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I 密室(2 / 2)
「你比他古怪一百万倍。」
八云漠不关心地快步走开了。
真是的,这男人怎么这样啊!
6
八云带晴香来到的地方,是一间位于校舍后方的组合屋。
这间组合屋以前是校工的休息室。
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无论晴香怎么问八云,他就是不肯回答。
「有人在吗?」八云在门口出声问道。
过了半晌依旧无人回应,于是八云便擅自开门,踏进屋内。
「欸,我们这样随便闯进来,没问题吗?」
晴香实在是不想进去,只好在八云背后探头探脑地观察屋内。
门口放了一张长桌和折叠椅,房间后面则有冰箱和流理台。一些铲子、镰刀、农具之类的器具,全都立在墙边。
「欸,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晴香在后面呼唤八云,但八云理都不理她。
晴香叹了一口气,同时看到房间里侧那扇后门出现一道人影。
「哇!」
晴香下意识地往后退去。
「你、你、你们两个,在、在、在这里做什么!」
一名穿着灰色工作服的男子走进屋里。
他的面颊消瘦、满布皱纹;鼻头和脸颊都红通通的,皮肤也有点黝黑。他的模样,正是典型的酒精中毒者。
晴香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曾在校内看过他好几次。
他是这所大学的校工,走路时总是一跛一跛地拖着左脚。
以前晴香曾听说某个女学生差点被这位校工吃豆腐,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晴香不由得警戒了起来。
「不好意思,我们是想来问您,能不能借我们后面那栋空屋的钥匙。」
尽管被当场逮个正着,八云的神色依然稳如泰山。
「你、你、你们去那里干、干、干嘛?」
男子的声音相当刺耳,宛如蝉鸣。
「不瞒您说,我的朋友之前曾经去那间屋子探险。」
「探险?」
「是的。他们不小心将重要的东西遗落在那里,所以想去那里找找看。」
八云滔滔不绝地胡诌出一堆理由,真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事先就想好了。
校工看来并没有怀疑八云的漫天大谎,只是皱了皱两道粗眉,摆出一副受不了的模样。
「拜托您了,山根先生。」八云低下头来。
这个校工姓山根呀?晴香到现在才知道。
山根一跛一跛地拖着脚走到墙边的钥匙箱,从中取出一串钥匙,扔给了八云。
「钥、钥、钥匙不用今天还我,我要回家了。」
「谢谢您的帮忙。」
「不、不、不要再做探险这种蠢、蠢事了。」
「难道那里真的有鬼?」
八云半开玩笑地张牙舞爪说道。
「也、也不是啦……只、只是那里很旧了,下、下个月就要拆掉……」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八云正要走出门外时,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山根。
「请问,那里是不是有一道数字锁?」
「谁、谁、谁知道啊。那、那里已经荒废了,所、所以我一次都没去过。」
八云再度向他道了个谢,走出屋外。
「欸,为什么你知道那个校工姓什么?」
晴香试着问道。
「工作服上面不是有绣姓名吗?你到底看到哪里去了。」
原来如此……
* * *
当晴香站在那栋空屋前时,太阳已经下山了。
远方山脉的轮廓,只残留着一片淡蓝色彩——
这里好安静。枝叶摇晃在风中,声音比想像中还巨大。
空屋的诡谲感以及佑一死亡的事实,在在压迫着晴香的胸口。
如果不集中精神,晴香真怕她当场就腿软瘫倒。
虽说是为了帮助朋友,但她这次真的惹上了一个大麻烦,老实说心中真是后悔极了。
晴香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的八云。
他看来倒是挺自在的。张着大嘴打呵欠的八云,伸出手来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有危险时你可要救我喔。」
这男人虽然难以捉摸,晴香现在也只能倚靠他了。
「我会努力看看,但可不保证一定救得了你。」
真像政客在打官腔。
「我真笨,干嘛指望你啊。」
跟这个叫做齐藤八云的男人扯上关系,应该是我最大的错误吧?——晴香不由得如此心想。
「你怕啦?」
「不会啊,我才不怕呢。」
晴香刻意表现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其实若不是她将全副精神都集中到喉咙,声音早就发抖了。
「那就走吧。」
八云站到门前,将借来的其中一把钥匙插进钥匙孔。
然而,这只是多此一举。在他转动钥匙前,门就已经开了。
两人不发一语地推开了门,踏进空屋中。
手电筒的灯光照亮了室内,从外面误闯进来的落叶飘落了一地。
每当他们踩踏落叶,啪哩声便会回荡在屋内。
两人慎重地走向通往空屋深处的走廊。
空气非常沉重,还带有一股霉臭味。这种气味真教人窒息。
八云用手电筒照了照走廊两旁的房间,观察里面的状况。
每间房间的格局都一样,正方形,一床一窗;这里以前可能是学生宿舍之类的建筑。
晴香紧紧揪着八云的衬衫下摆以防跟他走散,一面注意着脚边,小心翼翼地前进。
——这时八云忽然停下脚步。
「你朋友是在这条走廊尽头的那间密室撞鬼吗?」
「对,」
「而且房间上了一道数字锁,所以他们进不去。」
「这……我也是听来的,其实不是很清楚……」
「这个。」
八云弯腰拿起某个东西,耳边响起一阵恍如零钱互相碰撞的金属摩擦声。
「那是什么?」
八云用手电筒照过去,想让晴香看个仔细。
那是一条垂到地面的锁链,以及一个数字锁。
「没有切割的痕迹,数字对在『7483』……有人开过这道锁。」
晴香如坠五里雾中,望向八云。
「密室的门是开着的——」
八云将锁链放在脚边,推动眼前的门扉。
晴香背脊一阵发凉。据佑一所言,这间密室中有不干净的东西。
「等我一下。」
晴香不由得呼唤八云。
这声呼喊还来不及传到八云耳里,晴香便听到一阵生锈的金属摩擦声。门打开了——
晴香吓得全身僵直,但什么事也没发生。
眼前一片黑暗,漆黑得令人不禁怀疑自己是否闭上了眼睛。
八云用手电筒照了照屋内。
屋内的摆设和其他房间并无二致;只有一张床,其余什么都没有。
可是,这里跟其他地方还是不太一样,有一股刺鼻的腐臭味。
「这里好诡异喔。」
晴香躲在八云背后窥探这间房。
「因为这里没有窗户。」
「窗户?」
晴香靠着手电筒的光芒环视房间一圈。
八云说得没错。其他房间小归小,不过都附有窗户,而这间房间连一扇窗户都没有。
八云缓缓地走进屋里,而晴香也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空气刹那间变得沉重,宛如沉入了水中。
八云默默地凝视着四周,房里乍看之下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你看到什么了吗?」
晴香紧紧地揪住八云的衬衫衣角问道。
「什么都没有。不过,这里绝对有什么古怪。」
「只要知道是什么东西作怪,就可以救得了美树吗?」
「我不能肯定,不过值得一试。附在你朋友身上的鬼魂,惧怕着这间房里的某个东西。」
八云跪在水泥地上,仔细地来回扫视。
晴香也同样弯下腰去,但却什么都没看见。
「这是……」
八云喃喃说道。
「咦?什么?」
「你看看这个。」
八云将手电筒照向床脚。晴香仔细地看了看,还是看不出什么端倪。
「你要我看什么?」
「这里。」
八云用食指指着地上的某一点。
那里有着物体拖曳的痕迹,意思是说,床曾经移动过位置。
可是——
「那又怎样?」
「为什么只有这张床移动过?」
八云呢喃着,想要探向床底,就在这时——
「危险!后面!」
耳边突然传来女孩子的呼喊声。
晴香吓了一跳,回头望向声音传出的方向。
有个人站在那儿。光线太暗,别说是脸了,连是男是女都分辨不出来。
不过,晴香知道那个人手上拿着一个棒状物体。
棒状物体挥过来了——是铲子!那把铲子瞄准了晴香的头。
恐惧感让晴香为之冻结,动弹不得。
磅!
晴香听到一声大石头掉落地面的声音。
她当场腿软瘫倒,但身上却不痛不痒。
「呜……」
晴香听到某人的呻吟声,于是睁开了双眼。
「!」
八云伏倒在晴香面前。
他努力想撑起双腿站起来,但身体却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才得以甸匐前进。
八云的脸,汨汩地流着鲜血——
他刚才保护了我?——在一阵混乱中,晴香只察觉到这个事实。
「我、我没事……」
「快……快逃……」
八云压着额头,沙哑地说道。话虽这么说,但晴香怎么可能弃他于不顾呢?
「……别管我了!快点逃!」
八云吼叫着。晴香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快逃啊!白痴!」
八云再度吼了一声。这时的晴香,依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可是……」
「总之你快点逃!」
受到八云的气势所驱,晴香只好朝着门狂奔过去。
然而,黑影正在门前等待着晴香。
咚!晴香的肩膀被黑影用力一推,整个人飞到了房间角落。
黑影慢慢地朝着晴香逼近。
晴香想逃,但她的背早已紧贴着墙面,已经无路可退了。
黑影再度举起铲子。晴香唯一能做的,只有在胸前握紧拳头。
死定了——
这时,突然有个东西猛力扑向那个黑影。
两个黑影应声倒下。
磅!磅!耳边传来了打斗的声音。
晴香无计可施,只能愣在那儿袖手旁观。
突然,其中一个黑影站了起来。
「快逃!」
好熟悉的声音……是八云!原来他没事。
「趴下!」
那个陌生女孩又出声了。晴香一时还无法意会过来,反观八云倒是眼明手快,瞬间就抱着晴香的头趴到地面上。
咻地一声,铲子横扫过两人的头顶,结果敲到墙壁,擦出一阵火光。
八云拉着尚处在一片混乱中的晴香,一口气冲到门外去。
「喝——!」
黑影咆哮着,高举铲子紧迫不舍;八云用力将门撞上关紧.发出「磅」的一声钝响。
八云立即捡起地上的锁链,缠紧门把。
喀恰、喀恰。
咚、咚。
对面传来阴魂不散的敲门声,以及拼命转动门把的声响。
须臾,声音戛然而止。他放弃了吗?正当晴香如此思忖时……
磅!
又是一声轰然巨响,那个人正从房间内侧撞着门。
晴香吓得不停发抖。门的缝隙被撬得越来越开,眼看一只戴着工作手套的手缓缓从门缝间探了出来。
晴香再度被八云抓紧手臂。这下她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快逃!」
晴香就这样一路被八云拉着往外逃。
途中,她好几次都被弹开的树枝打中脸颊与手臂。
但很不可思议的,她并不觉得痛。现在的晴香,只顾着在八云的引领下拼命向外冲——
7
晴香想不起来她究竟朝着哪里跑,又跑了多久。
当她回过神来,已经抵达八云的秘密基地「电影研究同好会」。
光是坐在地板上呼吸,就已经令人上气不接下气。
汗水不停自额头上滴落:心脏快速、激烈地跳动着,拍打胸口的内侧。
「好痛……!」
八云按着额头喊道。
「你没事吧?」
晴香想起八云刚才被铲子打了一下,赶紧出声关切。
「没事。」
八云点点头,但却咬紧牙根、扭曲着一张脸。
「让我看看。」
晴香绕到八云的正面,察看他的伤势。
八云松开手,亮出伤口。右边眉毛的上方,有一道三公分长的肿伤。
伤口皮开肉绽,尽管血已经开始凝固,也绝对算不上是轻伤。
晴香拿出手帕,抚住八云的伤口。
「没关系,我自己来。」
八云将手帕从晴香那儿抢过来,自己压住伤口.
豆大的泪珠,刹时从晴香的脸颊上滚落。
奇怪?为什么我会流泪——这么一想,眼泪反而更抑止不住。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哭?
「害怕吗?」
八云的手掌悄悄地放上晴香的肩膀。
好温暖——绷得紧紧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了下来。
——没错,我怕极了。
当高举铲子的黑影挡在晴香面前时,她还以为自己死定了。
她至今从未有过如此恐怖的体验。多亏八云的帮助,她才能保住一条小命——
晴香微微点头,揪着八云的衬衫放声大哭。
八云不发一语,只是静静地陪在晴香身边。
晴香从来不曾像这样在别人面前哭过。
打从姐姐去世之后,她就下定决心不再哭泣。然而,她却在八云面前连续哭了两回。
为什么会对这个既冷漠又爱闹别扭的人敞开心房呢?这点连晴香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对不起……」
晴香在大哭了一场后,以手心拭着泪说道。
八云没有答腔,这反而让晴香感到更加羞赧。
「再让我看一次伤口。」
晴香强行将手帕从执拗的八云额头上拿开,察看额头的伤势。
血已经完全止住了。
「你还是去看一下医生比较好喔。」
「我没事啦。」
八云依然不改粗声粗气的态度。
「哪里没事了?额头受伤可不是一件小事,况且要是伤势恶化怎么办?」
「要你鸡婆……」
这个人就是喜欢说一些不该说的话,这句话让晴香方才对他涌现的好感转眼间化为乌有。
「我说啊,你这个人老是喜欢……」
话还没说完,当晴香看到八云的左眼时,顿时哑口无言。
在日光灯的照射下,八云的左眸仿佛熊熊烈焰般赤红。
这抹朱红,比晴香至今看过的任何红色都来得鲜艳、深沉。
「我生下来就是这样……」
八云注意到晴香目光停留之处,不耐烦地说道。
「好漂亮……」
「啥?」
「你的眼睛好漂亮。」
八云先是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憋住声音忍笑。
接着,他的笑声越来越大,到最后甚至演变为捧腹大笑。
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欸,你笑什么嘛?」
晴香拍了拍八云的肩膀。
「还问?……这太好笑啦!居然说它漂亮?你的脑袋是不是有问题啊?」
「什么跟什么嘛!」
八云做了个深呼吸,止住笑意。
「我还以为你会惨叫,或是摆出一副厌恶的神情,或是同情我哩……」
「为什么我要惨叫?哪有人看了漂亮的东西会惨叫呀?」
「所以我才说你的脑袋有问题啊。截至目前为止,看到我这只红眼的人都会马上惨叫或是露出厌恶的表情。偶尔也会有人对我投以同情的目光啦,不过会装傻说什么『好漂亮』的人,你倒是头一个。」
居然说我装傻,好过分喔——晴香心想。
八云停顿了一下,继续往下说。
「我的隐形眼镜一定是在刚才被铲子打到时掉在那儿了。」
「隐形眼镜?」
「平常我会戴隐形眼镜将那只眼睛藏起来。不是有种角膜变色片可以改变眼珠的颜色吗?我戴的就是那个。」
「你说你生下来就是这样……」
「没错,我生下来就有一只红色的左眼,而且还是睁着左眼生出来的。连我妈看了我的左眼都吓得惊声尖叫,笑死人了。」
晴香完全笑不出来。连亲生母亲都厌恶着自己的左眼,这是多么伤人的一件事呀。
晴香连想都不敢去想。
「不知道是不是这只眼睛害的,我的左眼可以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没错,我之前也说过,我可以看见死者的灵魂。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明白这东西只有我看得到,在这之前,每个人都把我当成怪咖。根本没有人愿意相信我真的看得到鬼。」
这是当然的,因为连晴香一开始也不愿意相信。
晴香多少能理解,为何八云会动不动就闹别扭了。
从来没有人愿意敞开心胸接纳他。
惧怕、怜悯、珍禽异兽——每个遇到八云的人,总是以这样的心态接触他,就连他母亲也不例外。
只有自己这样做也好,晴香想试着敞开心胸接纳八云,而非只是施舍同情。
这样的想法,开始在晴香心中萌芽。
「好痛!」
八云又喊痛了。看来,痛楚正一阵阵地侵袭着八云。
这是八云为了保护晴香所受的伤。这么说来晴香才想起,还没有跟八云道谢呢。
「刚才……谢谢你救了我。」
「要谢就去谢你姐吧。」
「我姐姐?」
晴香不了解八云的意思,偏了偏头。
「那时是你姐警告我们的。若不是多亏她的帮助,现在你的脑浆大概已经在那间密室的地板上流了一地。」
那时晴香也听到了有个女孩大叫「危险」。
「那是我姐姐的声音?」
「没错,她一直跟在你后面,守护着你。」
「真的吗?」
晴香环顾四周,但依然没有看到任何踪迹。
「信不信由你。」
「姐姐……」
如果是昨天,晴香或许不会相信八云的话。但是,现在不同了。
——姐姐至今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看着我长大?她在想什么、想做什么?
「若是我也能看见就好了。我真羡慕你……」
晴香那对迷蒙的眼眸中,再度泛出泪光。
8
翌日午后,晴香发足前往八云的秘密基地。
这次他没有上锁。昨晚才发生了那么恐怖的事,他还这么轻怱大意。
打开门一看,八云正蜷缩在门边的睡袋里,看起来跟只毛毛虫没两样。晴香用脚尖轻轻踢了他一下,他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微微睁开双眼。
「已经中午罗。」
八云揉了揉眼,开始窸窸窣窣地准备起床。
「真亏你有办法在这儿生活。」
晴香坐到折叠椅上,等待八云梳理完毕。
「我有时会回家住啦。」
「原来你有家?」
八云没有回话,静静地从冰箱中拿出牙刷,开始刷牙。
为什么把牙刷冰在冰箱?
「有家的话为什么不回去呢?你父母会担心的。」
「担心?他们才不会担心呢。」
八云叼着牙刷,口齿不清地答道。
这句话听起来还真像叛逆期的国中生会说的话。
「你怎么能说出这么自私的话?多少也该为你父母着想一下吧?」
八云左耳进右耳出,心不在焉地漱着口。
「喂,你有没有听到啊?」
「我是不想听啦,可是耳朵不小心听到了。」
八云边以毛巾擦着脸,边在晴香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他还是一样睡眼惺忪。
「听到了就回话啊。」
「如果他们真的担心我,就不会想杀我了,不是吗?」
「咦?」
「我在说我父母。」
「?」
越听越一头雾水。
「我的左眼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我不知道她对我是害怕还是憎恨,有一天,我妈开车将我载了出去。」
八云淡淡地说着。
「她一边向我道歉,一边掐住我的脖子,而且力道越来越强,我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八云若无其事地叙游着这桩超乎晴香想像的人伦悲剧。
「这时碰巧有个警察经过那儿,所以就救了我。我妈当场就逃之天天,接着便失踪了。至于我爸,他压根儿没出现在我的记忆中。」
「怎么会……」
晴香想说些什么,但却说不出话来。
她常常在新闻或连续剧中看到类似的情节,一直以为这种事情跟自己无缘,没想到——
「这也没什么。简单来说,不是每个小孩都爱父母,也不是每对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
说完后,八云搔了搔头,打了个大呵欠。
他这目空一切的态度背后,竟隐藏着难以想像的创伤——
「现在我是借住在我舅舅家。」
「是吗?」
「虽然我舅舅叫我不用客气,我还是不能太常麻烦他们,而且事情也没有这么简单。」
八云的左眼已经戴上隐形眼镜,变成了黑色眼珠。
「我——」
晴香垂下长长的睫毛,咬着下唇。
——我根本什么都不懂,还自以为是地对八云长篇大论,真是丢人……
「你别那么在意。」
八云察觉到了晴香的心思。
「对不起。」晴香低下头来。
「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
「你没有避开我的双眼,光是这样就足够了。」
说完后,八云似乎也很讶异自己怎会说出这样的话,于是赶紧板起脸孔。
晴香见状,忍不住笑了出来。
八云白了晴香一眼,她这才匆匆掩口,止住笑意。
「昨天我明白了一件事。」
八云突然转变话题。看来他似乎觉得很尴尬。
「什么事?」
「昨天袭击我们的那个黑影,他百分之百是活人。」
「为什么你知道?」
「因为我的眼睛很好用啊。我的右眼只看得到有实体的东西,而左眼只看得到死者的灵魂。」
八云以食指指着眉心说道。
「意思是说,你的右眼看得到昨天袭击我们的那个黑影,但左眼却看不到?」
「正是如此。而且,那间密室昨天居然是开着的,这点也让我很在意。」
「那么凶手到底是谁?」
「谁知道呢,有嫌疑的人可是多不胜数。」
「校工山根先生。」
晴香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他的面容。
「有可能。他知道我们要去那栋空屋,而且也有钥匙,可以随意进出那里。」
「相泽学长或许也脱不了关系。」
「相泽?」八云偏了偏头。
「你忘了吗?就是昨天高冈老师说的那个人啊,由利同学的男朋友。是他介绍我来找你的。」
「或多或少吧。」
八云盘着胳膊,仰望着天花板说道。
「你好像不相信我嘛。」
「话不是这么说,我只是觉得事有蹊跷。」
「那就直接去问问当事人不就行了?而且我也觉得最好再去问一次高冈老师……」
「想问你自个儿去问。」
八云中途便迳自做出结论。
「你的意思是要我一个人去问?」
「请你称之为『分派任务』。我有几件事情觉得很可疑,想往那些方向调查。」
这样做的确比较有效率。
最后,八云和晴香约好在黄昏时刻碰头,便各自展开行动。
八云要晴香在单独行动时遵守三个规则:
一,绝不去人烟稀少的地方。
二,问问题时务必旁敲侧击。
三,一有什么发现立刻联络八云。
八云希望晴香明白,虽然对方不至于在大白天袭击她,但昨天才刚发生过那样的事情,最好还是万事小心。
* * *
晴香在校园内找了老半天,终于在学生餐厅找到了相泽。
他跷课躲在这儿边喝着罐装咖啡,边看着征才情报志。
大庭广众之下,应该不用担心吧?晴香心想。
「相泽学长。」
晴香向相泽打了个招呼,坐到他的对面。相泽亲切地笑了笑。
矮矮胖胖的他,有着一种布偶般的可爱感。
晴香在脑中试着将由利和相泽排在一起,但总觉得这两人不太相配。
「怎么样?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晴香对相泽的问题摇了摇头。
别说什么线索了,现在简直是剪不断、理还乱。
「话说回来,也真是辛苦你了,小泽。那个齐藤八云应该很难搞吧?」
「是啊,超难搞的——对了,他说他不认识你耶。」
相泽噗嗤一笑。
「我想也是啦。对那家伙来说,我只不过是风景的一部分罢了。毕竟,我也只不过陪朋友去找他,玩了一次猜扑克牌数字的游戏而已。」
那是骗人的啦——晴香很想如此吐嘈,但还是忍下来了。
不过……
「这种事你应该早说啊。」
「我看你很烦恼才介绍他给你的,况且我也没说他是我朋友吧?」
确实,当初晴香找乐队的朋友商量,而碰巧就在附近的相泽便建议晴香「去找齐藤八云帮忙吧」。
仔细一想,他真的没说过八云是他的朋友。
「嗯,话是这样说没错……」
「我想应该会很辛苦,但还是要加油喔。」
相泽准备起身离席。
「啊!等一下。」
晴香紧急叫住相泽。
「怎么了?」
相泽再度坐回椅子上。
问问题时务必旁敲侧击——
晴香想起了八云的忠告,但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启齿,于是还是开门见山地问了。
「相泽学长,你认识筱原由利吗?」
「筱原由利啊——」
相泽听到这名字时瞬间脸颊抽动了一下,摆出十分嫌恶的表情。
看来他一定知道些什么。晴香鼓起勇气,继续问下去。
「相泽学长,听说你跟筱原由利曾经交往过,是真的吗?」
「才没有咧。」
「咦?可是……」
相泽咂了个嘴。
「我不知道你是听谁说的,总之我没跟她交往过。」
「是这样吗?」
「我曾经跟筱原告白,结果被发卡了,就是这样。话说回来,这跟这起事件有什么关联啊?」
相泽开始在桌子底下抖脚。
「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是被发卡耶,说这种谎对我有什么好处?」
这倒也是。话题到此暂时结束。
「我要走了。」
晴香哑口无言,只能眼睁睁望着相泽离去。
9
八云在档案室里。
他尝试拉动移动式书架,眼睛追着井然有序的档案书背望过去。
须臾,他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学生宿舍竣工图。
八云拉出摆在书架最上方的那本档案。这本册子已经相当老旧,不但纸张发黄,还散发着一股霉臭味。
上面写着:竣工于昭和三十年。
八云走到阅览台,翻阅着书页,里头详细记载着边界图、完成模拟图等。
翻开了约莫十页后,八云找到了建筑物的平面图。
平面图共有两张,一张是那栋空屋的一楼平面图,另一张则是地下一楼的平面图。
八云小心翼翼地以手指摸索其上。
找到了。那间密室标记着一个位置,可以直接通往地下室。
八云从口袋中掏出昨天跟山根借来的钥匙。
钥匙圈上挂着三把钥匙,一把是大门的钥匙,一把是每间房间的主钥匙。
而另外一把,就是地下室的钥匙。
密室里的那张床之所以会移动位置,恐怕是为了隐藏通往地下室的暗门。那里绝对有什么秘密。
八云低调地步出校园,从森林小径走入杂树林。
在荒芜的杂树林中前进,比八云想像中更费时,大量落叶和泥沙掉进了八云的鞋子中。
当初或许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每当八云流下一滴汗,心中便越来越后悔。
他默默地拨开树枝,一步步往前进。
10
晴香看了看时钟,现在时间刚过三点。
再过将近一小时,跟八云约好的时间就到了。
晴香心想,再对相泽追问下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于是便无所事事地待在学生餐厅打发时间。
她趴在桌上,叹了口气。
八云是不是找到了什么线索?只有自己一无所获,真令人不甘心。
「晴香。」
晴香听到有人叫她,抬起了头。
是高冈。他的眼中充满血丝,看起来比昨天还要憔悴。
「老师,我有件事想问问您。」
真是个好机会!晴香想藉机再向他打听由利的事情。
「有事想问我?」
高冈偏了偏头,在晴香的对面坐下。
「呃,我想问昨天跟您提到的那位筱原由利同学的事情……」
晴香不知道高冈愿不愿意相信美树撞鬼、他们昨天在空屋受到袭击,以及迄今发生在晴香周遭的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事件,但现在的她实在太需要线索了。
如果听了这些话可以帮助他想起一些事情——
高冈先是两手掩面,接着大大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不,你别在意。对了,听了你的话之后,我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高冈抬起头来说道。
「咦?真的吗?」
「在这里不好说话,我们换个地方说吧。」
高冈压低音量说道。晴香同意了高冈的提议,站起身来。
11
八云抵达了空屋,伸手转动门把。
门锁上了。这一定是有人昨天在他们离开之后锁上的。
那个人,八成就是袭击八云跟晴香的凶手——
八云打开门锁,走进屋里。
阳光从窗口洒进屋内,今天的光线比昨天充足多了。
八云在走廊上前进,走到尽头的那间密室门前。
这里也一样——
上头缠着锁链,锁着一道数字锁。八云将锁头上的四排数字对到「7483」的位置。
这行数字他在昨晚就记下来了。
喀恰一声,锁打开了。
八云解开锁链,打开门锁,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里。
尽管现在是大白天,在这间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八云必须仰赖手电筒的光线才能看得清楚。
八云用力拉开房间角落的那张床。
如八云所料,床铺下方出现了一片一公尺长的四方形金属地板。
正确说来是「门」,上面有个门把。
门把上锁着一个附有钥匙孔的锁头。
八云将第三把钥匙插进去,形状正好吻合。他握住门把,用力将门拉起来。
耳边响起一声金属摩擦声,扬起了一阵灰。
地上开了一个黑漆漆的四方形大洞。
八云拿起手电筒照了照地下室,但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八云下定决心,将脚伸向垂直挂在那儿的木梯。
叽!脚上的那块木头坍了下去。
「啊!」八云惊觉大事不妙,但后悔已经太迟了。
他滑了下去,一口气滚落到地下室。
八云的腰狠狠地撞到地面,痛得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但扑鼻的腐臭味呛得他顿时忘记痛楚,赶紧捣住口鼻。
八云捡起掉落在地的手电筒照了照室内,想找出臭味的来源。
墙壁上有一些黑线。八云慢慢靠过去,仔细一瞧——
「居然有这种事……」
八云不自觉脱口而出。
原来那不是黑线,而是墙壁上的痕迹。
那些痕迹不只一道两道,而是遍布着整面墙。
此外,那些痕迹并非自然形成,也不是工具造成的。
八云将手放上去比较了一下。照它们的大小来看,八成是人类——
有人抓花了这里的墙壁,每道痕迹上都带着红黑色泽。
这些恐怕是困在这儿的人在绝望之下所抓出来的无数爪痕。明知徒劳无功,却依然不停地抓着、抓着……
剥落的指甲陷进了墙壁中。
即使渗出了血、皮开肉绽,她依旧不停地抓着墙壁。
八云伸手摸了摸那些抓痕。
「这里是真正的密室——」
八云的脖子忽地一阵冰凉。
他用手电筒照了照,抬头一看,发现天花板上有两条管线。
是水管吧?水管的连接处,滴落了一滴滴的自来水。
被困在这儿的那名女子,想必靠着这些水苟延残喘了好几天吧?
如果这里没有水管,她或许就不必苦上这么多天了。
这些水给了她希望,同时也折磨着她——
她并非畏惧着这间房里的某个东西,而是想从这间房里逃出去。
问题是,究竟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而将她关在这儿——?
12
八云从地下室爬了出来,快步穿越走廊、离开空屋。
冷风迎面吹来,带给八云一股苏生的快感。
现在他知道由利曾经被关在那儿了,但依然找不到决定性的证据。
尸体——由利的尸体,恐怕已经被关住她的人移往他处了。
「你、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有人从背后唤住了他,八云的脑袋瞬间一片空白。熟悉的沙哑嗓音,对方正是拥有钥匙、随时都能自由进出那栋空屋的校工山根。
山根一如往常地像个醉汉般满脸通红,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手上拿着一把生锈的铲了」。
「你、你、你找的是这个东西吧?」
山根从工作服的口袋中取出数位相机,递给八云。
「我、我、我是在那边捡到的。」
山根指着距离空屋约莫十公尺远的树林。
八云向山根道了声谢,收下相机。
这八成就是佑一用来拍摄纪念照的那台相机。
八云打开相机开关,相机内建的萤幕随即显示出画面。
那儿应该是居酒屋之类的地方吧?有几个人在相片中饮酒作乐。
接下来都是类似的照片,八云一张张地快速扫视过去。
跳过约十张照片后,出现了一张以空屋为背景的照片。
第一张拍的是佑一,接下来是和彦和美树;而第三张,则是一脸恐惧的美树侧脸近拍。
有个男子躲在尽头那间房间的角落,而且正拖曳着某样东西。
画面看不太清楚,但那恐怕是由利的尸体——
「怎么会这样……」
八云的表情瞬间冻结,接着动如脱兔地快速冲了出去。
山根在他背后吼叫,但他现在已经没空理山根了。
八云边跑边拨打电话给晴香,然而晴香却迟迟没有接起电话。
「她到底跑哪儿去了!」
「这边。」
某处传来了女孩的声音——
3
晴香被高冈带到了B栋校舍的屋顶。
他们俩在一出屋顶便可看到的水塔前,并肩站在一起。
屋顶的地板由水泥铺设而成,没有围栏,只有三十公分高的矮墙。
站在这儿可以饱览美景,但往下一看总令人不禁双脚发软。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晴香心中怀抱着疑问,望向高冈。
「我该从何说起呢——」
高冈沐浴在日暮的斜阳下,眺望着染成红紫色的云朵说道。
「都可以,请尽管说。」
晴香恳求高冈。
「我对你撒了一个谎。」
「谎?」
晴香将两鬓拨到耳后,心里总觉得忐忑不安。
「我说相泽跟由利交往过,那是骗你的。」
高冈面无表情地说道。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油然而生,晴香的心跳逐渐加快。
「为什么要编出这种谎言……」
面对晴香的问题,高冈咧开了一双薄唇,露出白牙笑了笑。
然而,他是皮笑肉不笑,眼神相当冷酷。
「我失算了。我压根儿没想到会从你口中迸出由利的名字,于是慌乱之中赶紧编了个谎言扯开话题,但那却是失败的开端。」
高冈的声音听起来相当遥远。
晴香越来越喘不过气,耳朵嗡嗡作响。
她的本能告诉自己「快逃!」,但双腿却不听使唤。
「老师,您跟筱原同学该不会是……」
「没错,我跟由利有段师生恋。」
「老师……是您杀了由利吗?」
高冈给予的答案并非肯定,而是否定。
「算不上是我杀的……」
高冈紧紧抓住晴香的手臂。
晴香奋力抵抗,但无奈赢不过高冈的臂力。
正当晴香想啃高冈的手臂一口时,高冈的拳头已经高高举起,用力挥向晴香的头侧。
晴香瞬间头昏眼花,双膝跪地。
「抱歉,你非死不可。接下来你会从屋顶上跳楼自杀,就跟市桥一样。」
高冈一把抓起晴香的头发,将她连拖带拉地拽到屋顶的矮墙边。
不要——
晴香拼命抵抗,却痛得力不从心。
「那完全是一桩意外。有一天,她突然跟我说她怀孕了,而且要对我的老婆说出一切。这是犯规的。人人都应该遵守规则,你不这么认为吗?」
高冈所说的一字一句都只是为了合理化自己的行为,真是满嘴藉口。
「你就为了这种理由杀了她?」
晴香一面忍着痛楚,一面愤怒地瞪着高冈。
「我是无心的。后来我们开始争吵,我不小心揍了她,然后她就不动了……」
「她那时并没有死。」
突然有人说话了。好熟悉的声音。
转头一看,原来是八云。
只见八云汗流浃背,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在说什么?」
高冈板着脸看着突然冒出来的八云,装蒜地说道。
八云吐了一口气,搔了搔那头鸟窝头,面露不耐地开始解释。
「你应该也察觉到了才对,那间地下室还残留着她挣扎的痕迹。」
高冈没有答腔,只是颤抖着别开目光。
八云往前迈出一步、逼近高冈,继续说下去。
「你八成是看她被你揍得动弹不得后,以为失手杀了她,于是便将她丢弃在那间地下室。不过,其实她那时只是昏倒罢了——」
八云停顿了一会儿,向高冈投以锐利如刀的视线。
「你关在那里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你有什么证据?谎话连篇……」
「别装傻了!」八云愤怒地吼道。
「你不是也看过了吗?地下室的墙壁!」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墙壁上留有数不尽的痕迹。那是她一心想逃走而抓出来的,死人可办不到这种事。」
高冈的呼吸开始急促,视线也开始游移不定。
「市桥佑一这个学生也是你杀的吧?」
八云逼问高冈,乘胜追击。
「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我有。我应该更早注意到的,在车站时,你说市桥这个学生跳到铁轨上了——」
「有、有什么好奇怪的!」
「为什么你能肯定他是跳下去的?警方说现场没有留下遗书,所以就将它当成意外处理了。」
「我——」
「如果你没有目睹到他的死,不可能在那个阶段就妄下断言。你是不是想把他伪装成跳轨自杀?」
「我、我没有理由杀他。」高冈颤抖着说道。
晴香也不懂为何他要杀佑一。
高冈老师或许还有理由杀害由利同学,但佑一根本和此事毫无瓜葛。
八云扬起薄唇,冷笑着说道:
「你在将由利同学关到那间地下室后暂时松了口气,但听到那栋空屋即将拆毁时,你开始担心万一她的尸体被发现,就会东窗事发,所以想要将尸体移动到别的地方。就在这时——」
「遇见了美树他们,对吧?」晴香补充说道。
这下所有的线索都串起来了。
八云点了点头,接着说下去。
「凑巧遇见前来探险的那三人的你,躲在暗处所以没被发现,但他们却在那儿拍了照,完全不知道你就躲在后面——」
八云眯着眼睛瞅着高冈。
高冈全身僵直,仿佛被他的视线定住了。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有证据。」
「证据?」
八云从口袋中拿出数位相机。
「你想找的东西就是这个吧?」
说完后,八云将相机丢向高冈。
高冈两手接住相机,同时也放开了抓住晴香的那只手。
晴香趁机迅速跑到八云身边。高冈愤怒地望向八云。
「我很佩服你能够查到这一步,但现在你把证据给了我,要如何证明我杀了人?」
高冈强装镇定,但其实他已经走投无路了。
「我忘了说一件事。」
说着说着,八云从口袋中掏出数位相机的记忆卡,亮了出来。
「相片的档案在这里。」
高冈不由得笑出声来。
他笑的,或许是拼命想掩盖罪孽的自己。
「到此为止了,警察也快来了。」
高冈脸色铁青。一路来的努力,刹那间分崩离析。
他的笑声逐渐转为啜泣声——
「是啊……我完蛋了……」
高冈沙哑地说着,失魂落魄地瘫坐在水泥地上。远方传来了警笛声。
这阵警笛声,宛如人的哭泣声,回荡在众人耳边——
14
八云和晴香以关系人的身分接受了警察的侦讯。
八云滔滔不绝、晴香频频点头,侦讯就这样结束了。
这起案子的来龙去脉大概就是这样。八云跟晴香都没有提到美树被鬼附身的事,反正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
他们后来才知道,原来由利的尸体就被埋在距离空屋仅十公尺远的树下。
真是处理得太随便了。
还有另一件事,原来由利并没有怀孕。想耍手段赢得爱情的她弄巧成拙、造成了误会,结果牺牲了两条生命。真令人受不了——
「嗨,大功臣!」
结束侦讯后,正当八云想打道回府时,一名穿着西装的男子出声喊住了他。
虎背熊腰的身材、松弛的领带、皱巴巴的衬衫以及满嘴的髭须。这名男子和八云一样眼神慵懒。
「是你啊?后藤大哥。」
八云搔着头,语带不悦地说道。
「还敢问?你多少也该感谢我一下吧!」
这名姓后藤的男子忽然大声嚷嚷了起来。
八云不耐烦地歪着一张脸,用手指塞着耳朵表示「吵死人了」。
「你给我添了这么多麻烦,我只不过拜托你一次而已,不要罗哩罗嗦的好不好?很幼稚耶。」
「小子……」
话还没说完,后藤忽然瞪大双眼开始打量晴香。
怎、怎么了?
被后藤的气势所逼,晴香不由得缩起脖子。
后藤一边「喔——」地喃喃自语,一边恍然大悟地摩挲下巴。
晴香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好陪笑地轻轻点了个头。
「长得很可爱嘛!」
后藤贼贼地笑了笑。
「你在说什么?」
八云的表情和后藤正好相反,满脸不悦。
「八云,你也到了这种年纪啊?对方挺可爱的嘛。」
「不是你想的那样啦。」
「你又来了——这么冷淡,小心人家跑掉喔。」
「你是说跟嫂夫人一样吗?」
「罗嗦!不用你鸡婆!」
后藤啧了一声。
「有空这样麻烦别人,还不如认真工作。如果警方一开始就认真调查,我就不会被牵扯进来了。」
八云说得没错。
「别这么说嘛!警方人手不足啊。年轻女孩失踪是常有的事,如果每个都要查得这么认真,有几条命都不够用。」
「生意兴隆不是很好吗?」
「总之呢,这起案子真是忙死人了,我会好好处理善后的。」
后藤拍了拍八云的肩膀,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欸,刚才那个人是谁?」
直到后藤完全离去,晴香才敢开口问。
「别看他那样,他也算是个刑警。」
八云以下巴指向后藤离去的方向。
「喔?你居然有警界的朋友。」
「与其说是朋友,还不如说是孽缘。」
「孽缘?」
「他就是那个在我差点被我妈杀掉时救了我的人。从那之后,我就一直跟他牵扯不清。」
「牵扯不清?你是说他负责照顾你吗?」
「才不是咧。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看了我的红色左眼后把我当成珍禽异兽的人,另一种则是想利用我的左眼的人。后藤大哥属于后者。」
晴香不懂八云的话中含意。
自己周遭的人能够用二分法分类出来吗?人际关系应该是更复杂、意义更深远的东西才是。
晴香不知该如何向八云解释,只好默不吭声——
「对了,有个怪人例外。」
八云喃喃地说着,快步走了出去。
「欸,你说的怪人,该不会是在说我吧?」
晴香匆匆追了上去。
15
几天之后,晴香再度造访了八云的秘密基地。
案子结束后,美树也完全痊愈了。
她似乎压根儿不记得在空屋昏倒后发生了什么事。
原本下落不明的和彦,之后也若无其事地来学校上课了。晴香逼问他为何失踪,他说是因为太过害怕,所以逃回老家了。
这个回答听得晴香瞠目结舌,连计较都懒得跟他计较。
这起案子引来了报章媒体争相报导,在校内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新闻主播还说明年本校的入学率应该会是历年来最低,有些学生害怕这间学校的名声会影响到毕业后的出路,于是便匆匆转到别间学校去了。
不过,无论是怎样的风波,总会随着时间逐渐消逝。
都已经到了下午,八云依然一头乱发,眼睛也依然慵懒。
仿佛一只晒着太阳的懒猫。
「怎么每次我来你都好像刚睡醒?」
「那是因为你每次都在我刚睡醒时来。」
八云不改粗声粗气的态度。
晴香觉得八云那副爱闹别扭的模样很有趣,不禁笑了出来。
「今天你有何贵干?」
他的语气好像在说「没事就快给我滚回去」。
晴香掩嘴止住笑意,从包包中取出信封,放在桌上。
「这是啥?」
「这是我应该付给你的钱。尽管发生了很多风波,美树还是痊愈了,所以……」
八云将信封硬推还给晴香。
「我不收。」
「为什么?」
「我欠了你姐很多人情,这下就扯平了。」
「人情?」
晴香不解地偏了偏头。
「告诉我你在屋顶上的人正是你姐。」
「我姐姐……」
姐姐居然一心想帮我——光是这么想,就令晴香胸口发热。
「对不起。」
「?」
「在第一次见面时,我说齐藤同学你是骗子……」
「不用在意。」
「可是……」
「还有,不要再叫我齐藤同学了。」
八云指着晴香说道。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
「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晴香觉得,自己好像稍稍踏进了他心房一步。
「我相信你那股不可思议的力量不是骗人的。」
「那真是多谢你了。」
八云大大地打了个呵欠,似乎觉得受不受到信任都无所谓。
他的动作还真像猫。
「八云,我很羡慕你。」
「羡慕我?」
「因为你见得到我姐呀。我好想见她,可是却见不到……我一直想向她道歉、也有好多话想对她说,但我却看不见她……」
晴香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姐姐是被我害死的。
这十三年来,她都背负着这份罪孽。
她想放下,却放不下;一想到此后或许还要背负着这份罪孽继续走下去,她就不由得诅咒起罪孽深重的自己——
「你不必为了这种事自责。我之前也说过了,你姐姐并不恨你。」
「你骗人,她怎么可能不恨我?姐姐是被我害死的……」
「那你就自个儿问她吧。」
八云取下左眼的隐形眼镜,用那只红色眼眸望向晴香。
无论什么时候,这抹朱红都是这么的美丽。
美丽得宛如发出了光辉。
「把眼睛闭上。」
晴香依照八云的吩咐闭上双眼。
眼前变得一片黑暗——
「姐姐。」
不知不觉中,姐姐竟伫立在晴香面前。
她还是维持着当时的样貌,维持着发生意外的七岁那年的模样——
「姐姐,对不起。那时……都怪我把球丢得太远……」
晴香咬着下唇,挤出这几个字。
绫香不发一语,只是静静地微笑着。
这样就足够了。晴香泪如雨下,无法抑止。
绫香的笑容是多么温暖、多么安详。
她的笑,洗净了晴香累积至今的所有烦恼。
晴香一次又一次地拭去泪水,再度睁开眼睛。
绫香的姿态倏然消失了,只剩下睡眼惺忪的八云伫立在那儿。
「谢谢你……」
八云仰望着天花板,仿佛没听见晴香说话。
「八云,我居然在你面前哭了两次。」
「是三次。」八云竖起手指更正道。
「你不要数得那么仔细嘛,我又不是自愿哭出来的。」
晴香以手帕拭去泪水,站起身来。
「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现在真的要说再见了。」
八云没有回话。他只是张着大嘴,打了个呵欠。
这人真不坦率——
晴香微微一笑,转动门把。
真的要跟八云说再见了吗?晴香脑中怱地浮现这个问题。
「我问你喔,如果……如果我想再见姐姐一次,到时该怎么办?」
晴香背对着八云问道。八云没有答腔。
我到底在期待着什么呢?——晴香笑着掩饰自己的尴尬,一边打开了门。
「你就打开那扇门,进来这儿不就得了。」
晴香急忙转过头去。
八云躺在椅背上,眼神依旧充满睡意。
「咦?」
「我说,你想来就来啊,不过下次我要跟你收钱。」
「下次我一定会要你把钱收下来的。」
晴香留下这句话,微笑着开门离开。
这片和往常无异的天空,今天看来特别的晴空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