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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有马地狱(1 / 2)



说起狸猫与温泉之间的因缘,要追溯到太古时期。



在我还是小毛球时,有马温泉的热潮曾席卷整个狸猫界。那时,狸猫们成群结队相约前往有马。相传六甲山山脚下的有马温泉早在《日本书纪》[译者注:奈良时代日本最早的敕撰史书,养老四年(720年)成书。记述自神代至持统天皇时代的日本正史。]里就有记载,因温泉上方缭绕的汤烟[译者注:特指温泉冒出的蒸汽。]闻名遐迩,是丰太阁[译者注:丰臣秀吉的敬称。]也泡过的名汤。



自从犒劳旅行去过有马温泉后,八坂平太郎就深陷有马的魅力中无法自拔,还制造了“盘踞有马久宿不归”的大事件。去带他回来的狸猫一只接一只地也被温泉迷住了心窍,成了不归狸。再这样下去,京都的狸猫很有可能都会被有马温泉拐跑。这时候,单枪匹马深入敌阵,将所有狸猫统统带回来的正是家父!这些狸猫回来后,诱使他们流连忘返的六甲山山脚的汤烟也跟着他们飘了回来,再度让整个京都沦陷。于是有马温泉的名声在京都越来越响亮。



回到纠之森的父亲浑身冒着热气。打着将平太郎他们带回来的名号,肯定也趁机享受了有马温泉的滋味。



路过纠之森的红玉老师,盯着父亲的脸哼了一声。



“……泡过温泉了吧,总一郎。”



“是的,真的非常舒服。”



“不像话!”



“咦?老师讨厌温泉吗?”



“那种东西泡多了会变痴呆的。”



的确,温泉泡多了会让人迷失自我。



像一个毛茸茸的气泡一般飘在温泉里,涌上来的热气与自身的狸气完美融合,不禁堕入忘我的境界。流之不尽的热水——面对如此奢靡的盛情款待,我们狸猫界致以由衷的敬意。



啊,“极乐之地”就在温泉!



十月中旬,以淀川教授的失踪事件为契机,我潜入了有马温泉。



今年八月末,淀川教授离开了今出川的研究所,被调到花脊[译者注:京都市左京区町名。]的实验林研究站。



这实验林在人迹罕至的深山里,只有一个简陋的组装小屋,没水、没电、没燃气。只有一个叫铃木的研究生追随教授来到这里。我每次来看他们,都觉得他们已经逐渐脱下文明的外衣,退化到开始制作竹枪与野猪作战的地步。在这座未开发的实验林里,他们像被送进新大陆的开荒团一样,过着最原始奔放的生活。



我第一次来这儿拜访时,淀川教授边用野外煤气灶煮竹叶茶招待我,边向我讲述他调职的原委。



“这次因为准教授[译者注:日本的高等教育机构中仅次于教授的职称。]栽赃嫁祸,我被踢出了研究室。”



八月下旬,结束了在印度尼西亚的冒险旅行,抱着像小山一样多的可疑研究材料回国的淀川教授,突然被人举报性骚扰。他对这件事完全没印象,十分突然地被系里的人权委员会传唤。这场举报如空中楼阁般,完全建立在模糊的事实与模糊的推测上,毫无确凿的证据。但不知何故委员会完全不接受教授的任何反驳,系主任和副校长也早早地跑来研究室赶教授走。副校长跟教授说话时,眼神明显闪躲。他说:“我们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在这件事的风波平息之前,你去花脊专心做研究如何?”淀川教授顿悟:“这是一场阴谋啊!”



根据研究生铃木的证言,在淀川教授去印度尼西亚出差期间,一个自称“星期五俱乐部代理人”——身穿红衬衫的可疑怪人,跟系主任他们一起拜访了准教授,几个人在房间里密谋了大半天。那个身穿红衬衫,接受星期五俱乐部密令来访的男人,显然就是天满屋。



“绝对是星期五俱乐部在背后搞鬼!成人的世界真可怕啊。”淀川教授说。



“那你打算举旗投降吗?”



“你在说什么?为了保护狸猫不被下锅,星期四俱乐部决不能解散!”



这种摆明了要让你知难而退的做法,反而激起了淀川教授的斗志。九月,星期五俱乐部在圆山公园的“月山”料亭集会,淀川教授又往他们的宴会厅里扔了许多“废止狸猫火锅”的传单。不仅如此,他还逐个登门拜访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向他们灌输对狸猫的热爱。星期五俱乐部的这场阴谋可说是毫无作用,白忙活了一场。



就这样十月匆匆过半。



某天早上,我久违地来花脊实验林探望教授,组装小屋里却不见教授的踪影。我喝着竹叶茶,眺望着远方秋日艳阳下金灿灿的芒草平原,等着教授回来。不久,铃木忽然现身了,他手里拿着弓箭和在森林里抓到的野鸟。据他描述:今天早上,那个穿红衬衫的怪人现身,带走了淀川教授。



铃木抓着还在扑腾的野鸟说:“教授托我给你传话,说今晚星期五俱乐部在有马温泉有聚会。”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我为了救出淀川教授,坐上了前往有马温泉的列车。



我从河原町坐阪急电车到三宫,再从三宫换私铁到有马。



从神户电铁有马温泉站的检票口出站后,我沿着有马川向前走。暮色撩人的山间,伫立着一排排钢筋混凝土的高楼大厦,气势恢宏如军舰一般。巍然耸立于左边山上的,正是当年让八坂平太郎他们沦陷的温泉旅馆“有马兵卫向阳阁”。



当树上的叶子微微染上红色时,温泉街就进入了旺季。



汇聚了土特产店和巴士中心的温泉街一角,有一栋挂着“温泉预约中心”招牌的建筑物。这栋爬满常春藤的建筑物二楼,是一家古色古香的咖啡厅。我点了杯奶昔,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透过窗外的常春藤,悠闲地望着下面人来人往的温泉街。



望着眼前的风景,我心里却在盘算着另一件事。星期五俱乐部年末要吃狸猫火锅。现在十月已匆匆过半,估计快到要抓狸猫的时候了。为解决后顾之忧,他们想方设法让淀川教授屈服,结果适得其反。于是他们改变作战计划,经过深思熟虑后选择使用怀柔政策。为了腐化教授的叛逆精神,俱乐部打算让教授舒舒服服地泡着温泉,品尝各种山珍海味,最后沦陷在美女的甜言蜜语中。如果是那样的话,有马的确是个绝佳的场所。



“淀川教授,你一定要坚持住啊!”我想。



这时候,我听到有谁在轻唤我的名字。



抬头环顾四周,店内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客人。吧台对面放了一台老式的显像管电视机,店主正专注地看着近畿地区降雨情况的天气预报。忽然,我桌上的银色糖罐摇晃起来,从里面传出一个声音:“喂,看这边!”我跟糖罐结过仇吗?好像没有吧。“这是什么玩意儿?”当我准备用手指去弹糖罐时,那个声音突然大叫:“混蛋!别碰我。”——原来是我的前未婚妻海星藏在里面。



“你在这里干什么?”



“在哪里是我的自由。”海星仍旧一副吵架的口吻说道,“难道要一一向你报告不成?”



“这里可是有马温泉啊。”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自从夷川早云从京都消失后,负责掌管伪电气白兰工厂的海星就异常忙碌,连她一向自豪的柔顺茸毛都无暇打理,经常一副乱糟糟的模样。担心她身体状况的金阁和银阁,绞尽脑汁才想出约她来有马温泉度假的主意。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这对傻瓜兄弟太无能,才累得海星心力交瘁。不过哥哥们难得的体贴也让她内心备感温暖。就这样,她久违地休了假,跟着哥哥们一起来了有马。但是这会儿,金阁和银阁却早早地在温泉旅馆里醉得不省人事,海星只好一个人来温泉街散步。



“我可不像你,每天都是休息日。”



“我也不是来玩的,我来这里是为了阻止星期五俱乐部的阴谋。”



“这不就跟来玩差不多嘛,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海星接下来的话更过分,“还是说,你是特地千里迢迢跑来这里跳火锅的?”



“你当我是傻瓜啊,哪有人会把温泉和火锅搞错?”



“我是说,就你那样,迟早掉锅里。舒舒服服地泡在温泉里醉生梦死,结果不知不觉中,就跟白菜什么的一起被煮了。——这不正像你这种傻瓜干出来的事嘛。”



“你能不能别胡说八道?!”



“你到现在不还是对着那个半天狗暗送秋波吗?”海星哼了一声说道,“跟吃狸猫火锅的家伙眉来眼去,这是脑子正常的狸猫会干的事吗?真让人生气。二代目要是早点结果了那女人,就没这么多事了。”



“说话小心点,弁天大人也在有马。”



弁天自五山送火那晚之后,就尽量避免与二代目接触。



弁天显然很在意二代目,我当然不会蠢到当面戳穿这一点。弁天有两种逆鳞,一种是即使触到也无伤大雅,另一种却是触到必会大发雷霆,叫我小命不保的。二代目的事明显属于后者。我以一介狸猫的身份常伴其左右,如果连这点都看不透怎么能活到现在。



我不经意地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的温泉街,发现弁天竟然就在我眼下转悠。她进了马路对面一家古朴的土特产店,像只美丽的蝴蝶在花丛中飞舞一般,看这看那地挑选商品。弁天一身浴衣的打扮,仿佛能从她的后颈处闻到温泉的清香。她手里拿着名叫“有马铁炮水”的饮料,渴了就举起来对着瓶嘴豪饮。这副旁若无人的飒爽英姿,不仅迷倒了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连路过的温泉游客们也纷纷被她的美色斩杀,于是土特产店门前尸横遍野。



我猛地起身对海星说:“我要走了,你别跟来。”



“不准命令我!”海星生气地回应道。



我下了台阶走进温泉街,一路尾随星期五俱乐部的人。



只见他们一行人——弁天走在最前头随意四处闲逛,而星期五俱乐部的众人屁颠屁颠地紧跟在她身后。他们一会儿有说有笑地穿梭在普通民宅的后街;一会儿走过长长的石墙,不经意地抬头看看从墙头探出来的百日红。再转悠到温泉寺院内,欣赏一排排庄严肃穆的兽头瓦。我跟着他们,在因汤之花[译者注:高温泉水与大气接触,因温差引起冷却反应,泉水中矿物质成分沉淀形成粉末或硬块。]而染成金黄色的石阶上爬上爬下,很快就迷失了方向。



有马温泉地处山间腹地,分布着许多像迷宫一样交错的细长坡道。这些纵横在一排排房屋间的细长小道,早早就隐没在黄昏中,令小小温泉街的一角变得无限深邃起来。在迷宫的各个角落,隐藏着金之汤[译者注:泉色似铁锈红,含铁的氯化钠温泉。]与银之汤[译者注:无色透明碳酸泉。]的泉源,它们在秋日的暮色下升起袅袅的白色汤烟。



不久,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们走进一条两边都是双层木造建筑的窄路。他们进了一家小店,在里面挑选碳酸煎饼和竹编工艺品。我躲在佃煮[译者注:海鲜或海苔等用酱油、砂糖、甜味料酒煮成的一种保存食品,因发源于东京佃岛而得名。]店的阴影处监视他们,突然听到我前面的红色邮筒里传来海星的嘀咕声,“这帮家伙还真悠闲。”



“你快回自己的旅馆去。”我说。



“待会儿再回去。”



弁天好像在挑选碳酸煎饼,有四个男人围在她身边。



那个像游牧民族一样彪悍的男人,是经营酒店的毗沙门天;笑得脸都要融化了一样的男人,是在大阪某银行担任要职的惠比寿;在店门前眯着眼睛欣赏温泉街风情的年轻男子,是先斗町料亭“千岁屋”的店主大黑天;那个正兴奋地不断将碳酸煎饼塞给弁天,长得像豹一样的男人,是健康食品公司的社长福禄寿。



“没看到寿老人啊。”我说。



“那是谁?”海星问。



“星期五俱乐部的首领,背叛他就会被流放地狱。连弁天大人都敬他三分,所以那人绝非等闲之辈。”



“你嫉妒了吧?”海星瞎说道。



星期五俱乐部买了很多碳酸煎饼后,再次返回温泉街。弁天把买的东西都交给男人们拎着,自己一个人脚步轻快地走在最前面。



不久,他们爬上有马温泉地区深处的高岗,远离喧嚣的温泉街。俯视脚下,是一片错综排列的砖瓦屋顶和晒台。只见远处的有马川沿岸,钢筋混凝土的宾馆大楼林立,感觉像是遥远的另一个城市。黄昏中,楼群开始逐渐亮起灯光。



星期五俱乐部的人来到一个看起来像荒废疗养院的地方。



从大门口可以看到里面一栋类似市政府厅舍的三层建筑,但院内路面杂草丛生,玄关前的灌木似乎也无人打理,肆意生长,十分茂盛。玄关的玻璃门内一片漆黑,混凝土的建筑物里没有一丝灯光。



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们有说有笑地走进大门。



“你准备潜入这种地方吗?”海星在我背后吃惊地问。



“你快点回旅馆去!舒舒服服地泡个温泉,把屁股泡暖和了。”我说。



我藏在玄关前的灌木丛中窥探里面的情形,然后拉开玻璃门偷偷溜进屋内。



玄关处褪色的绿拖鞋散乱一地,走进昏暗的大厅,里面充满了尘埃与霉菌的味道。右侧无人的服务台一片狼藉,左手边褪色的沙发对面放了一台老式显像管电视机。这里看起来简直是一片废墟。



穿过大厅,走到底右转,步入一个长廊。沿着长廊向前走,发现一间写着“宴会厅”的房间从半开着的门里透出光亮。



我变成一只小老鼠,小心翼翼地钻进去。



这个房间十分宽敞,大到可以让鲸鱼在里面打滚,窗户上挂着紧闭的暗红色窗帘。光滑的地板中央,孤零零地竖着一块漆黑的屏风。屏风前放了一个烛台,烛台上点着一根蜡烛。一个胖墩墩的男人穿着浴衣背对着我盘腿坐着,从葫芦里不断往外倒酒喝。



那个男人突然转过头来对我说:“矢三郎吗?你过来。”



看到他的脸,我的心咯噔一下揪了起来。在我眼前的,居然是变成人类模样的父亲。我一时间忘了自己变成了老鼠,竟然立起来僵在当场。男人晃着葫芦笑着对我说:“好久不见了。”我从老鼠变成人类,一动不动地盯着烛光下男人的脸。



“……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父亲啊,你不认得我了?”



奇怪的是,这人身上一点父亲的味道都没有。



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是关于八坂平太郎他们长期滞留有马回京都后的逸闻。由于浸泡温泉太久,他们全身的毛都变得滑溜溜的,身上的狸猫气味也完全消失了。气味消失对狸猫来说,如同失去身份证明。他们被其他狸猫嘲笑“像幽灵一样可怕”,备受排挤。所以在恢复气味之前,他们一直夹着尾巴做狸。



泡温泉泡到身上的狸猫味都没了,并且还熟悉父亲生前变成人的模样——这样的狸猫,世上只有一只!我瞪着冒牌父亲说道:“原来你一直藏在这里啊,早云。”



“……被你看穿了吗,厉害啊。”



冒牌父亲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将葫芦里的酒倒进杯子递过来,“喝一杯吧。”我靠近他接过酒杯,当着他的面将里面的酒倒掉。



早云露出无耻的笑容,转向背后的屏风。



那块被摇曳的烛光照亮的屏风,正是我在菖蒲池画师家看到的地狱绘。远观时画面一片漆黑,但凝神细看,可以看到在黑暗深处,燃烧的红色地狱业火[译者注:佛教用语,地狱烧烤罪人的猛火烈焰。]一撩一撩地吐着火舌。侧耳倾听,甚至能听到被无情砍碎的亡灵们痛苦的哀鸣,以及恶鬼狱卒们挥刀的声音。



“不愧是寿老人收藏的地狱绘。”早云说,“是不是都能感觉到地狱吹来的风?”



早云凝神望着地狱绘,我站在他身后伺机偷袭。



夷川早云身为狸猫,却与鞍马天狗及弁天联手,将家父推下星期五俱乐部的铁锅。他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据说他尽情挥霍从伪电气白兰工厂带出来的财产,云游各处的温泉地。今天在这里让我碰到,就是他的末日!我一定要把他捆回京都,让他在父亲的灵前跪个三天三夜,然后拔光他屁股上的毛扔到鸭川里。



但早云对我的愤怒丝毫不以为意。他从葫芦里继续往外倒酒,嘟哝着“提前庆祝一下”又举杯豪饮。



“背叛者布袋和尚被除名了,星期五俱乐部里空出一个席位。就在今晚,俱乐部将迎来一位新成员。你猜会是谁?”



我耸了耸肩不置可否。早云瞥了我一眼,不出声地笑道:“不知道吗?就是我夷川早云啊。”



听到这话我惊得目瞪口呆。



不知从哪儿又吹来一股腥风。



“一只狸猫竟然要吃狸猫火锅?别跟我开这种恶俗的玩笑。”我说。



“吃又怎么样!事到如今我已决定不做狸猫了。”早云愤然丢出一句话,“是谁把我逼到现在这个地步?!别跟我说你不知道。”



突然,早云伸手一挥,熄灭了烛光。



宽敞的宴会厅瞬间陷入黑暗,我立即向后一跳与早云保持距离。我竖起全身的毛,凝神感知周围的动静,但偏偏早云身上的气味都被温泉洗掉了,他像融入黑暗一般隐藏了自己的踪迹。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我似乎听到早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以为他走远了,但突然又觉得那声音近在耳旁,令人毛骨悚然。



“我那伟大的哥哥啊,用毕生精力阻碍我的前途,可怜的我一直被他欺凌,最后还被逐出狸猫界。既然如此,我只好在这异邦之地自己想法子生存下去。”



“别胡说八道,处心积虑将父亲赶出这个世界的,不正是你吗?”



“早晚有一天你会明白的,矢三郎。”夷川早云在黑暗中嘲笑道,“你们也会跟我一样,走上相同的路。”



我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猛扑过去,却什么也没抓住,双手只捞到虚无的黑暗。



突然黑暗中吹来一股腥风,下一瞬间,我发现自己的鼻尖已经贴在地狱绘的屏风上。烛光明明已经熄灭,而我在刹那间却看到了地狱闪烁的红色业火,还听到如地鸣般的巨响,从炙热的世界里吹来的腥风,让我喘不过气来。



“想尝尝地狱的滋味吗?”早云突然出现在我耳边呢喃道,然后在我背后用力一推。



我试图用两手撑在地狱绘上,但奇怪的是,我的双手就这样穿过屏风,伸进了黑暗中。我盯着黑暗深处闪烁的地狱业火,甚至连惊讶的时间都没有,就这样跌进屏风的地狱绘里。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站在腥风肆虐的荒原上。



眼前像火星地表一样的红褐色大地一直延伸到远方地平线。头顶广袤的天空一片漆黑,既没有太阳,也没有星星和月亮。周围零星地插着一些锈迹斑斑的钢管。不知从哪里照射出朦胧的红光,完全分不清昼夜。



“喂——有人在吗?”我叫道。



荒原上没有人应我,只能听到远处的地鸣声。



没办法,我只好向附近红褐色的岩石山走去。顺着坑坑洼洼的石阶往上爬,迎面飘来一阵恶臭,熏得我鼻子都歪了。这味道就像把几千只死掉的小龙虾扔进一个大坑里,再打进了几千只臭鸡蛋,搅拌混合后散发出来的强烈恶臭,能把人熏出眼泪来。



越过岩山,我来到一条像是流淌着石油一样的黑河河边。



向河对岸望去,锈迹斑斑的街道沿着黑河,连绵起一座诡异的长城。街道上的一切都像是用废铁拼接起来的,从一排排烟囱里不断喷出浓烟和业火,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更可怕的是,整条街道如活物一般不停蠕动。再仔细看,发现有巨大的齿轮和活塞在运转,无数废铁相互倾轧发出的噪声,越过黑色的河面传过来。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我困惑不解。



沿着黑河走了一段路,发现左手边有个小小的车站木屋。



候车室里只有灯泡形单影只地亮着,完全不像有人的样子。正面是通往站台的检票口,右手边是个立食拉面屋,挂着印有“天满屋”的金黄色暖帘。



我越过账台,走进店内。



这里好像停业很久了,没有照明的厨房里覆盖了一层黏糊糊的黑色污物。角落里怪兽骨头一样的东西堆积成山。架子上放着半个西瓜那么大的海碗。



扫了一眼厨房的墙壁,一张褪色的弁天的照片映入眼帘。应该是她刚进星期五俱乐部时的照片吧,还是一个温柔稚嫩的少女模样。看到这张照片时,我耳边响起天满屋曾说过的话,“她对我来说,的确是高不可攀。”



架子上的海碗开始咔嗒作响,地鸣声越来越大。检票口对面,一辆纯黑的蒸汽列车驶进站台,发出巨大的蒸汽喷鸣声。紧接着,我听到车门相继打开的声音。周围一下子变得喧闹起来。数量惊人的厉鬼涌出检票口。



看到眼前这一幕,我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掉进了地狱。



“可恶的早云,竟敢这么害我!”



我藏身账台中,变成一个腰间围着毛皮、肌肉发达的赤鬼。要是在这里被狱卒抓住,扔进狸猫地狱就惨了。



一个年轻的女青鬼走过来,敲了敲账台。



“喂,你,给我来碗拉面。”



我战战兢兢地探出头对她说:“对不起,这里不营业。”



“是吗,太可惜了。天满屋大叔他怎么了?”



“不知道去哪儿了。”



“啊,蜘蛛丝!可恶,这家伙果然顺着蛛丝逃跑了。”女鬼咋舌道,“我可喜欢吃大叔做的拉面了,真可惜。”



这女鬼穿着一身满是污渍和烧焦痕迹的工作服,干枯的金发绑在脑后,倦怠地将肘部支在账台上,抚摸着从金发中拱出来的小小犄角,模样甚是可爱。她腰间扎着像锁子甲[译者注:由铁丝或铁环套扣缀合成衣状的战服。]一样的皮带,上面挂着大大的榔头、扳钳之类的工具。



“那么……你在这里做什么?”女鬼问道。



“我进来看看这里还能不能做生意。”



“那你就继续开拉面店啊,我可是特意来吃的。”



从列车上下来的厉鬼排着长队走出车站,女鬼似乎看到了熟人,“哟!”举手跟对方打招呼。对方开口提醒她:“别在那儿磨蹭了,时间快到了。”女鬼开朗地回应道:“是是,我知道了。”



“接下来有什么活动吗?”我试探性地问她。



“咦?你不知道吗?”



“抱歉,我从很远的地方来。”



“难道是从焦热地狱[译者注:佛教用语,八大地狱之一。罪孽深重(杀生、偷盗、邪淫、妄语、饮酒、否认因果报应)的亡灵受火刑的地方。]过来的?还是无间地狱[译者注:佛教用语,八大地狱之一。犯五逆罪(杀父、杀母、杀阿罗汉、伤佛身和破坏僧侣和睦)者不断受折磨的地方。]?”



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好敷衍道:“差不多吧。”



“那你也受了很多罪啊。”女鬼似乎一切了然于心地说,“我是从锅底爬上来后,成为技师的。初来这里,你肯定吓了一跳吧?”



“是啊。”我说。



“这就是传说中的工业革命,真是个动荡的时代啊。”女鬼说着开始上下打量我,“你看上去……是如今罕见的肌肉型呢,不错。”



我也不知道她觉得哪里“不错”,只能低头道谢。我这身肌肉其实就是纸老虎,靠一身狸猫毛撑着。



“你去的话,说不定能赢。”



女鬼捅了捅我毛茸茸的胸口,吹了声口哨,“这可是个扬名立万的好机会啊,走,我给你带路。”



女鬼带着我出了车站,跟随着厉鬼队列向前走。



漆黑的天空下再度响起那个如地鸣一般的声音。



这女鬼非常热情,一会儿跟我科普厉鬼与亡灵混杂的内陆地狱还很落后;一会儿又说你要也是从地狱最底层爬上来的,就一定要去学学蒸汽机的相关知识,不然赶不上地狱工业革命的浪潮;还说毛皮短裤虽然过时了,但你却保持自我不盲目追逐流行,非常有男子汉气概!她还热心地告诉了我许多事情。真是世间到处都有热心肠啊。



这时女鬼突然停住,指向右前方的天际。



只见那边漆黑的天空裂开了一个明亮的小洞,从洞里垂下一根光亮的蛛丝。



“那就是蜘蛛丝。佛祖‘慈悲为怀’吊根蛛丝下来好玩,可苦了我们。”



我们跟随队伍进入荒原,逐渐看到很多临时搭建的小屋和材料堆放场。地面不断喷出蒸汽,周围一片烟雾缭绕。“这里马上要变成开发区了,还会开发温泉。”女鬼感慨地说道。



穿过地狱的新开发基地,再次进入空旷乏味的荒野。只见前方聚集了众多厉鬼,他们不断发出欢呼声。据女鬼说,天上的仙女偶尔会从天而降跟厉鬼们玩相扑。我们拨开一排排厉鬼走上前去,看到荒野中央用土堆起了一个相扑场地,厉鬼们正在上面跟传说中的仙女决斗。



眼前正在跟肌肉发达的青鬼交锋的,是一身浴衣打扮的弁天!



她依次将进入相扑场内的厉鬼放倒,轻松得就像在玩翻画片一样。她每放倒一只厉鬼,相扑场周围的厉鬼们都会发出欢呼。败下阵来的厉鬼羞愧地笑着,老老实实地将乱蓬蓬的头伸向弁天。弁天将厉鬼的角咔嚓一下折了放入怀中,就像捡到橡子的孩子一样笑得十分开心。



“虽然角马上就能长出来,不过那还是很丢脸吧?”女鬼捅了捅我的手臂说,“你也上去挑战一下嘛,反正输了也没啥损失,万一赢了就赚大了。”



于是我就这样上了相扑场,对着弁天行了一礼。弁天的脸上略带潮红,她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围在场外的厉鬼们发出巨大的欢呼。



“我是小鬼矢三郎。好久不见,弁天大人。”



我拨开乱糟糟的头发对弁天抛了个飞眼,弁天露出吃惊的神色。这时她已察觉到,眼前这个腰间围着毛皮的赤鬼其实是只纸老虎,隆起的肌肉下藏了一只毛茸茸的狸猫。



我大吼一声冲上前去抓住弁天。



她反手圈住我的脖子,在我耳边轻声说:“竟然追到这里来了,你打算葬身地狱吗?”



“其实,我是被叔叔踢进地狱绘的。”



“真受不了你,竟然蠢成这样。”



弁天咯咯地笑着,两手抓起我高高举起,在空中骨碌碌地打转。



围观的厉鬼们跺着脚大笑起来,将红褐色的地面跺得如太鼓般咚咚直响。随着大家“哇!”的一声高呼,弁天一把将我抛向空中。



我离红褐色的地面越来越远,漆黑的天空逐渐向我靠近。



我轻盈地一转身,俯视着在蒸汽雾霭中骚动的厉鬼们,还看到带我来这里的女鬼。难得她热情地告诉我许多事,不打声招呼就走实在抱歉。我朝她挥了挥手,“嘭”的一声变回毛茸茸的真面目,女鬼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看着我。



弁天从相扑场翩然飞起,轻轻接住了我。



“我偶尔会来这里收集鬼角,顺便活动活动筋骨。真是个不错的运动呢。”



“托您的福,我终于可以回到尘世了。”



“我看你啊,在地狱中应该也能活得很好。”



“没这回事。啊,我是如此眷恋尘世。”



弁天在漆黑的空中滑行,越过仿佛流淌着石油的黑河。



飞到这个高度,我终于可以一览地狱的全貌。



这里像一个碾磨亡灵的臼。



如京都盆地般大小的巨臼,周围被黑河环绕。它的内侧是被炙热与钢铁支配的世界。这块不断扩张的工业地带,所到之处皆是滚滚的黑烟与熊熊业火。地面喷发出的蒸汽,升到空中变成了黑云,然后下起阴郁的酸雨。



黑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无数的机械被蒸汽机注入生命,不间断地运作,发出令人胆战的声音。竖立的钢铁形成针山,蠕动着就像一只摇晃的巨型刺猬;排列整齐的铁锤像巨人手臂一样反复敲砸;带着无数锯齿的复杂齿轮,像成堆的虫子般蠕动着。



我刚才还在奇怪,为什么这里的一切事物都泛着淡淡的红色,现在才发现,原来是因为就连这连绵的黑雨也无法洗净亡灵飞溅的血沫。从天空向下望,满是芝麻般大小的亡灵。



“我们要穿过地狱底端了。”



弁天的脸被业火照亮,熠熠生辉。



“你暂时屏住呼吸,那臭味很有杀伤力。”



她朝着臼底漆黑的竖洞飞速下降。



这里正如女鬼说得那样,是还没有进入地狱工业革命的黑暗深渊,亡灵与狱卒混在一起叫人难以分辨。我和弁天好像在穿过一个恶臭与黑暗混合的混沌空间,我虽然屏住呼吸紧闭双眼,但可怕的声音依然不断从耳边传来。被砍碎的亡灵们的凄惨叫声,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个地狱的巨臼底部,彼此融合在一起。于是,整个世界就变成了一声巨大的惨叫,自万物起源响彻至天地毁灭。



这时候我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进入地狱之后,一直在耳畔不断响起的地鸣声的真相。



忽然,四周恢复了宁静。



多亏了弁天,我才能从地狱绘中脱身,关于这一点我非常感激她。但是我尾巴上的毛被地狱业火点着了,惊得我出了一身冷汗。我大叫着“好烫好烫”在漆黑的宴会厅里打滚,费了半天劲才把火扑灭。而弁天却在一旁无动于衷地围观火烧毛球,真的好过分。



“明明是只狸猫还要钻地狱,这就是惩罚!你好好反省吧。”



“又不是我自己喜欢才钻进去的。”我说着开始在黑暗中搜寻早云的气息,“……咦,早云不在这里了?”



“宴会已经开始了吧。”



“在哪里开?”



“寿老人的电车里。”



弁天走到窗前,一口气拉开紧闭的黑色窗帘。



炫目的光芒顿时照亮了整个宴会厅。



只见秋日黄昏中,弁天所说的“寿老人的电车”,正光辉璀璨地伫立在荒凉的庭院中央。它像是将三辆睿山电车摞起而成的,大得惊人。他们到底用了什么样的魔法才把它搬到庭院里来的?电车周身涂满红色的油漆,就像刚拆封的玩具一样亮铮铮的。从一尘不染的玻璃窗内溢出橘色的灯光,整部电车就像一盏大红灯笼照亮了夕阳下的深渊。车顶还有竹林和露天浴池,袅袅升起的白色汤烟,向着黑蓝色的天空飘散而去。这么宏伟又愚蠢的交通工具,我生平还是第一次见到。



我变成人类的样子,将弁天折起的地狱绘屏风扛在肩上。



我们拉开玻璃门走进庭院,朝寿老人的电车走去。庭院周围无人打理的树木长得十分茂盛,在电车灯光的照耀下,院内的红叶显得格外娇艳。



这时,从车顶上袅袅的白色汤烟中,星期五俱乐部成员纷纷探出头来。



“哎呀,弁天小姐终于来了。”



“洗个澡就可以开宴会了。”



“这露天浴场真的好棒!”



弁天朝他们挥了挥手,从前方的车门上了车。



电车一层是一间类似书斋的房间,里面几乎被日本、中国及西洋的书画古董淹没。房间中央放着一张西式写字台,一位体格强健的老人穿着和服,坐在写字台前看书。



他就是星期五俱乐部的首领——寿老人。



不愧是威震京都的大高利贷商人,这房间中的藏品也相当有格调。泛着黑光的紫檀木架子上,摆放着各种坠饰和陶瓷器。从天花板上垂下一幅山水画挂轴,画中是巍峨的群山与竹林。就算是随意摆放的一个小茶壶,拿去也能让狸猫古董店颜面尽失。



“我回来了。”



弁天走近寿老人的写字台,从怀中取出手帕包好的鬼角,哗啦啦地统统倒进桌上的陶瓷香炉里。“哎呀这是……”寿老人顿时眉开眼笑,捏起一个鬼角放在指尖,借着车内的灯光观赏,鬼角看上去就像晶莹剔透的浅色糖果。



我把地狱绘的屏风立在窗边,寿老人疑惑地看着我。



“我叫矢三郎。”我低头行礼。



“您还记得他吗,去年年末在先斗町的千岁屋里见过。”弁天说,“他是个非常有趣的孩子。”



“有趣就好。”寿老人微笑道。



“我在地狱里偶然碰到他,他说是被夷川踢进去的。”



“什么?!”寿老人惊讶地说道,表情却相当愉快,“早云那家伙,简直跟恶鬼一样!”



“能在地狱中碰到也是一种缘分,能不能让这孩子一起参加宴会?”



“既然是弁天的请求,我想应该不会有人反对吧。”



寿老人从写字台前站起来,走到我身边,“你一定经历了相当恐怖的事情吧。”他一边对我说,一边注视着地狱绘。我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地狱绘,但这次我的手踏踏实实地触到纸面,并没有被吸进去。



“通往地狱的大门,不会一直敞开。”寿老人说道,“不过能从画里回来的人没几个,能若无其事地自由穿梭其中的只有弁天。你说弁天是不是比地狱绘更可怕?”



“我听到了哦。”弁天笑着说。



寿老人对着菖蒲池画师添笔的佛像,双手合十。



“因为这幅画实在太可怕了,我委托画师帮我添笔画了佛像进去,最近才再次回到我手中。有了佛像,我终于能心平气和地欣赏这幅地狱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