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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南海不降雪(2 / 2)


「你的幸福和不幸对我来说都无所谓。而正因为无所谓,若是发生在我看得到的地方,我也有余力的话,起码还是会帮点忙。若是有人喊著『既然都无所谓的话,你就过上不幸的日子吧』,那么那种人就是没把『无所谓』当作一回事的骗子。」



毕竟也是肇于自身的失误所买下的奴隶,拉撒禄对她还是抱持著责任感。



琼恩像是打从心底感到意外似的眨了眨眼,莉拉则是本来就说不了话。有一阵子客厅只陷入一阵沉默,拉撒禄再次咂了一声。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金币。



「要是没办法做出选择的话,就让我来决定吧。若是正面朝上,我就会雇用你,而若是反面朝上,你就随便找个地方去吧。」



「…………」



看到莉拉点了点头后,拉撒禄便以拇指弹起金币。



拉撒禄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莉拉则是面无表情,在场对于掷金币的结果最忐忑不安的,大概是与这件事最无关的琼恩吧。



会忐忑不安,代表琼恩认为让这个家雇用莉拉是一个好选择——这让拉撒禄忍不住感到些许滑稽。毕竟赌博师这个行业对青少年不会有什么正面的教化作用,况且在谈教育作用之前,赌博师本身就是个难保明天是否会输得一贫如洗的不稳定职业了。



总而言之,发出清脆声响的金币落了下来,拉撒禄熟练地收进手中。



「是正面啊。很好,那我就雇你吧。你的第一份工作,大概就是清出一片给自己起居的空间吧。啊,不对,该先吃个饭才对。」



「好啊!我今天带来的是羊肉派!虽然三人分下来的分量会少些,但也没什么关系,就让我们靠著谈笑填饱没吃饱的肚子吧!」



「…………」



莉拉愣愣地眺望著嵌在圆形黄金上头的伊莉莎白女王。



她眼里浮现出的感情虽然产生了变化,但依旧没显露出友善的情绪。原本充斥著恐惧的双眼,只是混入了猜忌和困惑,变得更为深沉罢了。



拉撒禄虽然不知道一般的奴隶主人的人格是如何,多少还是有把握自己表现得比她知道的形象更为正派。



不过,若只是单纯为此事感到高兴,也就代表莉拉的心灵早已被绝望击溃了吧。



即使听到受到雇用,莉拉的反应也只是行了一礼,脸上的表情直到最后都没有一丝变化。拉撒禄看著眼前的少女,忍不住心想:「搞不好她比我想像得还来得难搞啊。」并叹了口气。



平常去完赌场的隔天,拉撒禄几乎都是在睡眠中度过一天,而今日也是如此。



拉撒禄醒转的时候,太阳已然西斜,将帝都烘出了一片血红。他打了个呵欠,在睡眠期间变得乾渴的喉咙接触到外面的空气,登时传来像是喉咙裂成一片片的疼痛感。



拉撒禄从沙发上坐起身子后,随即察觉矗在自己身旁的影子,为此吓了一跳。



「…………」



「呜哇,吓死我了。什么嘛,你还站在那儿啊?」



今天还有别场比赛的琼恩早早就离开了,因此站在客厅里的自然便是莉拉。



拉撒禄心想:「她该不会一直站在那里吧?」不过,这样的猜测似乎正中事实。莉拉伫立的身影,散发著一股让人相信她就是一直站在原地的说服力。



「葡萄酒……」



拉撒禄之所以会开口,单纯只是意识迷蒙之际发出的咕哝声。他原本都是一个人住,要喝酒的话当然也只能自己去拿——不过,莉拉却对他的这句话产生了反应。



在拉撒禄的腰还没完全离开沙发之前,她就已经跑了一趟厨房,将葡萄酒倒入金属制的杯子端了回来。拉撒禄从她的手中接过了递来的金属杯。



「谢谢你。」



「…………」



听著这句话,莉拉歪起了头,像是听到了什么陌生的外国词汇似的。



不对,有著褐色肌肤的她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外国人,但并非指这个意思——而是她的反应就像是个出生以来头一次受人感谢的幼童。



拉撒禄看著莉拉的脸孔,莫名感到有些尴尬,索性将视线撇开坐回沙发上。



「你一直站著也挺麻烦的,要坐下来也没关系啦。」



「…………」



「原来如此。坐下。」



「…………」



拉撒禄指著一张椅子这么说后,莉拉随即在上头坐下。虽是如此,但她坐得极浅,就像在提防椅面会咬住自己的屁股,看起来很是别扭。



在喝乾整杯葡萄酒后,拉撒禄一直茫然地仰望著天花板。在强烈的酸味后劲完全自舌上散去之后,他才叹了口气。



「我是打算去吃饭啦,但手头有点紧啊……」



昨天在赌场赚到的钱,如今已经转化为少女的身姿坐在拉撒禄的面前了。不好好工作就会让钱包消瘦下来——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



(要是在橱柜或是家里搜索一番的话,应该可以凑到一笔暂时不愁花用的金钱啦……)



但拉撒禄肯定不会真的这么做。



迄今都被随意弃置的金饰,若特地将之挖出却只是为了活下去,那将严重有损身为赌博师的颜面。他总觉得一旦从这样的行为之中尝到甜头,自己的赌博功力就很有可能衰退好几分。



况且,一想到得花在打捞金饰上的功夫和受到的精神折磨,拉撒禄就觉得改去赌场对自己来说还比较正向健康一点。



「没办法,虽然不喜欢这么做,但还是边赚钱边吃饭吧。」



拉撒禄从沙发上起身,披上了外套,至于睡前所看的书本则是随便塞入口袋之中。



「跟我来。」



「…………?」



莉拉的表情依旧纹风不动,但拉撒禄从她的眼里看出,她的脑袋里完全没有「跟著自己走」的念头。



「干嘛露出那种一头雾水的反应,这家里可没什么正经的东西能吃啊。」



拉撒禄不仅不会煮饭,这个家也从来没雇用过女仆一类的佣人,因此这间屋里的厨房,说穿了就只是储藏室的另一种叫法。



「啊,对了。」



在走到玄关的时候,拉撒禄想起了某件事嘟嚷了一句。



他从口袋里掏出的东西,是睡前还拿在莉拉手中的怀表。他将怀表推给了莉拉,要她收下。



「我虽然说要雇用你,但如果你想离开的话,我也不打算阻止你。一旦想往外逃的话就尽管逃,若那时身上的盘缠不够,把这个卖了就会安心一点。」



他看出莉拉的眼里卷起了由各种情绪组成的漩涡。原本毫不在乎地接过怀表的她,在听完拉撒禄的说明后,登时战战兢兢地托著怀表,彷佛手里端的怀表比同等重量的金块还沉重。



能够逃出生天的希望、无法理解拉撒禄想法的猜疑、就算逃跑也无处可去的死心——虽然混杂了不少思绪,但最后浮现在她眼里的,是「为什么这么做?」的疑问句。



「没什么原因。因为你对我来说根本就无所谓。」



拉撒禄只以这句话作为回答,接著推开了玄关的门。



下一瞬间,外头的刺激一股脑儿地涌了过来。不仅是粗鄙的喧嚣声而已,这一切全数化作奔流,像是在对五官宣示著此地正是帝都一般。



扛著轿子的轿夫们对挡路的群众们怒声斥骂,商人喊著明显有诈的夸张标语,马匹的腥臭味也随著蹄声捎至。试图吸引目光的女子们用上了许多鲜艳的色彩打扮,看起来彷佛来自热带的植物,其中也有些男人用类似的手法把自己装饰得格外醒目。



有一派说法表示,造访帝都的乡下人首先会感到惊讶的,是居民们全都踩著急切的步伐前进。



这样的说法确有其理。放眼望去,无论是谁都踩著让人想问「何以如此焦急」的急促步伐走在这狭窄的帝都之中。若是傻傻地站在原地的话,想必很快就会遭到撞飞,并被埋在路旁的水沟里面吧。



「…………!」



看似来自异国、迄今没好好外出过的莉拉在看到街上的景色之后,会感到惊讶也是理所当然。



莉拉站在玄关向外窥探,立刻瞠大了双眼。她像是想问「今天是什么节庆吗?」似的,将视线从街道的一端望至另一端,过了不久,她总算明白了今天并非节庆,而是单纯的帝都日常景象,并再次为此瞠目结舌。



她早上来到这里的时候也算是外出,但当时想必有用上马车一类的交通工具吧。



看到拉撒禄不当一回事地往外走去后,莉拉也慌慌张张地走下阶梯,但随即差点被轿子撞到,登时弹起整个身子。



虽然只是个慌慌张张地闪躲的动作,但对于一直面无表情、动作僵硬的她来说,这可是罕见地能窥见她孩子气一面的反应。看到这一幕的拉撒禄在心底「哦」了一声。



莉拉似乎也察觉了拉撒禄的想法,只见她立刻又套上了那层冷漠的外壳。



不过,拉撒禄敏锐地发现莉拉在换上那张冷漠的面具时,身子也轻轻地颤了一下。



「你的衣服就只有这一件?」



莉拉所穿的衣服是麻布所制,既无装饰性也无法御寒。由于是将奴隶视为商品兜售,因此除了奴隶之外,不会附属其他的有价之物——从这样的安排,可以看出布鲁斯精打细算的商人本色。



帝都的天气不仅多云,温度也偏低,这样的装扮未免太过缺乏防护。莉拉以机械般的动作点了点头后,拉撒禄随即摇摇头。



「哎,无所谓啦。跟我来吧。」



拉撒禄很快地踏出脚步,在他身后的莉拉明显表现出胆怯的气息,却还是强装镇定地跟了上来。



如果莉拉想逃的话,应该很容易就能跑得不见踪影吧。



帝都里挤满了人,一旦混入人群之中,想找出特定的个人就变得极为困难。况且就如拉撒禄所说过的,他没对莉拉抱持著非追回来不可的执著心。



但实际上,莉拉踩著冷漠的步伐追在拉撒禄的身后。看得出施加在她身上的教育——或该说是痛楚——已经化为了枷锁,彻底束缚了她的手脚。



拉撒禄望著可怜兮兮的莉拉,轻轻哼了一声。



「无所谓啦。」



帝都的市容就有如一张巨大的拼布。



这里从古老到让人怀疑会不会是从兴建城镇时就保留到现在的木造建筑,到崭新的砖造民宅都有。光是在街道上边走边张望,建筑物所横跨的年代和工法种类,就多到用两只手也数不完了。



之所以会有许多新建的住宅参杂其中,是因为帝都火灾频传的缘故。不仅是臭名远播的十七世纪伦敦大火,帝都整体几乎都是容易引发大小火灾的地带,而法律更是明文规定,新造的住宅必须以砖瓦搭建用以防火。古老建筑被烧去一角,并被新造的建筑物填补上去的循环过程,就形成了帝都的历史。转过一个街角,眼前街景就为之骤变的状况,在这边也不是多希罕的光景。



(若要说这座城镇有什么一眼就能看出的特徵,那大概就是随处可见赌博的踪迹吧。)



虽然以赌博师为业、倚靠赌博为生的人并不多,但在帝都之中,赌博乃是最广为人知的娱乐。



就这么边走边瞧,也能看到坐在咖啡厅露天座位的男人们正玩著骰子,在另一处的路边,也有人以酒桶充作桌子,正以这次政府提案的法案是否会通过作为赌局,露天摊贩所陈列的书本之中,也不乏与赌博有关的书籍,而扑克牌也以商品之姿混杂其中。



拉撒禄所前往的目的地,也是脍炙人口的赌博区域之一。



「啊,拉撒禄大哥!」



在看到店铺的时候,拉撒禄被人搭了话。



从预计前往的酒馆探出头,向拉撒禄挥手搭话的,是一名美得像是宗教画作里的天使就这么长大成人般的青年。青年似乎正在为熟人送行,而他就这么对拉撒禄展露微笑。



「真难得看到你呢,是要来这里玩吗?」



青年有著纤瘦的体格,以及柔顺的茶色短卷发。他以那对看似纯真的双眼望向拉撒禄,露出了喜孜孜的神情。



「好久不见啦,奇斯。我是来这里吃饭,顺便赌个两下。」



名为奇斯的男子也和拉撒禄一样,从事著赌博师的行业。不过两人的交情还没亲密到能称作朋友,彼此熟稔的赌博分野也不同,因此他们不是很常碰面。



不过,认为「交情还没亲密到能称作朋友」的似乎只有拉撒禄而已。只见奇斯像只爱撒娇的小狗,踩著亲昵的步伐凑了过来。



「哇,太棒了!拉撒禄大哥如果一起来赌的话,我就有机会赌赢了!我最近可是连赌皆输呢!」



「为什么把我会和你一起赌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啊?」



「又没什么关系!我老是没办法掌握赌博的诀窍嘛…………咦,这孩子是拉撒禄大哥的朋友吗?」



奇斯凑到了让拉撒禄觉得他在装熟的距离后,随即察觉跟在拉撒禄身后的小小人影。



「初次见面,我叫做奇斯。由于经常改姓,所以姓氏不用记也没关系喔。你长得真可爱,今年几岁呀?」



奇斯不顾衣服下襬会被地面弄脏,径自屈膝蹲下,让视线与莉拉同高。他的脸上露出了感觉任何女子都会为之心动的甜美笑容。



然而,莉拉的年纪似乎还远远不能称之为女子。她那堪比地狱之门的牢固心房并没被奇斯的笑容撼动分毫。说起来,她连视线是否有在奇斯身上聚焦都让人感到怀疑。



对此不以为意的奇斯站起身子。



「嗯——我从以前就觉得,拉撒禄大哥好像就是喜欢这种个性古怪又坚强的女生呢。」



「我不过是带个小鬼在身边而已,你们这些家伙为什么总是擅自把她看成恋人啊?还有,为什么老是要和芙兰雪扯上话题?」



「这个嘛,因为拉撒禄大哥不管是带人外出还是与人相恋,都只有芙兰雪大姊这个前例而已啊。」



「…………混帐东西。」



说起来,光是在奇斯谈到「以前」的时候会回想起芙兰雪,就是拉撒禄在自掘坟墓了。



「你之所以在赌场上输多胜少,是因为抱持的东西太多了。会被美色影响判断的赌博师啊,很快就会落得横死街头的下场。」



赌博往往与美色相伴,而涉入其中的案例也是层出不穷。赌博师坠入情网的故事,往往都是以赌博师的死亡作为结局。



「咦咦——那我乾脆别干赌博师算了。」



拉撒禄推开了噘嘴闹起别扭的奇斯,径自走入了酒馆之中。虽然街上也相当吵闹,但酒馆里面又洋溢著不同风貌的喧嚣与热气。



「…………?」



跟在拉撒禄身后入店的莉拉,像是略感不可思议地侧起了脸蛋。的确,就这么一眼望去,这座酒馆的室内布置确实和一般的酒馆不太一样。



宽敞的店内空间,在中央一带空出了一个圆形空间,并设置了高度及腰的木制栅栏。并排的栅栏围出了一个直径约略五公尺的圆环。



店内的餐桌虽然围绕著该处设置,但绝大部分的客人都没坐在位子上,而是聚集在栅栏周遭。圆环的外侧围绕了接近两圈的人墙,只见众人都显露出兴奋的模样频频交头接耳。



看来拉撒禄运气不错,现在正是他此行的目的——赌局开始的前一刻。店内的热气之强,简直能与即将升空的热气球相比,而反过来说,要寻找空桌也变得容易许多。



在拉撒禄脱去外套重重地在位子上坐下后,奇斯随即敏锐地有了反应。他看到原本塞在拉撒禄外套口袋里的书本,在这时露出了半截出来。



「原来拉撒禄大哥是会看书的人啊?我知道那本书喔,是詹森老师评论莎士比亚的书籍对吧?」



奇斯像是在谈一名认识的朋友似的,提到了塞缪尔•詹森这位鼎鼎大名的学者。



「只是拿来打发时间啦。」



「啊哈,拉撒禄大哥也想受女人欢迎对吧?」



「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男人之所以会阅读或是创作文学,除了想受女生欢迎之外没别的理由啊!只要能讲得煞有其事,女生们就会对你娇叫连连喔!」



「世间的文学家听到这番话想必会为之喷饭啊。」



「真好啊——我虽然也想读看看,但手头实在是不太阔绰啊。」



「这样啊。那就给你吧。」



拉撒禄随性地将书本塞给了奇斯,这让奇斯睁大了双眼。明明应是忠实表现内心情感所做的反应,但他的一举一动都给人一种像是在演戏般的夸张感。



「咦咦!你已经看完了吗?」



「是还没,但无所谓。」



拉撒禄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他并不是基于热忱看起这本书,只是淡然地扫过书上的字句,而且也没产生想继续看完的冲动。



「你若是要送的话,那我就感激地收下了。不过,拉撒禄大哥,你在这方面的价值观有点不妙啊。」



奇斯虽然开开心心地收下书本,但随即以没有恶意的口吻指出了这一点。



「书本不是什么便宜的东西,不能像这样随便送人啦。先不说这有可能会被坏人敲诈,光是会交予他人的观念就不对啦。」



「这我有自知之明。」



从出生至今,拉撒禄几乎都靠著赌博活过来。在短短的几分钟里,他会握有堪比贵族的财富,但又会在几分钟之后从手中消失。不只是金钱而已,任何东西都能透过赌博获得,然后转眼间失去——他过的就是这样的人生。



赌博师这类人多半对金钱感到麻木,也缺乏对于事物的执著心,而拉撒禄的状况尤其显著。



奇斯露出了笑容说道:



「虽有自知之明,但对我来说无所谓——你打算这么说对吧?」



拉撒禄哼了一声。



「你要赌哪一边呢?我会跟著你赌的。」



在拉撒禄向女侍随便点了些菜后,奇斯这么向他搭话道。



像是在说明所谓的「哪一边」是什么意思似的,有两只鸡在这时被带到了栅栏之中。



光是看上一眼,应该就能看出它们并非寻常家禽吧。和一般农家放养的鸡只不同,这两只鸡的羽毛不仅昂然而立,还闪著油亮的光泽,似乎吃得相当营养。它们的后脚爪上都嵌上了银色的金属,并在灯光的照映下闪烁著光芒。



拉撒禄只瞥了一眼——



「红的。」



「那我也赌红的。」



「既然都让你跟赌了,就帮我把钱拿给庄家吧。」



他从怀里掏出了些许金钱交给奇斯。奇斯露出笑容接过这些钱后,便朝著最巨大的那座人群山走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菜肴被端上桌子。那是很有酒馆风格——摆盘相当紊乱的面包、起司和香肠的拼盘,而分量则是两人份。



拉撒禄按著正咕噜叫的肚子,接著扭过脖子往后看去。



只见莉拉露出了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站在那儿。若是从她身为拉撒禄奴隶的立场思考,那样的「理所当然」或许真的是「理所当然」吧,但拉撒禄却是嫌烦似的开了口:



「你干嘛一直站在那里?是有站著吃东西的癖好吗?」



「…………?」



「在你看来,这两人份的餐点到底是为谁点的?」



莉拉转过视线,朝著困在人群之中,逐渐被推往奇怪方向的奇斯看去。



「要我和那家伙一起吃饭?你还是饶了我吧。那只会给自己惹麻烦罢了。」



奇斯并不是坏人,拉撒禄也不讨厌他,但他的个性并不适合和人共进餐点。



「你看那个,你看。」



拉撒禄指著被人群推来推去的奇斯说道。



此时,受人潮推挤的奇斯不小心踩到了身旁一名女子的裙襬,并对女子柔声致歉。由于身旁人多,奇斯微微碰到了女子的身子,并拉近了与她的距离。



即使观看了来龙去脉,或许也还是会认为这只是一起意外,但拉撒禄知道奇斯是故意踩到女子的裙襬。



「我上次和他吃饭的时候,同时遇到了四名他口中的『梦中情人』,过程我就略过不提了,总之他的颧骨最后被揍出了裂痕。」



拉撒禄这时想起,脸被打歪的奇斯还曾大言不惭地表示:「我本来就长得太帅了,有些女生甚至会因此对我产生戒心,现在变成这样说不定才是好事呢。」



「如此这般,这里是你的位子。」



「…………」



莉拉脸上的表情实在太过复杂,就算是拉撒禄也没办法好好解读。



若是说声「坐下」,她大概就会乖乖入座,而只要说句「吃掉」,她也会不动声色地默默进食吧。



不过,拉撒禄不打算事事为莉拉著想到这种地步,但他也对这样尴尬的氛围敬谢不敏。



「想吃的话就坐下来吃,就算回家也没东西能吃喔。」



拉撒禄对她说出的是这样的话语。



说完这句话后,拉撒禄便迅速著手用餐。他以餐刀卖力地将香肠切块,没做太多咀嚼就吞了下去。这应该是店家自制的香肠吧——很有酒馆风格的重口味香肠,吃起来比第一印象还要扎实许多。



「…………」



莉拉看了看拉撒禄,看了看餐桌,接著又再次望向拉撒禄。



在吃早饭的时候,由于她表示「吃过才来的」而没有参与用餐,是以这是拉撒禄首次和莉拉同席进餐。



拉撒禄不晓得莉拉的思绪转换了几次,但在他开始吃起第二根香肠的时候,莉拉战战兢兢地在对面的座位坐了下来。



「…………呃。」



光是从她颤抖的喉咙,就能窥见她做这决定时下了多大的决心。



被架上绞刑台的海盗似乎看起来都比她还有勇气般,她以极为胆怯的动作轻轻拎起刀叉,在发出一连串碰撞餐盘的铿铿声后把面包送入了口中。



拉撒禄虽然闪过了「不用这么害怕也没关系吧?」的念头,但随即想到,这也代表她一直活在必须如此提心吊胆的环境之中。



忽然间,拉撒禄想起了过去认识的一个朋友,那人是个南海出身的水手。



那名来自相当酷热的国度的男性水手,曾和拉撒禄打过一次赌。



打赌的内容是「今年会不会下雪」。



帝都自秋季开始,就会一路下雪下到冬季,泰晤士河也会结冻到能在上头行走,这是任何人都知道的事实。不过,那名来自南海的水手,并没被包含在「任何人」之中。



来自南海的那名男子从未看过「雪」,对他来说,天空会降下冰块云云根本是无稽之谈。



从未见识过雪的人类,是没办法想像现实里下雪的光景的。



换句话说,莉拉就和来自南海的那名男子一样。



在没有一丝温柔的环境下成长的她,周遭就只有满满的敌意。就算是拉撒禄怀著冷漠的情绪释出的微弱善意,也会被她解读成一种恶意。



「眼前的男子领著自己跑来跑去,一定是打算在这之后做些残酷的惩罚」——莉拉大概是这么想的吧。



在莉拉所知的世界之中,不存在所谓的温柔。



(这么说来——)



思绪开始飘向昔日的时光。



(被双亲遗弃、在和垃圾堆没两样的巷子里长大的我,是到了什么时候,才头一次被人教会何谓善意呢————)



拉撒禄这才惊觉,自己已经在无意识之中变得能够辨别善意和恶意了。这同时也是在日复一日的平凡生活之中,察觉到自己有所成长的瞬间。



偏离正轨的思路,在这时被拉回了现实之中。



这是因为围观群众爆出了一阵欢呼声的关系。莉拉和拉撒禄的视线同时投了过去。



想精确地查出帝都最为兴盛的赌博项目,恐怕难如登天吧。



但接下来要举行的赌局——斗鸡肯定是名列前茅。



让动物们彼此厮杀——像这种虐待动物的赌博源远流长,而且也极为有名。就连马克白都曾在戏剧里高喊过「他们把我绑上木桩,我已无法逃跑,只得如斗熊般,与犬只们一战!」。台词中的斗熊,就是将熊绑在木桩上,并与扑来的犬只搏斗,换句话说就是虐待熊只的赌博。



属于同一派别的斗鸡也相当有历史。亨利八世曾亲自主导了一座斗鸡场的设立,而詹姆斯一世更是沉迷其中,甚至制订了斗鸡官这样的官职。



这种两只鸡在同一个舞台上对决并分出高下的竞技不仅有看头,规则也浅显易懂,加上鸡只远不及熊或是公牛高价,因此开设的成本也低,甚至还能见血,游手好闲的帝都居民们会在各处酒馆开设斗鸡场,也是极其自然的潮流。



「哦——哦——挺努力的嘛。」



拉撒禄这句嘟嚷,是对著白热化的斗鸡对决——以及在一旁进行搭讪的奇斯所说的。



奇斯虽然自称赌博师,但其本质更接近情夫,他赖以为生的并非赌博,而是让邂逅的女性请他吃饭。根据他的说法,混在为赌博而兴奋的群众之中会降低内心的道德门槛,搭讪的成功率也会随之上升的样子。



观看奇斯舌灿莲花地诱使女性投怀送抱的过程,也是相当不错的消遣。



「接下来,只要红色角落的斗鸡获胜的话,就可以轻松一阵子了————」



若收到了与下注金额相符的奖金,应该就会有一小段日子里不用烦恼生活费了。拉撒禄咕哝了一句后,将视线拉回身前——然后吃了一惊。



「…………」



拉撒禄已经习惯莉拉沉默不语的反应,但任谁都能看出她此时的脸孔变得十分苍白。



「怎么啦?餐点不好吃吗?」



他试著询问,但状况似乎并非如此。



莉拉的视线投往了斗鸡的方向,而且明显地浮现出恐惧的情绪。



「虽然我不太懂你为何如此害怕,但怕的话就别看吧。」



「…………」



即使给了建议,他也看出了莉拉并没打算就此挪开视线。



拉撒禄虽然一时之间无法明白她为何如此害怕,但再次循著莉拉的视线看去后,这下才终于明白个中原因。



拉撒禄身为赌博师——或者该说在帝都住太久的关系,已经对此完全麻木了,但重新审视之后,确实能明白斗鸡是极为野蛮的游戏。



为了让比赛早点结束,并让鸡只受到重伤,而在它们的后爪上嵌上了金属。由于亢奋起来的鸡只们会以利爪刺伤彼此,因此在观战的过程中可说是血沫横飞,被撕裂的羽毛也会四下飘散。



让动物们彼此厮杀的娱乐,确实有其恐怖之处。



在明白理由仅仅是如此之后,拉撒禄连叹气声都发不出来了。若是害怕的话,只要挪开视线就好,但就是因为她办不到,事情才会变得复杂。



应该说,更重要的问题在于——



(我虽然学会了辨识善意和恶意的方法,但却拙于对他人释出善意啊。)



拉撒禄不禁对自己感到傻眼。他完全没想到有人会对斗鸡感到害怕。赌场并没有禁止孩童入内,但这么说来,小孩子确实不太会跑到赌场里面。拉撒禄无法好好地去想像出这种年轻女孩的纯真思想。



要下令「把眼睛别开」固然容易,而莉拉想必也会遵循命令挪开视线,但拉撒禄认为这么做并无法解决问题。



他在烦恼了一会儿后,朝著莉拉伸出了双臂。



「…………呃。」



看到手臂伸了过来,莉拉大概以为自己要挨揍了吧。她的肩膀重重地一颤,但拉撒禄只是将手掌轻轻抵著莉拉的头部两侧而已。



「暂时乖乖待著别动。」



他从左右两侧堵住了莉拉的耳朵。由于他是从莉拉的正前方伸出手的,因此莉拉应该会看不到斗鸡的光景吧。



「反正很快就会结束了,等一下就快点吃饭然后离开吧。」



说完,他才发现对方的耳朵既然都被堵住,那自然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因而露出了苦笑。



「我这是在做什么啊。」



也许是因为举止有异的关系,虽然斗鸡比赛尚在进行,他还是察觉到有几个人瞥来了目光。不过,怪人在这座帝都里面并不是什么奇特的存在,只要没有纠缠上来,居民们大都是摆出不甚在意的态度。



拉撒禄透过触摸的手感,得知莉拉的身子僵硬得和石头一样。



「…………说真的,我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啊。」



就在这时,红色角落的斗鸡给予了蓝色角落的斗鸡致命的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