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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赌博师不求胜(1 / 2)



每个被称为农村的地方,能看到的村庄景色都大同小异。



若是从空中俯瞰村庄,首先映入眼帘的,想必会是位于村庄中央的大片空地吧。这里是被称为共牧地Common的土地,既会拿来种植给牲畜食用的草叶,同时也是村庄举办祭典或典礼时的场地。



民宅基本上都是环绕著共牧地散建的。而民宅的周遭会搭起篱笆,在交错林立之下,将村庄罗织得宛如迷宫一般。



住宅的建材会忠实反映出村庄的习性,若是邻近岩山的话就会选用石材搭建,而若是附近有广大的森林便会用上木材,或是在墙壁里嵌入草织隔板。这座名为无主地的村子则是以砖造建筑为主,这是因为此地接近河川,便于取得泥土的关系。



村子的外围地带设有烧砖小屋和打铁铺。为了便于管理火源,这类建筑物都会选在离民宅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搭建。磨坊也经常搭建在离村庄略有距离的位置,磨粉匠则是会以设有水车的河边小屋作为据点。



再往外围走去,就会看到一整片的田园风光。由于土地整合普及的关系,田畦笔直得就像是用尺画出来似的。大小各有不同的田地像是拼图般相互嵌接,数量也逐渐减少,最后像是被平原和森林吞没似的消失无踪。



反过来说,一定会位于村庄中央的建筑物则是教会。虽说和帝都庄严的大教堂相比,这座教会仅仅附有一座略显寒酸的钟楼,但在这座几乎不存在二层楼建筑物的村子里头,依然显得鹤立鸡群。



而拉撒禄醒来的场所,就位于教会的隔壁。



以砖造小屋为主流的村子里头,就只有一座看似历史悠久的石造大宅伫立其中。他先前便是待在宅邸里的其中一间房里。



「────天亮了啊。」



与其说是醒来了,不如说是只有上半身习惯性地起身了。也许是旅途中累积的疲惫没有完全消褪的关系,手脚都沉重得像铅块一样。



拉撒禄拖著沉甸甸的身体摇了摇头,驱散挥之不去的睡意。



(说起来,自从我雇了女仆之后,身体就变得健康很多啊……)



赌博师和营养失调可说是形影不离的好兄弟。他甚至觉得身体怀抱著这点不适,才像是回到了平时的自己。



他将腿挪下了床,穿进了靴子之中,在将一整天没脱过的靴子鞋带用力绑好后,他站起身子伸了个懒腰。



「…………」



他回头望去,稍稍皱起了眉头。



这是因为床上还躺著另一个人──莉拉仍在睡觉的缘故。她看起来还不会这么早醒来,说不定根本就忘了自己是怎么睡在这张床上的。昨晚来到这间房就寝时,莉拉还没躺上床,就已经是半脚踏入梦乡的状态。她大概从昨晚在马车上等待那时起,就没有接下来的记忆了吧。



他先是想了一下该怎么叫醒她才能将混乱压抑在最低限度,随即又觉得不管怎么叫她都没什么差异,很快就死了这条心。



「莉拉,快起床。」



「…………呜。」



像是胎儿般窝著身子占据了半张床的莉拉,在被拉撒禄摇了几下后,稍稍缩了一下身子。那长长的睫毛也像是蝴蝶的翅膀般,轻轻地颤了一颤。



拉撒禄加强摇她的力道,最后索性掐住她的鼻子。



「原来你的个性这么贪睡啊?」



「…………嗯呜!…………呃!」



莉拉弹起了身子。她在醒转之际发出一声短呼,而在以被烧烂的喉咙泄出混浊呢喃的瞬间,她随即像是蓦然惊觉似的按住了嘴角。



莉拉接下来的反应,基本上和拉撒禄的预料如出一辙。



先是为拉撒禄前来叫自己起床一事感到困惑,接著为同床共寝一事感到羞耻,再来则是为在陌生房间醒来感到困惑。懒得一一详细解释的拉撒禄摇了摇头,伸手指向房门。



「总之,等你梳妆完毕后,就走出房间右转,一路走到最底──但说起来,你昨天穿著这身衣服就睡了,衣服也不用换了吧。我有事得谈谈,所以就先过去了。」



他拋下还没从混乱和困意中回过神来的莉拉,快步走出了房间──也就是宅邸里的客房。



一直到十八世纪之后,这种类型的宅邸格局才有了「走廊」的概念。这种只为了连结各个房间所做的独特设计,可以说是近代的新发明,若非新造建筑或是近年装修的建筑物,不会看到这样的构造。



这栋宅邸则是一座自古迄今从未改建过的歌德建筑。



房间和房间之间是直接以房门相系,而所谓的移动,则是指穿越一间又一间的房间。走过摆设相异,但格局大同小异的好几间房间,著实是个奇妙的体验。



他最后抵达的是大厅。这里位于宅邸的中央,也是最大的一间房间。在这栋古老的宅邸里头,大厅被设计成种种活动的执行场所。



天花板呈挑高的拱状,房间宽敞得足以让孩子们在里头玩球嬉戏。作为地板的石材在经年累月下有所磨损,可以看出整片地板微微挤出了波浪般的起伏。由于窗户不大,大厅里的空气还残留著几分深夜的寒意。



大厅的中央摆著一张不管阵仗多庞大的家族都坐得下的长桌。虽然也摆了几张没有扶手、看起来做工厚实的椅子,但只有其中一张的上头有坐人而已。



「哎呀,早安。」



「…………嗨。」



在长桌的短边──该由宅邸里地位最高者就坐的位子上,此时正坐著一名双脚似乎还构不著地的少女。



她脸上的笑容丝毫不逊于装饰于头顶上的鲜花。那是从小受训练、用来展露在他人目光前的笑法。



「昨天晚上没能好好打个招呼呢。欢迎来到无主地,欢迎莅临无主修道院。我是这间宅邸的代理当家──爱蒂丝.唐宁。」



昨晚企图自杀的少女这么做了问候。



拉撒禄拉开了从少女──爱蒂丝的座位处数来第四张的椅子,同时为不知该归类为好运还是厄运的这份运气思忖起来。



「你也太瞧不起『我们』村子了吧!」



昨晚拉撒禄的玩笑话惹来了爱蒂丝的辩驳,但当时的拉撒禄万万没想到,这里居然真的是「她的」村子。



不管在哪个村子,住在座落于村庄中央、位于教会隔壁的大宅的人物,都只会有一类人士。



那就是这座村的领导者──村庄的地主。



她是这座村子──无主地的主人。拉撒禄面对著自称这座名为「无主修道院」的宅邸主人,稍加思索后这么开了口:



「…………啊──我是琼恩.布隆顿。」



「布隆顿?我记得有个知名的拳击好手就叫这个名字吧?你难道是拳击手吗?」



「如果你觉得我看起来是那种职业,就该去找个眼科医师了。」



听到他语带嘲讽,爱蒂丝登时皱起了脸庞。仔细想想,她的身分是地主的女儿,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而根据她本人的说法,甚至还是代理当家。她应该很少被人用这种口吻对待吧。



(就目前所见,这一带的地主,应该都是绅士阶级的人物吧。)



所谓的绅士,指的是并非由国王册封的世袭贵族,却能以地主的身分免于劳动,过著悠闲自在的生活──至少名目上是如此。



(哎,但实际上他们的生活也没有轻松到哪里去啦。)



拉撒禄看著置放在自己面前的黯淡餐具,以及积累在大厅角落的尘埃这么想著。



据说要以绅士的身分度日,必须具备著能透过地租和有价证券等手段达到一千英镑的年收入。



然而,并不是所有绅士都能易如反掌地达成这项条件。就有不少绅士家族的年收入仅有一千英镑的数分之一,过著清贫的生活。就拉撒禄所见,这座宅邸也是如此。



(不过,代理当家────是吧。)



他之所以刻意谎报姓名,就是因为这个头衔的关系。



就算起了个大早四处走动,他也没在这座宅邸里感受到除了爱蒂丝之外的家族成员的气息。虽然各处都还看得到几名佣人,但理当坐在当家座位上的──像是爱蒂丝的双亲或兄弟这类具备正统当家身分之人却一个都没有,这显然是相当异常的状况。



扣除几种罕见的条件,基本上不会由女子继承家督。就算会继承家产,也不会以当家的身分处理工作。他完全不明白爱蒂丝这名正值花样年华的少女,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才会自称是这个家族的代理当家。



「…………总觉得有麻烦事的气味啊。」



「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早餐不该配红茶,而是该配咖啡啦。」



「明明是来作客的,你的要求可真多呢!不过我会帮你准备的,记得要感谢我啊!」



爱蒂丝扬声这么一说,原本在门旁待命、看似佣人的女子随即凑了过来。在爱蒂丝迅速下达指示后,女子便轻轻点头转身离开。



「话说回来,你昨天提到的那个因为有隐情所以被拒绝投宿的女生没跟著你来吗?」



「如果没去睡回笼觉的话,她很快就会醒的。」



他来到这座宅邸投宿的缘由,可说是极为单纯。



昨天晚上,拉撒禄在后脑杓遭到手枪砸中后,爱蒂丝便问他为何要在这种深夜时分闯入森林,拉撒禄也如实回答了。



「那只要住我家的话,这件事就解决了嘛!」



而爱蒂丝昨天是这么回答的。



由于莉拉已是昏昏欲睡,于是拉撒禄就在连自我介绍都没做的情况下,爽快地获得了住宿一晚的待遇。



(照这样的状况来看,她应该会允许我住上一阵子,虽然这会让手头宽裕不少……)



他若无其事地打量起爱蒂丝。



当时泣不成声地拿枪抵著自己太阳穴的那般神色,并没有浮现在她现在的脸上。她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个过于自信的顽固少女,十足乡下千金的风范。



然而,对于某方面的敏锐度比秃鹰更为惊人的拉撒禄,还是在她的双眼里看出了少许的阴影。她的内心显然长了颗大瘤,一旦刮去表皮,如同脓液般的负面思绪肯定就会自全身上下渗出吧。



(至于那颗大瘤的成因为何,我就不得而知了……而且也不想知道。)



就在拉撒禄暗自叹息的同时,刚刚的佣人已经回来了。



「让您久等了。」



那是个动作如影子般滑溜的女子。一直到她将杯子端上桌为止,拉撒禄完全没发现她近了身。



「谢谢你,菲莉。」



「不要紧。就菲莉的推测,这一位就是大小姐昨晚散步时邂逅的客人对吗?」



「嗯,没错。他说他叫琼恩.布隆顿喔!晚点还会有另一个人会过来。我说,琼恩,那个女生也喝咖啡吗?」



「…………」



「琼恩?」



「哦,对喔,我是琼恩啊。不,就帮她准备红茶吧。」



拉撒禄在回答的同时眯起了单边的眼睛。爱蒂丝昨晚的行动居然就这么用「散步」一词带过,实在是有些过于云淡风轻了。



看来这座宅邸的佣人们,并不晓得他们的大小姐原本打算趁著半夜用手枪轰掉自己的脑袋。他们看起来不只是不晓得爱蒂丝的行动内容而已,甚至是一副无法想像爱蒂丝会做出这种举动的样子。可疑的程度可说是扶摇直上。



不过,这时的拉撒禄并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深入思考心中的疑问。



「…………」



因为莉拉正从大厅的入口探出了头来。



她似乎已经完全清醒过来,脸上挂著一如以往的扑克脸,不过,拉撒禄仍看得出她正因为待在陌生的宅邸里而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待在大厅里的有拉撒禄、爱蒂丝和似乎名为菲莉的佣人。莉拉似乎正在犹豫著自己是否该入内,而在拉撒禄搭话之前,菲莉就先一步凑上前去。



「您就是另一位客人对吧?您对早茶的品项可有指定?」



「…………呃。」



莉拉之所以会摇头,应该是为了表明自己不是该受敬语对待的立场吧。然而,菲莉却没有敏锐地捕捉到这番含意。



「原来如此,这是并无指定,要菲莉自行挑选──亦即『让我瞧瞧你的手腕有多高明』的意思是吧?遵命,菲莉这就摩拳擦掌,为奉上的好茶做起准备。」



「…………呃!」



菲莉没理会把头摇得几乎要刮出破空声的莉拉,迈出了淡然的步伐走出大厅。



「啊──该怎么说,你还真是雇了个怪家伙啊,爱蒂丝。」



拉撒禄苦笑著将头转了回去,接著僵住了。



只见爱蒂丝的双眼正直直地盯著拉撒禄。他感觉这道目光锐利如钻,几乎要穿透自己的身子。



「昨天天色太晚,所以我没能察觉,但她的肤色……!有外国女仆陪侍,加上琼恩.布隆顿……不对,是琼恩.布隆顿的朋友……!」



「…………什么啊,原来你听过啊。」



爱蒂丝将手撑在桌上,猛地探出了身子。



「你就是拉撒禄.『便士』.凯因德对吧!」



有那么一瞬间,拉撒禄不知道是否该点这个头。



因为浮现在爱蒂丝双眼之中的神色,对拉撒禄来说相当眼熟。



在某些走投无路的赌局之中,赌客会在失去了所有现金、身上的家当全被剥光,甚至连身为人类的尊严也拿去换钱的状况下下注──只要输掉这一把,就只有死亡或是沦为奴隶的二选一。



而在这种局面下,一旦在发到的手牌之中看到了些微的希望,他们的脸上就会浮现出那样的神色。



为了不让从天而降的好运溜走,他们会在这种时候投来宛如钻钉般的目光。爱蒂丝这时望向他的目光,就和那些人如出一辙。



拉撒禄用力吸了口气后,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哎,确实有满多人这么称呼我。」



在吃完早餐后,拉撒禄来到了与宽敞宅邸相当匹配的广大中庭,为菸斗点上了火。



他看著荒凉的森林。随著秋去冬来,从林里传来的是一团庞大的死亡气息。就算是此时此刻,林子里肯定仍有众多生命还在好好呼吸,但他却莫名感受到寂寥和别离将至的预感。



再过不久,漫长的严冬就会来临。



靠在宅邸外墙上的拉撒禄,思考的尽是这些事。他让冰冷的空气填满肺部,令脑袋放空。



就在拉撒禄菸斗里的菸草有一半化成灰的时候,有人来到了中庭。



「是爱蒂丝啊。」



「拉撒禄,你一直待在这里啊?莉拉小姐呢?」



「她太累,所以回房睡觉了。」



昨天的疲惫似乎还没有完全消除的样子。在吃完早餐后,莉拉便像是一头栽进床铺似的坠入梦乡。



(不过,和身体的疲惫感相比,说不定精神方面的疲惫还比较严重些啊……)



他回想起莉拉倒在床上时所露出的凝重神情。平时总是能常保严肃态度的她,竟然会三两下就睡得死死的,足见她累积的疲劳有多重。



「哦──瞧你没陪伴在莉拉小姐身旁的举止来看,你应该很不受女生欢迎吧?」



「累个半死的时候有人黏在旁边,才教人平静不下来吧?」



说到这里,拉撒禄忽然察觉了一件事。



「…………你居然把莉拉当人看,难道是桂格教徒?」



拉撒禄这句话带著「她明明怎么看都是个奴隶」的弦外之音,并举出了最提倡奴隶人权的宗教派系。而他这样的态度,惹得爱蒂丝皱起了脸庞。



「我讨厌被人说『就因为你是女人』或是『就因为你是小孩』,所以也讨厌用这样的态度强加于人。」



「还有──」她说著瞪了过来。虽然爱蒂丝应该自认这样的眼神很有魄力,但就算被猫咪瞪著看,大概也比她瞪人的感觉还要可怕几分吧。



「别直接喊我的名字,也不要用『你』来称呼我。再怎么说,我也是这个村子里最伟大的人喔。」



「这可真是在下失礼之至,爱蒂丝大小姐。敢问您对仅是一介下贱赌徒的在下有何吩咐?」



「还是算了,我愈听愈火大呢。而且说到奴隶,这个国家为什么会允许──」



「啊──好啦好啦。」



拉撒禄挥了挥手,打断了爱蒂丝即将道出的长篇大论。



来到中庭的爱蒂丝,身旁带著似乎名为菲莉的女仆。爱蒂丝坐到了设于中庭的桌子旁边,而菲莉则是将许多文件搬到桌上。



拉撒禄叼著菸斗凑近一看,那似乎是和管理村庄有关的文件。文件的上头白纸黑字地写了「农地租借」和「租地金额调整」等等标题。



「欸,你要是把菸灰洒到文件上面,我可是会生气哟。」



「这种繁琐的事务,一般来说不是让土地管理人一类的佣人来办的吗?」



爱蒂丝没抬起视线,以小巧的手掌灵活地振笔疾书。



「聘得起这种拥有专业技能的佣人的,就只有真正的上流阶级呀。我们家只是一介地主,就连全职佣人的数量也是用一只手就数得完。所以这得由我亲自出马呀。」



说起来,距离此时还得再过上好些年的时间,不需学费的公立学校才会开始普及。



接受教育需要学费,而付得起学费的,就只限于不需让孩童充作劳力的家庭。实际上,如果就连邻近教会所开设的周日学堂都无法参加的话,那庶民就可说是与教育完全绝缘的存在。



待在爱蒂丝身旁待命的菲莉,虽然会协助搬运或整理文件,却没有要协助爱蒂丝处理公务文件的意思。但与其说她是「没有协助的意思」,不如说是「无从给予协助」才更为正确吧。



(不过,她真的在以代理当家的身分做事啊。)



爱蒂丝动笔的模样虽然有些生疏,但明显看得出她是怀抱著强烈的意志在做这件事。



虽说村子的规模不大,但光是在这一带持有土地,肯定就得处理为数惊人的手续,才能维持村庄的运作。若只是平凡女子所受过的教育水准,肯定处理不来吧──为了坐实代理当家的位子,她肯定投注了不少心血钻研学问。



在他暗自感慨地举目眺望了一会儿后,爱蒂丝抬起头瞪了过来。



「被你这样盯著看,会妨碍我工作。而且这看了也不有趣吧?」



会反射性地油嘴滑舌一番,可说是拉撒禄的坏习惯。



「不,很有趣喔。这份文件的第二行明明就算错了,却还是照著那个数字算下去了呢。」



「咦,不会吧!」



爱蒂丝慌慌张张地重新检视文件。她在数字相乘的时候加错了一个位数,而随著算式继续下去,算出来的数字也就错得夸张。



「你、你要是有发现到的话就早点说啊!」



「我以为你是故意的啊。顺带一提,在往回数九张的那份文件上,你似乎也把缴税该用的税率设错了。这也是故意的吗?」



「你给我等一下──!」



看著爱蒂丝狼狈不堪地捞著文件,让拉撒禄忍不住捧腹大笑。



「就菲莉看来,拉撒禄大人的个性似乎相当别扭呢。」



「很多人说我是个好好先生喔。」



他打了个手势,从面无表情的女仆手中接过一支笔,在爱蒂丝对面的座位就坐,一张一阖地动起右手。



「你这是什么意思?」



「手上都拿了文件和笔了,你难道以为我是要画画吗?我来帮你吧。」



「我看也知道你是要帮忙,但从事你这种行业的人,不可能会无偿提供协助吧?我在问的,是你出手帮我有何居心呀?」



讲话真不留情啊──拉撒禄露出了苦笑。虽说对于昨晚刚结识的对象来说,这样的用词未免有些过火,但她对于拉撒禄的认知并没有任何问题。也不知是她生来冰雪聪明,还是以地主之女的身分培育出了看人的眼光。



「哎,就当作我是在抵你收留我的住宿费用吧。」



「哪有向自己招待的客人收钱的道理呀,这会让我的信誉下降的。」



「但就实际上来说,你确实感到很困扰吧?」



他将手伸向处理完毕的文件这么一说,爱蒂丝登时「呜」了一声无话可说。



拉撒禄取出了几张他还记得有误的文件,并从头确认起自己没看过的那些文件。虽然问题都是出在计算上的小小失误,但犯错的频率相当高。光是逐行扫过文件上的数字,就能看出爱蒂丝还不熟悉这种公务类别的计算方式。



拉撒禄总觉得看到了爱蒂丝内心的天秤,其中一端放著不允许客人协助工作的自尊心,另一端则是很清楚自己的能力还达不到处理公务的标准的现实意识。



结果爱蒂丝很快就投降了。



「对不起,麻烦你帮忙了。」



「别在意,我不是说这是在抵住宿费吗?」



他抽出有问题的文件,并从爱蒂丝手中接过让外人窥看也不会构成问题的文件。



「话又说回来,你很会算数呢。有上过学吗?」



「我和家人学过一些皮毛,之后几乎都是自行摸索的。毕竟我在工作时常常会用上算术嘛。」



拉撒禄手中的笔几乎从来没停过。说起来,他原本就具备著能靠著算牌记下所有纸牌的脑袋,养父教导他「将来说不定会用到」的基础知识,也一直深植在拉撒禄的心底。



他很少像这样认真干著正经活,因此感到十分新鲜,而新鲜对他来说也无异于乐趣。



有好一段时间里,拉撒禄都埋首在计算之中,爱蒂丝则是用心地回覆著看似村民寄来的陈情信件。



过了一会儿,又是爱蒂丝先开了口。她虽然想用不当一回事的口吻询问,但拉撒禄隐约察觉得到她一直在找机会问这个问题。



「…………村里的人果然不肯让你们投宿吗?」



「照那样的氛围来看,大概是没机会了吧。如果你要叫我离开的话,我固然是会照办,但若愿意让我住到车夫伤势痊愈的话,那确实教人感激。」



和计算相比,爱蒂丝似乎比较长于书写,不过,原先写过一张又一张信件的笔杆,却在这时停了下来。



「对不起。」



「你是在为什么道歉?」



「我是在为村民基于不必要的排挤心理,不愿让莉拉小姐住下的心态道歉。」



拉撒禄没停下手边的计算,稍稍抬起了视线。爱蒂丝板起了面孔,直直地盯向了自己。



「我不觉得这是该由你道歉的事啊。」



「是我该道歉没错,因为我是代理当家呀。既然这座村子是我的所有物,我就该对村子发生的事情负起责任。」



爱蒂丝以毫不迷惘的口吻说道:



「这座村子就等于是我自己。」



拉撒禄稍稍撇开了视线,在沉默了眨两次眼睛的时间后耸了耸肩。他将视线挪回爱蒂丝身上,刻意让视线在她的全身上下游走。



「哎,是个不错的村子啊。我认为这村子挺不错,毕竟没什么起伏可言嘛。」



「欸,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为什么要看著我啦!」



这座村子似乎就等于爱蒂丝本人的样子。



爱蒂丝像是要遮住拉撒禄的视线似的,以手臂遮住了自己的胸口。不过,光是打量过她就能明白,就算从小置身在营养充足的环境之中,也不见得能养出前凸后翘的身材。



在一旁泡茶的菲莉,这时以一副置身事外的口吻补充道:



「不,就实际上来看,是不若第一印象那么平坦──菲莉这么补述著。」



「喔,真的假的,是这么回事啊。」



「别看著我说啦!别──看──啦!」



「真是的,我们聊的是村子的地形啊。对吧,菲莉?」



「是的,正如您所说。」



「为什么你们两个可以这样一拍即合啦!」



要是再调侃下去,只怕会影响到工作的进度。拉撒禄抽著喉咙笑了笑,再次望回了文件。



(哎,看来只靠玩笑话,还不足以带过这个话题啊。)



要是能在这些胡言乱语之中忘掉原本的话题,那就再好不过,但爱蒂丝似乎还没有傻到那种地步。她瞥向自己的视线之中,依旧还带著这座村子没有善待莉拉所产生的歉意。



拉撒禄吁了口气。



「算啦,要是你还是很在意的话,下次泡红茶的时候,就附点牛奶和盐巴给她吧。」



爱蒂丝爽快地接受了他的提议。



总觉得眼睛睁开之后,看到的才是梦中的光景。



在接近正午时分醒来的莉拉,仰起上身这么思索著。虽然睡意已然散去,但她像是想逃进睡梦中似的紧闭双眼,将身子蜷缩起来。



(我对自己置身幸福一事感到害怕。)



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这样的想法就会不时袭上心头。



至少可以肯定的是,那并不是以平凡少女的身分在故乡度日时产生的念头。当时称得上是烦恼的,顶多就只有即将临盆的羊只,以及迟迟不见进步的刺绣技巧而已。



也不是从以奴隶的身分遭到贩卖,并遭受调教的时期开始的。虽说为了能以商品的身分出售,她居住的环境相当乾净,餐食也不虞匮乏,但待在那个奴隶贩子底下的日子,肯定是距离「幸福」最为遥远的其中一段生活。光是回忆起那段时光,痛楚和恐惧就会窜过全身上下。



既然如此,那果然是直到最近才开始浮现出这样的念头吧。



(要是起床的话,就觉得握在手里的幸福会随之消逝,迄今的一切也会幻化成一场梦境。我好怕在睁开眼睛后,发现自己还待在那名奴隶贩子的底下……)



莉拉战战兢兢地睁开了眼皮。她的动作之小心,就像是在害怕一鼓作气地起床会害得迄今的幸福会随风消逝似的。



浮现在眼前的并非潮湿的地下室,而是打理乾净的无主修道院的客房。房内没有其他人,她透过自床顶垂挂下来的床幔,看到了和煦的阳光。



她轻轻舒了口气,抽噎了一声。



「…………呃呜。」



莉拉似乎是在吃完早餐后,因为承受不起旅行的疲惫而沉沉睡去的样子。由于身上还穿著洋装,腰际一带僵得难受,她索性以四肢著地的姿势伸了个懒腰。接著她取出短梳,整理起乱翘的头发和衣服的皱摺,并在床边坐了下来。



(我睡过头了……总之要先去晒棉被,然后得赶快备茶才行。要是不管主人的话,他就会从白天起开始喝酒,一直喝个不停……)



在冒出这些念头后,她随即露出了苦笑。说起来,在待在这座宅邸的期间之内,莉拉应该没有备茶的必要性才对。



离开帝都后,她才首次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习惯了在帝都的生活。自从沦为奴隶后,她的内心一直怀著一股挥之不去的乡愁,但如今涌上心头的寂寥之情,却不只是指向故乡,也包括了帝都的住处。



好想回帝都──她在察觉自己怀有这样的心思时,再次露出了苦笑。但这回的笑容之中,却掺杂了几分自责的念头。



胸口的一部分蓦然一揪。



(明明都是因为我的关系,才害他不得不远离帝都……)



所幸这张惨澹的笑容并没有维持太久。



因为她感受到门外传来了人的气息。由于建筑物本身不具备走廊的构造,就算来人不是以这间房间为目的地,也一定会走入其中。



莉拉让感情从脸上褪去,像是结冻似的僵住了脸。她像是认为「只要自己露出冷漠的表情,周遭的人们就会跟著冷漠以对」似的,让自己的全身上下罩上一张空无的虚壳。



房门很快就被人开启,走进房内的是她的主人拉撒禄。



「喔,你起来啦。」



一如往常地没在脸上展露出丝毫霸气的他,这时正无力地垂晃著右手。他似乎做了些提笔写字的工作,右手的袖子难得地卷了起来。



一看到拉撒禄,莉拉便在不知不觉间放松了原先使力的身子。然而,内心却随之涌出一股紧张的情绪。



她对于自己的主人所抱持的情感相当复杂。



她并不害怕拉撒禄.凯因德这个人。在被买下之初,身为主人的他确实是莉拉害怕的对象,但随著日子一天天过去,这样的情感也随之冲淡。对莉拉来说,能被如此温柔的人买下,对她来说根本是从来都不敢奢望的侥幸。不过,就算将这样的心思化为文字传达过去,也只会换得拉撒禄露出一张臭脸强势否定吧。



然而,莉拉依然对男性感到害怕。



这并不是基于理性衍生而来的情绪,而是被迫深深烙入肉体和精神之中,就连她自己都无法克制的感情。她就是没来由地对男性感到恐惧。



不可否认的是,拉撒禄也是一名男性。



她偶尔──应该说是时常会为此感到过意不去。她的内心某处总是会对拉撒禄感到害怕,而她也认为这样的心态无疑是对主人的一种背叛。



现况也依旧是如此──莉拉先是苦恼著该对他露出什么表情,最后则是一如往常地选择露出扑克脸。



「…………」



莉拉行了一礼,正要起身,却被拉撒禄用手势制止了。他身后跟著这间宅邸的女仆──似乎名为菲莉的女子。



「你就坐著吧。都难得当了一回客人,就试著用下巴使唤那边的佣人,叫她转三圈汪汪叫吧。」



「汪。」



「你还真是毫不犹豫啊……」



看到菲莉端著放有茶具的托盘灵巧地转著圈子,拉撒禄不禁按住了额头。



莉拉这时察觉菲莉似乎是来备茶的。



她在惊惶之余打算再次起身,然而,在被人制止之前,她自己坐了回去。



这是因为光是看上一眼,就能明白菲莉摆放茶杯的动作有多么洗炼。她认为自己就算起身前去帮忙,也只会落得碍手碍脚的下场。在察觉这件事后,她的身子也跟著变得动弹不得。



说起来,莉拉做家事的能力本来就是临阵磨枪下练就出来的。



虽说在以奴隶的身分接受教育时,她确实学过了基础的家事技术,但莉拉的定位并不是专门做家事的奴隶。即使同样身为被人使唤的立场,佣人还具备著人类的身分,莉拉则是被视为物品──若是说得更难听一点,她就只是个用来泄欲的方便道具。和学习家事的时数相比,她在耻辱和暴力之中认命过活的时间更为漫长许多。



在没有其他佣人在场的拉撒禄住家度日时也就罢了,像这样实际目睹宅邸佣人具备的本事后,她便不得不面对自己的火侯尚浅的事实。



「若有任何吩咐,还请不吝向菲莉下达指示。」



就连离开房间时的举止都显得行云流水,这也成了最为决定性的不同。而她话声中带有的调侃之意,听起来也像是在加强她个人魅力的顿点。



(菲莉小姐是好人。她对我的态度相当温柔,绝对不是怀有恶意。)



然而,她的内心还是传来了阵阵刺痛。



在菲莉离开后,房里便被沉默笼罩。但说起来,这并不是什么稀罕的状况。



毕竟莉拉的喉咙有伤,拉撒禄也不是没事还会找话聊的个性,因此两人独处的时候,绝大多数的时光都是在宁静中度过。



红茶呈现混浊的白色,旁边还附了一只盛了盐巴的小碟子。拉撒禄勺了一匙盐巴加入红茶啜了一口,随即露出了苦涩的表情伸出舌头。



「这什么鬼啊?是哪里搞错了?因为红茶泡太浓了吗?」



也许真是如此吧──如法泡制的莉拉这么想著。由于茶泡得太浓,才会导致红茶的风味和盐味产生冲突。



嘴上虽然说著难喝,但拉撒禄还是就这么一口接一口地喝著红茶。



(话说回来,为什么会附上盐巴呢?既然红茶没有泡到合适的浓度,应该代表这座宅邸平常不会在茶里面加盐,而且早上喝的时候也没有附……)



忽然间,莉拉发现自己的脸庞红了起来。



这是因为红茶令她联想起今天早上发生的事。起床的时候,她不知为何和拉撒禄睡在同一张床上。当时害羞、恐惧和过意不去的心情同时涌上,而莉拉目前的心灵还没有坚强到能同时承受这些情绪。



她原本想在木板上写下冲泡红茶的正确时间,但很快就换成了其他的话语。



『房间、分开、吗?』



「啊?」



拉撒禄看似疑惑地皱起了眉毛。这是拉撒禄在被询问对他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实时,所会展露出来的困惑反应。一直到了最近,莉拉才明白他这时的心情并没有表面上看来那么糟糕。



「啊──看来你是不记得了。等喝完这杯茶后就出去走走吧,我到时候会说明。毕竟在室内躺上一整天也不是好事啊。」



拉撒禄几乎不说谎。他虽然习惯语带调侃,或是刻意把话说得拐弯抹角,但他一旦说了要做某些事,往往都会立即采取行动。



莉拉将他的话语照单全收,并像是要将杯中液体倒入喉咙似的,喝著难喝的红茶。



「少了一个啊。」



听到拉撒禄这么说,莉拉登时侧首感到不解。



因为她不明白拉撒禄所指的对象为何。即使拉撒禄的身高算不上高,但视线的高度仍是比娇小的莉拉高上不少。



在走出拉撒禄的房间后,两人来到了无主修道院的外围部,正走在沿著宅邸北侧墙壁搭建的回廊上头。



就和其他宅邸相同,所谓的回廊,就是这户人家用来炫耀财富的展示处。而无主修道院也不例外,回廊的墙上挂著历代当家的肖像画,也陈列著精心挑选的摆饰品。



拉撒禄的视线所向,是一处在墙上凿出凹槽制成的陈列架,只见上头放了两只银制烛台。



「…………?」



「喏,你看。」



烛台打造得匠心独具,这和拉撒禄家里的那些只注重功能性的烛台不同,是实用性和艺术价值并存的设计。



这座烛台的整体设计,是由一根柱子和一左一右的天使像所构成。两名天使高高举起双手,以四只手臂灵巧地撑住了三只小托盘。小托盘上头没有被蜡熏黑的痕迹,也没有将之擦去的抹痕。这几座烛台肯定是在造好后就一直陈列在这个位置,从来没有发挥过原本的作用吧。



莉拉仔细打量起烛台,在内心侧起脖子。



(这是四季……?)



烛台的顶部雕刻著以玫瑰为主的众多花朵,其下方则是被饱满的穗子拉得低垂的小麦,再下来则是交缠攀附的葡萄藤和果实,至于支撑烛台的部分,则是雕塑成根菜类植物的外型。这些植物恐怕就是对应著这个国家的四季吧。



(接下来会迎来冬季、捎来春季、换来夏季。若是能一直待在这个国家,是不是就能看遍这些景象呢?)



莉拉看著栩栩如生的植物雕饰,暗自赞叹不已。然而,拉撒禄却与这样的感性无缘,关注的焦点完全不同。



「就只有这里的颜色不一样。」



拉撒禄所指示的部分,是置放了两座烛台的陈列架的空旷之处。架子木板的一部分确实呈现出不一样的颜色。



不对,毋宁说有变色的就只有这一带的位置才对。整个陈列架都在日晒之下变色发黄,就只有一小部分呈现圆圆的白点,避开了变色的现象。



「哦──?」



拉撒禄随手拿起一座烛台,并以和扔掉没两样的方式递给了莉拉,莉拉则是慌慌张张地接住。虽然不知道烛台实际上的价值有多高,但这说不定比莉拉还值钱。



拉撒禄没去关心为沉甸甸的烛台弄得心神不宁的莉拉,像是在做出结论似的低喃:



「这里原本应该要有三座烛台才对啊。不晓得为什么少了一个啊。」



看到拉撒禄敲著陈列架木板的动作,莉拉随即明白他为何会这么说了──因为拿开烛台后,其正下方的位置也看到了完全一样的异色白点。



这里原本有三座烛台,而且经年累月地放在同样的位置。因此,架子木板的一部分才会躲过日光的照射,留下白色的痕迹,而之所以会显露出来,是因为最近少了其中一座烛台的关系吧。



经拉撒禄这么一说,莉拉也察觉只摆上两座烛台的陈列架,就外观来说显得有些不平衡。少了应有之物所产生的空缺,带出了一股多而无用的空间感。



「…………?」



由于手中拿著烛台,莉拉没办法动笔写字,只能歪起了脑袋。不过,拉撒禄正确地看出了她想问「为什么少了一个?」的疑惑,并回以一如往常的答覆。



「谁知道啊,对我来说又无所谓。」



他只是碰巧看到,又只是碰巧产生了好奇心而已吧。拉撒禄像是要证明自己不是随口说说似的,取回了莉拉手中的烛台放回原处,随即不再显露出任何兴致。



(这个人的这个部分……让我有一点害怕,也有一点担心……)



莉拉窥探著他的侧脸,在内心呢喃道。



对这个人来说,这世上的一切肯定都和石子一样毫无价值吧。所以对于有兴趣和没兴趣的东西,他都能一视同仁地前去接触。总觉得他这样的心态,比莉拉那层冷漠的外壳更为厚实,简直像是阻绝了这个世界的温度。不管是莉拉还是拉撒禄自身,说不定在未来的某一天都会被他毫不犹豫地拋离舍弃。



(真希望自己是抱持著纯粹担心的念头,而不是因为担心主人离去后我会被赶出家门,为此感到头痛一类的理由才这么想。)



凭她目前掌握的词汇,还没办法完美地表现出内心的纤细情感。不管是写下「害怕」还是「担心」,肯定只会招致拉撒禄的误解,所以她并没有将手伸向木板。



他们很快就看到了原本的目的地。



拉撒禄在经过回廊的第一个拐角处后停了下来。他虽然一副嫌烦的模样开了口,但在拉撒禄进行说明之前,莉拉就已经看出了端倪。



「这里好像发生过火灾啊。就这样看来,规模还挺大的。」



这是因为宅邸的墙壁有著明显的火烧痕迹。石材覆上了一层煤灰,而在火灾后似乎下过了雨,导致整片墙面都出现了点点黑斑。



整个宅邸后方几乎都受过了祝融的侵蚀,就连脚底下的草坪也无法幸免,靠近宅邸附近的部分都被烧到只剩下草根。若是深吸一口气的话,彷佛还能嗅到残存的烧焦味。



「就连宅邸的内部都被烧毁了大半,所以现在能用的房间没剩几间了。哎,不过光是宅邸没被完全烧掉,应该就算走运了吧。」



「…………」



「顺带一提,昨天也对著你说明过同样的内容,不过你那时候一副快睡著的样子,大概是没听进去吧。」



这句听起来不带恶意的补述扎得莉拉的耳朵微微生疼。即使原因是出于对旅行的不适应,但比主人早一步入睡确实是该感到羞愧。



而也基于这样的事故,他们没办法硬要爱蒂丝准备其他的房间。



拉撒禄虽然从未表现过想与莉拉上床的念头,但这和会不会产生羞耻感是两回事。一想起今天再次睡在一起的光景,就令莉拉按著胸口的木板垂下视线。



「不过,听说这场火灾是一个多月前发生的,但到现在都还没修缮啊?」



「────因为人手缺到不行啊。」



听到背后传来说话声,莉拉和拉撒禄迅速地转过身来。由于向他们搭话的是男人的声音,莉拉自然而然地向后退了一步。



「嗨──客人们。今天的早餐还满意吗?有不满意的地方记得快点说啊。」



站在眼前的是一名大块头男子。



他并不是满身赘肉的体型,但因为身材高大,肩膀又宽,形成了前鼓后涨的身形。无论是「人高马大」还是「体魄强健」都不适合用来形容这种骨架粗大的身材,因此「大块头」的说法显然最为合适。



这也是莉拉会感到害怕的类型之一,她尽可能以不流于失礼的动作,若无其事地又向后退了一步。



男子笨重地向前走了几步,对拉撒禄伸出了手。



「我是赛门.库克。待在这个家里的时候,最好别惹毛我喔!毕竟我想下毒的机会要多少有多少啊。」



「我是拉撒禄.凯因德,要叫我琼恩.布隆顿也行。不过,这听起来还挺吓人的,记得附银制的餐具给我啊。」



和拉撒禄轻轻握过手的男子──赛门看向莉拉,露出了略感困惑的表情,接著他弯下腰,对著莉拉伸出了手。



一时之间,莉拉并没有伸手回握。



莉拉的身子猛然一抽,喉咙深处发出了混浊的声音,同时她察觉自己的表情正微微抽动。源自某人的暴力和怒斥声,令她没能伸出本该伸出的手。



一股尴尬的沉默随之笼罩,莉拉也发现自己是在拒绝和对方握手。



赛门会皱起眉头也理所当然。他像是略感不悦似的抽回了手,用力哼了一声。



「算了,总之,多多指教啦。」



「…………」



光是做出像是在垂下脖颈般的点头动作,就已经耗尽莉拉的全副心力了。她的内心抽痛了一下。



「所以说,人手不够是什么意思?」



「说起来,大小姐之所以会当上什么代理当家,都要怪罪两个月前发生的那起事故啊。」



「事故?」



「他们外出旅行的时候,发生了马车翻覆的事故啊。」



「哦,原来如此。」



拉撒禄像是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



「两个月前有马车事故,一个月前则是有火灾。该怎么说,这户人家还真是祸不单行啊。」



看来屋漏偏逢连夜雨的说法是有其道理的。



「是啊。前任的当家大人和夫人,都在那起车祸中丧生了。当时大小姐偶然地搭在另一辆马车上,才能幸免于难,但因为两位的孩子就只有大小姐一人,所以她才会当上代理当家。」



赛门的语气虽然轻佻,却反而感受到他所道出的死亡有多么沉重。恐怕是一旦在话语之中掺上一丝悲戚,就会像豪雨般连绵延续的心理,让赛门刻意放轻了说话的口吻吧。



莉拉莫名地认为理由正是这么一回事。



过了一会儿,莉拉的思路才追上了那模模糊糊的明白。这座宅邸有欠缺的东西,并在无人处理之下被弃置了下来。她肯定是在赛门说明之前就已经暗暗察觉了这一点。



之所以能察觉这一点,是因为这里和她在帝都的住处是一样的──那是一处少了应有之人,怀抱著空洞的家园。两边都散发著极为相似的气息。



内心再次抽痛了起来。



也不晓得拉撒禄有没有察觉这里和自宅的共通点,只见他抱起双臂。



「原来如此。我就觉得她看起来忙个不停,而且还一副不适应这份工作的样子。」



在中午前结束文书作业后,爱蒂丝便快马加鞭地出门前往村庄。巡视村里的每一户人家,聆听他们的要求或给予支援,正是地主的妻子或女儿的工作。



原本该由地主家族分担的工作,如今则是由爱蒂丝一肩扛起。之所以都过了一个月的时间,还是没有找建筑工商量重建宅邸的计画,或许也怪不得她。



「虽然你嘴巴不怎么客气,但你协助大小姐处理工作肯定帮了她大忙,所以我也很感谢你喔。对于不具备一丝学问的我们来说,根本没办法成为大小姐的助力啊。」



赛门重重地垮下了肩膀。



「就算只是待在这里的期间也行,如果你愿意的话。能麻烦你再协助大小姐处理工作一阵子吗?虽然我也很清楚这是个只对大小姐有好处的提议啦。」



「你觉得会认真工作的家伙,还会去干赌博师那种不正经的行业吗?老实说,我可是累得希望仅此一天,下不为例啊。」



「你嘴上这么说,但都能把文书作业弄得有声有色了,就算在这圈子里也能混口饭吃吧……你应该惹过不少麻烦吧?还是快点把赌博师这种不稳定的职业辞掉吧。」



莉拉感觉到赛门将视线扫向自己,而拉撒禄的肩膀也微微地抖了一下。



「唉,麻烦事确实是多不胜数。」



莉拉的胸口传来了剧烈的痛楚。



「不过,只要体验过能轻松赚大钱的工作方式,当然就会想继续过这样的日子吧?当赌博师的尽是这类人种啊。」



「确实是如此。不然这样吧,在滞留此地的这段期间,你就稍微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吧。这也是为了大小姐好啊。」



拉撒禄虽然和赛门聊了这一番话,但绝大多数都没有传进莉拉的耳朵。她感觉心脏似乎缩小了一半,一直处于像是血液循环不佳的状态之中。



(其实,我是明白的,只是一直别开视线罢了。)



对莉拉来说,拉撒禄是无可取代的人物。想找个像拉撒禄一样用温柔的态度雇用莉拉的人,只怕比在茅草山中寻找一根针还来得困难。



但反过来说不见得如此。



莉拉打理家务的手腕只能说是差强人意,而她不仅背负著无法言语的缺陷,还有著与众不同的肤色。若是没有她在的话,拉撒禄就能顺利投宿,也不必忙碌于棘手的工作了。追根究柢,他之所以得离开帝都,还得怪罪到莉拉的头上。



在当奴隶的时候,她从未思考过这方面的事。在帝都里的短暂交流之中,遇到的都是些对她温柔以待的人们,一直到像这样踏上旅途之后,她才首次发现自己害得主人得背负如此深沉的歧视。



在睁开眼睛后,觉得自己仍置身梦中──肯定是因为她也很清楚,这场梦终有醒来的一天吧。



(我的身上,真的存在著足以让主人重视我的理由吗?)



她内心的呢喃并没有传来任何回应。



对拉撒禄来说,躺上床后没有立刻入睡,而是在恍惚之中消磨时间,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举动。



(我一定是很喜欢「想睡」的状态吧。)



拉撒禄凝视起天花板角落的黑暗这么想著。在清醒时间确实成形的自我意识,如今正像是溶入水中似的逐渐崩散,而这样的感受让他感到相当舒适。



况且,他今天并不是漫无目的地在床上翻来覆去。即使算不上有多重要,他还是有目的的。



「…………」



他无声地转动视线,从上而下──自天花板的角落移至房间的角落。在透过窗帘缝隙映入的月光照明下,拉撒禄勉强能看到地板的一小部分。但明明如此,他此时的内心却比房间的角落还更为黯淡。



莉拉应该正缩著身子躺在地板上吧。



(哎,就一般的状况来说,要和男人同床共寝果然还是教人不悦吧。)



由于莉拉昨天已经睡昏了头,所以没露出厌恶的模样,但今天就不是这么回事了。莉拉坚持自己要睡在地板上,拉撒禄并没有足以说服她不能这么做的理由。



虽说莉拉若是表示想睡在床上,拉撒禄也不会加以反对──



「但反过来说也是如此。」



他像是要将话语融入夜气之中似的开口说道。



同时,他竖起了耳朵。虽说这句话音量不大,但只要待在房间里,应该都听得到他的声音才对。不过,莉拉看起来却是全无反应,也许已经沉沉入眠了吧。



拉撒禄悄悄地爬下了床,用力伸了个懒腰。这真是个适合熬夜的夜晚──他这么说服著自己。



「哎,就算讨厌和我一起睡,但若是让没人睡的床就这么空著,也未免太愚蠢了。」



他耸了耸肩,抓起了睡著的莉拉将她放到了床铺上。睡著的人类为什么会重成这样啊──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如此无聊的疑问。莉拉虽然稍稍动了一下身子,但很快就钻进了被窝之中。



拉撒禄在拉好床幔后,察觉自己在做一件很蠢的事,因而摇了摇头。



「无所谓啦。」



他抓起菸斗和打火盒,悄悄地钻出房门。在抵达隔壁房后,他朝著窗外眺去,只见寂静的夜晚笼罩了整座村庄。



与其说是众人皆睡我独醒,更像是独自伫立在空无一人的村庄之中。不只是村庄而已,他甚至涌现一股世界上所有人都同时消失的感觉。



(这就像是被提之日降临,却只有我没被选上似的。)



呆站了一会儿后,寒意逐渐渗透过来,让他的身体开始发抖。他将菸草塞进菸斗之中,点起了火。在黑暗的房间之中,菸斗的前端像是萤火虫似的微微闪烁。菸草似乎染上了些许湿气,隐约可以听见水分溅散的「滋滋」轻响。



不对,还听得到其他的声响。



「…………暖炉?」



那「啪叽啪叽」的微弱声响,应该是柴火在暖炉里爆开的响声吧。现在已经是相当晚的时间了。



「是忘记熄火了吗……要是再传出火灾的话,可是会让人笑不出来的啊……」



拉撒禄咕哝著,边抽著菸斗边向大厅走去。



他慢条斯理地走进大厅,但出乎意料的是,暖炉并不是有人忘记熄火。



「哎呀,你睡不著吗?」



因为爱蒂丝正坐在今天早上相遇时所坐的同一张椅子上。



拉撒禄虽然也吓了一跳,但爱蒂丝似乎也没预料到他在这个时间点还没入睡。她先是眨了几下眼睛,接著像是在应酬似的露出了笑容。



拉撒禄走到了不用大声说话也足以交谈的距离后,轻轻举起了手掌。



「嗨,要是不好好睡觉的话,会有很多地方长不大喔。」



「给我重来。」



「啊?」



爱蒂丝刻意用手指敲了敲桌面,表达著自己的怒意。



「我们是在夜晚里偶然相遇的喔!而且还是在空气如此清新的美好夜晚,你却一开口就在性骚扰,这像话吗?你也稍微考量一下该有的氛围啦。给我重来,换个问候语吧。」



「有什么好偶然的,我们不是待在同一栋宅邸里吗?」



「给──我──重──来──!」



看著爱蒂丝呲牙裂嘴的威吓模样,似乎是没打算把拉撒禄的推托之词听进去。也许是随著夜深产生了些许睡意的缘故,她这时表现得比白天更为稚气。



拉撒禄耸了耸肩。



「嗨,快点去睡觉吧。你没听说过『静夜出主意』这样的谚语吗?」



「可惜的是我现在不缺主意,而是想要多一点时间呢。」



「哎,也是会有这种时候啊。我也没听说过小妖精真的有帮过哪户人家工作过的案例呢。」



虽然不太明白标准在哪儿,但爱蒂丝这次似乎是接受了。他听见爱蒂丝满意地「嗯哼」了一声。随即她挪低了视线,再次埋首于工作之中。



拉撒禄在从她的座位数来第三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桌上虽然摆放著烛台,但那微量的火光远远不足以照亮大厅。火光的半径约莫只有两公尺宽,而拉撒禄像是从光亮的边缘沉入黑暗之中似的,重重靠上了椅背。



在毫无意义地吐出了圆环状的烟圈后,他望向爱蒂丝放在手边的文件。看来她是在拟定为了过冬所需的储粮计画,以及规划即将到来的庆典。



两人无言地度过了烧完一整根蜡烛的时间。



拉撒禄叼著菸斗持续吐烟,爱蒂丝则是默默地处理工作。从融化的蜡烛中浮现的烛蕊先是「啪」地绽放出耀眼的火光,接著便彻底消散。拉撒禄伸出了手,为新的蜡烛点火,并重新将菸草塞入菸斗之中,用烛火点著。



他像是顺带为之似的轻轻开了口:



「我有不懂的地方。」



「什么啦?」



爱蒂丝说著,将脸庞从文件上头抬了起来。也许是在微弱的火光下持续工作累积了不少疲惫,只见她的眉头紧紧皱成了一团。



「你的双亲死于事故,失去了能处理事务的人员,所以你才会坐上代理当家的位子,没说错吧?」



看到拉撒禄以一副胸有成竹的口吻道出事情的始末,让爱蒂丝眨了两次眼睛。不过,她似乎很快就猜到是谁把资讯泄漏出去的,低喃了一句:「是赛门说的吧……」



「是呀,那又怎样?」



「女子无法继承家业,所以你的职权范围顶多只称得上代理,而既然称为代理,就代表会有人来接替你的位置──虽然不知道那人是谁就是了。」



接班人之所以还没有来到这座村子,恐怕是因为事故来得太过突然的关系吧。



爱蒂丝突然失去了双亲,并突然继承了家产。不过,理当继承当家位置的男人还有自己的生活要过,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拋下一切来到这里。



「也是呢…………唉,再过不久,正式的接班人就会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爱蒂丝的话声之中带了一丝阴霾。而为了不让自己瞧出其中的缘由,拉撒禄不动声色地撇开了视线。



他不认为这是该深入理解的事。



「所以,你是有哪边不懂?」



「你现在到底是在做什么?」



这句提问似乎出乎爱蒂丝的意料,只见她露出了愕然的神情。她打量起拉撒禄的面孔,接著拿起了手边的文件递向拉撒禄。



她的脸上露出了坏心眼的笑容。



「我在工作呀,难道看起来像是在画画吗?」



「我又不是在说那个。你再怎么说都只是个代理,而且再过不久,接班人就会到了。虽说突然发生的不幸事故,害得不少工作积累起来,但你也没必要拚命到这种地步吧?」



反正眼下的状况并不会持续多久,爱蒂丝目前正在拟定的冬季方针,肯定也不会有加以施行的那一天吧。



待正统的当家到来后,她迄今所学习的一切就变得毫无意义了。不仅普罗大众对于抱有学识的女性普遍相当反感,而只要这片土地的运作正式上了轨道,少女临时抱佛脚学来的知识也就不再有用武之地。



虽然还不晓得新任当家何时会来,但再晚也不会超过十二月底吧。代理的时期明明如此短暂,爱蒂丝却不惜牺牲自己的睡眠时间也要投注在工作之中。



「我要说的是,不过就几个月的时间而已,在打混摸鱼之中度过不就得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努力?这就是我不懂的地方啊。」



拉撒禄自己也知道,他难得在这段话里用上了挑衅的词语。由于他讲话时带了几分嘲弄的神色,所以他也预期这会惹爱蒂丝生气。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希望能听到爱蒂丝的真心话──之所以会冒出如此难得的念头,肯定是因为现在是深夜的关系吧。安静的夜晚会让嘴巴放松把关的尺度,彷佛平时说出口会显得沉重的话语,会被黑暗悄悄地支撑住似的。



「………………哎呀。」



但爱蒂丝的反应完全超乎了拉撒禄的预期。



「你说了句很奇怪的话呢。」



爱蒂丝像是抓不到质问的用意似的,愣愣地侧起了头。



「奇怪的话?」



「是呀。我虽然很快就要卸下代理当家的身分,但照你的标准来说,这世上的所有人都只是代理当家呀。虽说时间上有几个月、几年或几十年的差距,但每个人都有将自己的地位转让给下一人的那一天呀。」



「你这是强词夺理,哪有人把几个月和几十年相提并论的?」



「是这样吗?也许是吧。」



拉撒禄原本想遵照著平时的习惯对著地板抖落菸灰,却在爱蒂丝杀气腾腾的视线下止住了动作。他以小心翼翼的动作,对著递过来的小碟子抖落菸灰,并注意不让菸灰落到碟子外头。



爱蒂丝似乎打算以超乎拉撒禄预期的严肃态度回答他的问题。此时工作似乎已经处理得告一段落,只见她将手边的文件卷了起来,放到了一旁。



她先是以纤细的手指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接著淡然地缓缓开口:



「…………我过得比一般人都好呢。虽说地方不大,但也是地主阶级,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对我都相当温柔,我又长得漂亮,也没有穷到要担心三餐不济,想必今后也不会需要为此操心吧。绝大多数人的人生之中都必须面对的难题,在我的人生里都不存在。」



「真是听了教人好生羡慕啊。」



即使听到拉撒禄这种不正经的回答,她仍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是呀。所以,我认为自己应该要背负更多的义务。」



「义务?」



「我之所以能过得比别人好,是大家都期望我能以地主之女的身分确实地履行义务喔。而我工作的态度和期间长短没有关系喔。我认为,在这座巨大家园里成长的我,具备著在该表现的时候倾注全力的责任和义务喔!所以说,我现在做的就算谈不上好,却也已是尽我所能喽。」



说到这里,爱蒂丝露出了苦笑。那像是摆出老成的态度后挨骂的孩子一样,在笑容中带了些许腼腆之情。



「我虽然说了那么多,但其实不是这样。说老实话,我只是想变得像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那样可靠罢了。换做是他们的话,现在肯定也会这么做。」



爱蒂丝像是感到害臊似的吐出了舌头。



在黑暗之中,舌头的赤色显得格外鲜明,令拉撒禄撇开了视线。由于爱蒂丝的视线期待著他的回应,他便回以短短的一句:



「我懂。」



「咦?」



「我稍稍能明白你的心情。」



他摇了摇头站起身子,不待爱蒂丝出声回应,径自吹熄了蜡烛。残留在大厅里的,就只有暖炉的微量火光,甚至连人在近处的爱蒂丝的脸孔都看不清楚。



「喏,去睡吧。」



爱蒂丝似乎以为拉撒禄是在恶作剧,在烛光消失的那一瞬间,她的脸上显然露出了吃惊的神色。



「咦,啊,等等,你等一下!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叫你等一下了!呃,好痛──!」



为了问清楚拉撒禄的意图,身后的爱蒂丝传来了起身的声响,但随即发出了摔倒的噪响。听那声响还不至于造成受伤,应该是不要紧吧。



拉撒禄忍俊不禁地笑了笑,就这么走出了大厅。



「好啦,该去哪里睡呢……话又说回来……」



她没有说谎──就拉撒禄所见,爱蒂丝的所有话语几乎都是发自内心的,看来她确实是把自己与生俱来的责任看得过于沉重了。毕竟再怎么想,都难以认为爱蒂丝具备著足以瞒过拉撒禄的眼睛撒谎的本事。



但如此一来──



(那她又为什么会想寻死呢…………?)



疑问也理所当然地会来到这个点上。



听到「喀啷」的铃声,令拉撒禄从书页上抬起了脸,顺便伸了个懒腰,带著水气的室外微风随即搔起他的脖子。今天的村庄也十分热闹,远处还传来了烧烤面包的诱人香气。



抵达村子后第三天的上午,拉撒禄正懒散地阅读书本消磨时光。书籍的收藏处似乎顺利地躲过了火势,所以无主修道院的藏书依然完好。



拉撒禄是个好书家,而他也从不挑剔书本的种类。他总是随便买本顺眼的书,然后以慵懒的姿势看上一番。换句话说,他阅读的书系就几乎等同于店家进货的书系。



无主修道院的书库藏书,和拉撒禄平时看的书系有相当大的不同。翻阅略带霉味的老旧书页,也是一种新鲜而有趣的经验。



不过,这部骑士文学的内容几乎没读进拉撒禄的眼里。



(总觉得有股麻烦的气息……)



他装作在沿著文字阅读书本,偷偷地望向站在一旁的莉拉。拉撒禄坐在昨天工作的座位上看书,莉拉则是紧邻在他的座位旁伫立著。



主人就坐的时候,佣人当然就该站著。不过,莉拉刻意挑在拉撒禄坐下的时候无言地站著不动,可说是暌违已久的光景。



他投去视线的时间明明只有几秒钟,却和莉拉对上了眼。



这俨然就是莉拉一直在打量自己的证据。她的眼里掠过了几种不同的感情,接著撇开了目光。明明特意把床铺让给了她,但她似乎没能睡得深沉,看起来气色略差。



(她是在胆怯?还是在害怕?大概不出这两种反应吧。)



拉撒禄翻著书页,暗自推敲起莉拉的内心状况。



(毕竟是睡在同一间房里,会感到害羞或是害怕被袭击之类的还算正常。不过,她也不是那种会把情绪拖到中午的个性,到底是在害怕什么啊?)



说起来,拉撒禄昨晚最后是睡在椅子上。他认为自己难得地做了一回体谅他人的行动。但明明做了件好事,他却觉得莉拉表现出来的态度比昨天还多了几分排斥之意。



拉撒禄对自己的观察力相当有自信。以拉撒禄.凯因德的身分走过的人生,为他培育了相当特殊的观察力。拉撒禄鲜少错判他人所怀抱的情感,但与此同时,他也知道这观察的能力有极限。



虽然能看出他人的情感,却没办法读出引来这番情绪的原因──再深入下去,他所做的就不是判读,而是单纯的推测了。拉撒禄就完全不明白莉拉现在的内心究竟在想些什么。



映入眼里的文字从大脑上头滑了出去。在又一次听到铃响声后,拉撒禄叹了口气阖上书本。



「无所谓啦。是说,居然在这个季节搞分蜂啊?要是跑到这里就麻烦了,进去吧。」



「…………?」



莉拉歪起了脑袋──她似乎听不懂那个词汇的意思。拉撒禄差点就要按著平时的习惯撕下书页,连忙慌慌张张地停手。他取出手帐,在上头书写了起来。



「『分蜂(swarming)』。啊──你知道蜜蜂吗?在一座蜂窝里诞生出新的女王时,原本的女王蜂们就会离开旧的蜂巢。哎,平常都是到初春时节才会做的,所以严格来说,这应该不是正式的分蜂吧?」



无论如何,一听到铃铛声,就代表某处的农家正在放出蜜蜂。由于这也会打乱看书时的专注力,还是走回屋内为妙。



在阖上书本站起身后,莉拉随即乖乖地跟了上来。不过,她脸上持续维持著感到不可思议的表情,在踏入回廊之后停下了脚步。她在木板上写下的文字如下:



『铃、蜜蜂、分蜂、为什么呢?』



这时仍能接连听到低沉的铃声。如果只是要把蜜蜂放飞出来的话,这种敲响铃铛的方式也未免过于急促了。莉拉的问题既像是「为什么您听到铃声就知道蜜蜂会来」,也像是「为什么在赶蜜蜂前要弄响铃声」。



不过这两个问题的答案算是殊途同归。拉撒禄以漠然的表情望向铃声传来的方向,开口说道:



「在分蜂前摇铃是一种迷信。毕竟对农家来说,蜜蜂是重要的收入来源啊。他们相信,在分蜂前摇铃的话,放出来的蜜蜂们就会愿意降落在近处。」



『蜜蜂、聪明、吗?』



莉拉有些暧昧地点著头──她对于蜜蜂真的会在听到这种铃声后就近筑巢的习性甚感疑惑。



「一般来说,大家都这么认为。有人说,要是一家之主拈花惹草,蜜蜂就不会前去采蜜,也有人说,家族若是在遭逢不幸后没告诉蜜蜂,它们就会负气离去。有趣的是,蜜蜂大多相当聪明,也经常被视为家族的一分子。」



这时传来了格外响亮的铃声,接著便看到远方升起了看似一缕黑烟的一群物体,那肯定就是其中的一批蜜蜂吧。他虽然想亲眼见识看看蜜蜂会不会真的就近降落,但却因为阳光碰巧映射而来,所以很快就看丢了它们的踪迹。



拉撒禄寻找著蜜蜂的去向,蓦地露出苦笑。他知道莉拉像是在寻找自己露出笑容的来由似的转动著眼珠子。



「不,没事。老实说,就算摇动铃铛,蜜蜂也不会就近降落。因为那个迷信其来有自。」



「…………?」



「那原本似乎是出自罗马时代的风俗习惯。养蜂在那个时代相当普及,每户农家都有蜜蜂的所有权。之所以会像那样摇铃,是为了主张所有权──亦即『接下来放出来的蜜蜂是我们家的』的意思。但随著时光流逝,摇铃的意义也逐渐亡佚,只把动作传承了下来。」



说到这里,拉撒禄脸上的苦笑又加深了几分。他接下来要提及的教训,是拉撒禄以赌博师身分所体验过的切身之痛。



「还真是不可思议啊。原本有意义的东西,就算失去了意义也还是会持续流传下去,而且还会被人擅自加上不同的意义。明明摇铃在这个时代已经不具任何意义,但每个人都还是认真严肃地摇著铃铛。」



「…………」



「人们相信厄运的存在──而这和厄运是否为真完全无关。」



在踏入赌场的时候,为了不让好运掉落,要把外套反过来穿;在进行分蜂之前,要摇响铃铛;要是没让鸫鸟吃下柊树的树果,明年就不会冒出新芽;夜鹰会为犊牛带来致死疾病;大杜鹃鸟的唾液有毒;天鹅歌声、蟋蟀鸣声、乌鸦、大麻鹭和角鴞的叫声都代表著死亡预告;在盛开的野玫瑰旁构思不出计画──



迷信和厄运的数量多如繁星,束缚著人们的生活。



这样的现象不只发生在所谓的农村之中。过去曾发生过清教徒要为提出法案发表演说时,有一只寒鸦飞入了议场的事件。这当然被视为凶兆,议程立即中断,法案则是被当场封杀。就连在决定国家的法案时也深受迷信左右。



在毫无意义的事物上头看出价值──明明不去相信也没有关系,却还是想依附著某些事物。



「人类会抱著期望成真的心态,一厢情愿地去相信那些事物。喏,是个挺有趣的话题吧?」



遗憾的是,他的笑点似乎没能传达过去。看到莉拉像是在陪笑似的鞠躬行礼后,拉撒禄用力地抓了抓头。



他漫无目的地沿著回廊前进。挂在墙上的历任当家肖像画,像是在端详著自己的价值似的,让人不怎么舒服。他为了躲开视线而加快脚步后,随即看到了四下张望著逐步走近的菲莉。



拉撒禄轻轻举起了手。



「嗨。」



菲莉同样轻轻举起了手。



「嗨。」



她面对哑口无言地僵立在地的拉撒禄,依旧以一副我行我素的模样行了一礼。



「这只是个玩笑。菲莉找您很久了,拉撒禄大人。」



「这、这样啊。虽然我觉得你开玩笑的方式有点恐怖,不过有什么事?」



「方才车夫先生来了一遭,要菲莉为他传话。启程日似乎是五天后的早上,时间为上午八点,务必守时,若是迟到的话就会被扔下不管。」



「原来如此,谢啦。莉拉,听到了吗?我不觉得自己起得来,能不能离开这个村子,就全看你的表现啦。」



拉撒禄随口这么一说后,莉拉随即一脸严肃地连连点头。



「但话又说回来,五天后啊……」



「有什么不便之处吗?」



「说不便的话是有不便啦……」



在历经黑巧克力坊的骚动后,他在帝都就变得难以出入赌场了。况且,为了筹备这次旅行,他花了很多功夫在事前准备上,这段时间刚好是整整一周。在抵达无主地后,他也不曾踏入赌场过。而在这边似乎也得耗上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



虽说在旅途的马车中玩了一阵扑克牌,但这点程度还远远无法满足他的赌瘾。两个星期的空窗期,已经足以让他的赌博技巧生出锈斑了。



内心忽然窜过一股悸动。这大概是源自于潜藏在拉撒禄体内的赌博师之魂吧。



「问你一下,这座村子里有赌场吗?」



「…………」



面无表情的菲莉忽然皱起了脸。那只持续了一个瞬间,甚至让人以为是产生了错觉──但她的脸上确实显露出有所针对的厌恶感。



这让拉撒禄感到有点意外。



他以为宅邸的人既然都收留了身为赌博师的拉撒禄,应该也会把他前往赌场的作为当成理所当然的事项。他没想过只是问个问题,就会让菲莉的脸色如此难看。



在拉撒禄还没看穿这股情绪的真貌前,菲莉便迅速地压回了心底。



「无主地是有几座赌场……不过应该称为酒馆更为贴切。前几天拒绝拉撒禄大人投宿的旅馆,应当也有在做赌博才是。不知九柱游戏(注:九柱游戏为保龄球的前身,玩法和规则多有雷同)可合您的喜好?」



「我不怎么想活动身体啊……」



「对菲莉来说,擅长运动的男性可以获得好评。离题了。谈到不用活动身体、盛行西洋棋等游戏的酒馆──」



她做了一次呼吸。菲莉的脸上闪过了工于心计的阴暗色调。她的眼神充满了算计,就像个放出猎犬的狐狸猎人。



「菲莉推荐『喜鹊与树墩亭』。」



「喜鹊与树墩亭?」



「是的。走出这座宅邸后直走,在杰森先生的住处向右转即可抵达。那是一座以西洋棋为游戏主题的酒馆。要是上过那间酒馆,就会被视作知识分子,也会获得村庄妇女们的好评。」



「你的好评和村庄妇女的好评,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啦。这样啊,嗯──」



菲莉轻轻侧起头补述道:



「话虽如此,但由于是村庄里的酒馆,恐怕得在人们结束工作后再等上一阵子,才会开始热闹起来。毕竟敝村并不存在像拉撒禄大人这样以赌博为主业的顽劣分子。」



说到这里,菲莉已经完全恢复成平时的模样,甚至让人觉得刚才动摇的模样是一场错觉。



(是针对赌博──或是赌博师产生的厌恶感吗?不对,说起来,那也不是针对我投来的情绪啊。)



拉撒禄像是在揣测菲莉的内心似的凝视她好一会儿,但随即摇了摇头。无论她是对什么东西抱持著何种情感,只要她能秉持公事公办的态度,就没有必要多加计较了。



「无所谓啦。我晚点就过去走走。」



要找到喜鹊与树墩亭相当容易。



也不知该说是空余的土地太多,还是这个村庄的街道宽得要命,它就位于村庄的主街道──亦即商家集中的街道上头。这间看似由民宅改建的建筑物,垂挂著绘有停在树墩上的喜鹊看板,想必也不太可能有闹双胞的可能性吧。



在接近黄昏的道路旁,孩子们正以弹石头为娱乐,他们对身为外地人的拉撒禄投以深感兴趣的视线。



拉撒禄毫无意义地从口袋里取出金币,在弹了一下后伸手接住。也许是出生以来头一次看到金币吧,孩子们投射过来的视线瞬间转化为「外地人真厉害──!」这种毫无意义的感动,让他露出了苦笑。乡下的孩子们都是些直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