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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巴斯之王(2 / 2)


『相反。仪典长之争、呢?』



「那与纳许走得太近就会很不妙。」



『是这样、吗?』



放空的拉撒禄让左手随著流泻的音乐摆动。他像是下意识地寻找著想像中的小提琴琴颈似的,莉拉的目光则是追寻著他指尖的动作。



「关于仪典长坎卜登•威布斯塔和副仪典长理察•纳许的权力斗争,对现在的我来说并没有搅和其中的义务,也没有能判断该加入哪一方的基准。」



若换做是这座城镇的居民视角来看,这会是怎么样的一个情形呢?



一名在斗争爆发的时期中来到这座城镇的赌博师,在舞会上与理察•纳许搭上了线,还频繁与之会面。



不管怎么看,这名赌博师都是打算认真淌这滩浑水,而且肯定是要加入理察的阵营。



「在发生这类风波的时候,一旦被周遭人们认定『这人应该是属于某一方阵营的吧』,那就和实际加入其中没什么两样了。在一无所知的状况下被人认定是纳许的同伴,总觉得挺不是滋味的啊。好啦,这下该怎么办呢?」



一直到荒腔走板到听不出原曲的音乐演奏完最后的一个音之前,拉撒禄和莉拉都沉默不语。虽然他期待能灵光一闪,想到能拋下一切逃之夭夭的点子,但光是会依赖这样的想法,就已经是错误的行为了。



随著祭司踩著蹒跚的脚步走下讲台,周遭的人们随之站起。就在拉撒禄以不当一回事的眼神看著人们鱼贯而出的同时,莉拉这时终于拉了拉他的袖子。



『对不起,我想不到、方法。』



「哎,你别在意啦。反正我也没想到,况且光是这样说出口,就有助于厘清现况。」



仔细想想,接下来能采取的行动并不多,若打算尽可能地确保人身安全的话,首要之务果然还是收集资讯吧。若是没能打听出现在影响到整座城镇的风波种类的话,那就什么也做不了。



他从口袋里取出了两张便条。那是自称芳妮的女子在昨天硬塞给他的东西。第一张便条上面写的似乎是赌场的地址,第二张则不清楚。



「总之,先从赌场下手吧。」



根据拉撒禄的推测,要造访赌场的话,最好挑在日落之后。



因此两人先回了趟旅馆,打发起这段时间。由于今天爱蒂丝和菲莉再次前往了集会厅,因此拉撒禄原本期待这次能过上一段安静恬适的读书时光。



遗憾的是,他很快就明白自己错了。



「欸欸,大哥你是赌博师吗?」



「是啊。」



「人家是第一次遇见赌博师呢!不过意外地感觉挺普通的呢。人家还以为会是长相更──吓人的人呢。」



「这样啊。」



「大哥大哥,赌博师平常都在做什么呀?工作很辛苦吗?至今玩得最开心的是哪种赌博呢?」



「没什么特别的。」



「听人家说嘛听人家说嘛,大哥,回答人家啦!」



虽然朱莉安娜多半没有恶意,但她实在是吵个不停。她绕著坐在椅子上读书的拉撒禄打转窥探,甚至有时候还想坐到他的大腿上。这般模样让人联想到小猫一类的生物。



她的手脚依旧缠著绷带,身上也只有一套薄薄的连身裙。她似乎还不到需要盘起头发的年纪,长得诡异的头发就这么垂落下来。这把长到膝窝的长发,让人从背后看去时,会把她看成一团会动的毛线。



明明拉撒禄没有好好回应,朱莉安娜却迟迟不肯罢休,最后反而是他感到一阵疲惫。



他无奈地抬起视线,只见莉拉完全没察觉拉撒禄的状况,正默默地做著某些事。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似乎正专注在某件事上,将身子前倾的莉拉手中握著某种物品,正小心翼翼地动著手。



「莉拉,你在干嘛?」



「…………」



他阖上书本站起身子,凑到了莉拉的身旁,并再次开口叫唤:



「你在干嘛?」



「…………呃?」



莉拉的肩膀惊颤了一下。她先是反射性地藏起手边的东西,接著才轻轻对拉撒禄递出手里握的物品。



「…………是针线活啊。」



拉撒禄轻轻皱起眉头。



莉拉的手上有针、线和一条白色的手帕。手帕上正以红色的线描绘出某种图样。从缝线排列之紧密来看,这绝非出自外行人的手笔。



内心之所以会浮上困惑的念头,是因为不晓得她拥有这样的技术,以及不记得自己有买针线给她过。



不过,他很快就抹去了内心的困惑。



由于将她雇为女仆,拉撒禄每个星期都会付她薪水,反而是莉拉没增加多少私人物品的现状才显得异常。虽说她之前也有买过整套茶具组的例子,但硬要说的话,那应该算是她工作器具的一部分。



拉撒禄将对于莉拉会自行添购物品而意外的心情隐藏起来,试著扬起嘴角说道:



「缝得挺好的啊。」



「…………」



也许是感到害臊吧,莉拉垂著头胡乱地动著手指,从发丝的缝隙间窥见的耳朵前端也红了起来。



「哇,莉拉小妹好厉害──!」



就连一直缠著拉撒禄的朱莉安娜,也立刻转移了目标靠了过来。也许是察觉她充满好奇的视线吧,莉拉将多余的针和线交到了她的手上。



『要试试、吗?』



「可以试吗!太好了!」



双眼发亮的朱莉安娜坐到了莉拉的身边。若是不去在乎肤色的差异,那两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对姊妹。



「人家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呢!」



「…………嗯?你指的是刺绣吗?」



「不是喔,这种被称为针线活的东西,人家全都没玩过!」



哦──应声的拉撒禄思索起来。



针线活是证明女子娴淑和教养的象徵。虽说庶民会选择相对实用的编织或是补丁技术,上流阶级则是会以注重装饰的编蕾丝或刺绣为主,但在大半的社会阶级之中,女性都一定会学习这方面的相关技能。



想必就连爱蒂丝都学过针线活吧。但她给人一种莫名笨拙的印象,不晓得能不能好好完成就是了。



「你没玩过针线活啊……」



察觉到一件事的拉撒禄,对朱莉安娜投以疑惑的视线。



「你说你从来没踏出宅邸一步过?」



「…………嗯?对!」



也许是已经投入在刺绣之中了吧,朱莉安娜的回应慢得惊人。



拉撒禄端详著她的模样思考起来。在受伤的状态下被扔置在这个房间,接著又被丢到医生的病房,再来则是被带到这间旅馆的房间。在这段期间,她一直没能好好外出散步,而她本人看起来也对此并不介意。



由于不久之前才体验过受伤卧床的体验,拉撒禄很清楚一直躺在床上会累积不少压力。



「你都没想过要出去走走,或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对拉撒禄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疑问,但朱莉安娜却以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侧起了头。



「没有耶。」



她这么嘟嚷道。



这不是在说谎,也不是不经大脑思考做出的否定。她是认真地听了拉撒禄的问题,并在确认过自己的想法后,才这么做出回答。



正因如此,这回答才会像是吃到沙一般异样。



「…………没有喔。」



「因为只要待在宅邸,然后有父亲大人陪伴的话,人家就别无所求了嘛。虽然做这些事情也很开心,但还是待在家里最棒了!」



心灵扭曲了──拉撒禄先是在内心这么低喃,随即否定了这样的想法。事实正好相反──她的心灵竟然没有丝毫的扭曲。打从心底如此认为的心灵实在是过于纯真,显然不是身为一个人应有的价值观。



「你还真喜欢那个父亲大人啊。」



「是呀,人家爱他,是全世界最爱他的人!」



朱莉安娜没察觉拉撒禄苦涩的表情,以斩钉截铁的口吻结束了这番问答。她看来完全只是吐露出内心的想法,并没有从这段对话之中产生任何的体悟。



对她来说,似乎不管是镇上的风波还是自身的现况,都没有手边的针来得有趣。



「欸欸,这要怎么弄,教人家嘛!」



「…………」



莉拉拿起木板,望向了拉撒禄。她脸上表情的意思差不多是「如果还要继续聊的话,就暂时停下刺绣的教学」。



拉撒禄在稍事思考后摇了摇头。



虽然他确实对朱莉安娜的来历感兴趣,但倒也没必要急于一时。毕竟得知内幕也可能会让事态变得恶化,还是先观察状况一阵子再来考虑吧。



(况且……)



他在内心补上一句。



难得看到莉拉能为教导他人感到开心的模样,拉撒禄实在是不忍心在这时泼她冷水。



在从轿子上下来并支付费用后,拉撒禄缓缓地伸了个懒腰。他怎么样都没办法适应这种交通手段──也许是雇用了便宜轿夫的关系,轿子不仅晃得厉害,还窄得要命,让他的腰部频频生疼。



「要不要顺便来点酒呢?咱们这里可是货色齐全喔。」



轿夫这么向他搭话。看来他们也兼了向乘客兜售酒类饮料的副业。也难怪在路上一直听到匡啷匡啷的声响──拉撒禄这么想著,望向似乎是用来收纳酒瓶的轿子底部。



「我接下来要去的是赌场,哪有人先喝酒再赌的啊?」



「这么说也是啊。」



轿夫应该原本就没有积极推销的打算吧,只见他举起了原本要卖人的酒瓶张嘴便喝,接著塞回原本的放置处。



拉撒禄心里一边想著「这辈子绝对不会和这些家伙买酒」,一边将视线朝著目的地望去。



「只是一间普通的民宅啊。」



这里是离公共温泉浴池和僧院教会有一大段距离的市区角落。从主街道延伸至此的是一条蜿蜒的小路,而露出泥土的路面并不平坦,各处都看得到积水,还飘散著一股难以辨识的腐臭味。



瘦到露出肋骨的野狗横越小径,受到走在路上的人们斥骂。感受到邻近巷弄传来不祥视线的拉撒禄随即移动了几步。要是不小心接近到暗巷一带,难保不会被直接拖进去。看来独自前来的判断是下对了。



芳妮递来的便条所指示的地点,便是在这般气氛的街区一隅,是一间独栋民宅。



石墙看起来斑驳陈旧,要是把琼恩带来这里让他揍上一拳,应该就会直接坍塌下来吧。沾上了路面泥泞的墙壁没经过清理,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废墟,但烟囱确实冒著烟。



拉撒禄先是想了想该如何进门,接著原地踏了几下自脚尖渗入的寒气。就在他决定什么都不想,准备举手敲门之际,有人叫住了他。



「哦,这可真是奇遇啊,拉撒禄•凯因德。」



只见一名大块头正努力地从轿子里翻出身子。今天也同样握著一柄手杖的这名男子,正是温斯顿。



他以一派轻松的神情挥了挥粗壮的手臂。



「热心工作啊,真是值得赞许。」



拉撒禄虽然想读出这句话的弦外之音,但终究还是徒劳无功。温斯顿看起来既像是刻意在此等待拉撒禄,同时也确实像是偶然相遇。



温斯顿很快地支付了轿子的费用后──



「这座城镇也变得宜居许多了呢。」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低声嘟嚷。拉撒禄打量著他的模样,拋出了问题:



「是这样吗?」



「在以前,轿夫可是非常不近人情的行业啊。」



在目送轿子离去后,温斯顿将手杖挟在腋下说道。



「一直到理察•纳许来到此地,将费用统一之前,搭乘轿子总是经常会遇到漫天叫价的状况,相关的纠纷也是层出不穷。」



「对你来说那样不是比较好吗?多走走路减点肥啦。」



「这种身材其实很受女性欢迎喔,年轻人。最近大众都太过追求纤瘦的身材了。」



砰──看著拍了拍自己肚子的温斯顿,拉撒禄决定死了心不再试探。反正想破了头也没用,而且还无所谓。他没回应温斯顿的话语,而是以举到一半的手敲了敲门。也许是打算一同入内吧,只见温斯顿也脚步灵活地排在拉撒禄的后方。



在没人回应的状况下,门被打开了一点点。



「…………进来。」



脸上有疤的一名男子轻声说道。他冷淡的态度和房子里飘散出来的黏稠空气,反而让最近老是在光鲜亮丽的地方打转的拉撒禄涌上一股安心感。



脚底下是裸露出来的砖块,四周都是散放的桌椅。走入后立刻感受到的是呛鼻的石油提灯臭味。由于窗户关得紧紧的,甚至让人觉得喘不过气。



使用化石燃料的强烈光芒,清清楚楚地照出人们的欲望。



闪烁的数十双眼睛一齐看向拉撒禄和温斯顿。宛如野兽般估量对方强弱和美味与否的视线充斥各处。自暖炉散发出来的热能化为气息,微温地舔舐起拉撒禄的脸颊。



他得费上一番心思,才能压抑住让嘴角上扬的冲动──这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帝都敞开家门。他悄悄地将空气灌饱了肺,再呼了出来。欲望、浮沫和毒素渗入了肺泡之中,让他的思路为之一变。



(哎,这也是理所当然。虽说受到了法律限制,但正因为有所受限,人们才会对赌博趋之若鹜啊。)



拉撒禄参加了集会厅的赌博好一阵子。但基本上来说,能在那里赌博的就只有上流阶级的人士。



不过,不是上流阶级的那些人,当然也不会乖乖遵从法令就此戒赌。而这间房子正是这些感情汇聚下来的成果。虽说这里绝对不会开放给外人,但在这座城镇里,想必有好几间这种开设在自宅的赌场吧。



(不过,这里有一股彼此熟识已久的气息。没错,该怎么说,有一种共同分食的感觉啊。)



光是看上一眼,就能瞧出这座赌场的核心位于何处。



一名老者坐在房间的角落。他的身材瘦小,而且似乎不良于行,是坐在轮椅上的。



即使如此,他却散发出一种诡异的存在感。他明明只是坐在角落,以百无聊赖的目光来回扫视,室内的所有人却无不在意著老人的一举一动。就连拉撒禄等人踏入室内的时候,也能感觉到众人正拚了命地关注著老者对这两人的反应。



他看到一名阴沉无比的女子在推轮椅,仔细一看才发现是芳妮。芳妮•马雷──将拉撒禄引导至此的始作俑者,先是瞥了拉撒禄一眼,接著忽视了他。芳妮以一副对拉撒禄全无兴趣的态度,将轮椅推到了入口附近。



(感觉像是在意外的地方相见,又好似不是如此……)



不过,若要问拉撒禄在哪边与芳妮相见才不会显得不自然,他的答案就会是「坟墓」两个字。



由于芳妮没有主动打招呼,因此拉撒禄也没向她寒暄,而是直接将视线投向老者。



「欢迎你们来啊,『便士』凯因德,还有温斯顿。」



老者身上的水分像是被岁月给刮削殆尽似的,他的脸上布满皱纹,顶上几乎无毛,眼白布满黄斑。拉撒禄若是随意踹去,应该就能把老者的脖子给踢断吧。



然而,这并不代表他看起来软弱无力。



被撕下的无数日历从他身上抽走的,并不是只有水分而已。除了水气之外,似乎就连善心、温情和人类应有的柔性美德一类的事物也从他身上消失了。



不过,他光是存在就让人肌肤生疼的原因,正是因为残留在他全身上下的强烈欲望。留在他体内的只剩下冰冷、沉重和让人害怕的东西,并进一步地凝结起来。他的手指虽然细如枯枝,但从那修剪整齐的指甲,可以看出这双手还没有失去应有的机能。



「欢迎来到老夫的巴斯。老夫是仪典长坎卜登•威布斯塔。」



每当他发出声音,已经极度乾燥的嘴唇便会迸出裂缝。而从中可以窥见的粉红色的肉,则是与他的表面形象不符地散发出勃勃生机。



仪典长,这城镇风波的另一名主事者。拉撒禄一边想著现在应该已经在集会厅与「帅哥」纳许见面的爱蒂丝,一边缓缓地开口。



「你好。不过我也不是为了来认识你才跑这一趟的,只是来打发时间罢了。」



他虽然刻意挑选了带有挑衅意味的用字遣词,但威布斯塔却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孙子似的,仅是稍稍眯起了眼睛。



「原来如此,你似乎真的是那个凯因德的孩子啊。那你呢,温斯顿?你也是来打发时间的吗?」



拉撒禄有一瞬间对他的话语感到意外,但随即有所理解。拉撒禄的养父原本是一名名闻遐迩的赌博师,也听说他年轻时曾云游四方。既然威布斯塔也是同一个世界的居民,那会结交成为知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温斯顿闻言耸耸肩。



「我只是打算过来打个招呼而已。不过,也好,似乎再待一下子也不错。」



他踩著自然的脚步走到墙边,就这么伫足站定。温斯顿既没有坐在椅子上,也没有靠在墙上,甚至没有撑著手杖,就这么稳稳地站著,莫名让人留下印象。温斯顿的站姿之熟练,足以让人感受到他无论到了哪里都会如此站立。



威布斯塔先是对他的模样闪过了一丝不快,接著用手对芳妮下达了指示,要她推动轮椅。威布斯塔在移动到中央的桌子后,原本群聚的客人登时慌慌张张地让出了桌子,而威布斯塔也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接受了这番光景。



拉撒禄也跟在威布斯塔的身后,在他对面的座位上坐下。



「好啦,『便士』凯因德,让我们玩点游戏吧。」



「…………禁赌令被你拋到哪里去了?」



「禁赌令?那当然还存在了,所以这里才会像这样玩起游戏吧?」



对于威布斯塔让人摸不著头绪的话语,拉撒禄皱起了眉头。这时,人在室内角落的温斯顿的说话声夹杂苦笑传了过来。就算在这嘈杂的空间之中,他宏亮的嗓声依然传遍四下。



「所谓的禁赌令,乃是『禁止在特定场所进行特定赌博』的法律,所谓的场所包括了赌场、咖啡厅、酒吧、旅馆和个人住宅等等,至于赌博方面,则是从早早就将吹牛和班帝安一类的玩法列入禁令之中。」



集会厅之所以能够赌博,是因为目前的禁赌令并没有将「集会厅」这个地方纳为禁止赌博的场所。在不受规范的场所进行赌博,自然不会触犯到法律。



这里明显是个人住宅,但这些客人都没有表现出在提防警方查缉的模样。既然如此,那答案想必是和集会厅的状况恰成对比吧。



「玩的是没被纳入禁令的游戏,是吧?」



「正是如此。虽然新的游戏一旦流行起来,就会被纳入禁令遭到查缉,但就像这世上的所有法律一样,修法的动作总是会慢上些许。也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啦。」



看来这座屋子里不会玩吹牛一类的主流游戏,反而是新发明、还不怎么广为人知的游戏站上了那样的地位。



在温斯顿开口说话的期间,威布斯塔找来了其他的玩家。他就近找了两个人补上空位,如此一来便是由四名玩家围绕著桌子而坐。



威布斯塔的手指随意地洗起了扑克牌。



「那我们就开始吧。」



要赌的是什么──拉撒禄一以视线这么询问,威布斯塔随即晃了晃手指。



「凯因德的孩子啊,你听过牌九这个游戏吗?」



所谓的牌九,原本似乎是中国以「天九牌」这种独特牌板所进行的赌博方式。



不过,这座镇上所推行的游戏并不是原汁原味的牌九。需要专用牌板,又有独特规则的牌九,想在没有相关文化扎根的土地上推广是一件困难的事。



不过,在和禁赌令来回斗法的过程之中,这座城镇的赌徒们想到可以让牌九与这个土地结合,成为在地化的游戏。他们以扑克牌代替牌板,以吹牛取代复杂的规则。只要有搭上赌博的热潮,就能迅速理解游戏的内容,但又带有不至于被纳入禁赌令的原创性,是一种新的赌博。



这就是在这城镇上被称为「牌九」的游戏。



「既然有初来乍到的客人,那第一场庄家就由老夫来当吧。虽然原本下注金是随个人喜好来下的,但这一次就设定成统一的金额吧。老夫想想啊……就设成一克朗吧。」



只要下注金没有高得离谱,拉撒禄就没有唱反调的必要。虽然钱包有些乾扁,但要挤出一克朗倒也还不是问题。



首先,威布斯塔依照玩家的人数,弄成每叠七张牌的牌堆,并发了下来。



拉撒禄确认起手边的牌。黑桃3、梅花J、方块J、方块2、黑桃A、红心5、梅花A。



威布斯塔也在看过手牌后,以背面朝著其他玩家的状态开始挪动顺序。



「规则是这么回事──牌型等基本规则参照吹牛,然后玩家要将手牌分成五张一组的长边,以及两张一组的短边。」



说著,威布斯塔亲自展露了一次分牌的方法。他在自己面前排出了横向排开的五张组(长边),以及纵向排列的两张组(短边)。



「和分牌有关的规则只有一项──短边的牌型不能比长边更大。一旦违反了这个规则,就被视为无条件败北。」



拉撒禄没转动视线,确认著自己手边的牌。



目前他可以用A和J组成两对的牌型。既然牌型的强弱是遵照吹牛的规则,那数字里最强的就是A,其次是K,接著依照数字大小排序,最小的则是2。



换句话说,在目前的状况下,拉撒禄不能在短边摆出A的一对。



为什么要制订这种规则呢──拉撒禄虽然萌生了这样的想法,但威布斯塔随即就给出了提示:



「在所有人都分好手牌之后,接下来就是开牌。玩家和庄家要去比较彼此的长边和短边,藉以分出胜负。若长边和短边都强于庄家的话,那就是玩家获胜,可以获得两倍的下注金,若只有一边获胜的话就视为平手,将下注金拿回手边。至于若是两边都输的话,就算是玩家的败北。」



原来如此──拉撒禄在内心感慨。



短边只能用两张牌进行组合,既然手边会收到多达七张的牌,要凑出一对的可能性就相当高了。如果没有「低边的牌型不能比长边更大」这个规则,那长边就有很高的机率会形成一对,让平手的结果连连发生。以赌博来说,这样的节奏会欠缺炒热气氛的要素。



「如果短边没能凑成对,就是以高分牌决胜负对吧?」



对于拉撒禄的问题,威布斯塔仅是点头作为回应。



若手牌里连一对都没有凑成,那就会被称为「高分牌」的牌型。这是连一对都打不过的最弱牌型,若是两方都要用高分牌分出高下的话,就会各以数字最大的一张牌比大小。



其他两名玩家也仿效威布斯塔的动作分出手牌。看著两人的手法,拉撒禄随即明白他们并非这座城镇的居民。两人的动作相当生涩,看起来就像是初次接触──或是曾经玩过却并不熟练的模样。



(况且,他们好像不认识我啊。)



「便士」凯因德之名在经黑巧克力坊一役后,便受到媒体的大肆渲染。反过来说,若是在帝都的赌场没打听过相关传闻,或是没有阅读书报的习惯,那会不认识拉撒禄也是理所当然。



「喂,动作快啊。」



其中一名玩家这么搭话后,拉撒禄耸了耸肩。



他在想了一下后,将手牌里的黑桃3和方块2抽出作为短边。待所有人都分好手牌之后,所有玩家便一齐将牌翻面。



「呵哈。」



看到桌上的光景,威布斯塔像是忍俊不禁似的笑了出来。



「看来『便士』凯因德果真不是浪得虚名啊。」



我只是还不了解这游戏的牌理而已啦──拉撒禄苦笑著摇了摇头。



其他两名玩家会露出带了些困惑之情的笑容也是无可厚非,毕竟拉撒禄的手牌分法实在很缺乏求胜的意志。



毕竟他是将没能凑成一对的两张点数最小的牌构成了短边,虽说凑出两对的长边应该有不小的机率获胜,但短边明显是被当成了弃子。



(唉,不了解牌理确实是真,但我也有其他目的。)



拉撒禄不动声色地观察左右两名玩家的脸色。人类要颠覆自己的第一印象相当困难,而这也适用于赌场的状况,也会如实展露在这里的第一场赌博结果之中。



害怕对决,会眼睁睁地让宝贵的胜利溜走的玩家。



这一场赌局想必让左右的玩家对拉撒禄产生了这样的认知。就像是在证明他的推论似的,两人放松了对拉撒禄的警戒,将注意力更加集中在威布斯塔身上。



威布斯塔应该察觉到自己受到了警戒,但却没有表现出在意的样子。在确认所有人的手牌都摊开之后,威布斯塔也展露了自己的手牌。



长边是方块A、红心8、红心6、方块5、红心2。



短边则是黑桃10和黑桃9。



换句话说,两边都是没能凑出牌型的高分牌,而短边的数字也算不上是大牌。看到这样的光景,拉撒禄也忍不住加深脸上的苦笑。



正如预料,除了拉撒禄之外的两人赢过了威布斯塔,获得了和下注金相同的赏金,而拉撒禄要是按照常理将一对J放到短边的话,就也能赢下这场赌局了。他老实地伸出手,取回了用来下注的克朗银币。



「基本上,我们这里的庄家是轮流制的,换句话说,接下来由你做庄。」



拉撒禄右侧的男子成了下一局的庄家。



(不过,若是像这样轮流做庄的话,当庄家的风险就显得很大啊。)



以玩家的身分败北时,只会输掉自己下注的金额而已。



至于作为庄家败北时,就会损失与其他人的下注金同样的金额。目前是庄家一人、玩家三人的赌局,因此就算以粗略的方式计算,在做庄时有可能会损失的金额,也会是高达作为玩家时的三倍之多。



也许是明白这一点吧,右侧男子在洗牌时的动作显得有些缓慢迟钝。拉撒禄凝神注视,好在对方耍老千时能第一时间察觉,同时开口说道:



「不过,啊──『仪典长(至尊)』威布斯塔?」



「怎么了,『便士』凯因德?」



「你像这样待在这里真的好吗?我听说对立的状况挺严重啊。」



这时,另外两名玩家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赌场之中虽然就像是其他的赌场一样充斥著喧嚣声,但也就仅此而已。无论是相互开呛或是飙骂脏话,都是这类场所的副产物,那就像是森林里的动物们遵循著弱肉强食的规则彼此厮杀一样,是极为自然的光景。但这里并不存在会闹出大事的状况。



没错,这就与集会厅的状况如出一辙。正因为两方的状况相同,也进一步地暗示了这座城镇的对立状况。



威布斯塔的视线捉住了拉撒禄。



那是足以让拉撒禄为之畏缩的凌厉视线。那宛如昆虫一般的扁平双眼望向拉撒禄,接著扭曲起来。



「才没有什么对立,不就是个飞黄腾达的小伙子不知感恩,反过来捅人一刀罢了。」



若是翻翻世间流传的辞典,「对立」这个词汇的解释就和你陈述的状况一模一样喔──想是这么想,但拉撒禄终究没宣之于口。看到老虎的尾巴就在眼前时,他不会傻到一脚踩下去。



然而,却还是有伸脚去踩的傻瓜存在,那便是拉撒禄右侧的男子。



「对立!状况有这么糟糕吗?我看起来倒是没那么夸张啊。」



有那么一瞬间,威布斯塔像是感到不耐似的用手指敲了一下桌面,接著他瞪向了拉撒禄,意思是说「解释起来很麻烦,就交给你说明了」。



哎,这毕竟是自己起的头──拉撒禄开口说道:



「说起来,你有听说仪典长和副仪典长闹不合吗?」



「当然听过啦,但明明是这种状况,这里却没什么火爆的气氛啊。」



「这差不多就能回答你的问题了吧。」



右侧男子洗好牌后,以一克朗为限的第一场赌局随即告终,接下来众人可以自由下注。拉撒禄没想太多,再次赌了同样的金额。



七张牌发了下来,拉撒禄拿起牌观看。



方块A、红心Q、方块10、黑桃6、红心6、红心4、红心2。



在稍微想了一下后,他抽起A和10作为短边,接著盖牌。



不管是在集会厅还是这座赌场之中,都不存在显而易见的对立,要回答这个原因并不难,只是在进行说明的时候,有严加挑选用字遣词的必要。



「这座城镇曾经想依靠赌博发展起来,但这是为了当地居民的生活,而不是为了让观光客在这里恣意妄为而订定的方针。然而,这座城镇的草根性却逐渐受到了打压──大概是这种感觉吧?」



拉撒禄的说法似乎没有惹得威布斯塔不快,他一声不吭,只是点了个头作为回应。



换句话说,这座城镇的对立,就存在于集会厅和这座赌场之间。



若要举例的话,包括了因为重新规划而变貌的街景、因为新开设的医院而流失生意的居家医生,以及仅限上流阶级出入的温泉浴池皆是如此。



(不过,会把外地人士视为扰民存在的,也只有一部分的居民而已吧。)



拉撒禄的说法虽然没有错,但他也清楚这只是其中的一种看法而已。巴斯虽然希望能发展起来,但讨厌城镇的风貌遭到上下其手,然而因为观光客会来到此地洒钱,居民自然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座城镇的守旧派代表,是仪典长坎卜登•威布斯塔,至于象徵新势力的则是副仪典长理察•纳许。



这之中并不存在哪一方较为正确,哪一方有错之类的区别,就像是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争执那般,双方都只会讲述对自己有利的主张。



(不过,说起来还是有些不对劲。我不觉得威布斯塔会大意到让隔阂严重到这种地步。)



仪典长这个身分握有莫大的权力。说起来,威布斯塔应该是有能耐在火种开始燃烧之前浇熄此事才对。



在拉撒禄感到疑惑的同时,威布斯塔突然用力握拳,朝著桌面重重一捶。



「那个!臭小子!惹人生厌的『帅哥』纳许!」



传来了像是枯枝断折般的不祥声响。



「他以为收留他这个流落此地的穷小鬼,还特地拉拔他长大成人的是谁啊!那小子,到底是为什么要反捅老夫一刀!」



原来如此──拉撒禄有些明白了。看来威布斯塔这边还没能掌握住纳许背叛的原因。因此对他来说,这场对立来得极为突然,想排除原因也无从下手。



从威布斯塔的一言一行,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有著强烈支配欲的男人。也许对他来说,这场发生在巴斯的难解风波,就像是爬满了全身上下的蚂蚁一样烦人。



「那、那个,对不起,您的手,很危险。」



「哼!吵死人了!」



对于前来搭话的芳妮,威布斯塔的回应是反手挥出的手臂。芳妮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摔倒在地。接著威布斯塔一把拿起桌上的玻璃杯,朝著芳妮扔掷过去。芳妮被玻璃杯砸到的额头造出了新的瘀青,杯子里的葡萄酒也溅湿了她的全身。



「臭女人,你凭什么对老夫比手画脚!你这个垃圾!」



拉撒禄虽然认为芳妮的担忧是理所当然,但她却是温顺地听进了威布斯塔的话语点了点头,接著出言致歉。深红色的葡萄酒滑落到她的浏海,宛如鲜血般垂落。



「对、对不起…………是我失礼了。」



即使没做多少动作,这似乎对于苍老的身躯来说还是有些难受,只见威布斯塔短促地喘了几口气。他以锐利的眼神瞪向拉撒禄右侧的男子。



「喏,继续吧,快点开牌吧。」



说著,威布斯塔展露了自己的手牌,拉撒禄等人也随之跟进。芳妮虽然发出了几声呻吟,但很快就收敛下来。她站起身子、以袖子擦拭头发的动作,显示出承受这样的暴力行为已是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看到拉撒禄展露的手牌,威布斯塔有那么一瞬间眯细了双眼。



(…………勾起他的疑心了吗?)



拉撒禄装作没察觉此事,暗自思忖了起来。



以拉撒禄刚才的手牌来说,他应该让方块A和红心Q放在短边才对。由于长边已经凑出了6的一对,因此该将剩余的点数最大的两张牌放到短边比较安全。



(不过,我刚刚已经刻意展露了过于谨慎的态度,因此没把最大的两张牌放在短边,应该也不会太过让人起疑才是。)



威布斯塔终究没有开口多说。



作为庄家的右侧男子,展露出来的长边为5的一对,至于短边则是K的高分牌。拉撒禄在长短两边都打败了男子,获得了一克朗的赏金。



威布斯塔再次两边的牌都输了,左侧男子则是平手。以收支来说大概差不多打平吧,只见右侧男子说了些玩笑话。



庄家继续轮流,轮到了拉撒禄。拉撒禄以俐落的手法将刚刚用过的扑克牌收拢起来。



(好啦,如此一来,我就凑到了四张红心牌了。)



拉撒禄刚才的手牌里含有四张红心牌,而拉撒禄刻意将这几张牌放在长边,换句话说,他让四张牌聚集在一起的状态下结束了赌局。



他接著收起其他人的牌,并叠在牌堆上头。



(再怎么说,要让牌堆从头到尾完美地排出顺序还是太困难了。我可不具备某个女赌博师的变态技术,但即使如此,若只是要弄出一小部分的话,倒也是还办得到。)



在这种规则下玩牌九,风险最大的便是自己做庄的时候,因此,他不想让自己的手牌太过难看。但如果做牌做得太过火──像是和方才完全一模一样的牌,那又会有擦枪走火的可能。



玩家们各自放上了下注金。坐在拉撒禄左右两侧的男子们正如他所料,是新来乍到的外地人士,似乎也是头一次玩牌九。在经历两场赌局后,他们逐渐对玩法熟稔起来,下注的金额也增加了不少。这局里下注得最少的,竟然还是威布斯塔的一英镑。



拉撒禄在切了几次牌后,接续起方才的话题。



「对了,关于刚才的话题,我还有一个问题没能厘清。」



威布斯塔虽然稍稍挑起了眉,却没有打断他。拉撒禄先是停止洗牌的动作,接著伸手朝著墙边一指。



站在那儿的,是宛如一尊雕像般持续立定的温斯顿。



「那家伙是什么来头?」



同时,拉撒禄在内心大喊痛快。



刚刚所谈论的城镇对立话题,当然勾起了每个参与者的关心,而所有人也同样对于温斯顿的存在保持著一股淡薄的注意。在拉撒禄伸手一指后,包含威布斯塔在内的所有人的意识,都朝著该处瞥去了一个瞬间。



拉撒禄的手指挪回牌堆,悄悄动起了手脚。他在表面上做著洗牌的动作,实则排列出预先决定好的顺序。



「哦,那个人啊。」



威布斯塔以手指敲了一下桌面。



「该怎么说,那该算是让人投鼠忌器的法令呢,还是该说是沉重的枷锁呢?无论如何,都不是需要去在乎的存在,只是若是在此地生活的话,那就会像空气般如影随形。」



「…………哦?」



拉撒禄转头望向温斯顿,只见他露出笑容轻轻挥了挥手。那挥手的动作看起来竟然有点可爱,让拉撒禄感到一阵火大。



算了,也没必要强行探问温斯顿的来历。毕竟他提出问题的目的并非得知答案,而是转移众人的视线和注意力。



拉撒禄迅速地发下七张手牌,接著拾起观看。



(嗯,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红心Q、黑桃J、黑桃10、红心6、红心5、红心4、红心2。



除了上一局拿到手的四张红心牌之外,这回又多了红心5,如此一来,长边就能凑成同花了。



以拉撒禄耍老千的本事,能操控的就只有上一局拿到的四张红心牌而已。要从牌堆抽三张牌,并从中再抽到一张红心牌,靠得权势纯粹的运气。但即使如此,这样的赌注也还是比老老实实地玩牌九还要来得有胜算多了。



他将黑桃J和黑桃10挪到短边。只要长边能获胜的话,再糟糕也还能落得个平手的下场。



他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拉撒禄并没有架起十全十美的警戒网。



「…………」



在所有玩家开牌的那一瞬间,拉撒禄暗自咬了一下嘴唇。



左右两侧的玩家还不是问题。按照顺序来说,拉撒禄赢了其中一方,另一方则是打成平手,但问题出在威布斯塔的手牌。



长边是黑桃8、方块8、梅花8、红心10、方块10组成的葫芦。



短边则是黑桃K和梅花5的K高分牌。



换句话说,拉撒禄输了。而在察觉自己败北后,另一股冲击随之席卷而来。



(在长边凑葫芦,在短边凑高分牌…………?)



就正常思路来说,这样的分法实在不太正常,若是七张牌里有三条和一对的话,应该会把三条放在长边,一对放在短边才是──除非是像拉撒禄这种不打算与人正面对决的个性。



然而,威布斯塔显然是刻意将葫芦放在长边,并让短边形成高分牌。显而易见地,这是为了打败拉撒禄。



在理解到这一层的瞬间,他的背上登时喷出了大量冷汗。



(「被他看穿我打算让长边形成同花了」…………?)



他认真地考虑过直接踹倒椅子起身,就这么冲出室外逃逸。一想像耍老千被抓的代价是手掌被打碎,从此再也过不上赌博师的生活,他就萌生了不惜拋下莉拉也要逃出这座城镇的念头。



他之所以没有实际采取行动,是因为比思路早一步转动的眼睛看到了威布斯塔的表情。



威布斯塔明显在笑──那虽然是一般人几乎无法判别的幅度,但对于拉撒禄这类人来说,他确实能读出威布斯塔收在眼眸深处的诡谲笑意。



拉撒禄感觉到舌头变得如木棒般僵硬,索性无言地结算这次赌局的结果。就结果来说,他手上的金额几乎没有增减,由于威布斯塔的下注金偏低,拉撒禄还稍微小赚了一点。



(不对,我应该当作这是对方好心这么安排的才对。)



如果这里是旅馆的房间,他肯定早就蹲在地上抱头叫苦了吧,但现在的他并不能这么做。既不能在赌场里暴露出内心的懊恼,下一局游戏也已经开始进行了。



总之──拉撒禄在内心摇了摇头。



(我再也不敢耍老千了…………)



他马上纠正了这个念头。



(我暂时不敢耍老千了…………)



游戏的进行状况非常单纯──至少对于旁人来说是如此。



威布斯塔手边的赌金几乎没有增减,而左右两名玩家虽说略有差异,但两人都输掉了相当多的金额。



理所当然地,眼前的状况是拉撒禄独赢的状态。



「便士」凯因德在赌博赢了钱。



「…………啊──混帐,这可真糟。」



他把这句呢喃硬是吞回了嘴里。



当然,拉撒禄就像平常一样──不对,是以比平常还要谨慎许多的态度参与赌局的。由于阮囊羞涩,拉撒禄确实是想赢得比平时再多一点,但他从来没有产生过要掏空左右两名玩家口袋的念头。



尽管如此,拉撒禄手边的硬币还是持续地增加著。



虽然持续获胜的焦躁感让思路有些偏移,但他依旧维持著冷静,而这份冷静也让他察觉金钱流向的诡异之处。



拉撒禄基本上从不下重注。虽然在赌场的气氛高涨之际,也是有不得不下注的时候,但基本上,他一向只会支付勉强能让赌局成立的最低金额。



若是要问把钱扔给拉撒禄的是何人,那答案就是威布斯塔了。



他会在左右玩家做庄时下重注获胜,在自己做庄时打出和局,并在拉撒禄做庄时下重注,然后刻意败北。



就结果来说,资金以威布斯塔为枢纽,从左右玩家的口袋流向了拉撒禄的手边。就实际上来说,拉撒禄的整体胜率并不算太高,但如今,左右玩家对拉撒禄的恨意已经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



应该说──拉撒禄想到这里,用力咬住了嘴唇。



之所以会任人摆布到这种地步,原因也相当单纯,毕竟拉撒禄从未想像过会有这种作风的人物。将自己赚来的钱刻意地──虽然只是一股感觉,但应该是刻意为之吧──转让给他人的人类,在拉撒禄的认识之中是不会存在于赌场的。而就目前的状况来说,拉撒禄也没办法判读他这么做的目的。



待他察觉之际,拉撒禄手边的金额已经多到有些异常了,而在他思考能不能找个时机退还给左右两侧的玩家的这段期间,他也一并错失了离席的机会。在理解威布斯塔是有意将金钱转送给拉撒禄的瞬间,一切都为时已晚。



「哎呀哎呀,真不愧是那个凯因德的孩子,果然有一手啊。」



威布斯塔的这句话听在拉撒禄耳里,只感觉得到无止尽的空虚。



(这下该怎么办?虽然已经和左右两边的家伙结下粱子了,但还是尽快逃跑为妙吧?比起让这种状况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还是走为上策吧。)



拉撒禄拾起发下来的七张牌,同时评估起逃跑的时机。



等这局结束后就逃吧──拉撒禄这么想著,随意将手牌分开,然后开牌。



接下来发生的,是一起纯粹的不幸事件。换句话说,拉撒禄在这一局收到的手牌其实并不强,若是照著牌理出牌的话,应该是会以平手收场,若是运气差一些的话,大概就会败给对手吧。



但极为凑巧的是,就在这一局里,右侧男子手上的全都是一些烂牌。他所展露出来的是连人头牌都没有的高分牌,因此他理所当然地输给了在场的三名玩家。



而这已足以彻底激怒右侧男子。



「宰了你!开什么玩笑啊!」



在咆哮声响起的同时,右侧男子站起了身。杀气腾腾的大吼撕裂了赌场愉快的聊天气氛,死寂瞬间降临。



拉撒禄的眼角看到了男子将手揣入怀中。拉撒禄虽然也勉强做出了伸手入怀的动作,但由于被对方制得先机,男子的动作快了一步。



「去死吧!」



随著老套的威胁语句,男子抽出了一把手枪。



拉撒禄虽然闪过了跳起来躲避子弹的念头,但男子肯定会在行动之前将枪口对准他吧。总是潜伏在他生活角落的死神,似乎正以毛骨悚然的动作轻抚著他的背脊。



布满血丝的双眼、黑暗的枪口、对著扳机施加的力道,至今看过的尸体宛如走马灯般浮上心头。



(这───好像不太妙啊。)



然而,下一秒响起的却是物体被破坏的声响。



「………………奇怪?」



在这个当下,没有任何一个人成功地以双眼捕捉刚刚发生在赌场的事情经过。众人只能藉由同时产生的几种结果,靠著脑力去推测出事发的顺序。



首先能明白的是,手枪自男子的手中消失了。



男子的身旁站著理应站在墙边的温斯顿。



温斯顿的手里拿著手杖。



最后,则是以为消失不见的手枪碎成两截,在几秒钟后掉落在地。



还原起来,就是温斯顿以超乎常人的速度展开行动,以手杖击打了男子的手枪,将之朝著上方打飞。在理解完事发过程的同时,温斯顿也垂下了手杖,在地板上敲了一声。



拉撒禄维持著伸手入怀的动作眨了眨眼睛。赌场里所有人的反应都和拉撒禄相仿,酝酿出一股和方才截然不同的沉默。



「───啊,咦?」



几秒钟前还握著手枪的男子,愕然地凝望著自己的右手。从他的角度来看,自己等于是在一瞬间失去了手枪,只留下麻痹感还缠绕著右手吧。



「好啦。」



这时,温斯顿颤抖著喉咙的脂肪开了口。他的语气极为平静,不仅没有被掏出的手枪吓著,也没在那一剎那的行动后留下任何余韵。那像是在散步途中与人打招呼的悠哉口吻,听起来反而极为异常。



「拉撒禄•凯因德,你刚刚问了我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对吧?」



「…………是有这回事没错。」



「正如你所见,我扮演的是调停者,也就是维持中立的角色。」



温斯顿伸出食指,得意地左右摇摆。



或许是因为他的动作实在是过于俐落,反而让人感受不到散发出来的威胁性吧。被缴械的玩家这时勉强撇过头,朝著温斯顿顶撞过去。



「你这混帐搞──」



他的话没有后半句。因为温斯顿用手杖压住了男子的肩膀。



温斯顿并没有用手杖殴打,也没有用前端戳人,就只是以轻柔得像是在轻轻拍打般的动作,将举起的手杖前端放到了男子的肩膀上。



接著,他将手杖向下挪动。



「咕,叽,呃啊!」



究竟要灌注多大的力气,才能施展出如此惊人的动作?随著手杖的下移,男子的膝盖也弯了下来。温斯顿的表情明明和平时一模一样,但被手杖前端碰触的男子却整个人垮了下来,这幅光景看起来既像是粗制滥造的魔术手法,也像是施了魔法一般。



「这座城镇出现了对立的状态,会为此困扰的包括了赌场和一般居民。若是在这种状态下发生暴力行为,那就没办法过上正常的生活了,对吧?在合适的场所,以合适的形式进行争执,才称得上是上道的行为,但这世上总是充斥著不上道的人们。」



温斯顿一鼓作气地将手杖往地板放下。手杖的前端击碎了砖头,就这么没入其中。温斯顿放开了倒插的手杖,张开了双臂。



(…………是说,那根手杖显然不是木制的吧。就当作里面灌了铅一类的东西好了,但那究竟得要有多大的力气才能不当一回事地带著走啊?)



毕竟就连拉撒禄也从未察觉过那根手杖有异。温斯顿总是带著这根改造过的手杖,而且还将之使得举重若轻。



温斯顿像是在向整座赌场发布宣言似的,朗声说道:



「所以我才被叫了过来。」



他伸出了手,拽起了原本趴伏在地的男子。温斯顿就像是在拎一只小猫似的,让男子在椅子上坐定。



「精确来说,我被赋予的角色是这么一回事──『禁止让这座城镇出现暴力』,以及『履行在赌场进行赌博的结果』。输不起的赌徒一旦豁出去大闹,最后总是会带来血腥的结果,这你们也都很明白吧?这座城镇的风波,最终显然会与暴力的行为做出衔接,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并以极为严格的态度履行赌博的结果。好啦,你啊,还是乖乖地把该支付的钱交出来吧。」



「哈,谁要乖乖听你的话啊!」



从男子还敢吐口水的举动来看,他确实是卯足了气力,但他随即被温斯顿按著头,趴伏在自己吐出的口水上头,那些卯起来的气力终究以扑空作收。



「遗憾的是你没有其他选择。我这边也有著用人类的身体变卖成现金的手段,但这应该不是你会想要选择的方法吧?」



呻吟声取代了投降声明。温斯顿以随性的态度翻找男子的衣服,仅从钱包里抽走了必要的金额。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手枪这种粗暴的东西就不该带进赌场里。这句话也同样是说给在场的各位听的喔!你们应该也不想变成这种下场吧?」



「那、那家伙又怎么说!」



再次被按倒在地的男子喊道。「那家伙」指的是拉撒禄。



拉撒禄眨了眨眼,这才察觉自己还是维持著在那一瞬间伸手入怀的姿势。在看到男子拔出手枪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是这个姿势。



拉撒禄原本打算开口,但温斯顿抢在他之前抬起了一边的眉毛。



「拉撒禄•凯因德,将手伸到空无一物的怀里是有什么事?肚子痛吗?」



「…………」



拉撒禄无言地抽出了手。当然,他的手里并没有握著任何东西。毋宁说,从外套的摆动来看,他显然没在内侧插上手枪一类的沉重物体。



(他的眼睛很利啊。我原本还以为这能用来虚张声势……)



温斯顿不仅在那一瞬间制服了男子,似乎还观察过四周的状况──至少他看穿了拉撒禄的动作只是单纯的虚张声势。



「好啦,顺便让我把打招呼的目的完成吧。」



在赌场所有人的注目下,温斯顿从地板上拔起了手杖。事到如今,他那宛如猪只般的肥胖身体,也因为蕴藏在体内的强大暴力而让人觉得像只勇猛的山猪。明明如此大闹了一番,但他的态度却没有分毫动摇,这也是温斯顿最教人害怕之处。



「这座城镇禁止任何暴力行为。此外,也禁止不去履行赌场赌博的结果。我──反正还带著部下,就以『我们』作为称呼吧。我们会遍布在这座城镇的每个角落,监视著你们的一举一动,监视著所有被撕毁的契约。」



在场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胆子对他的话语提出抗议。



明明爆发著仪典长的宝座之争,但这座城镇却与暴力无缘到让人惊讶的理由,也在此真相大白。答案其实非常简单,那便是雇用了来自第三方的强大暴力,强横地制止了其余的暴力行为。



在地居民偏向仪典长派,观光客偏向副仪典长派。至于这第三股势力──某方面来说这并非势力,而是维持治安的暴力装置爽朗地报上了名号。



「以上宣言,乃是我温斯顿以小乔纳森•怀尔德的代理人身分宣布。」



这补上的一句话,让拉撒禄不禁垂下了目光。



小乔纳森•怀尔德──虽然他本人应该没待在巴斯,但光是亮出名号就足以镇压全场。那是「便士」凯因德完全无法相提并论的穷凶极恶之徒。只要是曾经出入过赌场一次的人,就绝对会听说过这个名字。



安静得宛如被泼了一盆冷水的赌场反应,著实反应出了那个名字的影响力有多大。就连威布斯塔也不例外,对于温斯顿像是要掌控赌场全局的傲慢发言,这名老者也没有出言打岔。



至于温斯顿本人则像是慢了好几拍才有所察觉似的,以困惑的神色皱起了眉头。



「哎呀,打断了你们的兴致,真是万分抱歉。」



说著,他便以和先前别无二致的动作回到了墙边。然而,客人们已经没办法再以同样的心态打量著伫立在该处的圆滚滚人影了。



(总之,回家吧。)



拉撒禄迅速搜刮起桌上的金额,塞入口袋之中。



赌场的空气完全被温斯顿掌握住了。而温斯顿方才提及的打招呼,代表的肯定就是──示威和恫吓,同时也是下马威,让拉撒禄这样的外地人士都能明白他所代表的立场。



就在拉撒禄静悄悄地打算离去时,却蓦地被人从背后叫住,那是看似因骚动感到不快、皱起了脸孔的威布斯塔。他以缓慢的动作收著扑克牌,与其说那动作是在触碰纸牌,更像是纸牌主动朝他汇聚过去般。



「虽然就只是几个小鬼在乱吠,但这座城镇的治安相当糟糕。凯因德的孩子,你可要小心啊。」



矮小的老人散发著与身材毫不相称的强大欲望,露出了讪笑。



「『老夫的女儿也要受你照顾了』。」



比起刚刚被枪口直指更为强烈的死亡气息,在这时抚上了拉撒禄的脖子。



对拉撒禄来说,他能不让脸部抽搐起来已经堪称是奇迹了。浑身是血地倒卧在地的少女身影,在这时闪过了拉撒禄的脑海。



「………………啊,混帐。」



好不容易,他才从乾巴巴的喉咙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回到旅馆,打开房门。



待在房里的有莉拉和朱莉安娜。为了还无法外出的朱莉安娜,莉拉似乎是足不出户地照顾著她。虽然用谈笑风生来形容有些过于轻率,不过两人似乎聊得相当起劲,狭窄的房里弥漫著愉快话题的尾韵。



莉拉放下了拿在手里的针线,拾起了木炭,打算向拉撒禄打招呼。



『欢迎您回──』



在她写到一半的时候,手上的木炭戛然而止。莉拉的表情僵住了。



拉撒禄没有多加理会,以缓慢的步伐穿过房间,站到了塞满旅行用品的木箱前方,就这么朝著背后搭话。



「我说,朱莉安娜啊。」



「怎么啦,大哥?」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人家不知道!父亲大人就是父亲大人!」



一如往常地,朱莉安娜的说话声还是快活异常。



「我换个问法。你的父亲是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头顶半秃,而且还坐著轮椅对吗?」



「嗯?对,是这样呢!父亲大人好像就是这种感觉的人喔。」



「这样啊。」



他从行囊里抽出了短刀。



拉撒禄一个跨步欺近床铺,揪住了朱莉安娜的衣襟。他没理会朱莉安娜发出的微弱苦闷呻吟,将她按到了墙边。廉价的壁材随之扭曲变形。



「…………呃!」



他听到了莉拉像是挨了揍似的发出了急促的喘气声。朱莉安娜直直地望著自己,虽然因疼痛而皱著眉,但她的表情几乎没有改变。



拉撒禄彷佛在害怕一语成谶似的,以几近悄声的音量说道:



「你──是坎卜登•威布斯塔的女儿对吧。」



朱莉安娜眨了一次眼睛。那圆润的眼睛映射出拉撒禄的身影,照出了他比刀刃还尖锐的神态。



「是这样吗?」



他判断朱莉安娜没有说谎。一方面是拉撒禄的观察能力告诉他朱莉安娜的模样不是在说谎,另一方面则是没必要在把话说到这种地步后继续装蒜。



「不过好像有可能喔。大哥所描述的那个人物若是有著坎卜登•威布斯塔的名字,那人家的父亲大人说不定就是坎卜登•威布斯塔了呢。原来父亲大人叫这个名字呀。」



在不知父亲名字的环境下成长的女儿。



或许他太过小看其中的异常性了。不管是女儿还是父亲皆是。



「…………彻底被摆了一道啊。」



由于缺乏判断的材料,因此没有杀死朱莉安娜──这是因为他认为杀死她带来亏损的机率相当高的关系。就结果来说,拉撒禄将朱莉安娜留置在身边的时间有些太长了。



在发生这类风波的时候,一旦被周遭的人们认定「这人应该是属于某一方阵营的吧」,那就和实际加入其中没什么两样了。



这些日子以来,究竟有多少人目击了拉撒禄照料朱莉安娜的光景?他既没有积极对外宣示朱莉安娜的存在,也没让她走出房间,但拉撒禄曾带著她去看医生,在搬运的过程中也没有做过任何掩蔽工作。人类的悠悠之口可没被门挡住,朱莉安娜落在拉撒禄手里的事实,说不定再过不久──或是早就以现在进行式传播开来了。



这样的处境,肯定是坎卜登•威布斯塔为拉撒禄一手打造出来的。



(她的知识之所以匮乏得惊人,原因就出在她是刻意被这么养大,并在这种风波爆发时派上用场。朱莉安娜虽然没有身为仪典长之女的自觉,但周遭人士都很清楚她是仪典长的女儿。威布斯塔是刻意营造出这种背景的。)



这样的「道具」能派上多少用场,已经从拉撒禄的现状得出了结果。



这可真糟──他深切地体悟到这件事。再置之不理的话,他就真的会被卷入这场仪典长之争了。换个角度来说,他说不定早就已经被卷进去了。



(某一边的阵营──或者该说双方的阵营显然都打算把我卷入这场仪典长之争里头。换句话说,这场仪典长之争会以某种类型的赌博来一较高下,而他们的目的是藉由收编我来增强战力吗?)



这种斗争他可是敬谢不敏。换句话说,拉撒禄得在朱莉安娜依附在他身边的状况传开之前做出应对。也就是说──



「你要杀掉人家吗?」



朱莉安娜歪起头。



「…………」



拉撒禄没有点头,但重新握好了短刀。



率先浮现的方案,确实就是将「藏匿朱莉安娜」这样的事实透过物理手段抹消掉。他总觉得冰冷的刀柄正在吸收自己的体温。



若是立刻削断她的喉咙,有办法在无人察觉的状态下将尸体扔进雅芳河里吗?拉撒禄一边在脑子里盘算,一边稍稍侧过了头。



「明明知道要被杀了,你倒是挺冷静的嘛。」



「你想听人家讨饶吗?」



「我是没有要听的意思啦…………」



他直视著朱莉安娜的脸孔。拉撒禄企图从中读取出几许符合人性的情感──像是胆怯或是愤怒,并让这些嵌在身上,藉以获得成就感。



但她的脸上却什么也没有。



朱莉安娜一如往常地展露著纯真的笑容,对于近在眼前的死没有一丝感慨。这并不像是对死亡做好了觉悟──拉撒禄虽然见过几个有这种胆识的人,但并没有从朱莉安娜身上感受到类似的成熟心灵。



朱莉安娜的表情,就像是看著原本高升的太阳沉入地平线那般,把眼前发生的事情视为理所当然。



在她的心中,死亡不具任何价值。



拉撒禄忍不住问道:



「…………你不怕吗?」



在说出口后,他才想到这不该是一个意图杀人者该说的话,忍不住露出苦笑。也不晓得是不是察觉到同样的笑点,只见朱莉安娜憨憨地露出了笑容。



「因为这是父亲大人所期望的呀。」



「…………父亲大人是吧。」



「把人家带来这里的是父亲大人,揭露这件事的肯定也是父亲大人。应该是这样吧?既然如此,那父亲大人肯定也料到会有这种状况了。」



朱莉安娜自豪地晃了晃遍体鳞伤的身子。



「因为人家爱著父亲大人呀。」



像是觉得这可以作为一切的理由似的。



「人家爱著父亲大人,父亲大人也爱著人家。如果父亲大人认为人家死在这里是一件天大的好事,那人家当然觉得死了也没关系呀!」



拉撒禄之所以会窜起一阵鸡皮疙瘩,是因为他明白朱莉安娜是打从内心如此认定。眼前的少女看起来并不是人类,他总觉得自己触碰的是一只披著人皮的巨大虫子。



未免也太过单纯了。



朱莉安娜的逻辑虽然没有矛盾,但这世上究竟有多少人能因为这点理由就心甘情愿地去死呢?应该说,若光凭这点理由就能带著诚挚的幸福心情死去,那种人又真的能称之为人类吗?



他反射性地举起短刀。这是为了从少女的眸子之中找出符合人性的正常心灵反应。



要是没人阻止的话,他恐怕就会直接挥下去吧。



「…………呃!」



从后方冲了过来的莉拉一把抱住了拉撒禄的手臂,让挥舞短刀的动作停了下来。



「哦,哇。」



手臂被向后扯去的拉撒禄顿失平衡,在脚步一阵踉跄的同时,手上的刀子落了下来。莉拉以意外迅速的动作将短刀踢到房间的角落,绕到了拉撒禄的面前。



在拉撒禄抽开身子后,朱莉安娜倒卧在地板上,像是回想起来有这回事似的猛咳起来。莉拉将朱莉安娜藏在身后,以强烈的视线投向拉撒禄。



「…………!」



「让这丫头活下去已经没意义啦。事到如今,她已经是我的敌人了。」



所以要杀了她──拉撒禄认为这样的逻辑相当单纯,也不存在否定的理由,但回应他的却是一连串用力摇头的动作。



「…………!」



拉撒禄不太明白这究竟是「就算是敌人也不能杀她」还是「朱莉安娜不是敌人」的意思。算了,无论是哪一边都无所谓。



有好几秒钟,两人就这么瞪视著彼此。



如果真心要杀的话,应该是办得到的吧。他只要拾起短刀,再次挥下即可。不过,在杀死朱莉安娜的过程中,他会变得有必要先把莉拉撵开。



「…………唉。」



最后率先投降的是拉撒禄。



他耸了耸肩,调转脚步,捡起了落在房间角落的短刀。他感受到莉拉的身子稍稍僵住,并把刀子丢进木箱之中,发出了「铿啷」的声响。



拉撒禄沉沉地坐到了床上。他原本只打算坐著,但身子随即向后一颓,整个人躺到了床上。虽然现在甚至还不到小孩子就寝的时间,但他却涌上了一股脑浆的缝隙全被木屑塞满一般的疲惫感。



为了遮蔽从窗外射入的夕阳,他以手掌掩住了眼睛。



「唉,仔细想想,既然揭露朱莉安娜身分的是威布斯塔,就代表我杀了她也不会构成问题,既然如此,我就算杀了她也是无济于事。」



一旦让拉撒禄得知朱莉安娜是仪典长之女,肯定会料到他有下手杀害的可能性。在这样的前提下仍决定曝光此事,就代表对威布斯塔来说,事情已经进展到了即使杀掉朱莉安娜也不成问题的阶段。



「至少就现在来说,我已经没有一定要杀她的理由啦……」



在嘟嚷这句话后,他不禁有些后悔。因为总觉得这句话听起来像是硬拗出来的藉口。



他不晓得莉拉此时的反应为何,因为拉撒禄的双眼已经闭了起来。取而代之地传进耳里的,是完全没受到气氛影响、我行我素的朱莉安娜的朝气蓬勃的说话声。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