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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有马地狱(2 / 2)


“您也害怕地狱吗?”我问。



“……怕啊,就像在看自己的五脏六腑一样。”



此刻,寿老人的白发轻轻飘动,就像吹拂着地狱之风一般。他的侧脸像天狗一样,有种饱经风霜的沧桑感。他长年君临星期五俱乐部,将几十只狸猫纳入腹中,就算生出一两条尾巴也不足为奇。



“两位,在宴会开始前去露天浴场沐浴一下吧。”寿老人挺直身体,吸了吸鼻子说道,“地狱的臭味会败了酒兴。”



我们从寿老人写字台侧面穿过,来到车辆的后方,顺着螺旋楼梯上了第二层。



二层是铺着深红色绒毯的西式房间,桌上已经摆好了宴会的餐具。三层不知为何是个大浴池,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交通工具。



我们终于来到三层电车的车顶。在落日的余晖中,随风摇曳的竹林在袅袅的白色汤烟中若隐若现,看起来宛如彼岸的风景。一条小径穿过竹林,它的尽头有一间竹子搭成的更衣室,穿过更衣室就是一个大大的露天浴场。金色的温泉水似乎是从有马某温泉的某个泉源引过来的。



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都泡在浊汤[译者注:浑浊的温泉水。]里,他们抬头望着夜色渐深的秋日天空,嘴里不断赞许“极乐啊极乐”。为了赶紧把一身的地狱恶臭洗干净,我扑通一下跳进含有硫酸盐的浊汤里,跟他们打招呼道:“打扰了,我是矢三郎。”



头上包着毛巾的毗沙门天看到我,“这不是星期四俱乐部的矢三郎嘛。”大大的浴池中烟汤氤氲,他透过烟汤朝对面的人说道,“喂,淀川,你的同伴来了。这样星期四俱乐部和星期五俱乐部就汇聚一堂了。”



我看到淀川教授靠在岩石上神情陶醉。这个明明是被绑架过来的人,看上去却逍遥似神仙,小脸儿红通通的,手里还拿着咖啡牛奶的瓶子,尽享泡汤之乐。我靠近淀川教授,在浑浊的黄金泉水下面跟他握了握手。



“被露天浴场和咖啡牛奶收买了吗?”



“以为靠这点小恩小惠就能收买我,那就大错特错了!不过,这露天浴场真不错,咖啡牛奶在这种地方喝,才能品尝到其真正的美味。”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在宴会上给他们来场激情演讲。”



“事到如今这么做还有意义吗?”



“看我破釜沉舟拼一把吧。”



看到我和教授在窃窃私语,大黑天嚷道:“你们能不能别在这里谋划什么鬼主意?可别忘了今晚吃的是和解宴啊。”



“我还没决定要和解。”



“你这个人啊,真是固执。”大黑天叹气,“大家在一起开开心心的不好吗?”



惠比寿也泡得满脸通红,像极了煮熟的章鱼。他坏笑道:“今晚我们还要迎来新的布袋和尚。”



秋风吹散了汤烟,我看到将下巴也浸泡在浊汤里的夷川早云蓦地坐起身子。“真是不错的温泉啊。”他嘴里这么说,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我,简直像是想把我吃掉一样。他大概做梦也没想到,被自己踢进地狱的侄子竟然这么快就活着回来了,而且还闯入星期五俱乐部的露天浴池。我得意地冲他露出满脸笑容,还装模作样地伸出手说“初次见面”。当着人类的面又不能与我相互揭穿身份,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早云,只好不情不愿地跟我握了下手。



“你怎么这副表情?”我嘲讽道。



“没什么,盐水进了眼睛而已。”早云冷冷地说。



“不过,据说这里的硫酸盐泉水有奇效,无论心肠多黑都能给洗白了。”



我说着开始搅动起泉水玩。并且打定主意,只要能让可恶的叔叔不爽,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哎呀,太阳完全落山了。”大黑天挺身靠在岩石上说。



秋天的太阳落得很快,深蓝色的夜空已闪烁着点点星光。在这有马温泉的腹地深处,耳边能听到的,就只有竹林伴着秋风摇曳发出的沙沙响声,以及咕咚咕咚的泉水声。不知道是谁,透过飘散的烟汤,抬头一颗一颗地数着星星。“这温泉泡着真舒服。”又不知道是谁感叹道。



我那被地狱的风景吓得揪成一团的小心脏,不知不觉中也放松下来。



温泉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望着袅袅上升的白色汤烟,泡在热乎乎的水里,身心都变得柔软起来。大家对立归对立,此时此刻却都只想舒舒服服地泡在这里直到地老天荒。我忽然想起海星说的话,“不知不觉中,就跟白菜什么的一起被煮了。”温泉就是一口大锅,不分敌我地把我们统统都煮化了。



这时,有声音从背后传来。



“各位,水的温度如何?”



我回头一看,弁天正裸身沉入温泉中。



我仿佛在见证维纳斯的诞生一般,看着她将美腿伸进水中,泉水随即泛起金色的水泡,我似乎还听到了来自天界的华美乐章。美女与温泉,乃天下无敌的组合,“极乐之地”就在温泉!弁天高兴地说“这温泉不错”,她雪白的手臂在空中伸展,被金色泉水滋润的肌肤光滑如玉,看起来仿佛连骨头都是由黄金打造而成的。



我陶醉于如此圣洁崇高的画面,没发现自己一直大张着嘴呆望着她。



“喂喂,你的欲望太赤裸裸了吧。”背后传来毗沙门天生气的声音,“虽然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此刻你能不能忍一忍?”



我回头一看,原来其他男人都齐刷刷地背对着弁天。



我们全身暖烘烘的,出了浴池穿上浴衣,再披上暗红色的宽袖棉袍。一行人像一个温泉疗养团一样,顺着螺旋楼梯走下来。



二楼的宴会厅里,套着纯白罩衣,一身侍者打扮毕恭毕敬地出来迎接我们的,是那个从地狱归来,号称不死之身的幻术师天满屋。天满屋对我抛了个飞眼,露出一口明晃晃的白牙,“哟,矢三郎,又见面了。”



“天满屋,你还活着啊。”



“想要本大爷翘辫子,除非世界末日。”



“那你又回来当寿老人的手下了?”



“再次回归走狗生活。也不知道是因为我太有才了,还是老大性情不定反复无常,反正肤浅的我是猜不透老大的想法。”



二楼的宴会厅里有壁炉和古典立钟。房间中央放了一张黑亮的长桌,闪闪发光的银色餐具整齐地摆在桌上。黑暗的车窗上映照出枝形吊灯的奢华光芒,令房间变得更加绚烂。



我们在桌前就座等待宴会开始,不久,寿老人从书斋上了楼,以一派王者之风在首席就座。



寿老人举起葡萄酒杯,宣告宴会正式开始。



“今晚,很高兴迎来新加入的布袋和尚,以及星期四俱乐部的诸位。希望大家能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干杯!”



晚宴以酒精为燃料,驰骋于秋日的漫漫长夜中。



围在黑亮的长桌前有说有笑的毗沙门天他们,恐怕做梦也没想到,共进晚餐的还有两只狸猫吧。夷川早云带了很多伪电气白兰过来,大方地招待在场宾客,博得满堂喝彩。



看着长桌对面谈笑风生的夷川早云,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家父下鸭总一郎被亲弟弟早云陷害落入铁锅的时候,我们兄弟几个还是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小毛球。但是我们这几个无奈没能继承伟大父亲血统的孩子,早晚有一天也会羽翼丰满,到时候我们会做好万全准备,对你这只狡猾的狸猫挥下正义的铁拳!



“夷川先生看起来很高兴嘛。”我说。



“能加入大名鼎鼎星期五俱乐部,对我来说是无上的光荣啊。我自然高兴。”早云说。



“星期五俱乐部要大啖狸猫火锅呢,说不定哪天你就长出尾巴来了。”



听我这么一说,早云露出狰狞的笑容。



这时候,淀川教授正忙着征服眼前的美食。他此时默不作声,其实是在酝酿宣扬狸猫爱的激情演讲。沉默有时是为了更猛烈的爆发。



“淀川先生简直是巨人的胃口啊。”天满屋边撤盘子边说,围在桌旁的人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像天满屋这样兴高采烈地服侍宾客,忠实履行侍者职责,才更叫人害怕。他曾因触怒寿老人被流放地狱,如今却若无其事地跑回来,暗中陷害淀川教授。真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怪人。况且,这怪人还得罪了弁天,从弁天冷冷瞥他的眼神就能看出,她打从心底里讨厌天满屋。



“天满屋,你下次打算什么时候再背叛寿老人?”弁天问。



“我哪敢啊!”天满屋害怕地缩成一团,“我已经吃够苦头了。”



“可是你满脸写着——我最近还会造反!”



“您就饶了我吧,弁天大人。”



席间,弁天这边为寿老人倒上葡萄酒,那边将毗沙门天他们迷得神魂颠倒,还不忘招呼淀川教授,顺便再将天满屋使唤得团团转。抽空还能对我和早云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就差在脸上写,“区区一介狸猫,在这种地方干什么?”



大家酒兴方酣宴会达到高潮之时,夷川早云出声道:“我来为今晚加点助兴节目。”



他拿出一个蓝色的玻璃瓶,装满水的瓶底沉着一块围棋子大小的石子。他将浴衣的袖子挽起取出石头,还特地用餐巾仔细擦拭。弁天探头看了一眼他手上的石头,说道:“哎呀,好可爱的小石子。”天满屋拿来一个青瓷碟子放在桌子中央,早云将擦干的小石子放进碟子里。



“大家瞧瞧这块石头。”



我们都将身体探向桌子,头挨着头仔细观察碟中的石子。



表面看上去,它就像河边随处可见的灰石子。大家盯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端倪。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毗沙门天嘟囔道。



“等等!”大黑天突然叫道,“是水!水从石头里流出来了。”



经他这么一说,我发现石头旁边的确出现了小小的水滴。很快水滴逐渐变大,从石头的表面流下来。只见清澈的水滴接连不断地涌出。



我想伸出手去摸石头,被早云一掌拍开。



“这东西是在鸭川源头找到的,叫龙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往外冒水,非常神奇。据说这石头当中栖息着小龙,天龙作乱之时石头的力量会更强,还会出现各种不可思议的现象。今晚,我就将它敬献给寿老人。”



“你不用特意准备礼物。”



“哪里哪里,我只是聊表心意,请您一定要笑纳。”



早云说着露出狡黠的笑容。为了让自己进入星期五俱乐部的事能板上钉钉,他竟然光明正大地贿赂寿老人,真不愧为一大恶棍。



早云本以为寿老人会兴高采烈地接受这块小石子,没想到寿老人转手就将石子放到弁天手里。



“这块龙石就送给弁天吧。”



“哎呀,这样好吗?”弁天轻轻歪着头。



“既然是送给我的,那么我再送给谁是我的自由。”寿老人说完,用可怕的目光盯着早云道,“你说是吧?”



早云没料到会变成这样,只好一个劲儿地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有马温泉的夜深了,大家都迷醉在伪电气白兰之中。



不久毗沙门天站起来,兴致勃勃地提议:“各位,让我们为新的星期五俱乐部成员——夷川氏干一杯!”大家表示赞同,纷纷起身举起酒杯。



就在这时,胸怀狸猫爱的巨人——淀川教授终于燃起反击的狼烟。教授在长桌一端将餐盘敲得当当作响,“我反对!”



坐在他对面的寿老人用锐利的眼神瞪了一眼教授,“你说什么?”



“我有话要对夷川说!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早点放弃加入星期五俱乐部,吃狸猫火锅什么的实在是太野蛮了。”



夷川早云被教授出其不意的搅局搞得措手不及,但马上就出言讥讽:“但是淀川先生,你应该也吃了不少吧?”



的确如此,这话让人毫无反驳的余地。



毗沙门天等人也随声附和。



“是啊,淀川,你可比我们吃得还多。”



“而且你已经被除名,有什么权利反对?”



“什么事都要反对,是诡辩社出身的人的坏习惯。”



“你有马温泉也享受过了,咖啡牛奶也喝了,美味佳肴也吃了不少,到最后来说我们野蛮是不是脸皮太厚了?我们都这样盛情款待你了,你就不能老老实实让步吗?”



在一片责难声中,淀川教授却没有丝毫怯意。



“我的确泡了露天温泉,喝了咖啡牛奶,美味佳肴也吃了不少,但这是两码事。为什么呢,因为泡温泉、喝咖啡牛奶、享受美食,这一切只是忠实于人的欲望,而狸猫火锅则是关乎爱的问题。”



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们都哭笑不得地叹气。



“又——开始了,诡辩家。”



“理论你已经说得够多了。”



“还有,请你别到处散布奇怪的传单了,看着都丢人。”



“淀川你不吃狸猫火锅是你的自由,但是我们吃狸猫火锅也是我们的自由吧。为什么要把你的爱强加给我们?”



淀川教授英勇地起身,举起右手展开热辩。



“为什么?因为爱本身就是强加于人的。世上哪有说得清道得明的爱?心怀美食,跨越万里之路;心中有爱,超越任何道理。我将自己对狸猫的爱强加给诸位,是要唤起各位内心深处狸猫爱的觉醒。的确,我吃过狸猫,那是我当时爱的方式。但是后来我发现自己错了。我现在能做的事,就是作为狸猫爱的传道士,颠覆星期五俱乐部的恶俗传统。你们不是说我吃过狸猫火锅,没有权利对你们指手画脚吗?那我就再次重申,我不是在说服各位,我是在感化各位!”



他这番义正词严的演讲,连身为狸猫的我都被镇住了。这份爱太过沉重,结果没有一个人被感化。长桌周围的星期五俱乐部成员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这种思想太危险了,我们可不能被牵着鼻子走。”惠比寿呻吟道,“冷静点,淀川,你最好早点悬崖勒马!”



只有托腮聆听的弁天,感慨地微笑道,“爱是没有道理可言的……教授最想表达的,是这一点吧?”



“没错,弁天!看来只有你最懂我。”



这时寿老人静静地举起手,一股摄人的气魄像电流一般在长桌周围扩散开,宴会厅里顷刻间变得鸦雀无声。寿老人笑了笑,对长桌对面的淀川教授说:“看来你是不会收手的,对吧?”



“绝不收手。”淀川用洋溢着狸猫爱的英俊脸庞点头道。



“我跟淀川家祖孙三代,都能围着火锅相谈甚欢。事到如今只能说缘分尽了。”寿老人说完,盯着教授厉声叫道,“天满屋!”



天满屋无声无息地靠近淀川教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教授绑在椅子上。接着从有马篓[译者注:有马传统竹编工艺篓。]中拿出一个红色的不倒翁,放在淀川教授头顶上。



“他们要干什么?”我还一头雾水时,就听到背后传来咔嗒咔嗒机械旋转的声音,回头一看,我惊呆了!寿老人一脸冷漠地转动着德国制空气枪的轮盘。我们瞪大眼睛看着枪身亮光一闪,寿老人就这样双肘支在桌上瞄准目标,毫无预警地开枪了。“啪!”——干涩的枪声在车内响起,淀川教授头上的不倒翁被打飞了。



错愕的毗沙门天等人吓得趴倒在地,“等等,寿老人,您不要冲动!”



“再怎么样也不能开枪打人吧?”



“会流血的!会出人命的!”



寿老人嘴里嘲笑教授,“你不是胸怀舍身成仁的狸猫爱吗?”手上已经开始装填第二弹了。天满屋心有灵犀地飞速在教授头上放了第二个不倒翁。他们就像正月的打年糕组合,配合得十分默契。淀川教授脸色苍白地怒视着空气枪的枪口。



寿老人再次瞄准不倒翁,放言道:“这可都是铅弹,我会打到你求饶为止!”



淀川教授被人强压着玩效仿威廉·退尔[译者注:瑞士传说中的民间英雄。由于不肯给奥地利总督的帽子敬礼而遭到惩罚,被要求持弓射下放在自己儿子头上的苹果。]的游戏,作为星期四俱乐部的同志,我怎么能袖手旁观。我毫不犹豫地爬上桌子,挡在寿老人和淀川教授之间,举起双手大叫道:“请等一下!”寿老人将枪口朝向天花板,眯起眼睛问道:“你想干什么,矢三郎?”



“我有话要对淀川教授说。”



我站在桌子上看着淀川教授。被绑在椅子上的教授,头上顶着不倒翁,茫然地望着我。



“作为星期四俱乐部的成员,我的确与你很亲近。”我开始对教授倾诉,“但说实话,你那套狸猫爱的说辞我听得耳朵都长老茧了。我跟着你也就是想蹭吃蹭喝而已,无论是拉面还是寿喜烧,法国菜还是意大利菜,鸡肉火锅、甲鱼汤还是河豚火锅……有魅力的是那些美味佳肴,不是你。但你请我吃再多好吃的,我也无法认同你扭曲的爱。我受够了!今天借这个机会,我要跟你彻底决裂。”



“你怎么……”淀川教授喃喃自语,“不要说这么伤感的话。”



“我在这里正式宣布退出星期四俱乐部,与淀川教授一刀两断。我决定今后把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当自己人,下次淀川教授再用这种莫名其妙的论调骚扰各位,我一定会阻止他!就当是我之前助纣为虐的赎罪吧。啊啊,我受够了这种诡辩的强加之爱!我有自己爱的方式!”



待我一口气说完,毗沙门天等人起身欢呼鼓掌为我喝彩。与其让粗暴的寿老人举着空气枪血溅会场,不如尽量把气氛炒起来息事宁人。



“还是你这孩子脑子清醒啊。”



“是啊是啊。”



“干得好!二十一世纪新青年!”



星期五俱乐部成员乱糟糟地一阵起哄。而桌子那边,淀川教授露出一副令我心疼的哀怨表情。他痛苦地看着我,“你在说什么?”教授大叫,“你跟我不是同伴吗?我们在一起聊了那么多狸猫是何等可爱的话题。”



“……其实,我对狸猫火锅也很感兴趣。”



“你说什么!”淀川教授尖叫道。



“大谈吃也是一种爱的,不正是教授你吗?我完全赞同这种想法。回想起来,去年秋天我接受弁天大人的盛情邀请,来星期五俱乐部参加宴席。自那以后,我脑海中没有一刻不在想着狸猫火锅。不顾世人鄙夷的眼神,勇于挑战吃狸猫火锅这种恶俗的食物,这种反叛时代潮流的浪漫行为,让我憧憬不已……”



我越扯越远有点刹不住车,心中大叫不妙。这时候,一直淡定围观的弁天突然开口说出一个惊人的提议:“那你也加入星期五俱乐部不就行了?”



弁天环视四周,看着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的我们,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比任何人都错愕的是夷川早云。他离开桌子呆立在那儿,这出人意料的提议对他来说简直是场噩梦。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们交头接耳,偷偷揣测长桌另一端寿老人的态度。寿老人将枪口对着天花板,闭目沉思。



忽然,弁天抬手打了个响指,“天满屋!”



“来了。”天满屋郑重地搬来一个梧桐木箱和一瓶红玉波特酒。



弁天催促我从桌上下来,然后从梧桐木箱里取出一个东西放在桌上。在枝形吊灯的奢华灯光下,闪耀着褐色光辉的,正是红玉老师的飞天锅炉引擎。



“弁天大人,这是……”



我不由得叫出声来,弁天瞪了我一眼,用眼神示意我“闭嘴!”



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都一脸惊讶地凑过来围观,弁天打开红玉波特酒的瓶盖,将酒咕咚咕咚倒进锅炉里。



刚才还闭着眼睛沉思的寿老人慢慢站起来,将空气枪放在一旁探出身子,眼睛闪闪发亮地盯着弁天手里的东西。



不久,车内发出巨大的轰隆声,三层电车开始上升。



只见连接地下的水管——用来将有马泉源的泉水引来屋顶露天浴池——从电车脱落闪过窗外,璀璨耀眼的金色泉水在空中飞溅。毗沙门天靠近车窗向外一看,吓得发出悲鸣,“喂,飞起来了!”其他成员也纷纷贴着窗子向外看。



三层电车从疗养院的后院浮上天空。从车窗向外望去,可以看到山间盆地中整个有马温泉的夜景。随着电车越升越高,远处以六甲山为首的群山山影,以及大海沿岸灯火通明的神户市也映入眼帘。寿老人也靠近窗边向外看,发出满足的感叹声。



弁天就这样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看着大家吃惊的模样。



“这是我和矢三郎,献给寿老人的礼物。”



“……过大花甲[译者注:120岁。]时,这倒是个不错的庆生道具。”



寿老人说完,转头看向我。



“你就作为新的‘布袋和尚’加入吧,欢迎来到星期五俱乐部。”



我看向弁天,她将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嘘”的动作,像是禁止我说任何话,又像是在撩拨我,“有种你就拒绝啊。”



不久燃料用尽,三层电车开始逐渐下降,再次着陆在疗养院后院。大家因太过震惊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很快,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走过来一一与我握手。



夷川早云直到这时,才消化了刚才那个可怕的事实。他像无法呼吸一般憋得脸色发青,用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的眼神瞪着我,紧握的双手因愤怒而颤抖,额头青筋暴起,就差没露出尾巴了。



“这算什么,这到底演的是哪出?!”夷川早云怒吼道。



车内一下子鸦雀无声,大家都远远地躲着暴跳如雷的早云。



“怎么了夷川?”寿老人问,“你有什么异议吗?”



“这实在是太荒唐了!今晚不是迎接我加入星期五俱乐部吗?”



“计划赶不上变化。”



“但是!但是!选谁不好为什么偏偏是这家伙?!”早云愤怒地用颤抖的手指指着我,嘴上唾沫横飞,“你们对弁天的偏袒也令人发指!你们被这家伙骗了,大家都被骗了。他根本就是个无法无天的大坏蛋!”



寿老人无动于衷地说:“正合我意,我的兴趣就是多养几条走狗。”



早云再也无力反驳,他逐步后退,怒视着桌边的众人。大黑天一脸抱歉地伏下眼睑,毗沙门天说:“看来这次是有缘无分了。”天满屋拍了拍早云的肩膀,小声说:“打起精神来,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商量。”早云愤然挥开他的手。



“把龙石还给我。”早云说,“既然你们这样对我,还送你们礼物我岂不是太蠢了!”



“……那个我已经送给弁天了。”寿老人说。



“到我手里的东西就是我的。”弁天将龙石置于掌心。



“就是这样,夷川。”寿老人答复他。



他们竟然将狗屁不通的歪理说得如此坦然。



夷川早云被他们的厚颜无耻惊呆了,“你们这帮妖怪!”他跺着脚大叫,“时至今日,我满足了你们多少无理要求!你们能收购这个疗养院是托谁的福——难道不是我吗?今晚的伪电气白兰是谁准备的——是我!为了这次敬献的贡品,我还特地跑到岩屋山的深山里挖掘龙石。我是为谁吃了这么多苦?我比那边只会嘿嘿傻笑的矢三郎努力千万倍!”



早云目露凶光地盯着我。



但寿老人这时却给他泼冷水,反问道:“那你说你这又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处心积虑地想加入星期五俱乐部?”



早云被这句话噎得哑口无言。他眼中的凶光消失了,嘴巴无力地张着,脸上血色尽失。“我只是……想用正义的铁锤……打击那些可恶的狸猫……”



“铁锤?你想当厉鬼吗?”



“铁锤……打击……”早云痛苦地喘着粗气喃喃自语。



早云的突然转变让我无法抑制内心的恐惧。



他这副样子,就好像被地狱的熊熊业火烧尽了毛茸茸的灵魂,只留下一片死灰。他身上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烧了。站在那里的,是一只茸毛悉数被地狱之火烧尽的,光秃秃的狸猫。被狸猫界流放,生无可恋地挥霍全部财产在温泉地巡游。对早云来说,加入星期五俱乐部向狸猫界复仇,就是他苟活于世的唯一希望。



早云突然“哇”地大叫一声掀翻桌子,晚餐的残羹撒了一地。



“矢三郎,我走到哪里你都要妨碍我!”



早云跳过来抓住我的脖子,将我按倒在地。周围的人想要把我们拉开,但是愤怒成狂的早云凶相毕露,不断往我身上压。他恶狠狠地凑过头来,鼻子贴着我的鼻子,唾沫横飞地宣泄着愤怒,“无论做什么事总有人妨碍我。”他大叫道,“本以为大哥死了一切都会改变,没想到还有你们!”



因愤怒而内心扭曲的早云满脸通红,他开始膨胀,额头冒出犄角。



“别变身!”我叫道,但是早云此刻已听不进任何人的话。



早云越变越大,瞬间变身成顶到天花板的巨大赤鬼,抓着我到处挥舞。他踩着撒了一地的残羹和餐具怒吼。枝形吊灯被打碎了,玻璃碎片四溅,车内落入黑暗。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们个个吓得脸色苍白,四下逃窜。



早云抓着我撞向车窗,我差点不能呼吸。这时,我听到寿老人尖叫一声“天满屋!”紧接着,传来德国制空气枪咔嗒咔嗒的声音。



“别开枪!别开枪!”我声嘶力竭地喊道。



伴随着“啪!”一声干涩的枪响,早云发出可怕的咆哮声,震得三层电车都在晃动。



抓着我的鬼手消失了,我滚落在满是玻璃和餐具碎片的绒毯上。待我慢慢爬起来时,早云早已不见踪影。寿老人点起一盏小油灯,车内如龙卷风过境一般一片狼藉。成员们松了口气,瘫坐在窗边。



“没想到他竟然是个妖怪。”大黑天心有余悸地说。



寿老人望向漆黑的窗外呢喃道:“厉鬼也时有出没。”他的脸上虽然带着笑容,但僵硬的笑脸却掩盖不住内心的愤怒,“温泉底下便是地狱。”



我出了三层电车跑到后院,寻找夷川早云的踪迹。



我借着车窗透出的光亮,在草地上摸索。血迹还很新,一滴滴延伸到荒芜的灌木丛深处。我循着血迹往前走,回头一看,只见寿老人的三层电车悄然伫立在那里,散发着朦胧的光。想想自己曾置身其中,仿佛就是一场梦。



“早云,你在哪儿?”我对着灌木丛深处小声呼唤。



这时,我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这有马之地离京都好远啊,仿佛隔了一条银河。



早云的话在我心中回响——



“既然如此,我只好在这异邦之地自己想法子生存下去。”



自我懂事以来,父亲就是狸猫界的头领伪右卫门,夷川早云也已然是伪电气白兰工厂的领头人。就算还是小毛球的我们,也能看出父亲与早云关系恶劣。但如果再往前追溯,在早云还是纠之森的一只小毛球那会儿,应该也曾跟父亲一起无忧无虑地玩耍过。在山中四处乱窜寻找野槌蛇,一起下将棋,每天在红玉老师门下学习……那时的他们,应该也和我们几兄弟一样相亲相爱。到底是什么让他远离狸猫界,落得如今这般下场?



我摸索着来到灌木丛深处。



三层电车的灯光已经照不到这里,周围是寒冷的黑暗。在露天温泉泡得暖烘烘的身体正在逐渐变凉,不知不觉间怎么变得这么冷了。



现出原形的夷川早云毛茸茸的,倒在地上。



听到我靠近的脚步声,早云发出痛苦的喘息。



“想看我的下场就尽管看吧,看来我连成为厉鬼的才能都没有。”



我想伸手去摸他,他立刻发出猛兽般的低吼威吓我。他的侧腹流了很多血,德国制空气枪的子弹似乎打穿了这只老狸的腹部。



我不顾早云的威吓,上前按住他的伤口,双手立刻沾满鲜血。



“英雄也好枭雄也罢,我们最终不过是只毛球。”早云呻吟道。



“别死在这种地方,我带你回去。”



“……你父亲的大仇终于报了,你该更高兴才对。”



让我深感意外的是,夷川早云变回狸猫后的模样羸弱不堪。完全没有携带万贯家财,在温泉地养尊处优该有的样子。他屁股上的毛硬邦邦的,干瘪的屁股轮廓清晰可见。倒在我眼前的,不过是只寒酸的瘦狸。很难想象他曾是名震京都的魁首夷川早云。那张毛茸茸的侧脸,竟有些许父亲的影子。



“快起来啊,叔叔。你现在这样也太凄惨了。”



奇怪,我的眼中竟然泛起泪光。



至今为止我心中不断积累的对夷川早云的愤怒,就像蒲公英被风吹散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对此十分焦虑。曾经那般爱憎分明的情感,怎么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呢?



很快早云开始大声呻吟,满是血水的鼻子在黑暗中泛着亮光。



他睁大的眼睛不断闪烁着,不知道在黑暗深处看到了什么。很快,这双眼睛就再也看不到三层电车的光亮,看不到这远离故乡的有马之地的寒冷黑暗。就连不断阻碍他野心的可恶侄子,他也看不见了。



此刻,早云似乎看到了,从混乱的现世彼岸射向他的新的光芒。



“我夷川早云,这就去造访冥途。”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英雄也好枭雄也罢,我们最终不过是只毛球,终要毛归天际。



我跪在一动不动的早云身旁,无力地垂下头。



寒冷刺骨的深秋夜晚,早云的身体逐渐变冷,我的身体也跟着变冷。



虽然我一直希望将早云逼到绝境,但从来不曾期盼过这样的结局。到最后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结果。我只知道自己很悲伤。明明是父亲的仇敌死了,我却像自己的父亲死了一样在哭泣。



忽然,树下的阴影深处传来一个声音。



“躺在那里的……是我爸爸吗?”



我抬起头,惊讶得忘记了呼吸。过了好久才开口问道:“是海星吗?”



“矢三郎,你为什么要哭?躺在那里的是我爸爸吧?”



“他被天满屋击中了。”



“受了很重的伤吗?”



“啊……不过,已经不再痛苦了。”



海星陷入沉默,我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我终于明白海星为什么来有马了。她应该是暗中得知早云在有马,所以才借故休假悄悄地来找父亲吧。



“能不能让我跟爸爸单独待一会儿?”不久,海星轻声说,“谢谢你,矢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