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二 赌博师不求胜(2 / 2)


「该上工啦。」



他推开了喜鹊与树墩亭的大门。



喀──拉撒禄的鞋跟踏出了一声声响。地板是由没上外漆的砖头铺成。店内的腹地虽大,但由于天花板设计得较为低矮,所以给人强烈的压迫感。店内盘据著热气与臭味,虽然和帝都的赌场相似,但这里的气味又多了几分野性。



店内的格局十分简朴──就只有宽敞的空间和外墙而已。毕竟是以民宅改建的酒馆,因此除了敲毁隔间之外,在格局上并没有任何的改变。



店铺的底侧有个陈列著各种酒瓶的吧台,也有小得可怜的咖啡壶。而设置在吧台附近的橱柜,应该就相当于这座酒馆的回廊吧──几许和店内极不相称的昂贵物品,像是在炫耀给客人看似的并排在橱柜上头。



拉撒禄远眺著展示用的橱柜,发出了一声沉吟。正确来说,他看的是在橱柜上头闪闪发亮的某个物体。



「…………唔嗯。」



从打开店门的那瞬间起,原本充斥在店内的喧嚣声便暂时停歇了下来。客人们同时朝著拉撒禄看了过来,而多数人都浮现出近似困惑的情绪。



这里的主要客群,应该是村子里收入较为稳定的族群吧。若是人口显有出入的小村落,会来到这种店家消费的客人也会自然而然地固定下来。店里的客人们散发著彼此熟识的气息,就只有拉撒禄遭到了排挤。



看起来也像是从门口流入的冷风,浇熄了畅谈的热气似的。



(比我预期得还要乾净,规模也大啊。与其说是出自专业的酒馆老板之手,更像是这个村子排行第二或第三的有钱人半出于兴趣经营的场所啊。)



拉撒禄环顾著看似女宾止步的店内,稍稍思考了起来。一般来说,只要踏入帝都的赌场,经营方就会迫不及待地将客人拉入其中,所以该思考的是如何摆脱对方的魔掌,而非该怎么自投罗网。拉撒禄并不擅长打入这种性质排外的空间。



像是看穿了他的烦恼似的,店内有个人影在这时站起身子。那人刚好位于店内的中央位置,店内摆设的桌子大多由散客零散围坐,就只有该处形成了小小的人群,而那人便是从人群之中走了过来。



拉撒禄很快就看出这名男子是这间店的老板。



「你该不会是『便士』凯因德先生吧?」



「是啊。你是?」



「我是理查.莱特。哎呀,像你这般名闻遐迩的赌博师居然也会上门光顾,真是荣幸之至。」



他是一名壮年男子,有著和「匠人(Wright)」这个姓氏相符的粗硬手指。



通常来说,铁匠和木匠一类的专业工匠,在村子里总是能享有较高的地位。



被要求具备专业知识的他们广受村人的青睐,而虽然不像贵族、地主或庄园主人那般拥有明确的地位,但他们基本上也被视为知识阶级的一员对待。光是名为理查的男子露出友善的态度搭话,就让投向拉撒禄的视线全都变得柔和下来,这也让拉撒禄切身明白了这一层道理。



从他称呼拉撒禄为「便士」来看,理查应该原本就耳闻过拉撒禄的存在。理查露出了和善的笑容,邀请拉撒禄来到中央的座位。



「喏,想喝什么?总之先帮你来杯啤酒吧。今天是来玩的吗?」



「因为我很闲啊。原本是想说暂时玩些西洋棋之类的消磨时间……」



拉撒禄在理查对面的位子坐下,并对他耸了耸肩。理查扭开墙边的水龙头倒出啤酒,交到了拉撒禄手上。



就名目上来说,要经营这种酒馆,需要获得酿造和贩售啤酒的执照,但这终究只是名目上需要而已──村庄里有无照营业的酒馆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而这间酒馆似乎也是无照营业的其中一员。递来的啤酒混有许多杂质,喝起来有许多古怪的味道,要是小口小口地喝,浓稠的膏状杂质就会残留在嘴里。拉撒禄稍稍烦恼了一会儿后,决定勉强自己一口咽下。



「哦,有棋局的话会想玩吗?能和你切磋个一盘吗?难得从帝都远道而来,就当作是来指导乡巴佬下棋吧?如何?」



理查整理起桌上的西洋棋盘。看来他原本和某人下到一半,但这时已经把兴致完全转移到拉撒禄身上了。



(虽然嘴上说得客气,但他对自己的棋艺倒是有几分把握啊……)



拉撒禄一边点头,一边解读著理查的表情。



(这人知道我就是「便士」凯因德,换句话说,他也知道我是个信奉「不求胜」为守则的赌博师。知名赌博师光顾过的赌场──这应该能成为不错的宣传标语吧。能在擅长的西洋棋盘上赢过我固然是佳话一则,就算输了,也只需要付出少许的金钱作为代价,就能为喜鹊与树墩亭打上新的广告是吧。)



他对理查产生了些许好感。虽然是个心思浅薄的庸俗之人,但他的想法相当合乎逻辑。明明「便士」凯因德当前,他也没有展露出胆怯或嘲讽的神色,而是思考著该怎么加以利用──拉撒禄并不讨厌这样的处事态度。



理查以一副理所当然的动作,将黑棋摆到了自己的面前。



一般来说,西洋棋是先手有利的棋类游戏,而惯例是由白方先下。理查刻意让后下的黑棋摆至面前的动作,足见他对自己的棋艺有相当的自信。



拉撒禄露出苦笑,接受了他的好意。他随意拿了几枚银币放到手边,而理查在确认过他的动作后,也在桌上摆上了相同的金额。



在这个时代,西洋棋往往带著赌博性质,赌法则是双方在桌上放下下注金,并由胜利的一方全数取走。



「好啦,开始吧。」



西洋棋是在八世纪下半叶传入欧洲。据说是伊斯兰信徒攻打义大利时流传过去的。



在那之前的历史则是充满谜团。有一说是由印度贤者毗耶娑向国王说明的游戏──恰图兰卡为基底,也有一说认为,这是东罗马帝国皇帝查士丁尼一世在位时所创造出来的,其名为「沙特兰兹」,语源则是来自于波斯语的「陶醉其中」。



无论如何,甫传入欧洲时期的西洋棋规则已和现代大相径庭,因此无论出处为何,都和目前的状况没有任何关系。



拉撒禄抵著一枚士兵,歪了歪头。



「话说回来,规则要怎么算?用新式规则吗?」



「嗯,就用『疯狂贵妇』的版本吧。」



听了理查兴致勃勃的答覆,拉撒禄露出苦笑。



后世广为流传的西洋棋基本规则,都是在十五世纪时期的地中海沿岸地区确立起来的。在那之前的西洋棋规则中,女王和主教的行动方式极为受限,而在规则变更后,女王变得能自由自在地行走八方,主教则是能斜走到底。若要说得单纯些,就是游戏的过程被加快了。



所谓「疯狂贵妇的西洋棋」,是想出这个新规则的法国人所取的名字。拉撒禄认为,这个充满傲慢气息的命名,确实很有法国人的风格。



虽说除此之外还开发出了各式各样的新规则,但这些规则有没有普及于世,就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比方说,目前采取的「疯狂贵妇的西洋棋」规则虽然在十五世纪就已创立,也迅速渗透到义大利、西班牙和法国等国家之中,但一直到十八世纪初叶,这项规则才总算传进了德国里头。就算没跨出国界,国内的各个区域之间采纳的规则数量,也是各有高低。



在三言两语之间确认好采纳的规则后,拉撒禄重新下出了第一著棋。士兵能在第一步往前走两格的规则,也是近代才创造出来的规则之一,而这也成了让西洋棋的速度较过去快上许多的原因之一。



他让士兵向前走两格,换理查执棋。在那之后没经过多少时间。



第一局以快得可怕的速度结束了。获胜的是拉撒禄,而理查败北了。这就像是一场按著棋谱进行的单纯游戏。



(哎,应该说,我们两个都故意把这场棋局弄成这个样子。)



他将桌上的硬币一把收起,再次放上同样的金额,并这么想著。



理查想打造出「拉撒禄是个知名又高强的赌博师」的形象。来光顾过的赌博师愈是有名,就愈能抬高这个赌场的身价吧。



(他刻意卖了个破绽,而我则是在明白他用意的情况下,用还算高明的棋路打败他。若是要用个随便的词汇来形容的话,这就是一场闹剧吧。)



拉撒禄询问著村庄的近况,看著理查做的小工艺品给予夸张的赞美,还不时得对围观的群众回些应酬性质的话语──而这些举动比下棋本身还来得费神许多。



第二局像是理所当然似的开始了。这回由理查先攻。



(这回应该让他赢个一场才算上道吧。就装个烦恼不已的样子吧。)



在下了十手左右后,拉撒禄露出了像是被攻其不备的表情,停下了手边的动作。接著他做作地手抵下颚,让原先你来我往的棋局停滞了下来。



理查虽然似乎看出拉撒禄是在演戏,但周围的客人都信以为真,为占得上风的理查感到开心。



「话又说回来,那孩子还真是没用啊。」



就在拉撒禄浪费了好几分钟思考,终于将手按上棋子的时候,理查这么开口了。



「那孩子?」



「让你住下来的那个家的孩子啦。」



只要菲莉还没主张过「菲莉还很年轻,是个孩子,是个软嫩嫩的孩子」,那理查所说的大概就是爱蒂丝吧。



「是吗?」



「就是这样。她不就害得你无聊得没事做吗?哎,但要让女人学会西洋棋大概也很难吧。」



「以作客的身分来说,我确实是还满闲的。毕竟也没受到多盛大的招待。」



他回想起被工作追著跑,一直忙碌到深夜的爱蒂丝的身影点了点头。理查听了一副深得我心的样子,以夸张的动作叹了口气。



「说起来,女人居然去当什么代理地主,真是太自以为是啦。不管怎么看,这都是太没道理的行为了。你也这么觉得吧?」



「就现况来说,她为不会继承的家业工作一事,确实是招致了不安定的气氛。」



「明明就是个连工作都做不好的女人,就只有那张嘴巴很会扯啊。那丫头如果是我家的学徒,我早就把她吊起来拿鞭子抽她一顿了!」



理查拍了桌子后,店内各处传来了同意的声音。整座酒馆似乎化为了某种生物的内脏似的,翻搅著一股热气。



拉撒禄将被冲击震歪的棋子放回原位,同时若有所悟。



(原来如此,是这种类型的酒馆啊。)



就某方面来说,酒馆可说是恶意的温床。



这种场所的目的是让人抒发平时累积下来的怨气,因此自然而然地会染上反体制的色彩。毕竟对市井小民来说,日常生活中最容易碰到的敌人,就是税金和领主。



在农村爆发暴动之际,酒馆就会成为行动的中心。煽动和暴动会在酒馆里酝酿声势,最后溢出到酒馆之外。喜鹊与树墩亭会敌视身为代理当家的爱蒂丝,也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事。



「听说她已经有婚约,所以才会暂代当家一职,但那个未婚夫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来啊?事到如今,我都要怀疑这场婚约到底存不存在了。」



「婚约…………?」



在低喃后,拉撒禄才察觉自己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动棋了。他弯起嘴角,露出了看似窝囊的笑容。



「比起那件事,我这下可头痛了。如果没设个期限,我大概会一直卡在这一手上头了。你觉得呢?要不要设个一手限制一分钟的时限?」



他将怀表放到了桌上,掀开了有著雄鹿雕饰的上盖,用手指轻敲了几下。



对于这样的提议,理查喜孜孜地露出了笑容。不过,自尊心和在西洋棋之路上常胜少败所培育出的执著心,也同时在他的眼底熊熊燃烧著。



「哦,听起来挺好的,感觉很有趣啊。不过,该怎么说呢,一分钟会不会太过漫长了一点?既然都要设限了,那就一手限制三十秒如何?」



拉撒禄动起了士兵作为回应。



一旦变成三十秒内必须想出下一步的规则,就很难再有多余的时间闲聊了。拉撒禄和理查敛起话语动著手指,有好一段时间里,桌面上只听得到木制棋子敲上棋盘时产生的沉闷声响。



在过了比第一局更长的时间后,第二局以拉撒禄的败北作收。拉撒禄将啤酒一饮而尽,说道:



「你还是搬来帝都吧,你肯定能靠西洋棋俱乐部的奖金过日子。」



「哈哈哈,可惜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我会试著去想像一下的。」



虽然是再明显不过的奉承之词,但理查似乎听了相当开心。其中一名客人为他喝空的酒杯再次注满了啤酒。



(况且,他的棋艺确实是不错,对棋谱也知之甚详。就这个村子来说,大概没有其他人会是他的对手吧……)



拉撒禄虽然不是专业的西洋棋手,但也磨练出相当不错的本事。两人的对局自然而然地成了这座村子的高水准对决,吸引了周遭客人的视线。



(总之,就来煽动一下吧。)



他随手取出了克朗银币。就庶民的水准来说,这价值五先令的银币有著相当高额的币值。



取出的银币共有两枚。拉撒禄像是要众人明白银币的重量似的,一枚一枚地发出声音叠了起来。



「把下注金加高一些,玩起来才热闹吧?」



拉撒禄这么说完,周遭的观众登时嘈杂了起来。理查的脸上浮现出些许懦弱之色,但他随即将之咽了下去。他似乎不允许自己在自家的酒馆里表现出窝囊的模样。



理查迅速将视线扫了过来。对于这道像是要看穿人心的视线,拉撒禄则是淡然处之。看不出拉撒禄有所动摇的理查,像是感到心领神会似的点了点头。「便士」凯因德是不求胜的赌博师,他大概认为这样的举动也是应酬的一环吧。



「不错啊,不错,那就来吧。」



理查接受了这场赌局。他先是起身离席,随即从店内深处取来了克朗银币。他也在自己的面前放下了两枚克朗银币。



拉撒禄一边等著先攻的理查动手,一边伸了个懒腰,并以稍稍提高的视线环绕了店内一圈。



就算拉撒禄不想看,店铺底侧的橱柜还是能从他的座位上看个一清二楚。



「…………我问一下。」



「怎么了?」



「我总觉得在宅邸里看过和那个一样的烛台啊。」



带著炫耀气息装饰著橱柜的物品之中,有个烛台放在最高处的位置。上头有著以四季为意象的雕刻,以及被两名天使高高托起的小托盘。那银制的烛台和陈列在无主修道院回廊上的烛台长得如出一辙。



「哦,那个啊?也是啊,那东西原本是那座宅邸的所有物啊。」



理查让士兵前行两格,并这么回答道。不打算加以隐藏的自豪之情,像是油光般浮现在他的脸上,他小小的鼻子也随之涨起。



两人配合著下棋的节奏,交换起短短的言语。



「你听说前任当家出事死了吗?」



「听说了。」



「那时候乱得一团糟啊,因为来得实在太突然了。」



「嗯,我想也是。」



「为了撑住经营的支出,那个家变得需要大量的资金。他们那时候连家产都吐了出来。」



「那座烛台是你买下来的?」



「平时总是趾高气昂的家伙们为钱所困,只得前来求人收购的模样,实在是大快人心啊。」



「我懂。看到老神在在的家伙歪起脸孔的模样,确实是让人愉快。」



拉撒禄回想起找上门来的男性奴隶贩子,再次抬起了脸庞。



光是观察烛台的外观,就能看出它没被好好对待。烛台肯定已经被使用过多次,而且也没做过像样的保养。烛台的银色已然黯淡下来,小托盘上头积了许多凝固的蜡液,而附上了一层煤灰的颜色甚至会让人联想到人类的尸体。理查就是藉由这种行为,来发泄对于地主的些许不满吧。



拉撒禄回想起无主修道院的回廊。即使减为两座,烛台也没有被重新调整放置的间隔,而是在空出第三座烛台的位置的状况下继续摆放著。显而易见地,那些烛台是具备著某种特别的意义,并受到那户人家的重视。



他回想起菲莉被问赌场去处时所露出的表情。像这样目睹过盘据在酒馆之中的恶意后,拉撒禄也逐渐明白了她那股厌恶感从何而来。



滋──他产生了一股像是心底被烧焦的感觉。



「…………无所谓啦。」



他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理查虽然困惑地盯著他瞧,不过拉撒禄只是摇摇头作为回应。



(无所谓。不过就是偶然借宿的宅邸家的地主之女,不管烛台对她来说有多重要,对我来说都无所谓。这和我身为赌博师一事一点关联都没有。)



西洋棋的进化史,就等于是棋局加速的历史。像是吃过路兵、国王入堡、士兵升变和其他追加的种种规则,都是为了让棋局变得更加快速、让对奕变得更为激烈而诞生的。



若是再加上一手三十秒的限制,那就不需多少时间就足以分出胜负了。最后,拉撒禄将死了理查的国王,让他投降了。



在理查打算说些花俏的赞美之词前,拉撒禄制止了他。



「立刻再来一局吧。」



拉撒禄放下了下一局的下注金──那是上一局他赢来的所有赌金,也就是四枚克朗银币。



对理查.莱特来说堪称不幸的,就是他是个对传闻瞭若指掌的男人。



他相当熟知「便士」凯因德的事迹──对于这名从不在赌场追求一获千金,而是只赚些蝇头小利,藉以避开事端的男子,理查相当熟稔他的个性。



因此,他晚了好几步才终于察觉拉撒禄的盘算。对于「便士」凯因德之名是诞生于帝都,以及拉撒禄迄今从未出远门的事实,理查并没有做出正确的理解。



(赌博师的三项守则之中,第二项是「不求胜」。)



拉撒禄回忆著养父留下的教诲,在这一局赢得了胜利。他随即将增加为八枚的克朗银币砸在桌上。



(不求胜──不求胜是吧。)



拉撒禄再次拿下了理查的国王。在感受到状况不对而喧嚣起来的酒馆之中,拉撒禄再次以十六枚的克朗银币作为赌注。



「说是这么说,但第一项守则可是『不求败』啊。」



今天的拉撒禄丝毫没有想输的念头。



一直到拉撒禄拿下第四场胜利,理查才终于察觉这个事实。正因为熟知「便士」凯因德是最不会采取连胜手法的赌博师,理查才没有联想到这样的可能性。



当他终于察觉的时候,一切已是为时已晚。



「什么──────!」



在十六枚克朗银币被随意的动作夺去的瞬间,理查踢开椅子站了起来。



他的脸上显露出惊愕的神色,嘴巴剧烈地开阖著。若要用一句话来形容他的心境,应该就是「遭到背叛」吧。对于他一副把拉撒禄视为好友的神情,拉撒禄只是嗤之以鼻。两人的关系是赌博师和老板,而这两者的关系和宿敌无异。



看到老神在在的家伙歪起脸孔的模样,确实是让人愉快。理查的这番说法博得了拉撒禄的认同,绝大部分的人类都会拥有的幸灾乐祸之情,正从他的内心油然而生。



「怎么啦,喝太多想跑厕所了吗?去吧,我会等你回来的。」



「你、你这家伙!不、『不求胜』的守则跑哪去了!你是『便士』凯因德本人吧!」



理查以焦躁无比的口吻喊道,就连用字遣词也变得粗暴,宣示起这里是他的场子。



拉撒禄露出了带有挑衅意味的笑容,轻轻地叠起三十二枚克朗银币。他像是在展示银币的数量和代表的价值似的,用缓慢而轻柔的动作堆叠著。



「『赌博师不求胜』是吧。明明是我家老爸的胡言乱语,想不到你居然会知道啊。」



在帝都的赌场掀起骚动之际,拉撒禄曾在众目睽睽之下道出这三项守则。大概是在报纸的流通下,让骚动的过程入了更多人的眼睛,才会导致连乡下村庄的一介男子都有所耳闻吧。



拉撒禄耸了耸肩。虽说话语必有误解相随,但养父留下的这番话确实缺乏了些许正确的语意。



「所谓的『不求胜』,是我家老爸最喜欢的兜圈子短语。不过,若是要说得正确些,应该是这样的意思──」



他一鼓作气地说道:



「『若是以事后可能会遭到报复为前提的话,就得避免持续赢下会让赌场的经营方盯上的大笔赌金。』」



行云流水般的话语,让理查眨了眨眼睛。在过了仔细咀嚼其中含意的几秒钟后,理查的脸孔随即因愤怒而发红。拉撒禄一眼就看出,理查现在脑里想的是「那我就给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来场恰如其分的报复」这种轻率的念头。



拉撒禄用手指敲了敲桌面,要理查回位子坐好。他当然早就知道理查会有这种想法,同时也很清楚理查没办法进行报复。



「要打吗?要打就来啊。我再怎么说也是地主的客人,你敢下手的话就来啊。」



「………………咕,臭、臭小子!」



「然后呢,我在这座村子只会再待不到五天。反正我也不会再来这座赌场,就算在这座村子闹出什么恶评,对我来说也是不痛不痒──大概就连这座村子,我也不会来第二次了吧。所以我并不存在『不求胜』的理由。喏,怎么著?有什么话想反驳的吗?」



「混帐,给我滚────」



「────要我滚出去吗?这样真的好吗?你如果觉得没问题的话,我自然是悉听尊便。」



他将堆在自己面前的克朗银币一把推倒。哗啦哗啦的金属刮擦声,让理查说不出话来。



「你的资产有多少?不过,再怎么说,也顶多就是村庄里还算有钱的程度吧。要是这笔金额被我拿走的话,你明天之后的工作不会出问题吗?」



「便士」凯因德不会拿下过多的利益──理查不明究理地信了这样的说法,在桌上摆上了过多的金额。



一克朗相当于五先令,二十先令相当于一英镑──换句话说,三十二枚的克朗银币,相当于八英镑的价值。



理查似乎过著还算悠闲的生活,但八英镑的负担实在过于沉重──正确来说,其中的两枚克朗银币是拉撒禄拿出来的第一波下注金,所以实际的损失会再少上一点,但事已至此,两枚银币的差异也就无关痛痒了。也许是想像起拉撒禄就这么站起身子走出赌场的光景,理查的脸颊发出了泄气声,脸上的血色也随之褪去。



他接著脱口而出的话声,已经和惨叫声没什么两样了。



「你、你有什么目的!」



「好啦,我们继续赌吧。坐下吧。」



拉撒禄像是在展示自己的优势似的,按著理查的肩膀让他坐了下来。



酒馆里变得一片寂静。明确的敌意刺得肌肤生疼──如今,拉撒禄正式被酒馆的来客视为异物。要是没有名为爱蒂丝.唐宁的权力作为靠山,他现在肯定已经被揍得体无完肤了吧。



拉撒禄从口袋里拿出一枚金币,在掌心上转了起来。这动作本身并没有任何意义,不过宣示「手中还有充裕的资金,只要有心的话,随时都能来一场更为残酷的赌局」的立场是很重要的。



叮──他将金币弹了起来,一把收进了口袋。



「好啦,就让我来告诉你,你接下来要拿什么来对赌吧。」



「你、你怎么会觉得自己会有那种权利────」



「真是个不识相的家伙。我可是基于满满的好心,要告诉你多高的金额就能让我满意喔。可别忘了放在桌上的金额啊?你要是感到不满的话,我也只好拍拍屁股走人了。」



理查沉默了下来。被牙齿用力咬住的嘴唇在这时渗出了鲜血。



「这样吧……你下一场的下注金就是那东西。」



拉撒禄指著店铺底侧的橱柜的最上面一层,而收纳在该处的乃是银制烛台。



「好啦,下注吧。我会赌上这边的所有金额,而你能做的,就只有祈祷自己能夺下胜利取回金钱而已。」



那是从爱蒂丝那儿买来、被粗暴以对的烛台。理查似乎察觉了拉撒禄想代她取回的意图,将眉头皱得死紧。若是一般的状况下,他肯定不会拿烛台作为下注金吧。然而,现在的他并没有拒绝的权利。



「咕…………!妈的!把那个拿来!」



理查大喝一声后,一名客人随即将烛台拿了过来。理查以像是想捏碎棋子的力道,排起了白色的棋子。



拉撒禄刻意以缓慢的动作备好黑棋。他看著一副想冲上来咬破自己喉咙的理查,在最后以超乎必要的轻柔动作,将黑色的国王放上棋盘。



「每一手的思考时间是三十秒对吧?好啦,让我们开始吧。」



「…………」



理查甚至没有回应。「好寂寞啊──」拉撒禄说著缩起肩膀。不过,即使怒火攻心,理查还是表现得相当冷静。他安安静静地动作,下出了第一手棋子。



就事实来说,拉撒禄和理查之间的棋艺并不存在绝对性的差距。



拉撒禄虽然做了多年的赌博师,但并不是以下西洋棋为主业,至于理查虽然有自己的工作,但却在西洋棋上投注了职业水准的努力。



无论是看过的棋谱数量、照著棋谱练习的次数还是下棋时的思考水平,就算略有差距,也还谈不上是绝对性的强弱。因此,理查没打算就此认赔轰走拉撒禄,而是不惜追加下注金,也要靠著较劲拿回自己的赌本。



在开局后,棋盘上有好一阵子都呈现胶著状态。双方都用尽了三十秒的思考时间,以机械化的动作下著棋子。



理查的一举一动,都将他炽热如火的执念表露无遗。若是精神力的强弱足以左右胜负,那拉撒禄恐怕完全没有胜算。



(不过,遗憾的是,「我已经赢了」。)



拉撒禄从理查棋子的算法推测起他所拟定的战略,以及选择的棋谱,并在内心低声说道。



两人之间的实力并不存在绝对性的差距。然而,他们却在更为根本的部分上出现了高下之分。



他凝神倾听起理查的呼吸声──那因愤怒而紊乱的呼吸声相当明显。理查忙碌地呼吸著,他会在拿起棋子的瞬间屏息,并在放下的瞬间呼气。在轮到拉撒禄下棋的瞬间,他便会重重地吸上一口大气。



这在无意识之中形成的节奏,让理查在无意识之中维持著相同的规律。



(好啦……)



拉撒禄在摸透理查每三十秒所行的呼吸节奏后,再次眺望起整个盘面。他在预先读出了几步棋后,决定好出招的时机。



理查花了三十秒钟思考,并拿起棋子,放了下来。



「换你啦。」



下一瞬间,拉撒禄立刻下好了棋子。



像是要与理查放下棋子的声音重合似的,拉撒禄的棋子敲出了一声重响。



「…………!」



拉撒禄的思考时间甚至还不到一秒。理查大概是认为自己还有三十秒钟的犹豫时间吧──眼前的状况让他的呼吸蓦地混乱了起来。



而打乱他呼吸的原因还不只如此。



(你没看过这种棋谱,我没猜错吧?)



拉撒禄在内心向理查投问道。即使收不到回应,光是看到他双眼大睁的反应,就已经给了拉撒禄答案。



理查做著如犬只般的短促呼吸,企图看出这一著的目的。拉撒禄究竟是下错了棋,还是使出了一著好棋?然而,三十秒的时间实在是不足以让思路做出结论,理查不得不在思绪不清的状态之中下出下一步棋。



拉撒禄再次立刻回了一手。



「叽…………呜…………!」



理查的嘴里冒出了像是被痛揍一拳般的呻吟。而由于出声的缘故,他的呼吸更加紊乱,脸颊也冒出了像是瘀青般的颜色。



(就数量来说,我们记住的棋谱数量大概没差多少吧。但可惜的是,两者之间的水准差距太大了。)



西洋棋走到现在才好不容易统合了规则,是个还在发展之中的游戏。而在这个时代,西洋棋最兴盛之处,乃是帝都和巴黎这两个城镇。



理查的棋谱实在是太过落伍了。



在帝都,人们会日新月异地产出新的棋谱,而棋谱会经过多人的研究后,最后被时代所拋弃。就像西洋棋的规则会依照地域的不同产生差异那般,无论再怎么努力,也得花上许多的时间,才能让棋谱在地方普及起来。即使知识量相同,帝都的棋谱还是显得新潮而洗炼,与乡下的水准有云泥之别。



(要是没实际见识过,还真想不到会有这么大的差异啊……)



拉撒禄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了。他在帝都认识的西洋棋手曾告知过这个消息。



而为了不让理查察觉此事,一直到这一局为止,拉撒禄在下棋时都没使用过最新研究出来的棋谱。在理查没能察觉拉撒禄藏著王牌的那个当下,胜败就已经决定了。



理查花了整整三十秒进行思考,拚了命地进行反击。然而,就算他再怎么拚命,也无法追上帝都众多的西洋棋手所研究、共享出来的棋谱水准。



拉撒禄没多做思考,只凭藉自身具备的知识选出下一步棋。而那是理查没能设想到的一著棋。



「呜,咕……嘎…………哈…………!」



若是要下出真正的妙著,拉撒禄大概还是得花上一段时间去思考吧。他的西洋棋水准还没强到能在一瞬间下出最好的一著。



但即使如此,「立刻回击」还是非常重要。



这里有著一手三十秒的规则。迄今为止,拉撒禄都会用尽轮到自己时的三十秒,而这必然会让理查在不知不觉间,认为自己总会有一分钟的思考时间──那是由拉撒禄的三十秒和自己的三十秒所构成的一分钟时间。



光是拉撒禄放弃思考,只靠著棋谱下棋,就让理查的思考时间少了一半。就算他本身的时间并没有减少,还是给了他思考时间减半的感觉。



光是看油汗从他的脸颊上倾泄而下,就能看出这一招给了理查多大的压迫感。



(像这种透过错觉和威吓让自己看起来变得比实际上更强的伎俩,我其实很不喜欢啊……总觉得会联想起某个女人。)



拉撒禄想起了凭藉高超洗牌技术和诱导思考的本领一炮而红的女赌博师,拚命让自己维持著扑克脸。



实际上来说,就算只靠著所知的棋谱照本宣科,对于现在的理查来说,拉撒禄肯定也像是西洋棋之神附体吧。这虽然只是一种错觉,但只要没能从中清醒,对于理查来说就是铁铮铮的事实。



西洋棋的进化史,就等于加速棋局的历史。



这不只反映在规则上。新诞生的棋谱总是会比旧有的棋谱来得更快、更为凌厉,这也是新棋谱必然要背负的命运。



无论是思考的速度还是盘面上的速度,差距都已经大到难以翻盘。过不多时,理查所下的每一步棋都是在拚命逃亡,但就连他逃命的速度都显得太过缓慢。紊乱的呼吸令思考崩盘,分崩离析的思考会产生坏棋。而为了挽回失误的焦虑,又会让呼吸变得紊乱。



(已经没救了啊。横隔膜和精神是同义词,在呼吸完全乱掉的状态下明明就无法好好思考,他却没察觉到这一点。)



拉撒禄看著走投无路、松手将棋子落到地上的理查,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从一开始,拉撒禄就凑齐了致胜的所有条件。这就是一场已知结果为何的对决。



他无言地伸出手,握住了烛台,接著像是在宣布这是自己的所有物似的,将烛台放到了身旁的地上。在触地的瞬间,烛台发出了像是将钉子钉入棺材一般的沉重声响。



酒馆里像是被泼了一盆水似的,彻底安静了下来。



低著头的理查双肩发颤,在他全身上下游走的究竟是屈辱,还是愤怒?无论真相为何,对拉撒禄都无所谓。



拉撒禄耸了耸肩──



「好啦,继续下一局吧。」



「──────啥!」



理查抬起了脸。他的脸重重地皱了起来,看起来随时都要哭出来似的。



「你怎么一副已经结束的表情啊?既然我的手边还有钱,当然就代表还要继续赌啊。」



「呃,什──你、你不是已经把想要的东西弄到手了吗!」



「不不不。我是来这里赌博的,所以当然要继续赌,然后拿走更多的东西。这样吧,下一个下注金就挑烛台旁边的那个钟吧。喏,快把棋子排好啊。」



如果想知道「绝望」是什么意思,那只要看看理查现在的表情应该就能明白了吧。比起翻阅百来部辞典,他这张脸能传授的内涵还来得更多。



拉撒禄像是当上了这座赌场的国王似的,只见某人将钟拿了过来。理查以像是梦游患者般的动作重新摆好了棋子。变得憔悴无比的他,甚至已经失去了吞下损失,并让拉撒禄离开的判断能力。



理查以颤抖的指尖下出了第一步棋。



拉撒禄立刻有了反应。他以毫不迷惘的动作,拿起了国王面前的士兵──



「那么,辛苦啦。」



让士兵「向后走了一格」。



随著「咚」的一声轻响,黑色的国王从棋盘上落了下来,而士兵则站上了国王原本的位置。



「──────啊?」



理查露出了这一天来最为愕然的神情。和拉撒禄踏入酒馆时相比,如今他的脸孔像是老了十岁般,还连连眨著眼睛,像是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



拉撒禄站起身子,拾起地上的烛台。他将克朗银币留在桌上,在周遭的客人们回神过来前迅速迈步。



理所当然地,以违反规则的方式移动棋子,自然会成为输掉的一方。



「让我们有缘再会吧。」



说完,拉撒禄就这么离开了喜鹊与树墩亭。



月亮正泛著白光俯视自己。



「哎呀,啧,不要紧。我有好好遵守『不求胜』的教诲啊。」



拉撒禄一手垂握著银制烛台,踩著摇摇晃晃的脚步前进。这时的村里已经没了火光,他只能靠著月光前进。



拉撒禄的脚步沉重得可怕。



他弓著背,像是在拖著脚趾似的朝著宅邸行进。他垂下眼睛,稍稍噘起了嘴──与其说像个大闹了赌场一番后大获全胜的男人,不如说更像个被父母骂过的小孩。



「我有遵守守则。我一点也没有动摇。」



在这么嘟嚷后,他才意识到「要是真的没受动摇的话,就不会像这样喃喃自语」的事实,在一股难受的滋味下皱起眉头。



(总觉得自己干了坏事啊……)



理查.莱特确实是个对爱蒂丝的辛劳一无所知却还一味斥责的愚昧之人,但绝对不是为非作歹之徒。刻意把银制烛台弄脏的行为固然教人不敢恭维,但既然成了他的所有物,那要怎么使用也是他个人的自由。



不管打算怎么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拉撒禄也没办法将「真正正当的行为是不需要去正当化」的事实从脑海中抹去。拉撒禄.凯因德──「便士」凯因德不该在那样的地方进行如此夸张的对决。



他像是想将该在喜鹊与树墩亭说出口的话语取回来似的,一而再再而三地低喃:



「无所谓。」



无主修道院的大门还是敞开的。他虽然认为这也太过疏于防范,但随即猜到了是某个人刻意为他留门。



他没从玄关入室,而是大大地兜了庭院一圈。要是他现在的模样被人瞧见,肯定会被误认为小偷,并二话不说地遭到压制吧。即使有这样的风险在,他终究还是不愿去和今晚可能也在熬夜工作的爱蒂丝打照面。



在他打算踏上回廊之际,蓦地停下了脚步。



「…………唔嗯。」



他换了个方向,改从后门走进宅邸,朝著分给自己使用的客房前进。



在开门前,他就已经知道莉拉正睡在房内──她没睡在床上,而是地板上头。床铺依旧维持著平整清洁的样貌,而莉拉则是罩著为这次旅行添购的外套。



拉撒禄无言地揪起她的后颈,扔到了床铺上头。



(如果灵魂真的存在,那肯定是轻到不像话吧。睡得和死人一样的身体,想不到居然会重得这么夸张。)



他感受著残留在左臂上的重量,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在将棉被拉到莉拉肩膀的位置后,他忽然没来由地感到火大,索性将棉被一口气拉到头部上方的位置盖了下来。在棉被底下的莉拉虽然呼吸困难地挣扎了几下,但拉撒禄没加以理会。



他再次走出房间,前往回廊。夜晚的宅邸盈满了静谧的气息,就像整座宅邸作起了梦,回到了自己的前身──小修道院的时代似的。



他走到白天看过的陈列架旁,抬起开始感到酸麻的手臂放上烛台。烛台的底座与留在木板上头的白色圆点稳稳地贴合在一起。



原本该有的东西,被放回了既有的位置。若是能对第三座烛台的顽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三座烛台看起来就像是一同度过了漫长的时光。内心传来了像是结束大扫除时产生的畅快感──虽然他从未做过大扫除。



「嗯?」



这时,拉撒禄察觉了有个被胡乱塞进陈列架上的板状物体。那个布裹著的大型板子被收纳在架子里头。



「…………」



他无言地拆开了包裹抽了出来,内容物是一张肖像画。上头画的应该不是这座宅邸的历任当家吧──从画作的质感来看,这应当是最近描绘的作品,而画在上头的男子也相当年轻。他看起来年约二十五上下,端正的面孔和镇坐在中央的雄伟鹰勾鼻格外惹人注目。



画像上的男子是谁?又为何没将它拿来装饰,而是藏起了这张画?拉撒禄先是稍事思考了一阵,随即像是要打断思绪似的低喃道:



「…………无所谓啦。」



就在他正要将布重新包上画像时,背后传来了说话声。



「欢迎您回来,您对敝村的酒馆是否还满意?」



回头望去,只见菲莉不知何时站在他后方。她手里拿著简易烛台,微弱的火光由下而上地照亮她带著睡意的脸庞。菲莉身穿睡衣,也许是在床上躺过一阵,她此时正光著双脚。脚趾甲已然褪去了血色,看起来相当冰冷。



对拉撒禄来说,菲莉还没睡并不是什么意外的状况。



「还有,请您将那张画放回原本的位置。」



「这人是谁啊?」



「又或者,您若是因为一时手滑等不幸的事故将之摔个粉碎,菲莉也不会在意。」



「这就是那个传闻里的未婚夫?」



「在这世上,有些累赘是需要维持未开封的状态的。我方已经做出决定,绝对不会打开此人送来的一切物品。」



「…………这样啊。」



拉撒禄手一放,将肖像画扔回原本的位置。他对这东西的兴致其实并不高,而依菲莉的态度来看,她是已经做足打算,要让这个话题就此中断了。



菲莉将目光投向拉撒禄的后方,露出了有些做作的讶异表情。



「哎呀,您居然为了大小姐取回了烛台。想不到拉撒禄大人竟然有著悲天悯人的胸襟呢。」



「…………你白痴喔。」



拉撒禄轻轻耸了耸肩。



「我只是不想在明天之后还得靠工作抵住宿费罢了。只要拿出这东西,我就算明天起天天睡觉度日,她也不会有意见了吧?」



「就菲莉认为,大小姐应该会同时兼顾心情上的感激和道义上的提醒才是。」



「嗯──也许是吧。反正我无所谓。」



菲莉凑了过来,将手伸向烛台,随即对手指碰到烛台时所沾上的煤灰皱起了眉头。她将简易烛台交给拉撒禄,以双手捧起了银制烛台,看来是打算拿去清理吧。



「不过,我总觉得被人好好操控了一番呢。」



「您这是在说什么呢?」



「就连你这佯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也是这感想的一部分啊。」



菲莉肯定知道这座烛台目前位于喜鹊与树墩亭,也知道拉撒禄是一名赌博师。除此之外,拉撒禄在帮爱蒂丝分担工作的事、拉撒禄打听过爱蒂丝身陷困境的事,以及拉撒禄不想再帮忙处理文书的资讯,也都在菲莉的掌握之中。



就实务上来说,拉撒禄会像这样取回烛台的机率,大概就只有百分之五十左右吧。不过,如果拉撒禄真的拿了回来,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但就算没有取回,对菲莉来说也没有任何损失。毕竟她只是回答了拉撒禄的问题──报出了村里一座酒馆的名字。



菲莉在报出喜鹊与树墩亭时那工于心计的眼眸,在这时浮现于拉撒禄的心头。



「菲莉虽然听不明白,但已为您准备了餐食。敢问您是否要进餐?」



「我吃。总之,我从明天起就不会再工作了啊。」



「这部分还请您与大小姐商量。这并非菲莉能做决定的事。」



「要是做到这种地步还得继续做工,那我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菲莉认为,能为女性抱持正面心态吞下亏损,才能展现身为男性应有的胸襟。」



「无所谓啦。是说,除非我是为了让你们投怀送抱为目的,不然这么做根本没意义吧?」



「…………拉撒禄大人是同性恋者吗?」



「你这莫名其妙的自信到底是打哪儿来的……」



「若您仍对这样的利益不甚满意,那菲莉亦能在可协助的范围下给予弥补。」



菲莉这么一说,拉撒禄稍稍烦恼了一下。



为了取回银制烛台,他著实费了不少功夫,也花掉了不少金钱。他虽然不是以做人情为出发点,但就算再稍微表现得任性一些,应该也还在允许的范围之内吧。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就让我进佣人房吧。」



「您是想引诱菲莉一同过夜吗?非常抱歉,您表现出来的情调有些不足。」



「我又不是在引诱你,被你这样斩钉截铁地否定,还真是教人火大。」



也不知菲莉环著自己身子向后退的动作到底是不是出自真心。由于她的一举一动都充斥著说谎的气息,所以反而难以判读真假。



「不,男性若是看到菲莉的身子产生了非分之想,那也是情有可原。然而,菲莉还是未嫁之身,请您手下留情……」



「少得寸进尺了,你这乡下女仆。我只是想去佣人房睡觉而已啦。」



床上目前有莉拉睡著,而既然她讨厌和自己同床共枕,那能在这座宅邸里找来就寝的床铺就相当有限。



「不不不,所有的男性都是大野狼呢。您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一旦真的进了同一间房就寝,肯定会在转眼间扑倒菲莉吧?您就算直说也无妨哟。」



「你说这些话的时候,起码也该在脸上展露个娇媚的笑容吧?最好是有人会想要你的身体啦。」



铮──菲莉的扑克脸有那么一瞬间冻住了。



她将银制烛台放回架上,轻轻拎起了睡衣的裙襬──在拉撒禄有所反应之前,她已经缓缓将下襬拉起,秀给拉撒禄观看。



「哎呀,您这么说真的好吗?」



菲莉的脸上荡漾著妖艳的神彩。由于她平时总是面无表情,这时显露出来的笑容显得明艳动人,甚至让拉撒禄产生了周遭变得明亮几分的错觉。



她将睡衣下襬拉到了贴近鼠蹊部的高度,让大腿一路裸露到根部。她的肌肤白晰如雪,血管的颜色在薄薄的皮肤底下显露出来。虽说身为佣人让她的身体锻炼出些许肌肉,却同时给人结实紧致的印象。



「…………呃?」



拉撒禄虽然基本上不近女色,但绝大部分都是基于不想惹麻烦上身的理由。他绝非不能人道,而在菲莉的意图挑逗下,他终究还是无法全无反应。



咕嘟──看到拉撒禄不小心抽动了一下喉头的模样,让菲莉露出了看似满足的笑容。



「那么,菲莉这就去准备餐点。」



她唰地放下裙襬,抓起烛台离去。明明简易烛台还交在拉撒禄的手中,但就算走在黑暗之中,她的步伐也没带上一丝犹豫。



拉撒禄看著她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是我处不来的类型啊。」



为了平复呼吸,他靠上了离自己最近的墙壁。他感受著石材冰冷的表面,又再次叹了口气。



(我对这种不甚端庄的家伙最没辙了。况且…………)



拉撒禄一直为自己在喜鹊与树墩亭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正确来说,他在抵达无主修道院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是消沉的状态。



盘据在胸口深处的阴郁之情,在和菲莉胡扯了一番后,如今已经散去了些许。也许菲莉连拉撒禄的这番心态都预测到了,才会特意前来出言调侃,但也有可能只是单纯的偶然。无论如何,他变得没那么沮丧确实是事实。



综上所述,他得出的结论是──



「…………真的是我处不来的类型啊。」



在隔日的近午时分,拉撒禄让莉拉拿了几本书,走出了无主修道院。



既然难得离开了拥挤的帝都,那任谁都会想多亲近大自然一番。虽说只要来到无主修道院的中庭就能达成这样的目的──



(从一大早就被人盯个没完啊…………)



拉撒禄一边走出大门,一边回头撇去。



只见玄关的边边露出了一颗长著红发的脑袋。那颗脑袋在察觉被拉撒禄看见后,随即慌慌张张地缩了回去,而盘好的头发上头也随之落下了一片花瓣。



虽说早在入座吃早餐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但爱蒂丝的样子似乎不太对劲。



至于不对劲的理由,他大致猜得出来──肯定是出在拉撒禄昨天拿回来的银制烛台上头。他虽然没有大张旗鼓地宣示是自己把它抢了回来,但就这个村子来说,有本事从酒馆靠著赌博取回那东西的,也就只有一个人选吧。



(还以为她会用高傲的口吻答谢一番就当没事啊……要是有事的话就过来说啊。)



爱蒂丝躲在远处窥探自己,一副有话想说的模样。而在揣度她内心的想法一阵子后,拉撒禄便感到一阵烦躁。



「无所谓啦。」



如此这般,为了躲避爱蒂丝的视线,拉撒禄决定离开宅邸。



老实说,自从抵达此地后,他还是头一次趁著天亮之际在村里漫步。对于在帝都土生土长的拉撒禄来说,村庄的风景处处勾起了他的兴致。



横亘村庄中央的道路配合著起伏的地形蜿蜒蛇行,一路延伸到丘陵的另一端。只要竖耳倾听,就能听到打铁铺传来充满活力的铁锤敲打声,而把道路当地盘随意走动的家畜们,也像是在相互呼应似的发出了阵阵叫声。



沿著道路搭建的住宅,每一户的庭院都盛开著不知其名的花朵。不过,这些庭院都受到了精心打理,不像是单纯的造景植物,肯定是药草或是工艺品的材料吧。待冬季降临后,这些花草就会枯萎落地,最后则是被覆盖的白雪藏住样貌。花儿们像是在喟叹即将到来的别离似的,在庭院里争奇斗艳。



看似家庭主妇的女子正扛著担子挑水,还没办法协助家务的孩子们则是在路边嬉戏。邮差驾著老马信步而行,在拐过看似长年没拿来使用过的鞭刑柱子后便看不见其身影。



这里不管是空气、时间或是用世界来形容也不为过的概念,都和帝都大异其趣。这里的风光之悠哉,实在难以让人想像是自同一处源头延伸而来的土地。



拉撒禄走在多有龟裂的道路上,莫名有种待不住的心情。



(这种整座村庄都是熟面孔的氛围,实在是教我吃不消啊。)



在帝都可说是俯拾皆是的冰冷漠视,在这里并不存在。拉撒禄就像条畏光的虫子似的,在无意中加快了脚步。



这也是他离开村庄中央,转而走入森林之中的理由。



他最后走到了一条河川的旁边。



无论是哪座村庄,总是会与河川比邻而居──不对,应该说河川才是让村庄诞生的必要条件才是。河川的流向与村庄的生活有著密不可分的关系,甚至还有村庄因为河川改道决定迁村的例子。



无主地也不例外。河水污浊得有如倒了牛奶的咖啡,笔走龙蛇地穿梭在林木之间。茂密草丛的叶片摩擦声和淙淙流水声,应该很适合作为阅读时的伴奏吧。



拉撒禄找到了一棵大小合适的曲木,在树底下坐了下来。若是扣掉树瘤会抵到右肩胛骨的这个缺点,这棵树靠起来的感觉倒也不差。



在向莉拉招了招手后,她便将书本递给拉撒禄,接著露出了迷惘的模样。由于靠近河边,这里的地面都带了些湿气。她在有些心慌意乱地摆了摆手后,终究还是死了心,在小心翼翼地折好裙子后坐至地面。



就像平时的生活那般,拉撒禄翻著书,莉拉则是练习起文字。要说和平日有什么不同,大概就只有莉拉今天用的不是木板,而是在地上写字吧。



这一带似乎是湿地地形,只见周遭生长了不少柳树。听说上流阶级的人们会剥下柳树皮,将柳树枝加工制成篮子。有时也可以看见宛如乾瘦鳗鱼般的柳树皮混杂在河水之中。



将没什么兴趣的文字读进脑里的拉撒禄,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在这种时候,这丫头的脑子里会想些什么东西啊……?)



拉撒禄对自己的生活相当满意──那是除了赌博之外,处处被无聊填满的单调日子。



他是自己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方式。他甚至认为像这样远离赌博、怠惰度日的时光,对他的赌博师人生来说是没有必要的,而他也接纳了这样的想法。



然而,被迫陪在他身旁的莉拉又是怎么想的?



他能肯定的是,莉拉并没有接纳自己身为奴隶的立场。虽说她应该是愿意将拉撒禄视为主人对待,但这也是情势所逼的结果。



这世上最让人心情烦躁的事,莫过于在非自愿的情况下陪同他人了。虽说莉拉的表情平静无波,读不出任何的思绪,但她确实有可能在内心累积了大量的不满和愤怒。



想到这里,拉撒禄又一如既往地中断了自己的思路。



「无所谓啦。」



也不晓得莉拉有没有听到拉撒禄的这句话,只见她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这时,拉撒禄听到了「唰唰」的快步前进声。莉拉习惯性地按住了自己的嘴巴,看起来就像担心自己打出的喷嚏害得两人被陌生人察觉似的。



拉撒禄按回不知何时被风吹起的书页,并将视线抬了起来。那名陌生人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直接朝著拉撒禄的方向走近。不过,对方的头部高度比他预期得低上许多,就这么看来,应该不是理查.莱特迟来的报复。



但若是理查有派小孩来报复的癖好的话,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请!请问!」



最后出现在面前的,是看起来十岁上下的一名少年。



他卷得厉害的头发被剃得相当短,脸颊上遍布著雀斑。浮现在表情上头的并非敌意,反而是近似憧憬的情绪。



看起来不是出自富裕家庭的小孩啊──拉撒禄在瞥了一眼后这么想著。少年身上的服装和他手里的钓竿也给了拉撒禄同样的讯息。



河川既与生活息息相关,也是游乐的场所,同时也是贫穷阶级获取当日粮食的采粮处。即使没住过乡下,拉撒禄也知道这种类型的家庭会派小孩出来钓鱼,而少年也是其中的一员吧。



「…………」



拉撒禄沉默地看了看少年后,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似的垂低视线。他一语不发,再次扫起书上的文字。



「不好意思!呃──您是拉撒禄.凯因德先生……大人……先生?是吧?」



「…………」



「那个──!我今天!我……本日?我本日!是有事想来,拜托您!」



「…………」



「那个……请问……您有在听吗?」



虽然少年的嗓门极大,但拉撒禄却是彻底地不予理会。看到拉撒禄就连眉毛都没挪动分毫的态度,少年的声音也渐渐变得软弱无力。



他没去聆听少年话语的理由其实并不复杂,就只是怕麻烦而已。



被彻底忽视的少年先是语尾变得支支吾吾,最后无话可说,垂低了脸庞。要是他能就此离去的话,就能让拉撒禄乐得轻松,但少年这时再次抬起脸庞,将目标锁定在另一人身上。



「那、那边的女生!我有件事想拜托你!请听我说!」



「…………!」



被他这么搭话,莉拉的肩膀重重地颤动了一下。



「我有事想拜托!可是先生不愿意听!可以麻烦你帮我说吗!」



「…………呃!」



「就连你也不理我吗──!」



莉拉似乎只要慌张起来,就会忘记文字的存在。但话又说回来,就算能写下文字,这名少年也不见得能够读懂。



不过,旁观著莉拉在少年的步步进逼下感到害怕的反应,也不是什么值得恭维的兴趣。看来就算置之不理,少年也不会乖乖打退堂鼓,那还是快点把他的来意听完,然后再拒绝为妙。



拉撒禄「砰」地阖上了书本。



「…………什么事?」



听到拉撒禄短短的话语,少年很快就有了反应。



「啊,太好了。我有事想拜托你!呃,您!」



「我拒绝。」



「我什么都还没讲吧!」



「那我就等你十秒,有话快说。」



「拉撒禄先生──啊,大人。您昨天在喜鹊与树墩亭下了西洋棋对吧!咱们家是务农的!不过──说是务农,其实也只是佃农而已啦!」



「十秒到了。我拒绝。」



「啊──!太短了吧!」



拉撒禄虽然像是在赶人似的挥了挥手,但少年只是一味抓头。他看来是那种很难把话说得言简意赅的个性。



「我就听你说吧。你就只把要拜托我的事说出来就好。」



「呃──希望您能教我西洋棋!」



「我拒绝。」



「为什么啊──!您不是说愿意听我说吗!」



「我不是听你说完了吗?我拒绝。」



说著,拉撒禄露出了苦笑。因为这实在不像年过二十五的人该有的态度,反而像个拌嘴的小孩子。



「为什么嘛!我想要您教我啊!拜托嘛!」



「对我来说又无所谓。说起来,你是那种会下棋的阶级吗?」



「会下啦!你这是在歧视农民!我虽然还没下过,但老爸他们经常会去卸货场下棋咧。」



「那就去找你老爸教你啊。」



「就是因为没办法,所以我才来找拉撒禄──啊,大人求助嘛!请教我吧!」



少年像是在吶喊似的这么说著,用力哼出了鼻息。这不知客气为何物的要求很符合少年的年纪,让拉撒禄感到头昏脑胀。



拉撒禄的脑中浮现出「赶跑少年」和「逃往他处」两个选项,但最后两项都没选。不过,这单纯只是因为这两种选择都会让状况变得更为麻烦罢了。



「…………所以说,你是哪一家的谁啊?」



「我是乔瑟夫。拉撒禄……大人。」



「别再用那种奇怪的敬语讲话了,听了都烦。」



「啊?是喔?太棒啦──!」



自称乔瑟夫的少年乖乖地听了拉撒禄的话,放纵起说话的用字。他甚至还夸张地做起了深呼吸,像是这道指示让他的呼吸变得轻松几分似的。



拉撒禄忍不住望向莉拉,不过就她来看,乔瑟夫似乎还没被划进会让她感到害怕的成人范围。虽说仍看得出她有些怕生,却没有害怕的反应。莉拉要是有乔瑟夫的一半坦率的话,应该就会过得轻松多了吧。



「所以说,你们都是在哪里下棋的?」



「卸货场!农作物都要收割对吧?然后我们会拿去卖!大家都会和交易所的工作人员下棋来玩!不过我还没去过就是了!我很快就会去了!」



乔瑟夫孩子气的话语显得支离破碎,若是归纳出重点的话,意思约略如下──



农作物是这个村庄的主要收入来源,而农民会前往邻近的城镇贩售。出门贩售会花上一整天的时间,有不少人会在交易所休息时被邀去下棋。



从几乎没什么娱乐的无主地来到城镇的农民们都接受了邀约前去下西洋棋,但在绝大多数的状态下,他们都是铩羽而归。如果只是赌输了几枚零钱的状况也就算了,但会把当天赚来的收入全数输光的人们也是络绎不绝。



乔瑟夫的父亲也是这类人士的其中一员。



也许是把收入输光的次数太过频繁的关系吧,乔瑟夫的母亲气得对父亲大发雷霆,也决定下一次不再由父亲搬运作物去卖,而是交由还年轻的乔瑟夫处理。



所以,乔瑟夫才会想练就出能在交易所胜出的西洋棋棋艺……似乎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原本的说法更为琐碎,让拉撒禄被迫吸收了不必要的知识──像是乔瑟夫家的马最近左后脚骨折、妹妹最近兴起了想当旅行商人的念头、他的祖父觉得是时候该退休了──之类的。



在拉撒禄难得发挥了耐心听完后,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你还是别去下西洋棋吧。」



「这怎么行!大家可都在玩耶!要是只有我没参加,就会被人当作胆小鬼啦!」



乔瑟夫以像是目睹世界末日降临的表情喊道。



那又没什么大不了的──这虽然是拉撒禄最直接的感想,但他还是具备著不宣之于口的常识。在周遭评价和实际利益放上天秤两端的时候,会把周遭评价看得更重的人究竟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对拉撒禄来说实在是难以想像。



「好麻烦啊……」



「咦──!」



「我没理由帮你吧?对我来说又无所谓。」



拉撒禄像是要结束这个话题似的,准备再次翻开书本,但他的动作却停了下来──这是因为莉拉以轻如鸿毛的力道拉住了他的袖子。



她直盯著拉撒禄,身子稍稍颤抖了起来,接著她轻轻拎起木板──像是这么做可以让木板变得更小一些似的──将之递向拉撒禄。上头以带著几分歉意的圆润笔迹写下了少许文字。



『主人、现在、有时间。』



他很快就明白这段短短的文章里缺少了哪些段落。他有时间、有空,而且还有必要的知识,因此有必要帮助他人──大概就是这样的意思吧。



「你喔…………」



就算没有充分的理由,只要是行有余力的状态,就该协助他人──莉拉这样的想法固然善良,但与赌博师的思路不合。



莉拉的肩膀用力地颤了一下。看到她的反应,拉撒禄登时把原本要说完的话语吞了回去。



「…………啊──」



他知道莉拉最近为了某个理由而感到消沉,也可以说是被逼入了死胡同。



如果拉撒禄在这时残酷地退回了莉拉的提议,那她大概会变得愈来愈忧郁吧。莉拉虽然试著藏住这份情绪,但如今的她已经不像刚被卖掉时那样面无表情了。



拉撒禄将「让丧气的莉拉在身旁踱步,并让她恢复心情所需的功夫」和「教导乔瑟夫下西洋棋所需的劳力」同时放上了天秤的两端。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索维林金币,接著下定了决心将之收回口袋。



「…………好吧,小鬼。」



「我叫乔瑟夫啦!」



「乔瑟夫啊,我再怎么说也没办法在无偿的状况下教你,而且这很麻烦。」



在乔瑟夫企图反驳之前,拉撒禄先一步制止了他。



「所以,我也要从你那里取得应得的利益。」



「我、我可没零用钱啊!」



「我可没有向小鬼勒索的兴趣。毕竟抢来的金额小,而且效率也差。」



莉拉的视线虽然投来了「问题是出在那边吗?」的疑问,但他不予理会。



与其说是在说服对方,拉撒禄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似的,倏地将手指向乔瑟夫──他指的是倚在肩上的那根钓竿。



「就让我钓点鱼当作报酬吧。」



仔细想想,拉撒禄从来都没有钓鱼的经验。



如此这般,这天的下午就在意外之中开启了西洋棋教室。



拉撒禄先让莉拉回宅邸拿了棋盘组来,接著教起乔瑟夫西洋棋的棋谱。拉撒禄像是随口提起似的,对莉拉问道:



「你也要学西洋棋吗?当作杀时间的话还挺不错的喔。」



「…………」



莉拉缓慢地侧起了头。她的视线像是在等待「去学」或「别学」的两项指示之一,但拉撒禄只回了她一声叹息。



「你自己决定吧。这取决你想不想做。」



「…………」



「这样的话,姊姊就一起来学吧!」



在隔了几秒钟的沉默后,听到乔瑟夫这么开口,让拉撒禄又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他是希望课程能快点开始,还是想帮看起来犹豫不决的莉拉下决定。无论如何,一旦有人像这样下达指示,莉拉就只会乖乖地点头同意。



『我、要学。』



如此这般,这天的拉撒禄就教起两人西洋棋的下法。



而一如他多次体验过的历程,即使在开始之前感到麻烦,但一旦正式开始,嫌烦的念头就渐渐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毕竟,和边烦恼该怎么向莉拉搭话边度过时光相比,解说严谨的西洋棋规则还是轻松多了。他暗自思忖,认为养父之所以会频繁地道出种种守则,大概也是基于同样的情绪。如果现实也能简单地划分成六十四个格子、黑色与白色的两大阵营和六种阶级的话,要在这世上过活就容易多了。



在教导文字时,拉撒禄也有发现莉拉的学习能力很强。乔瑟夫虽然不像她是个优秀的学生,但责任感使然让他干劲十足。



他以袖口的钉扣作为辅助,将钓钩扔进河里,同时做起棋艺的指导。老实说,这样的活动还算是有趣,起码待在这座村庄的期间,可以作为不错的消遣。



「你明天也很闲吗?」



此时是太阳已经藏起身子,但森林的另一头还泛著红光的时间带。拉撒禄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这么对乔瑟夫说道。



「我很闲喔,老师!」



「别叫我老师。」



听了一整个下午的课,乔瑟夫看起来似乎颇为疲惫,但他回应时依旧很有活力。



「很闲的话,就明天再来吧。如果你人有到,我就继续帮你上下一堂课。」



「真的吗!太好啦!」



「总之,今天就先教到这里。喏,我也不需要鱼,你就拿走吧。」



就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拉撒禄似乎很有钓鱼的天赋。这也许和将钓钩放入河里后要文风不动持续等待,对他来说完全不以为忤有关吧。



被塞了五只之多的河鳟后,乔瑟夫欢天喜地地蹦跳起来。虽然贫穷阶级会吃河鳟,但生活条件更为优渥的阶级就几乎不会食用这种鱼了。只是把带不回去的鱼转让给他人,就能被感激如斯,说起来也是个划算的交易。



「…………」



「什么啦?」



莉拉抬头望向拉撒禄。被拉撒禄这么一问,她虽然摇了摇头,但嘴角却泛起了微微笑意。



他莫名感到一阵火大。拉撒禄粗鲁地抓住了她的头,用力地摇来晃去。



他望著貌似因眼冒金星而步履虚浮的莉拉,在树木底下坐了下来,接著他看向棋盘,吊起了嘴角。



「不过,这样没问题吗?」



「…………?」



「上面都布满泥巴了。这棋盘组感觉挺贵的,要是被爱蒂丝看到的话,肯定会惹她生气。」



这套从无主修道院借来的棋盘组,就在没做任何防护的状态下放在泥地上,并作为教具使用。河边的湿土已经攀上了盘面和棋子上头,脏得看不出原本的样貌。



「…………!」



「不过,不这么慌张也没关系吧。只要找个床底下一类的地方偷藏起来,到我们离开村子之前都不被发现就好啦。」



就在拉撒禄对著慌了手脚的莉拉随口安慰的时候──



「哦──那要是现在就被发现的话,又该怎么办呀?」



听到背后传来了冷漠的说话声,令拉撒禄不禁打直了背脊。他战战兢兢地回过头一看,只见脸上露出了空洞笑容的爱蒂丝就站在不远处。



她虽然用一副刚刚抵达的步伐靠了过来,但拉撒禄很快就看出她脚底一带的脏污不太寻常──不只是鞋子而已,就连她礼服的下襬都溅上了泥土,显然是在这里待了好一段时间。



拉撒禄伸手抵颚,说道:



「那就想办法别曝光吧…………莉拉是这么说的。」



「…………!」



「哎呀,真过分呢。原来莉拉小姐是这种心思狡猾的人呀。」



「…………!」



拉撒禄看著莉拉像是奋力主张自己没那个意图似的连连挥手,好不容易才咬紧嘴唇忍住苦笑。



「不过,你身为千金小姐却躲在一旁偷看,这样的兴趣还真是教人不敢恭维啊。」



「这也没办法呀,我又不能和你们凑在一起。」



「是这样啊?」



「我看你是早就忘了,但我再怎么说也是有崇高地位的人喔!要是在你们相谈甚欢时打断气氛,那不是很不识相吗?」



「哦,是这样啊。」



拉撒禄以一副不怎么在意的态度点点头。他虽然想像过爱蒂丝偷窥他们互动,以及直到这时才现身的理由,但都没办法理出一个逻辑。



爱蒂丝就近找了棵树靠了上去。她像个调皮的孩子般,将双手背在身后,稍稍噘起了嘴唇。感觉她做出这样的动作,是为了让自己想起她仍是个孩子似的。



「我说,莉拉小姐,能请你把它搬回宅邸吗?要是继续放著不管,会被泥巴覆满的喔。」



「…………」



「哦,嗯。莉拉,去做吧。」



在察觉莉拉的视线瞥了过来后,拉撒禄这么出言回应。



待抱著棋盘组的莉拉背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中后,爱蒂丝用力打直了背脊。她先是摸了一下花朵发饰,接著轻轻拍了拍礼服。



「……………………」



在余晖之中,她的头发看起来嫣红似火,但表情却恰恰相反,显得相当冷静──就拉撒禄看来,她是在强装冷静。因为他看得出来,在爱蒂丝紧抿的嘴唇内侧有许多话语浮到嘴边,却又静静散去。



那表情宛如参与赌局的赌博师。



之所以会反射性地先发制人,完全是出自于拉撒禄根深蒂固的习惯。



「────我把话先说清楚了,我拒绝。」



「啊?」



拉撒禄对著愕然开口的爱蒂丝耸了耸肩。他没有发出声音,仅以嘴型说了句「无所谓」。



「我虽然不晓得你想来拜托我什么事,但我拒绝。早点回覆你也比较轻松吧?」



「…………呵呵,哪有人这样说话的。」



对拉撒禄来说,爱蒂丝若是能因此发怒而结束这个话题,那就再好不过,但没想到爱蒂丝反而露出了笑容。待那轻盈的笑声像是被吸入林木间的缝隙般隐去后,她才开口说道:



「我和你保证,你在听完我的委托后,肯定会说什么都想承包下来呢。」



「这很难说吧,因为我讨厌麻烦事啊。」



「你觉得我的委托会是麻烦事吗?」



「就一般状况来说,人是不会把不麻烦的事情委托给他人去办的。」



「把自己做得到的事情分派给其他人工作,也是在上位者应尽的责任之一喔。」



拉撒禄听到爱蒂丝在这时做了一次呼吸。



「我有件事想委托你。」



「…………」



爱蒂丝朝他走近了一步。他微微嗅到了一股花香。



打从一开始见面时起,拉撒禄就知道她藏著心事,也知道她是基于某种目的,才会邀拉撒禄和莉拉上门作客。



拉撒禄冒出了听见拉下击锤的幻听。置身夜晚森林的爱蒂丝,以手枪抵著自己的头部──当时的手枪,这时肯定也正抵著她的脑袋吧。



拉撒禄眺望著爱蒂丝颤抖的嘴唇,暗自在丹田使力。不管听到什么样的委托,他都不打算打乱自己的方寸。这就像是在暴风雨来临前把窗户钉好的心情。



但就算做足了心理准备,爱蒂丝所吐出的话语,终究还是足以让拉撒禄大吃一惊。



「我说,拉撒禄,你就和我结婚吧?」



在僵住了好几秒后,拉撒禄才终于发出了声音。



「……………………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