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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 2)



1



小时候和母亲一起洗澡的时候,她经常指着自己腹部上的伤痕,得意洋洋地朝我说道。



「小麦你就是从这里出生的哦」



母亲就像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勇士,炫耀自己在单枪匹马的战斗中所受的旧伤。她腹部上那道淡红色的竖线伤痕有着强大的压迫感,令我感到无比的敬佩。



我用手触摸着母亲那微微鼓起的腹部,感受到了阵阵蠕动。



「还有一个人要从这里出来吗?」



「现在只是吃胖了而已哦」



母亲发出了“唔哈哈哈”的豪爽笑声,告诉我“你和凯撒大帝是同样的出生方法哦”。



看来我貌似也是剖腹产出生的。(注:此处是一个文字梗,日语中的剖腹产为“帝王切开”,此处的帝王指的就是凯撒大帝)



母亲是在老家福岛县常磐市生下我的。



她开始阵痛的时间比预产期早了将近一个月,而且由于胎位不正,进行了紧急手术。



然而就在母亲分娩的时候,父亲却跑到深山里面去钓红点鲑了,医院完全联系不上他。母亲抱怨道“你爸这个挨千刀的总是在关键时候掉链子”。而且哥哥出生的时候他好像也是跑去钓鱼了。然而,胆比天大的母亲一个人被抬进了手术室里,她帅气得就像是一条冷冻金枪鱼。



医生给她进行了全脊髓麻醉,麻药从后背一直注射到了腰椎里。由于这种麻醉方法属于局部麻醉,母亲在手术中的时候意识依旧清醒。医生在冷冻金枪鱼的中腹和下腹来回揉搓了一番,我就出生了。(也许是因为母亲家里以打渔为生,她总是会用一些十分奇妙的比喻)。我出生时的体重只有1980克,听起来就像是海鲜盖饭的价格,不过现在可不是讨论海鲜盖饭的时候。新生儿的平均体重是三公斤,而我只有平均体重的三分之二,也就是体重过轻了。而且最要命的是我不哭,新生的婴儿不哭也就意味着无法呼吸。



产房里顿时乱作一团,这时,母亲却突然支起身来,大喊了一声“给我!”——然后拎着我的脚把我整个人倒过来,用力且富有节奏感地拍打我的屁股。我也因此哭了出来,开始了呼吸。



——其实上面说的这些都只是母亲的幻觉,她当时意识已经模糊了。而且打屁股这个方法有可能导致婴儿留下后遗症,现在已经不会这么干了。我大概只是普普通通地依靠着人工呼吸活下来的。



「体重过低的新生儿会有身体健康方面的隐患」



我出生之后的五天,在母亲即将出院的时候,医生给了她一本粉红色的可爱小册子。那玩意儿至今还跟我的出生证明以及脐带被珍藏在一起。



“体重过低的新生儿在肺部、心脏和神经方面都有可能产生异常。有些婴儿还会表现出智力发育迟缓的症状。但是不用担心,我们会竭尽全力地予以援助。常磐市也有相关医疗费用的补贴,请您填一下这边的文件。”



为了不让我父母遭受太大的打击,医生尽可能委婉与温和地传达出了这件事情。低出生体重婴儿的医疗补贴只发放给体重低于两千克以下的新生儿,由于我是一千九百八,所以刚好吻合。



母亲出院之后,就和父亲一起回到了位于江名的老家。我当时还躺在保育箱里,后面还多住了将近一个月的院。他俩把车停在海边,下车散了一会儿步。



「还真是有够辛苦的,唔哈哈哈」



走在前面的父亲这样说道。他那驼背又瘦削的站姿弱不禁风,让母亲很是来气。她怒斥道“辛苦的人是我,关你屁事,信不信我给你两拳”。



就在这个时候,父亲突然转过身来,说道。



「老婆,你还记得这个地方吗」



那只是一条平平无奇的乡间小路。但是,母亲却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啊,记得记得……」



因为那就是他俩相遇的地方。



——在我出生的七年前。



当时还很年轻的母亲在路上散步,她突然听见了阵阵怪声,仔细一瞧,才发现有个人正津津有味地享受着海钓。那是当时尿里面还没有糖的父亲。他沉迷于那部叫做《天才小钓手》的漫画,钓鱼的时候总是会发出些奇奇怪怪的声音,着实是一个糟糕且丢人的家伙。(注:《天才小钓手》是一部连载于1973年的漫画,发行量超过三千万册,创下日本漫画连环集数的纪录。在日本被誉为 “钓人生的圣书” 。)



但是吧,破锅自有破锅盖,和他结婚了的母亲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她居然跟这个钓鱼都不安分的家伙搭话了。



「能钓到吗?」



「一般般吧」



一般般心情都这么好吗……母亲也许是觉得有趣,便和他闲聊了起来。



「我这还有一根鱼竿呢,你有兴趣的话咱们一起呗?」



面对父亲的邀请,母亲笑了。



「我是不会去钓鱼的。因为鱼不是从海里钓上来的,而是在拐角处收获到的」



在拐角处收获到鱼……?父亲很是不解,母亲便把他带到了那条路上。



「请问鱼在哪里呢?」



父亲四处张望,母亲面带笑意。



「别急,稍作等候」



不一会儿,一辆卡车便从路上经过。



父亲被吓了一跳,发出了惊呼声。



因为卡车在拐角处转弯的时候,车上满满当当的目光鱼掉了一地。父亲惊得连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母亲则“唔哈哈哈”地发出了豪爽的笑声。



「来来来,快捡起来」



于是,两人便欢呼着收获了一大堆在夏日的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新鲜海鱼。



结果那天父亲不知道为什么就跑到母亲家里蹭饭去了。



「秋刀鱼看秋田(AKITA),明太子看博多(HAKATA),目光鱼就看江名(ENA)的拐角处,唔哈哈哈!」



父亲大口大口地吃着天妇罗,用打趣般的话语逗得餐桌上的众人欢笑连连。真不愧是滑头鬼。顺带一提,其实秋刀鱼渔获量最高的地方应该是北海道,父亲只是因为押韵才随口这么说的。



——总而言之,我父母的爱情故事,就发生在这样一条平平无奇的乡间小道上。



「现在还能捡到鱼吗?」



「运输的卡车换了之后,就再也没捡到过了」



父亲和母亲聊着过去的回忆,走在路上,他们在不远处的房檐看到了一个水瓶。水瓶里插着一株睡莲,麦鱼白色的身影在瓶中游弋。这就是常说的生态瓶。



「好可爱的小鱼,它一般都吃些什么?」



「就随便吃点什么苔藓之类的,不用去管也能活得好好的」



父亲这么说着,一阵沉默过后,他突然灵机一动。



「就叫“麦鱼”吧」



「唉?」



「咱们孩子的名字。希望这个孩子就算体态娇小也能茁壮成长」



于是乎,我就被父母取名为“矶原麦鱼”。



我想大家应该也已经猜到了,母亲“鲸”、父亲“间八”、哥哥“伊佐木”……他们的名字都来源于海洋生物,可唯独我是淡水鱼。他们两夫妻谋划着想让一家人看起来像是《海螺小姐》那样,可唯独给我取名字的时候把这事儿给忘了个精光,真是的。(注:《海螺小姐》是日本国民漫画的代表作品之一,1946年开始连载,共连载了25年,是一部家庭喜剧作品)



2



在我出生之后三年,我们一家四口搬到了福岛县郡山市的樱之丘区。新家是一栋新建的独栋住宅,房贷三十年。尽管总体上而言我成长得还算健康,但是由于过敏体质,我至今还朦朦胧胧地记得自己在搬到新家的第一天就因为新居综合征而躺下了。(注:新居综合征是指新建造或装修的居室使用的建筑材料或家具含有对人体有害的物质,致使人们出现各种病症)



「我们来探险吧!」



第二天,四岁的哥哥挥舞着一根用报纸做成的棍子,朝我这样说道。



「小麦队员,乘上“浴缸号”!」



于是,我们便坐进了浴缸里,开始了幻想中的冒险。



「鲸鱼出现了!」



幻想中的鲸鱼翻涌起了波涛,我们都欢呼着,乐不可支。我们很快就到达了新家中的原始森林。我用小碎步紧紧地跟在哥哥的身后。



「找到食物了!」



哥哥在厨房里发现了香蕉,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我则嫌弃地拒绝了。



我们轮番巡视了储藏室、饭厅、客厅以及房间。



「这里很危险……很可能藏着一条毒蛇……」



哥哥独自走进了楼梯下方一片漆黑的储物间里。



「哥!」



他“啊”地一声发出了凄切的惨叫。



蛇“砰”地一声从黑暗中飞了出来。



我“哇”地一声吓得瘫倒在了地上。



当然,那不是真的蛇,只是一个橡胶做的玩具。哥哥从储物间里走出来,脸上带着得意的坏笑。现在想来,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已经表现出了喜欢恶作剧的淘气鬼征兆。



我们胡打胡闹着探索完了一楼,便向着二楼进发。



「哥~你等等我~」



我还没法顺利地爬上楼梯,只能使出吃奶的力气一级一级地往上爬。



二楼是父母以及我们的房间。哥哥探索完自己的房间之后,来到了我的房间。我望向窗外,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哥,外面有人」



哥哥掀翻了那张印着森林家族图案的小桌子,迅速地冲了过来。(注:森林家族是1985年日本EPOCH公司设计并生产的动物公仔,每一款动物都有爸爸、妈妈、哥哥、姐姐等众多家庭成员, 因此命名为森林家族。)



邻居家的阳台上有两个年纪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小孩,他们透过阳台扶手的间隙望着我们。



「是土著人……」哥哥念叨道。



而那,就是我们和长谷川家的姐弟——姐姐美代、弟弟小苍的相遇。



过了一阵子,出门购物回来的父母惊讶得不得了。因为家里的小孩变成了四个,还叽叽喳喳地玩得不亦乐乎。从那之后,矶原家和长谷川家就开始了友好的往来,我们四个小孩子也像是一家人那样长大了。



哥哥和美代、我和小苍刚好都是相同的年纪。



不久后,我们开始一起去樱之丘幼儿园上学。四个人一起坐校车的时候,我总是坐在美代姐旁边。她是一个温柔可爱的理想姐姐,每当我有什么不开心的时候,我都会哭着喊她的名字,朝她撒娇,而美代姐总是会温柔地摸着我的脑袋安慰我。



小苍是一个非常可爱的男孩子。他长得就像是宗教画里的小天使。小苍有一头栗色的卷毛、水汪汪的双眼、玫瑰色的脸蛋……他从幼儿园开始就深得女孩子们的欢心,经常被拉去玩过家家。比起和粗鲁的男生一起玩,小苍还是更加合适跟女孩子待在一起。



某天下午——当护士的母亲由于加班,来接我的时间晚了一些,因此我在幼儿园里等着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小苍那天蹲在沙池里哭了起来。我问他怎么了,他也只是一个劲地摇头。由于他实在太过可怜,我只好握住他的手,在他的身边陪伴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小苍终于止住了哭声,他朝我说道。



「小麦,等我长大了,你就跟我结婚吧!」



结婚!虽然现在回想起这事儿会让人嘴角不经意间地上扬,但当时的我压根就不知道结婚是什么意思。



「好~」



小苍的脸上顿时有了光亮,脸蛋上的玫瑰色也更加鲜艳了。



3



矶原麦鱼四岁的时候,在幼儿园组织的游园会上用摇铃演奏了《小星星》。父母看着身穿淡蓝色礼服、摇着高音铃铛的我,优哉游哉地说道。



「咱们家小麦果然是最小只的呢~」



「是最小只的呢~」



矶原麦鱼七岁的时候,在小学二年级的学习发表会上表演了《小黑鱼》。父母看着在红色鱼群中扮演唯一一条小黑鱼的我,优哉游哉地说道。



「咱们家小麦果然是最小只的呢~」



「是最小只的呢~」



矶原麦鱼九岁的时候,在小学四年级的运动会上表演了团体体操。父母看着因为体重最轻而被安排到人群金字塔顶端的我,优哉游哉地说道。



「咱们家小麦果然是最小只的呢~」



「是最小只的呢~」



因此,我从小到大一直都很小只。排队向前看齐的时候,由于站在最前面,因此我总是叉着腰,摆出一个得意洋洋的姿势。我的座位也永远都在第一排,上课的时候总是不时成为老师的目标。



小苍的个子也和我差不多矮。用摇铃演奏《小星星》的时候他在我旁边,表演团体体操的时候,他也在我的左脚下面。男生队列向前看齐的时候,站在最前头的人也是小苍,他果然也和我一样叉着腰,摆出了得意洋洋的姿势。



「小麦,不能把饭剩下这么多哦。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母亲为了能让我多吃一点而想尽了办法,可我却总是摇头。



归根结底,从懂事开始我就压根没有什么食欲。我不知道“饿肚子”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一天三顿的饭对我来说麻烦得不得了。



太宰治的《人间失格》里,有一段这样的描述。



“当然,我也吃很多东西,但我不曾记得,有哪一次是因为饥饿才吃的。我吃那些看起来珍奇的东西,看起来奢华的东西。还有去别人家时,对于主人端上来的食物,我即使勉为其难也要咽下肚去。在孩提时代的我看来,最痛苦难捱的莫过于自己家吃饭的时候。”(注:翻译节选自《人间失格》杨伟译本)



我第一次读到这段话的时候,没忍住高喊了一声“我可太懂了”。虽然我的确也喜欢吃蛋糕和巧克力之类的甜食,但那也并不是因为肚子饿了才吃的。母亲还说在婴儿时期,她喂奶的时候把乳头放到我脸上,我都是一脸嫌弃的表情,看来我真是从小就不爱吃东西。



也许,我和周围的人是完全不同的。随着我的成长,我也逐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人体的内部其实有一个不可思议的引擎,只要启动一次,就能以强劲的势头驱使着人前进,让人想吃好吃的、想谈恋爱、想摆烂、想成为有钱人、想学习、想唱歌、想得到褒奖、想受伤……而这些欲望得到满足之后,人们貌似就会产生幸福的心情。



可是,我的身体里好像并没有搭载这样的一台引擎。如果像心电图那样展现出我的内心,那么波形肯定非常平缓。当然那并不是类似于“我们尽力了,请节哀顺变”那种从头到尾都是一条直线的波形,我自己当然也是会高兴和难过的,只是情绪上的起伏很小而已。如果说别人的波形都是富士山或者高尾山这种海拔高耸的山峰,那我撑死了也就是鸟取砂丘上的一个小山坡。(注:富士山海拔3776米,高尾山海拔599米,鸟取砂丘最高处仅50米)



“我之前和男朋友一起去吃了蛋糕自助~”



每每听到这样的对话,我都会百无聊赖地坐在鸟取砂丘的最高处,抬头仰望着富士山那白雪皑皑的山峰,发出夹杂着无比感慨的叹息。不过这已经是我上高中之后的事情了。



我有些疑惑,自己是不是把那台引擎给弄丢在什么地方了呢?还是说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还没等引擎安装上去我就已经出生了呢?



我的运动也是一塌糊涂。樱之丘小学每年都会举办马拉松大会,而我每年都跑倒数第三。就算我努力地训练了,体力也完全跟不上。虽然大家都说运动完之后会很开心,整个人也会很舒畅,可我完全感觉不到。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樱之丘小学举行了一场足球比赛。以前那个天天玩过家家的小苍居然已经成为了足球部里的王牌选手。我们一家四口集体出动给他加油。小苍凭借着自己的矮个子和灵敏的动作,在足球场上大显身手,观众席上爆发出阵阵高亢的欢呼声。我看到有很多同级的女生也都来给小苍加油了,比赛取得了完美胜利。小苍脖子上挂着奖牌,很是兴奋地跑过来向我问道。



「小,小麦,你看到了吗?我今天踢得很好哦」



「嗯,看到了,真厉害」



小苍的脸上顿时有了光亮。要是他有尾巴的话那么肯定会摇个不停。



「对了,小苍,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于是,我向他问出了那个很久之前就盘踞在我心里的疑问。



「你是为了什么才踢足球的?」



「……唉?」



小苍愣住了。我也沉默地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因为……踢球很开心……」



「那就是说,除了开心以外,其实并没有什么目的对吧?」



「唉……嗯……抱歉」



「你为什么要道歉呢?」



小苍脸上是一副突然间被流放到外太空般的表情。尽管我只是问出了自己心中最为纯粹的疑问,可这个问题在他听来貌似就等同于“人生的意义”这样极其意味深长的疑问。我还记得,当时比赛结束之后拍了一张纪念合影,照片里的小苍就像是一个患有失眠症的哲学家。真的很对不住。



每个人都要在小学的毕业文集里写上自己未来的梦想,对此我很是为难。光是普普通通地活着就已经足够辛苦了,我还哪里来的梦想呢。我才十二岁,可是我好累。不知为何,我萌生出了在二十岁就死掉的想法。二十岁这个年纪不错,我想在二十岁就告别人世。



而我的好朋友土谷早苗则在文集里自信满满地写道。



“我要上一间知名的大学,成为在世界范围里活跃的人才”



早苗是一个能当学生会长的人才。我在单纯地感慨她能好好地考虑自己的将来真的很了不起的同时,也感觉有些诧异。因为早苗实际上是想当偶像的。她想唱歌跳舞,在舞台上发光发亮,得到一众粉丝的追捧。



「唉?偶像这种东西当上了又能怎么样呢~还是好好读书最重要~」



早苗冲我笑了笑。她的语气听起来也不像是在撒谎。



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细细思索了一番,总算是得出了答案。因为早苗写在毕业文集里的并不是她自己的梦想,而是她父母的梦想。他人的梦想和欲望会在不经意间转嫁到自己身上,而且自己也未曾发觉——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



在愈发扑朔迷离的心境中,我望着“未来的梦想”那一栏上的空白,只能绝望般地呆立在原地。



我对未来没有梦想。



我对欲望没有期盼。



我。



我其实——



就在那一刻,那些对于人类所产生的漠然违和感,终于全都凝结成了一句话。



——人类实在太过喧嚣,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4



「小麦,你心情好差喔~」



早苗这样说道。她的胸前别着“毕业快乐”的红白绸缎。



「毕竟……」



毕竟,我很寂寞。



由于樱之丘初中和小学在同一个学区,因此这九年里不断升学的一直是同一批人。有很多从幼儿园开始就认识的朋友也在这里,可是,上了高中之后大家估计就要分道扬镳了。



「小麦还是这么可爱呢~」



早苗从身后搂住了我,不停地揉搓我的脑袋。



「你又把我当小孩子……」



「哈哈,气呼呼的脸也很可爱哦~」



早苗用手指戳着我那略微鼓起的脸颊,她的动作仿佛是在逗一只仓鼠。同学们也经常用同样的方式来逗弄我。



在体育馆举行的毕业典礼结束之后,我和家人以及朋友们一起合影留念。矶原家也和长谷川家合了影,哥哥和美代姐都来了,我一直喊着美代姐的名字朝她撒娇。



「小麦,你有空吗……?」



小苍有些战战兢兢地开口,把我带到了一个四下无人的地方。他满脸通红,非常端正地朝我鞠躬,然后伸出了右手。



「小麦,和我在一起吧!」



我有些无奈地挠了挠脸颊。



「不是吧……又来?」



小苍先是一愣,随后露出了近乎于绝望般的表情。



「什么叫又来……」



「小学毕业典礼的时候你不也跟我表白了吗?」



那个时候,这事儿还害得我苦恼了好一阵子。不知道是谁传出去说小苍跟一个女生表白之后被甩了,于是嫉妒得不得了的女生们便开始锁定犯人。然而当她们知道那个女生就是我之后,却只是说了一句“啊……原来是小麦啊……”,便完全失去了兴趣。我想,她们心里的想法也许和“啊……原来是仓鼠啊……”没有太大区别。



「可是……已经过去三年了……」



「那表白这事儿也不是更新驾照啊」



小苍垂头丧气地嘀咕着“也是呢……”,落寞地离开了。我看着他寂寞的背影,虽然心里感觉有些对不住他,但是我也的确没有想过要和他谈恋爱。我也从来没有喜欢上任何一个人。



「你又把人家小苍甩了?」



一回到家,哥哥就来找我算账了。



「唉?你怎么知道的?」



「看他失落的样子就知道了。小苍他真的对你一心一意的~」



一心一意这样的表达方式多少有些老土了,我在疑惑中打开了冰箱。



冰箱里有一颗人头。



我顿时一声惨叫。



仔细一看,那是一个人体模型的脑袋。这玩意儿是小学的时候哥哥不知道上哪儿捡回来的,还给取了一个名字叫“杀人狂魔海胆头”。这个惊悚得不得了的家伙嘴唇上夹着一张便签纸,上面写着“祝小麦毕业快乐!”。



伴随着一阵礼花炸裂的声音,彩带纷纷落到了我的头上。



「整蛊大成功~!」



我听到了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声音。哥哥露出了他恶作剧成功后的招牌坏笑,把杀人狂魔海胆头从冰箱里取了出来。那颗脑袋后面还藏着一个蛋糕。



「快吃吧快吃吧,唔哈哈哈!」



母亲这么说着,把自己的假发从海胆头上取了下来,然后戴到了自己头上。母亲因为抗癌药物的副作用,已经剃成了光头。一般来说遇上这种事情应该会非常沮丧才对,然而母亲却说自己“不可能输给癌症”,就像是一个未尝败绩的常胜将军,甚至还经常拿自己的假发来开玩笑。顺带一提,现在已经是母亲第二次患癌了。她第一次患癌是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当时她也从容不迫地取得了胜利,着实是一位了不得的悍将。



我们在餐桌上分食蛋糕,母亲说道。



「小麦,祝你毕业快乐。那么,现在有请爸爸代表咱们家说几句」



父亲清了清嗓子,露出了故弄玄虚般的表情——



然后“噗”地一声放了个很响的屁。



「要死啊你,还在吃东西呢!」



母亲摘下假发,当成扇子用力地把有毒气体给扇开。



不得不说,矶原家也是有够喧嚣和吵闹的……



5



上高中之后,我成天犯困。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天要是睡不够十二个小时,身体就会不舒服。其实我初二的时候就开始有久睡的倾向了。尽管去医院看过医生,但是得到的答复也只有“体质问题”这么几个字。在人群中貌似会有百分之几的人是“长睡眠者”。



高中的时间安排对于我来说着实痛苦。由于需要赶公交车,我早上必须要在七点十五分之前就出门,不然就势必会迟到。放学一般是下午四点钟左右,就算什么都不做直接回家,也肯定是五点打后了。我家七点钟才吃晚饭,就算我高效率地完成了所有事情,最快躺到床上也已经是八点钟了。要是我真的睡上十二个小时,那么明天早上八点起床,迎接我的无疑就是迟到。因此,我只能在公交车和午休时间里补觉。



朋友打趣道“小麦你就像是考拉一样能睡呢”



我则回复说“但考拉一天要睡二十个小时的”



「为什么这么能睡呢?」



「你说我吗?还是说考拉?」



「考拉」



「因为考拉过分缺乏营养,而且它们消化食物也需要时间」



「哦」



正常的女高中生对于考拉的生态也的确没有太大兴趣。



而身处在考拉和人类之间的我,为了过上最低程度的高中生活便已筋疲力尽。同学们都有参加社团活动,还有人去上补习班、培养兴趣爱好、甚至去谈恋爱……看到她们有精力能去做这么多事情,我只觉得诧异,因为在大家讴歌青春的时候我一直都在睡觉,压根没醒过。



不知为何,有很多事情都会使我莫名的悲伤。夏日将逝的落寞气息、冬日清晨的透明微光、黄昏时分被扔在公园沙池里的单只鞋子……这些事情都会使我停下脚步,无法动弹。我被留在原地,可大家都纷纷从我的身旁穿行而过,抵达各自的目的地。



我逐渐感到窒息。由于无法顺畅地呼吸,我在上课的时候有好几回昏厥了过去,被送到了保健室里。保健室的老师关切地询问我,问我究竟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烦恼的事情。



可我究竟怎么了呢?我究竟有什么烦恼的事情呢——?



到头来,我还是什么都说不出口。我的嘴巴里苦苦的,就像是考拉在啃食桉树叶。



我的作息时间崩溃了,便开始在大半夜起床活动。那段时间里,唯有在大家都安静地坠入梦乡之时,我才能顺畅地呼吸。可即便大半夜不睡觉,我也并非是在做什么有意义的事情。我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才是有意义的事情。事物总是有着先后顺序,对于人类来说,呼吸无疑是最重要的,因此为了能顺畅地呼吸,我只能大半夜爬起来,于是我的高中生活便自然而然地沦为了敷衍了事。这让我更加窒息,在那些喘不过气来的夜晚,我都会溜进母亲的被窝里。



「没事的,小麦,你没事的……」



母亲抚摸着我的后背。我紧紧地搂住她那如同木桶般健硕的腹部,听着她安稳的心跳,不可思议般地平静了下来,也终于得以安稳地睡上一觉。



我艰难地度过了窒息的一天又一天,转眼间毕业的日子即将来临。



我望着志愿调查表——又一次在那空空如也的方框中迷失了自我。



自动铅笔的笔芯折断了。我就和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一样,没有过任何的变化。我对未来依旧没有梦想,对欲望也依旧没有期盼。我只想在平缓的呼吸中每天都能安稳地睡上十二个小时。



「唉~每天都睡觉的人生一点意思也没有啊。我对未来还是有梦想的」



在其他高中上学的早苗是这样说的。我什么都无法回答。因为早苗是健康的,她甚至健康到了对我这种不健康的人而言有些暴力。尽管我知道早苗没有任何恶意,但是大鱼所掀起的波涛,已经足以让小鱼倾倒。



我在心里默默地回答。



“早苗啊,人生从一开始就没什么意思。我对未来也从未有过梦想”



6



我上了一间能在家里过去上课的大学。



由于大学生活轻松了不少,我也得以放松了下来。再加上身边的人都在报仇雪恨般地偷懒,我也没再感受到那种窒息般的感觉。我甚至尝试去便利店里兼职。尽管我的体能差到令人绝望,但我还是想尽办法地挺了过去。放长假之后,在外面上学的哥哥、美代、小苍、早苗全都回到了老家,大家又热热闹闹地生活了一阵子。



「小麦~!」



敞开的窗户外面传来了小苍的声音。



我有些无奈地走到阳台,心想他是不是又要表白了。



「今天天气这么好,我们出去约会吧!」



「约会……?我又不是你女朋友」



「你不是我女朋友吗?」



小苍由于被我甩了太多次,已经有些自暴自弃了。



「高中毕业的时候我不是也拒绝过了吗,你也差不多该死心了……」



尽管小苍是在其他学校上的高中,但是我毕业的时候长谷川一家还是集体出动来给我庆祝。小苍也果不其然给我来了一手“驾照更新”式的表白。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最后垂头丧气地说道。



「……我知道了……那我就对你死心好了……」



「这就对了。你还是好好珍惜自己的青春吧」



小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然而,他还是偷偷地转过身来瞄了我一眼。



「不是,我可没有对你回心转意的慈悲……」



小苍顿时露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怪叫着回到了房间里。该说不说还挺可怜的……



也许是因为矶原家和长谷川家关系太好,因此他一直找不到对我死心的机会。而夏天的时候我们四个人甚至还一起去参加了采女祭。



老实说,我完全不清楚小苍为什么会那么喜欢我。



时光在不经意间悄然流逝,大四时的三月,我开始出去找工作了。



看着简历上年龄那一栏里写着的二十一岁,我的心情很是复杂。我一直想在二十岁就一命呜呼告别人世,可是在不经意间我已经过了二十岁了。



由于我清楚自己完全卷不赢别人,因此我去面试的都是一些没有多少竞争者、连我这种废物都能做的岗位。选择很少对我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当时刚好开始了新冠疫情,世间一片大乱。找工作的事情不是延期就是远程面试,企业和应届毕业生都处于摸索的状态,很多事情都开始扭曲了起来。



我在完全没有收集好信息的情况下就去了东京面试。我胆战心惊地在陌生的城市里辗转,接受自己无比恐惧的面试,坐上夜班巴士回家的时候,我已经筋疲力尽。我的体能差到令人绝望。向HR介绍自己的时候也痛苦得不得了。我不想撒谎,因为我很清楚自己不可能为公司添砖加瓦。



结果不出所料,那家公司并没有要我,我一边抱怨一边接受第二家公司的面试。然后第二家公司也没有要我,第三家公司也没有要我。第四家公司的面试压力大得吓人,结束之后我躲在网咖单间的角落里哭个不停。我完全没有在社会上自力更生的能力,我不仅脑子笨,体能也差。这种事情就算不用HR讲我也心知肚明。



我一边哭,一边想。



如果我能成为像是母亲那样的人就好了。



小学六年级的一节语文课上,我在朗读《海洋生命》的时候,想起了母亲。她是一个在海边城镇长大的女人,那里的拐角处能收获到海鱼。母亲一定和九绘鱼战斗过,因为它代表着海洋生命本身。(注:九绘鱼又称泥斑,在日本被称为“梦幻之鱼”,许多人认为其滋味更胜河豚)她在战斗中成长,生养了两个孩子,还两度战胜了癌症。母亲太厉害了,我好想成为像母亲那样的人。



我在绝望中接受了第五家公司的面试,出乎意料的是对方居然决定录用我。那是一家仙台市的企业,经营着好几家餐馆。我只能觉得这是一个奇迹,而我也再没有了继续找工作的力气。



大学毕业之后,家里人一起给我开了欢送会。哥哥已经在当地的一家企业里工作了,因此他也处在送我远行的立场。长谷川两姐弟也是在当地工作。我看着母亲往蛋糕上插蜡烛,说道。



「这可不是生日啊?」



「啊,对哦,我才想起来」



父亲和母亲情绪都很低落,他们注视着我的眼神里夹杂着担忧与怜悯,仿佛是在看着乘坐史普尼克2号飞向太空的小狗莱卡。对矶原家来说,仙台其实就和大气层外无异。(注:小狗莱卡是第一个进入太空的地球生物,于1957乘坐前苏联的史普尼克2号飞向太空,尽管在几小时后就因恐慌和过热死亡,但还是为未来的载人航空飞行铺平了道路)



当天夜里,小苍在窗外喊了我一声,我便来到了阳台。



「小麦,你明天就要去仙台了……」



小苍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狗,他接下来又说了一些令人伤感的往事,然后。



「小麦,如果可以的话,你能和我——」



「阿嚏!」



我打了个喷嚏。



「啊,不好意思,我有花粉症……怎么扶手上全都是花粉啊」



「……」



「你刚才说什么?」



「……啊,没什么,你在仙台也要加油哦……」



「嗯,谢了~阿嚏!」



我回到屋里,擤着鼻子的时候才终于意识到刚才小苍是想要向我表白。



这么迟钝真的很抱歉……



第二天我就搬家了。



从郡山市到仙台,走东北自动车道大概要一个半小时。我的新家是一间位于仙台市青叶区的单间公寓,一个月房租大概三万五千日元。搬家公司的人帮我把东西都给搬到了房里,我们一家人一起拆开收拾好了。花了一个上午把事情大致搞定之后,大伙正准备去仙台观光,父亲却开始有些坐立不安。他摸着自己的泥鳅胡子,嘴巴一撇一撇的。



「都跟你说了不准钓鱼了!你为什么还把鱼竿给拿来了!你是真的一点都不听讲的是吧?」



父亲被母亲一通训斥,哥哥拍了拍他的肩膀。



「爸,时代在进步,现在钓鱼在手机上也能钓的」



于是,在我们朝着目的地进发的路上,父亲一直坐在我旁边玩钓鱼游戏。他一开始嘲讽着别的玩家不会钓鱼,结果很快就开始吃瘪,碎碎念了起来,最后甚至还发出了“唔哈哈哈”的怪声。



「你能不能把你那破嘴闭上!」



坐在副驾驶的母亲忍无可忍。



就在这时,父亲突然惨叫了一声。因为手机屏幕里突然蹦出来了一张恐怖电影里的鬼图。正在开车的哥哥果然露出了招牌的坏笑。



「你个臭小子,敢对你爸恶作剧!但是,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父亲这么说着,“噗”地放了一个很响的屁。



车内可谓是一片地狱般的景象。



在混乱中我们到达了仙台城遗址,在伊达政宗的骑马像前合影留念,优哉游哉地观光。时间过去得很快,我们晚饭吃了牛舌,转眼就到了告别的时候。



「那我们走了,你自己要注意身体」



副驾驶上的母亲有些寂寞地朝着我挥手,一家人回到了郡山。



我回到自己的公寓里,打开了房间的灯。那是白到有些奇怪的灯光。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纸箱和胶带的味道,每当我呼吸之时,肺里都有如薄荷般清凉。



8



当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有一条鱼在柏油马路上跳动。



它蹦跶了很久也没有失去生命力,在马路上不停地跳动着,眼里还闪着一丝诡异的光。



那条鱼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桃子香气。



我抬起头,看见一道巨大的灰色幕布笼罩了整个世界。那是天空和海洋,二者交融在一起,边界早已模糊不清。远处传来的海浪声使我惊恐不已。



我穿着睡衣,站在道路的拐角处,意识朦胧地赤着脚四处走动。这里是一处海港,四周一片死寂。



我产生了一种不寒而栗却又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很熟悉脚下的这片土地——



道路的前方是一条昏暗的隧道,一股甘甜到有些腐臭的桃子香气从隧道深处里飘来——不知为何,我感觉前面才是回去的路。可是我却因为惊恐而驻足不前。



我在空无一人的海港中茫然地走动,朝着港口的方向走去。



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海潮味,我的右手边就是波浪翻滚的大海。走了一会儿,我看见了一棵松树。松树底下是个穿着金色衣服的人,那人面朝大海,巍然而立。



「你好……」



我停下脚步,朝那人说道。可是对方没有任何反应。一座铜像伫立在石座之上,铜像面向大海,左侧有一块石碑,石碑上雕刻着“港口落成纪念”,而那棵松树则种在石碑的左边。



我绕到了那个人的正面去,看到他的脸时,我毛骨悚然。



——那是“翁”。



那个人的脸上戴着一个“翁”的能面。花白的胡子在下巴肆意地延伸,他身穿一套华美的能剧戏服。绣有蜀锦花纹的金色狩衣、指贯还有乌纱帽……。



——砰!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打鼓的声音。



我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



我回想起了小时候仅仅看过一次的能剧舞台。虽然故事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但是能面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美、动作的优雅、奏乐的压迫感依旧深深地烙印在我心里。



那个时候的我不知为何放声大哭了起来。我甚至都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哭了,只是隐隐约约地记得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情。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能面经常会出现在我的梦中。



我想,面前的“翁”便是从那梦境深处超越了时间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松树让我联想起了能剧舞台背景上的“镜板”。



「你走错路了」



翁突然间开口说道。我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