他和芙兰雪之间真的无话可说。



误打误撞地相识,误打误撞地住在同一个房子里,误打误撞地走在同一条路上。他们只是基于方便为这段关系取名为「情侣」,不存在更进一步的立场。若是要用更为精确的文字去形容的话,那拉撒禄和芙兰雪的关系肯定不会是情侣吧。



「……………………才没有咧。」



沉默了一会儿后,拉撒禄连忙补上了这么一句。中断话语后,他便觉得「与芙兰雪之间无话可说」的念头,简直是在反映自己寂寞的心情。



不过,在讲出「才没有咧」这几个字的时候,他的语气确实就像个闹别扭的孩子。拉撒禄为自己的话声吃惊,慌慌张张地闭上了嘴。



「………………」



「………………」



卡洛斯和凯瑟琳同时沉默了下来,无言地面面相觑。明明长相完全不同,但当他们做出这番举止时,就会让人觉得两人相似得宛如兄妹,实在很不可思议。



接著,两人同时露出了柔和的笑容。



「你这个人──」



「真是的──」



卡洛斯粗鲁地拍了拍拉撒禄的右肩,凯瑟琳则是拍起了拉撒禄的左肩。



「别担心啦,拉撒禄。我们的人生从现在才开始呢。」



「没错没错。我们接下来还要增广见闻,让经历积沙成塔呢!」



「烦啊,真是的,你们个个都吵死了!别碰我!不然我要吃霸王餐了!」



为了逃避带著笑意凝望自己的两道视线,拉撒禄一鼓作气地将还冒著烟的炖汤扫进嘴里。



芙兰雪•布莱多克这个人不存在「起床」的时间带。



她的时间带只分成睡眠期和清醒期两种,至于应当连结这两者的起床时间带对她来说并不存在,而是宛如画线区隔开来似的,在睡眠与清醒之间做切换。她那在清醒的瞬间就能行动如常的体质,可以说是与野生动物的习性相似──芙兰雪会获得这种体质的原因,想必也与随时得应对野外威胁的动物相同吧。



以眼皮感受著晨光的拉撒禄思考著这些念头。



和沉溺在惺忪状态中翻著身子的拉撒禄恰成对比,芙兰雪的眼皮以快到几乎能听见声音的速度睁了开来。她从棉被底下伸出长腿探向地板,一度因为寒冷而回缩──但她随即勇敢地光著脚踏上了地毯,接著让纤细的裸身暴露在阳光底下。



真是个和冬天很匹配的女人──拉撒禄这么想著。也许是那白晰得宛如无机物的背部让人联想到白雪的关系,芙兰雪给人的印象总是和冬天这个季节连结在一起。又或许是因为,她明明不对任何一人抱有关怀之心,却会一视同仁地伤害所有人──这种严酷而公正的性质也与冬季相似的关系吧。



芙兰雪完全没有遮蔽自己裸体的意思,先是以恬淡的动作穿上内衣,接著拿起了马甲。



一般来说,马甲是得在有人协助的状况下才能穿上的衣物。换句话说,就是需要家人、配偶或是佣人的协助,不过,这座城市里有不少女性只能一个人独自居住,或是碍于经济问题无法雇用佣人。这些女性必然会学会灵巧地独自绑好马甲绳结的技巧,芙兰雪也同样背负著这样的人生。



眺望芙兰雪以熟练的手势绑著自己马甲的光景,并不会让拉撒禄厌烦。



不过,今天的他莫名心血来潮──



(没错,这绝对不是昨天被那对蠢夫妻的聊天内容影响到,只是我心血来潮罢了。)



拉撒禄在内心补上这么一句后,张开嘴巴:



「要帮你吗?」



他这么投问道。



「……………………?」



芙兰雪会做出转过头看向自己、像是极为困惑似的眯细双眼的反应,想必也无可厚非。她已在这间房里住了快一年之久,这段期间也多次有机会同床共枕,但拉撒禄这么开口还是头一遭。



那肃杀的视线就这么贯穿了拉撒禄好一会儿,让拉撒禄认为她恐怕会就这么无言地走出房间。在拉撒禄的心目中,芙兰雪•布莱多克就是会做出这种反应的女子。



但实际上,芙兰雪只是哼了一声,接著便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头。



这将床铺坐得嘎吱作响的粗鲁举动很不符她的作风。在连连眨眼的拉撒禄面前,芙兰雪将放下的头发向上拢起。虽然散发著带刺的氛围,但看到芙兰雪无言地维持坐姿的模样,让拉撒禄悄悄露出了一丝苦笑。



看来芙兰雪即使在表面上露出了不满的态度,也不见得会完全反映内心的想法。



「嘿咻──」



他坐起身子,在床铺上爬行。话说回来,能好好打量这玩意儿的机会还挺少的啊──他先是好奇地看了马甲一阵子,接著握住了背侧的绳子。



「不过,你还真是一点体味都没有啊。简直到了让人觉得恶心的地步。」



「吵死了,变态。别闻我。」



在这段期间,马甲对女性健康有害的报告如雨后春笋般增加。也许是因为邻近的法国在推翻王权的同时,让人民从旧有的权力体制中解放,才进一步对马甲内衣的存在予以抨击吧。



但即使如此,「只手可握的细腰」依然还是稳坐女子之美象徵的地位。原本就有著曼妙身材的芙兰雪之所以会刻意穿上马甲,也代表著她有跟上潮流的一面。



因此,可说是极为罕见的状态,拉撒禄怀著纯粹的善意,抓著马甲的绳子就是全力一扯。



他施加的并非女子的力度,而是男人的劲道。



「看我的!」



「嗯唔嘎啊!」



肋骨传来了嘎吱声,芙兰雪更是发出了拉撒禄从没听过的惨叫。



糟糕──拉撒禄的冷汗还来不及迸出,芙兰雪便弹起身子,以踩在地板上的单脚为支点转了过来。眼角渗泪的眸子锐利如刃,直直瞪著拉撒禄。



「──很……痛耶!你这个……废物!」



她毫不在乎翻起的内衣下襬,如长枪般刺出的脚掌正中拉撒禄的心窝。



「咳啊!」



混浊的喊声自嘴角泻出,接著传来强烈的冲击,甚至让他以为好几颗内脏要被踹到飞出嘴巴了。拉撒禄的身子向后方倒去,芙兰雪则是弯著腰,将手指插入马甲的缝隙。



结果,搞了半天,留在床上的就只有因为不同理由而抽搐不已的拉撒禄和芙兰雪。



「啊哈哈哈哈!」



「我又不是在讲笑话。拜此之赐,芙兰雪的心情从一大早就糟糕透顶。」



拉撒禄抚著即使时近中午仍残留著些许痛楚的肚子,对捧腹大笑的卡洛斯这么啐道。在这种状态下把食物吃下肚肯定不会有好下场,因此拉撒禄只点了杯蛋酒,小口小口地啜饮。



「不,这次是你做错了。十成十是你的错。毋宁说,你还该感谢她只踹一下就了事呢。」



抱著餐具走过座位的凯瑟琳这么说道。她灵巧地用单手堆叠餐盘,并用空出来的另一手抚著腹部一带。



「说起来,穿上这玩意儿会让人喘不过气来,还会变得容易累,做家事时也会绑手绑脚。要是被人突然用力绑紧的话,我可是会在事后多补两脚呢。」



「你老婆很恐怖啊,自求多福点。」



「放心,我每天早上都会帮忙,如今已经不会失手了。」



听到卡洛斯以一副没特别在炫耀的口吻这么说完,小酒馆各处登时都传来了咂嘴声。不过,若是经常光顾这间小酒馆的话,这些话想必早已听到见怪不怪,所以这样的反应也算是熟客们的调侃揶揄。



「别把家里的情事讲给我听啦,我听了也笑不出来啊──」



「我觉得聊聊恋爱话题有助笑口常开啊。况且先聊起情事的可是你啊,拉撒禄。」



「啥?」



拉撒禄应该只是抱怨了一大早被踹的恼人琐事才对。



卡洛斯在确认凯瑟琳已经移动到听不见两人对话的距离后,将视线落到了手边的帐簿上头,以若无其事的口吻继续说道:



「因为啊,芙兰雪小姐踹飞了你对吧?」



「是啊,真是个恐怖的女人。」



「芙兰雪小姐虽然确实很恐怖,但她不是那种会随便踹人而给人留下恐怖印象的女性喔。」



是这样吗──拉撒禄皱起了眉头。卡洛斯轻轻摇了摇头说道:



「芙兰雪小姐虽然是位不让须眉的强悍女子,但终究是一名女性。她应该也晓得,一旦上演全武行的话,自己一定会落于下风吧。就我所见,芙兰雪小姐会选择行使暴力的时候,都是限定在对手无从反击的情况。」



这么说来──拉撒禄回忆起往事。包含初次见面在内,拉撒禄已经多次遭遇过被芙兰雪拿刀抵著的状况。只要做出的选择稍有差池,刀子恐怕就不会乖乖停在原位吧。拉撒禄很清楚,芙兰雪是那种只要有必要,就绝对不会对「杀人」这个选项有所犹豫的人类。



不过,除了那样的情境之外,拉撒禄既从未被芙兰雪施暴,也从未看过她对人行使暴力。芙兰雪•布莱多克是不会在对手有反击余地的状况下,选择施加半吊子暴力的个性。



除了今天早上的踢人事件以外。



「……………………」



「虽然像这样去分析他人的个性,也是有点失礼的行为就是了。拉撒禄,你要多认真思考芙兰雪小姐的事啦。她会那样鲁莽地踢你,就代表背后透露著相当重要的讯息喔。」



「……………………吵死了。」



他啐了一句,又喝了一口蛋酒。



拉撒禄之所以会刻意皱起脸庞,是因为他明白卡洛斯的人物评论大致正确,却又拉不下脸去承认的关系。



同时,他也涌上了「为什么我得去特别顾虑芙兰雪那乱七八糟的内心想法」的念头。难道说在不知不觉间,他与芙兰雪之间的关系已经软化到这种地步了吗?



「姑且当作你说得对吧,但那也构不成踹人的理由吧。」



「拉撒禄居然会端出正经的论调,这可真是有点意思。」



「总之下次见面的时候最好马上道歉。我说真的。换作是我的话,要是打完照面后听到的不是道歉的话语,大概就会闹上一个星期的脾气吧。」



「别趁著经过座位区的时候参与对话啦,凯瑟琳。快去认真工作。」



「什么嘛。我可是特地帮你加油打气,要让你和芙兰相处愉快呢。」



「你还是死心吧,拉撒禄。自古以来,男人陷入这类争执的时候,总是稳输不赢。」



卡洛斯以一副达观的口吻笑著说,让拉撒禄厌恶地咂嘴了一声。他拿起喝空的蛋酒杯,以杯底敲起了桌面。



拉撒禄再次开口时,卡洛斯已经将帐簿整理得告一段落,凯瑟琳也再次来到座位的旁边。



「……………………所以说,要怎么道歉才好?」



「啊,芙兰雪,今天早上是我不好。那确实是我的错,而且我居然没当场道歉,今天早上的我真的是个坏家伙。我要是能再多动一下脑袋,应该就能明白那么用力拉绳子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了。」



「欸,我说你啊。」



「但我希望今后还是能和你住在一起。怎么样,我已经反省完毕了。所以明天要绑马甲的时候也包在我身上──」



「你要现在聊那个话题?」



被芙兰雪一瞪,拉撒禄停下说到一半的话。



他环顾四周。拉撒禄目前人在土耳其结咖啡坊的店内──换言之就是赌场。拉撒禄正坐在椅子上,芙兰雪则是与他隔桌而立。这是随处可见的入场赌客和接客荷官的构图。不过,拉撒禄和芙兰雪原本并没有约好要在这里见面。



打算开拓新赌场的拉撒禄上门光顾,芙兰雪则是偶然在这里工作。由于两人约好平时不会对彼此的工作有所干涉,才会造就如此不幸的偶然。



在推开赌场大门的瞬间,两人登时尴尬得难以言喻。为了避免举止可疑被赌场老板盯上,拉撒禄只得先在位子上坐了下来,也因此造就了如此困窘的状况。



「呃,不过,这也得怪那对蠢夫妻叫我『下次见面就要立刻道歉』的关系啊。」



「哦、哦,原来如此。我这下很明白是谁要你背下如此蹩脚的台词了。」



芙兰雪在叹气的同时按住了额头。不过,她虽然做出了感到傻眼的动作,但内心的想法显然并非如此。她正在想的事情与拉撒禄如出一辙。



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拉撒禄和芙兰雪虽然是在同一地区活动的赌博师,但从未像这样明确地处于敌对的立场上。毋宁说,他们迄今都是小心翼翼地回避著这样的状况。因为拉撒禄和芙兰雪都对彼此的身手瞭若指掌。



(若是要问我有没有办法赢,那确实是有赢的把握。但若是问我想不想赢嘛……)



在与芙兰雪为敌的时候,他平时那套隐藏实力获取胜利的小把戏起不了作用。就算卯足全力赌赢芙兰雪,其中的得失也太不划算。



只要看看芙兰雪的眼睛,就能看出她也在内心权衡著相似的内容。她应该也觉得「自己虽然能打败拉撒禄,但最后能获得的结果不太划算」吧。



就像拉撒禄看穿了芙兰雪的思考那般,芙兰雪肯定也看透了拉撒禄的内心。两人都发自内心地认为,若是认真较劲,自己肯定就会是胜利的那一方。



(……………………算了,这姑且先搁著吧。)



无论如何,也不能一直乾瞪眼下去。要是赌博的节奏持续被打断,可就会惹来赌场老板的不快了。



芙兰雪表面上装作没事,但实际上却以带了一点点僵硬的动作,发起了手上的牌。



同时,她将视线扫向拉撒禄一带的位置。



目前在桌面上进行的,看来是从吹牛衍生出来的一种牌戏。这似乎是底注设得略高的赌桌,堆叠在桌上的硬币数量为数不少。拉撒禄茫然地思索著口袋里还有多少钱,同时装出行有余力的态度,将手肘抵在桌面上头。



芙兰雪肯定要不了多少时间就会结束配牌吧。那么,真的该在此时此地与芙兰雪开战吗?这也会让状况变得相当麻烦。但不知为何,他说什么也不想真的输给芙兰雪──拉撒禄心底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既然如此,也只能打消念头了。不如就将入座一事当成错误的选择,抱持著可能会永久遭拒入场的觉悟,铁了心地就此撤退吧。



就在拉撒禄下定决心,正打算从座位上起身的瞬间──



「──────条、条子来了!」



赌场的大门早了一步被打开来。



他勉强将屁股压回位子上,将视线扫了过去。站在门口的应该是这间赌场的秩序员没错。他被交付了在赌场外围巡逻,提防执法人士接近的任务。不过,这样的职责在这个时代应该已经沦为表面功夫才是。



拉撒禄内心的疑问,透过赌场内的某人之口投向了那名秩序员。



「如果是夜巡义警(员警)的话,就随便塞点钱打发掉啦。」



所谓的夜巡义警,是在这个时代维持治安的主要存在。这是由当地居民轮流轮值的工作,正如其名所示,他们会在夜间巡逻,并以逮捕罪犯为己任。



然而,若要问他们是否真正克尽了职责,那便会留下为数不少的问号。



毕竟这些夜巡义警,基本上没有薪水能领。轮班担任夜巡义警虽然是当地居民的义务,但若是问起不收钱的人类愿不愿意赌上性命与罪犯周旋,任谁都会以「不可能」三字作为答案吧。



简单来说,他们都只是不甘不愿地在夜路徘徊的普通人,只要偶尔像这样硬是塞点钱,他们就不会认真举发赌场的存在。



虽然每个人都这么认为,但秩序员接下来说出的话语,将赌场原本洋溢的温吞心态轰到了九霄云外。



「白痴!上门的是『鲍尔街警探』啊!」



不妙──拉撒禄在内心暗道。不对,他说不定不小心脱口而出了。



「鲍、鲍尔街警探?」



坐在拉撒禄隔壁的男子这么愣愣地回问。从那不精确的发音听来,他应该来到帝都不久。



拉撒禄并没有为他解释的义务。不过,芙兰雪则是耸了耸肩,在收回发出去的扑克牌的同时,言简意赅地说道:



「那是由名为费尔汀的法官所创设的私人警察组织。其特徵是会支付薪水──而且还是月薪制。」



身兼司法和警察的治安法官,经常会为了打击犯罪而私下出资雇员。但基本上来说,这类工作型态的工资都是采行业绩制。换句话说,虽然只要工作就有报酬,但也无法产生强制劳动的约束力。



费尔汀法官所设立的私警组织──鲍尔街警探,乃是这个时代少见的月薪制警察组织,至于他们所抱持的热忱和直率,则是在这个时代极为罕见的态度。



「简单来说,他们就是一群认真的警察呢。」



芙兰雪这么为说明划下句点。



想不到这女人居然会这么亲切啊──拉撒禄这么想著,将视线瞥向芙兰雪,然后对上了视线。



「…………」



「…………」



两人眼神相触的时间还不到一秒。



她之所以刻意开口,想必是为了吸引拉撒禄的视线吧。只要能对上视线,她的目的便完成了。在这种状况下,该如何动作才是最佳解答──换句话说,便是该如何利用这种状况获取利益。这样的点子在无声之中迅速传达给彼此,下一瞬间,拉撒禄便踹开椅子站起身子。



「不、不妙──喔,哇!」



随著响亮的匡啷声,拉撒禄的膝盖撞上了桌子。拉撒禄像是要拖桌子一起下水似的摔了一跤。



整张桌子都被他掀倒在地。散落在地的除了原本还留在桌上的几张扑克牌之外,还有被当成赌注高高堆起的大笔硬币。那是利欲薰心的帝都居民绝不会听漏的金钱摩擦声。



拉撒禄双手拄著地板──



(哎,再怎么样还是会遭到提防呢。)



许多人会趁赌场陷入这类纷乱的时候,把输掉的金额当成没发生过,或是偷窃他人的钱财。拉撒禄感觉得到,这些迅速做好逃跑准备的赌场顾客们都睁大了双眼,一旦他有可疑的举止,就会立刻被逮个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