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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暮光映上朦胧玻璃(2 / 2)




因此,拉撒禄并没有做出特别可疑的动作,而是傻笑著站起身子。他一面确认聚焦在自己身上的戒心逐渐变得淡薄,一面离开了桌旁。



好啦,这么一来就万无一失了。



再来就只要避免被鱼贯而入的条子逮到,迅速逃出赌场就行了。在混乱之中悠闲迈步的拉撒禄身后,传来了芙兰雪尖锐的嗓声。



「总之,快收拾行李逃跑吧。」



虽然没有特别决定好会面的地点,但两人都隐约明白该在哪边会合。



逃出土耳其绳结咖啡坊的拉撒禄,在距离自宅不远的一条巷弄里与芙兰雪会合了。在垃圾随处可见的帝都之中,这是一处难得种植了看似染病的乾瘪行道树的地点。先一步抵达的拉撒禄一屁股坐在树根上头,芙兰雪则是快步来到了他的身旁。



「嗨。」



「嗯。」



打完招呼后,芙兰雪晃了晃单手提著的袋子。袋子里传出了硬币相互摩擦的噪音。那是从赌场桌面上搜刮而来的。



拉撒禄站起身子撢了撢屁股。



「哎,这也是理所当然吧。想在盘查之前抽身的话,就得像这样让店里的人手分头把钱带出来啊。当然,晚点还是得把钱还回去。」



既然站在荷官的位置发了牌,那芙兰雪就是赌场方的一员了。赌客对桌上的金钱出手会遭到侧目,但店员就不受此限。



芙兰雪伸出手指抵著下颚。



「但刚才乱成那种样子,要详细记好谁带走了多少钱,实在不太可能呢。还因为有个笨手笨脚的客人弄翻了桌子,导致难上加难呢。」



在店员警戒的目光底下,拉撒禄掀翻了桌子──他以不被察觉是刻意为之的动作弄倒。原本摆在桌上的金钱,究竟有多少落了地,又有多少落入芙兰雪的手里,恐怕任谁也数不出来。



换句话说──芙兰雪没直接说出结论,而是弯起嘴角笑了起来。



「…………」



她无言地将手伸入袋子,抓出了一把硬币。她随意地将硬币扔了过来,拉撒禄则是接住了这些钱。芙兰雪再次抓出硬币,这回则是塞进自己的口袋。接著芙兰雪先是头微倾,然后又将几枚硬币分给了拉撒禄和自己。



既不会伤害任何人的信任,也不会被任何人盯上,和工作一整晚相较,最后的收入也算是相当亮眼。以临时闪过的念头来说,这应该是很不错的选择吧。



相互对视的两人,最后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回神过来,拉撒禄和芙兰雪都抖著肩膀发出窃笑,压低的笑声就这么融入了夜色之中。



拉撒禄张开右掌抬起手臂,芙兰雪则是率性地予以回应。啪──手掌互击的乾涩响声,彷佛让黑夜变亮了一个瞬间。



会和芙兰雪成为恋人,原本只是顺其自然的结果。她虽是个个性相当古怪的女人,但若和她交往的生活会逐渐变得宛如刚才那般,那肯定会很不错。能与他人并肩而行的关系对拉撒禄来说相当新鲜,也觉得是一段美好的体验。



「真是的,这可真是个不错的夜晚。对吧,我的甜心?」



「谁是你的甜心呀,小心我揍飞你喔,达令。」



这么对话后,两人再次同时发出了愉快的笑声。



「总之,你记得把凯瑟那边的赊帐结清啦。上次那笔帐还欠著没付吧?」



「这可真怪,我明明交代她要记在你的帐下呀。」



「还有,这次是我背负的风险比较大,所以记得请我吃一顿好的。」



「是是是,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



今天真的是个美好的夜晚,所以──拉撒禄一定是忘掉了。



这样的日子,不会一天接一天地持续下去。



因为不幸的脚步声总是会由咫尺之遥传来。



几天后,在推开卡洛斯的小酒馆的店门瞬间,拉撒禄皱起了眉头。



店里冷得吓人。这间店总是理所当然似的烧著大把大把的柴薪,拉撒禄还是头一次见到暖炉熄火的状况。



扎著鼻腔深处的寒气带著一股透明的气味。明明还是大白天,但店里相当昏暗,店里与昨天之前的气氛大为不同,宛若置身废墟。也许是基于这样的原因,感觉连店里的空间都小上了一圈。在店内的中央处,卡洛斯和凯瑟琳像是被空间挤压著似的坐在一起。



凯瑟琳静静地垂著脸庞一动也不动,卡洛斯则是在她身旁慌慌张张地动作,像是在安慰她似的。平时明明是凯瑟琳给人好动的印象,但两人在这种情况的反应却是截然相反,还真有趣啊──虽然内心这么想著,但拉撒禄的脸皮没有一丝抽动。



他刻意发出脚步声在店里走动,在两人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探问的口吻极为随便:



「什么事?」



由于肯定出了事,拉撒禄没有刻意多花功夫确认「有没有出事」。



明明推开店门时有发出声响,但卡洛斯像是现在才有所察觉似的抬起脸庞。最后一次见面──也就是几天前的他总是挂著一张稳重的笑脸,但如今在他脸上看到的,却是挥之不去的浓浓黑眼圈,以及连双颊都变得铁青的糟糕血色。



卡洛斯先是张开了嘴巴──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这么闭了起来。他舔了几下嘴唇,像是要赋予湿度,但似乎连舌头都变得乾涩无比,最后仍是默不作声。



在这段期间,凯瑟琳抬起了脸庞。她也丧失了几天前都还缠绕在身上的幸福氛围,脸庞看起来消瘦了许多。



凯瑟琳以极为乾涸的嗓声说道:



「救救我们。」



「…………」



拉撒禄没有开口,只是作势要她说下去。他在等待的同时发觉,这还是凯瑟琳头一次对他开口求救。



拉撒禄是一名赌博师,基本上没什么金钱概念。他虽然不是会撒钱摆阔的个性,但由于缺乏对于金钱的执念,和俭约两字保持著很远的距离。他几天前扔出钱包买花的荒唐行为,也可以说是他平日作风的体现。也因为如此,会厚著脸皮向拉撒禄讨钱的人相当多,他也经常在买卖时被卖家狠狠地敲上一笔。即使如此,拉撒禄也不怎么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



然而,凯瑟琳迄今为止从未向他做过这些事。



这肯定是因为凯瑟琳怀有作为生意人的美德的关系吧。在买卖时,一定得将对方视为同等的立场──这是在店里出生长大的凯瑟琳自然而然培育出的准则,这样的准则约束著凯瑟琳,不让她无偿地向人求助。



至少迄今为止是如此。这间店似乎出了极大的麻烦,甚至让她不惜拋开身为生意人的美德。



「请你……救救我们。」



在凯瑟琳吐出沙哑的嗓声后,卡洛斯这时总算开了口:



「我们收到了起诉通知。」



「…………起诉。」



「起诉的原因是我们用了伪钞。虽然还有一段时间才会开庭,但对那些脑子有洞的法官来说,判决结果可以说是已经出炉了──也就是流放到澳洲去。」



不只是伪造纸币,就连使用伪钞也会被判以相当严重的惩罚。若是发生了用伪钞交易的情事,会受罚的并非伪钞的制造者,而是使用者。至于使用者是否知晓伪钞的存在,则不在审理的范围之内。



拉撒禄不自觉地眯细双眼,看向凯瑟琳。



「你用了吗?哎,应该是用了吧。」



「…………我不知道呀。我不懂。这间小店偶尔也会在做生意时用上纸钞,但我完全不晓得那些纸钞是用在哪一笔交易上呀。」



在这个时代,在与伪钞相关的犯罪中,受到最严厉惩罚的往往不是制造伪钞的黑社会人士。毋宁说,由于他们懂得藏身幕后的诀窍,在伪钞流入市面后,经手伪钞交易的人们才是主要遭受取缔的对象。这些人都是和黑社会全无瓜葛、难以辨别真假纸钞的市井小民。



换言之,就是像这对夫妻一样的普通人。



拉撒禄再次在内心低喃。他们肯定是用了吧──纸钞从首次发行至今虽然已经过了略长的时间,但依然难以说是已打入庶民的生活之中。说起来,这些小市民根本连正规的纸钞长怎样都不晓得,要从收到的纸钞中判别赝品,自然是比登天还难了。



所以也有些人对纸钞抱持著不信任的态度。不过,也有些善良而愚蠢的人们会对纸钞──或是使用纸钞的人们抱持著信任的心态。



这对古道热肠的小酒馆夫妻,肯定是从某人手中收到了纸钞──



「……………………」



拉撒禄用力握拳抵额,强行停下思考。他用力闭上眼睛──若是不这么做的话,总觉得自己就要吐出好几句难听的话语了。



不惩罚伪钞商而惩罚使用者的这条法律,论其本质,并不是为了打击伪钞而制订。为了开拓名为澳洲的穷乡僻壤,相关人士巧妙地利用这条法律,藉以凑到足够的人手。只要制订惩罚使用伪钞者的法律,每年就能无视许多人的意愿,强迫他们成为拓荒者。



在几年前从养父口中得知这项说法时,拉撒禄只是低喃了一句:「无所谓。」那句冷淡的话语,如今再次于耳边响起。



「欸,我知道你没有义务搭理我们的状况。可是……我还是想拜托你。要是卡洛斯沦落到那样的地步,那就太可怜了。拉撒禄,救救我们。」



凯瑟琳会开口央求也是当然。



既然被当成死不足惜的劳力送往国外,那这趟旅程就绝对说不上舒适。据说有许多罪犯在抵达澳洲之前就死于海上,即使抵达,等著他们的也是一望无际的荒芜之地。为了严惩使用伪钞的犯人,刑期也不会仅有数年之久,说不定有可能就这么流放一辈子。



这样的判决与死刑之间究竟有无区别,实在教人怀疑。既漫长又缓慢的流放刑,可以说是比绞刑或是上断头台还要来得难熬痛苦。



拉撒禄缓缓地睁开眼睛,接著将视线投向卡洛斯。卡洛斯并不怎么关注拉撒禄,而是将大半心神集中在凯瑟琳身上。他像是在安抚小婴儿般,以缓慢的节奏轻轻拍著凯瑟琳的背部。



「卡洛斯。」



「怎么了?」



「照你们的对话听来,被起诉的就只有凯瑟琳吧。若是子女犯罪的话也就算了,一般来说夫妻是不会连坐受罚,一同被判下流放刑的吧?」



拉撒禄之所以这么询问,有一半是出于安抚的念头,另一半则是源自看好戏的心态。



卡洛斯有可能完全不具备夫妻不会受到连坐处分的知识。在这样的情况下,拉撒禄的话语就只是纯粹的亲切忠告。



但反过来说,卡洛斯若已知晓此事,那在这样的情况下投以这般话语,他的神情究竟会出现什么样的变化呢?他想藉由这样的话语,让总是老神在在的这名男子露出一瞬间的真面目──拉撒禄的内心,确实存在著这般近似自毁冲动的施虐之情。



然而,卡洛斯的答案非常简单。他连眉头都没动一下,仅是微微动了动头,像是在顾虑凯瑟琳似的。拉撒禄所预期的动摇和激情,都没有显露在他的脸上。



他的答案非常简单。



「是这样没错呢。但就算真是如此,我也会跟著她一起走。」



「…………是因为你同情凯瑟琳,担心她会在流放之地过得很辛苦吗?」



「不是喔。不是因为『没有我她就不行』,而是『没有她我就不行』。」



说著,卡洛斯露出了微笑。



拉撒禄深之又深地吸了一口气,花了很长的时间缓缓吐了出来。他虽然约有两度想冷冷地说出「无所谓」这三个字,但最后脱口说出的却是不同的话语。



「…………我赊的帐还没结清嘛。」



这么低喃的瞬间,凯瑟琳兴奋地抬起脸庞。但在她露出神采飞扬的表情之前,拉撒禄便粗鲁地伸手制住了。



「别太期待啊。我基本上会把来龙去脉调查一遍,但我能帮上的忙可不多啊。」



拉撒禄像是要逃开从脚底窜上的寒气似的,迅速地站起身子。



「有办法解决吧?」



在听完拉撒禄的说明后,罗尼立刻这么回答。



「啥?」



拉撒禄投以杀气腾腾的话声后,罗尼随即像是被吓个半死似的缩起肩膀。在做出这番动作后,他那有如马的细长脸孔登时颤动起来,看起来很是窝囊。



然而,若是因此错看罗尼这名赌徒的本质,那可就正中下怀了。他之所以没有藏起胆小的一面,而是暴露著胆小的内在,单纯只是因为这样的内在与他的生存方式极为合拍罢了。打从内心感到害怕,并在削弱周遭气势的同时,做出冷静至极的行动──这就是罗尼这名男子的本质。



此时此刻,他也在说话的同时,让双手灵巧地持续动作。他拿著看似工匠才会使用的小小剉刀,将掌心的骰子轻柔地削磨、翻滚或是眯眼端详。



他要让骰子变成能确实影响机率的状态──但也不能做到会被周遭人们一眼看穿的程度。罗尼所制造的作弊道具之精巧,就连拉撒禄的眼睛都可能会遭之蒙骗。



他也是拉撒禄结识已久的朋友之一。换句话说,他就是在这镇上生存了如此之久。



罗尼以床单擦去沾在指尖上头的木屑。由于走的是耍老千的路子,容易结怨的他,基本上不会在同一个落脚处停留太久。他现在所待著的房间也是旅馆的其中一间房,因此罗尼似乎没对弄脏房间一事有所踌躇。



罗尼轻轻扭动著细长的手指说道:



「又──来了啊?总之,如果还想继续听下去,就拿钱出来啊。」



「啥?你还欠我人情吧?」



「上次那个卖花小鬼的事,我们不是已经扯平了吗?」



「那就拿更之前的人情来说吧。上一次是你让骰子掉出来的事。再前一次是你企图对那个不好惹的男子的女伴出手。再往前追究起来的话──」



「────好啦。我说,我说就是了。」



看到罗尼像是在投降似的垂下脸庞,拉撒禄冷哼了一声。明明乖乖开口就没事了,但这个男人就是有爱讨价还价的坏习惯。



该说是蛇有蛇路吧。主要靠著耍老千糊口的他,就算在赌博师的圈子里,也是过著特别危险的生活,所以他的消息必然特别灵通。这既是为了从风波中抽身,也是为了趁著风波爆发的时候能偷赚一笔,因此罗尼的情报网比拉撒禄更为强大。



「说起来,这个国家是采取私人追诉主义。你对这种制度有多少认知?」



「算是略懂皮毛吧。」



「哎,要是你搞错的话倒也麻烦。简单来说,要是在这个国家受到犯罪所害,就得以个人身分告发才能开庭。若是换做法国那边的国家,就会有警察机关打击犯罪了。换句话说,他们只要逮到罪犯,就能随意安上罪名,但咱们国家的国王大人比较重视个人的权益,所以若是屋子遭小偷,就得由受害人告发小偷,才能加以定罪。就算是遭到诈骗,若受害者没有提出告诉的话,也无法开庭定罪啊。」



原来如此──拉撒禄轻轻颔首。



说起来,拉撒禄平时的生存方式会尽量避开这类风波。虽然他具备著基础知识,但国家的执法基准等知识,一般来说不会运用在日常生活里头。在听完罗尼经过整理后的说法,他才察觉了在卡洛斯的小酒馆里没注意到的部分。



「换句话说,卡洛斯──不对,应该是凯瑟琳才对。是因为有人收了她的伪钞蒙受损失,才会起诉开庭是吗?」



不过,罗尼却像是要拉撒禄冷静一些似的,摊开双手笑了笑。



「你导向结论的思路太草率了。私人追诉主义的难处在于,开庭费用得由个人支出。说实在的,庶民要是因为有东西被偷就决定开庭审判,那审判过程的必要支出就会超过遭窃物的总额。富裕阶层姑且不论,像我这种社会层级的家伙,大都会乖乖选择哭著入睡吧。」



当然,为了减少哭著入睡的频率,也有许多对策存在,但就姑且不提了──罗尼这么说著,做出了将东西搁在一旁的动作。看来只是一句题外话。



「遭到起诉的原因,是小酒馆在进货时用到了伪钞对吧?哎,无关实际收到的伪钞是多是少,都构不成特地告发熟识行号的理由啊。你不觉得比起大费周章地起诉,还是私下把这件事搓掉来得轻松许多吗?」



「……………………所以不是单纯因为收到伪钞而告人,背后有其他的目的?」



「没错,就是这样!这其中的个中关键就是呢──────」



说到这里,罗尼蓦地闭上了嘴巴。



「罗尼?」



「啊,不,那个──」



他的视线不安宁地四处游走。拉撒禄也不禁跟著张望四下,但没感受到有人在室内窥探的气息。



不如说,罗尼的眼球所看往的,其实是他的内心。他在对话途中突然察觉了某些蹊跷,为了不让事态朝著极糟的状况发展,他才会反射性地打住话语──罗尼的脸上明显地浮现出这般情绪的流动。薄薄地浮现在脖颈上头的汗水,证明了他是真心犹豫不决。



「怎么回事啊?」



「该不会啊,你刚刚说的那件事,芙兰雪大姊也正咬著不放吗?」



「哎,这个嘛……」



在离开卡洛斯的小酒馆后,他和芙兰雪见过一次。



听完拉撒禄说明前因后果后,她的反应与拉撒禄十分相似──也就是先闷声叫苦了一会儿后,同意只去调查事情的来龙去脉。她现在肯定也正透过自己的人脉进行调查。



罗尼用力搔了搔头,说道:



「应该正咬著不放吧。她肯定会咬上去吧。哎呀,啧啧。」



「快把话说完啦。」



房里一度只剩下罗尼以手指玩弄小刀的声响,最后打破这阵沉默的仍是罗尼本人。



「…………是你叫我开口的喔。」



虽然感觉语气里带著恨意,但拉撒禄知道这是罗尼关怀他人的方式。



「既然采行的是私人追诉主义,那就代表是有某人提出告诉。反过来说,只要搞垮那家伙,让那个人处于无法起诉的状态,那就没办法审理啦。」



拉撒禄无言地点点头。到这边为止都还在预料之中,那么,罗尼不肯说的是接下来的情报──也就是拉撒禄必须搞垮的对象。



「虽然还没做过确认,但会大费周章地给一间小酒馆设圈套的家伙可没几个。比方说──没错,就是想拿下小酒馆土地,目前正在扩张地盘的黑社会组织之类的。」



唰──他将小刀的刀尖对准了拉撒禄。



「仔细听好了。若是要解决这件事,那要搞倒的对象就是────」



说起来在几天前,确实是有人叫他请客。



闪过这丝念头的拉撒禄,在与罗尼告别后便随性地在附近打转,开始采买应该能满足芙兰雪胃口的晚餐。他买了小麦含量较高的面包、烤羔羊腿、作为配菜的波菜、汤、红酒,以及餐后的布丁。会觉得这样的餐点内容穷酸的,应该只有相当富有的上流阶级而已。倒不如说,会觉得这样是在暴饮暴食的人们肯定还多上许多。



当然,买了这么多食物,总额自然也相当可观。虽然这回没把钱包扔出去,但钱包里几乎已是空空如也。不过,拉撒禄意外地没有感到可惜,而是有些不明所以地歪起嘴角。



芙兰雪回来的时候,拉撒禄已经抵达家门好一阵子了。由于是难得的豪华晚餐,拉撒禄特地买了打算用来增添气氛的桌巾。他以双手摆弄著桌巾,将视线向上挪去。



「嗨,欢迎回家。」



「…………」



即使看到在餐桌上冒著热气的餐点,芙兰雪的眉头也没颤动分毫。她的表情冷若冰霜,像是被外头的寒风给结冻了一般。她原本就拥有让人觉得缺乏人味的美丽容貌,如此一来更变得像是一尊雕像。和露出笑容相比,这副神情更能让芙兰雪散发出强烈的凄美感。



冷风从敞开的大门窜入,让拉撒禄的身子颤抖起来。只让后半张椅子著地的拉撒禄摇摇晃晃地维持平衡,用手势要她入座。



「就你的反应来看,似乎是已经掌握了前因后果啊。」



「你也是吗?」



「我问了罗尼,然后就懂了。」



「………………罗尼。」



「是我那个有张马脸的朋友。你们不是见过好几次了?」



芙兰雪虽然点了点头,但那看起来并不是忆起了罗尼长相的反应。



对于没兴趣的资讯一律弃如敝屣──芙兰雪这样的坏习惯,最近似乎有变本加厉的迹象。



「总之,先来吃饭吧。」



芙兰雪依然僵在原地,静静地动起嘴唇。平时有著嘹亮嗓声的她,如今的声音却细若蚊鸣。



「对凯瑟他们家小酒馆设下圈套的,是小乔纳森•怀尔德。」



听到这名号的瞬间,拉撒禄原本浮现在脸上的笑容登时扭曲起来。



只要是和帝都黑社会有过接触的人类,就绝对不会没听过小乔纳森•怀尔德之名。



过去曾有一个名为乔纳森•怀尔德的男子。他组织了史无前例的大规模犯罪集团,支配了绝大部分的黑社会。与此同时,他也以名士身分在表面舞台打响了名号。无论是打算阿谀奉承、挺身反抗或是刻意忽视,在这个时代的暗巷里生存的人们,都不会把这个已死之人的名字不当一回事。乔纳森•怀尔德就是这么一名在这个世纪里缔造了传说的男子。



他的后代──也就是继承了他权力基础的人物。势力终究比不上上一代在世的时候,但这名怪物之子仍握有相当强大的力量。想不到居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听见这个拉撒禄一直以来都保持著距离的名字。



拉撒禄耸了耸肩。



「说是这样说,那也不是本人下手的啊。小乔纳森•怀尔德才没那种时间去强占那种弹丸之地。应该是怀尔德的手下──哪位正在经营赌场的仁兄为了扩张权力,才会开始搜刮土地吧。虽说金额不大,但卡洛斯他们家也是有在赌博,大概就是这点招人眼红吧。」



告发凯瑟琳的合作商家,究竟是打从一开始就与那位仁兄一鼻孔出气,还是受到黑社会的手段威胁──目前尚且不得而知。



但如此一来,事件的脉络就变得清晰许多。赌场老板打算窃取土地,拉撒禄等人的目的则是要搞垮发起诉讼方的大本营,他们俩的职业还是赌博师。在两人的努力之下,解决问题的方法已经浮现在唾手可得的距离了。



「却是那么遥不可及」。



「…………只能去搞垮赌场了。」



「这样啊。总之,帮我拿桌巾的另一端,我想把它摊开。」



「没时间了。既然已经进入告诉程序,那在执行流放刑前就是分秒必争。」



「羊腿肉一旦冷掉就没那么好吃了,还是快点开动吧。」



「………………………………唔!」



瞬间,芙兰雪右手一挥。她的右手扫到了离自己最近的汤盘,盘子登时撞上墙壁砸个稀烂。



拉撒禄听著尖锐的碎裂声,看著马铃薯和培根等内容物掉落在地,然后又将视线挪了回来。由于是空手触碰还在发烫的盘子,芙兰雪的右手似乎稍稍烫伤,显得有些泛红。她一副没把烫伤放在心上的样子,以手掌抵著餐桌。



「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说什么吃饭!明明时间和金钱都不够用了!这可是攸关凯瑟和卡洛斯的生死啊!」



原来这女人也能这么大声地说话啊──拉撒禄稍微有些吃惊。不过,他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发展,因此并没有更进一步的惊讶反应。



「是没错。但也和你我有关啊。」



他将红酒倒入玻璃杯,一饮而尽。感觉若不多喝点酒,就会被寒气冻伤。



芙兰雪似乎也对自己表现得如此激动感到意外。她像是失忆了似的,以茫然的神情看著被自己撵开的汤盘,那样的反应就像是稚龄的孩子。



虽然想开口调侃这样的她,但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拉撒禄也察觉自己不想让这般心思曝光,因而露出了苦笑。



「虽说只是手下,但仍是小乔纳森•怀尔德党羽的赌场。所以若是搞垮了那里,之后的日子当然就不会好过了。」



拉撒禄和芙兰雪都对自己的实力知之甚详。虽不至于过于自卑,但也没自傲到敢宣称自己是全帝都实力最为顶尖的一群。没有任何靠山的赌博师若是打算搞垮一座赌场,肯定会被视为无谋而荒唐的举动。若是打算付诸实行,就得做好将一切都赔掉的觉悟。



他让椅子的四脚稳稳著地,蓦地望向窗外。不知不觉间,棉絮大小的白雪已经降了下来。



要是这些雪能把接下来要说的话吸走该有多好──这么思考的拉撒禄,再次开口说道:



「你以为有办法单枪匹马搞垮赌场?」



「…………」



虽然没有回应,但答案呼之欲出──那是不可能的。无论是拉撒禄还是芙兰雪,只要敢义无反顾、拋开形象、投注手边的一切资源,肯定就能给予对方重创。然而,他们却缺乏击溃对手的最后一著,就算能成功击垮对手,终究还是会被紧接而来的报复索命。



一个人的能力有限。



「那么────────」



芙兰雪张开了口,复又闭起。



两个人──



一起──



同心协力──



也不晓得她原本在舌头里准备组织出来的是哪句话。但无论如何,她终究没办法将那些字眼吐露出来。



这也理所当然。



拉撒禄早已察觉到这一点,芙兰雪则是现在才发现。既然有所察觉,就不能当作没这回事。



拉撒禄伸出手指,将装有烤腿肉的盘子推向芙兰雪。



「所以,来吃饭吧。毕竟这么豪华的餐点,肯定是最后一次吃到了。」



芙兰雪当然不会说要两人一起合作。



拉撒禄和芙兰雪都是赌博师。虽说曾拜过某人为师,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两人如今都凭藉自己的实力存活在这条街上,从今而后也是如此。



若是打算合作搞垮赌场,就得向彼此揭露自己的底牌。他们要坦白自己的实力,详述习得的技术,共享思路的运作逻辑。只要能让两人化为一个组织展开行动,他们就能变得比现在强上许多。



如此一来,赌场就肯定会被他们击溃。冷静至极的理性得出了明白的结论。虽然一个人的实力办不到,但两人合力的话就能达成──他们明白了这一点。



但下一步呢?



「……………………」



「……………………」



拉撒禄和芙兰雪的视线碰撞在一起。不对,这并不是在交换彼此的想法,只是在相互观察,双方的视线根本不能算是有所相碰。



罗尼会支吾其词也是理所当然。想必他也很清楚,一旦来到这个问题点上,两人之间的关系就会决定性地产生分裂吧。



要是有什么契机的话,应该会有所改变吧──拉撒禄蓦地冒出这股念头。



即使在这场风波结束后,芙兰雪也会持续待在他身边的某种契机。即使在了解双方的一切后,也能对彼此保持尊重提携的契机。又或者是会出现「无论健康或疾病,你都愿意坚守在对方身旁吗」这种台词的契机。



然而,这些契机并不存在,两人都是无药可救的赌博师。



芙兰雪将视线垂向桌面──像是在表示不愿直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静默空间似的。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拿起羊腿,只咬了一口。



她的嘴巴缓缓地咀嚼,最后终于吞了下去。总觉得这段时间漫长得吓人,却又像是稍纵即逝。



芙兰雪再次伸手,拿起了红酒瓶。她没将酒倒入玻璃杯,而是以不符平日作风的粗鲁动作,一鼓作气地喝掉了半瓶的量。她将酒瓶朝桌面重重一放,发出了不祥的「砰」一声。



两人再次对上视线。



明明只是隔桌而立,但两人之间的距离却像是比多佛海峡更为遥远。



芙兰雪隔了一阵子所说出的话语,为这一切划下句点。



「多谢款待。」



芙兰雪足不出声地迈步,离开了客厅。她大概是要出门了吧。拉撒禄缓缓地闭上眼睛,并没有目送她的背影离去。



「不客气。」



拉撒禄听著家门被关上的声音,做出了无聊的想像。他想像著养父从坟墓底下爬了出来,用力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就是如此无聊的光景。



一个人无法搞垮赌场。



两人合作的话就一定能赢。



即使如此,他们还是没有遇上能选择这条路的契机。



面对突如其来的抉择,无论是拉撒禄还是芙兰雪,都选择了继续当赌博师的道路。两人的脸皮还没厚到能在做出这种选择后依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这让拉撒禄稍稍有些吃惊。



「看来是被甩了啊。」



拉撒禄从椅子上起身,直接拿起了腿肉塞往嘴边。



已经冷掉的肉相当难吃。



到了下一步,果然还是一无所获。



能得到的东西,就只有理所当然的过程和结果。



拉撒禄为了营救卡洛斯夫妻而用尽手段,芙兰雪也为了寻求援助四下奔波。然而,面对从一开始就明白无力回天的状况,即使提供了再多的协助,要将之称为「出尽全力」也未免过于空虚。



宛如在堆砌藉口一般,拉撒禄和芙兰雪都各自付出了努力,然后理所当然地失败了。他们所获得的报酬,就只有没有任何价值的败北而已。



在一切都结束后,拉撒禄一个人造访了卡洛斯的小酒馆。



不对,那里已经不是卡洛斯夫妻的小酒馆了。他们都被下了流放刑的判决,一声不吭地从帝都里消失了。



拉撒禄在没了炉火的冰冷店内漫不经心地走动著。



这里很快就会改装成其他店铺,卡洛斯夫妇在帝都存在的痕迹也会就此消失吧。他原本想趁著店铺收掉之前来留个纪念,但看来是来得太迟了。



原本刻在店门口、会让人看走眼的俏皮话也被磨平,店里的摆设也全都被扔掉了。这空荡荡的店内,让人无法与不久前还洋溢著活力与爱情的小酒馆联想在一起,因此拉撒禄甚至无法涌上难过的情绪。



「…………不对,我哪有难过的权利啊。」



即使如此,这里也许还留著会让自己激起情绪的东西吧──这么想著的拉撒禄在店里打转了一圈。他以手指抚过墙壁、窗沿和门边。



在走到吧台旁边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抚过桌板底侧的手指,碰到了一处不自然的沟痕。



「…………」



拉撒禄探头望向那处沟痕。



只见留在该处的是一段刚刻下不久的刻痕。应该是以小刀在木制桌板上刻下的痕迹吧。有棱有角的奇妙字迹,在该处留下了一段短短的文字。



『有缘再会。』



以小刀留下的扭曲笔迹,无法辨认出留下这段文字的是那对夫妻的哪一方。



触碰著沟痕的指尖微微发颤,让拉撒禄连忙握指成拳。他将脸庞从吧台底下抽回,摇了摇头。



他像是想将情绪弃置在原地似的加快脚步,推开店门走了出去,于冷到发疼的寒冷空气中一路前行。



他很快就抵达了自宅。



「喂。」



他推开家门,想将刚刚看到的那句话传达给待在家里的某人。



「…………」



他立刻闭上了嘴。



想传达话语的对象,已经不在这个家里了。



曾几何时,芙兰雪又再次消失了。不过,她应该也不是受到刑罚,或是被人杀害了吧。



她将原本就不多的私人物品全数带走,还细心地做过扫除,像是要抹消自己存在的痕迹一般。在某天拉撒禄回到家的时候,家里已经找不到她的人影和形迹了。会走到这一步也是理所当然,因此就算望著少了既有成员的家中,拉撒禄的内心也没有浮现出任何感慨。



两人之间空无一物。所以至今厮混在一起的状况反而不自然,像这样分道扬镳才说得上是自然的发展。



让人误以为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安静的沉默充斥著客厅。他缓缓坐上椅子,叹了一口气。



「算了,那女人应该也会自己发现到吧。」



拉撒禄的话语,在失去一切的家中空虚地回荡著。



接著他开始思考。芙兰雪不在了,卡洛斯也不在了,凯瑟琳也不在了。从今而后,拉撒禄应该会有感到困扰的时候吧。



然而,这座帝都的小酒馆多如繁星,芙兰雪本来就是不请自来的同居人,就算她离开了,也只是回到更之前的状况罢了。他最近的表现虽稍稍有些火爆,但还没有露出会被赌场盯上的致命性失态。最后,他将朋友不知何时才能实现的约定赶到了脑袋的角落。



经历这些后,日子还是会持续下去。



就算失去了谁,也不会有所改变。



又或者他其实未曾拥有过,所以甚至称不成失去。



于是,拉撒禄像是在做出结论似的,短短地低喃了一句:



「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