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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 2)


「……您是什么意思?」



翁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悠悠地回答道。



「完美的道路不一定就是正确的道路。人生不过是邯郸一梦——可你千万不能小瞧了梦,不然你就会失去无比珍贵的东西」



话毕,翁展开了那把金色的扇子。扇面上是蓬莱山图。天空、翻滚着波涛的大海、神鹤与灵龟——龟背上还长着一株松树。



我的视线顿时被吸进了那幅画里。



翁站在松树下,他手里拿着那把扇子,而扇子里又有松树和翁,而松树下的翁手里也拿着扇子……世界就如同画中画一般无限延伸。那如梦如幻般的通道像是波浪一般摇曳,我在通道中永无止境地下落。……



——我顿时惊醒了。



我出了一身的冷汗,心脏也狂跳个不停。



9



和我同一批进公司的一共有五个人,全部都是女孩子。



我们在本部接受了一个星期左右的研修。前两天进行待客礼仪和沟通方面的培训,第三天开始就到工作现场去了。虽然应届毕业生会被分配到管理部门,但是在这之前需要在现场积累一年的工作经验。负责培训的人大致地将大厅、收银和厨房的工作事宜给教了一遍,剩下的具体事务就在各自分配的店铺里进行,研修也告一段落。



「大家一起加油吧~!Yeah~Shining Star~!」



性格十分开朗的日村小姐这样说道,于是我们五个人就用剪刀手比成了一个五角星合影留念。日村小姐是我们这些人之中的开心果,虽然我总是觉得她太过喧嚣,但也的确并不讨厌。有她在气氛确实会变得很好,就像是一台湿润的空气净化器。



我和日村小姐还有月见里小姐都被分配到了同一间店铺。那是一间平平无奇的西餐厅。制服是白衬衫配上休闲裤,外搭一条绿色的裙子,还挺可爱的。



「咱们仨一起加油吧~!Triangle~!」



第一天的早上,日村小姐这样说道。于是我们三个人就用剪刀手比成了一个三角形合影留念。月见里小姐看起来颇有些文学少女的气质,比剪刀手的时候也是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来。



当天的工作结束之后,日村小姐“砰”地一声,十分粗鲁地关上了衣柜门。



「我干不下去了」



第二天,日村小姐就没有来上班了。



「那个,今天我们也要加油哦,麦鱼小姐……」



强迫自己开朗起来的月见里小姐战战兢兢地比出了剪刀手。实在看不下去的我也只好跟着做了。



「……菱形用英语怎么说来着?」



「唉?是啥来着……」



「嗯……那要不说日语好了……菱形~!」



「……菱形~!……」



第二天的早上,一股悲壮感弥漫在我们之中。



我关上了衣柜的门——然而,在那之前,我好像瞄到了“翁”的面具。我被吓了一跳,于是打开来再看了一眼,里面的确没有什么面具。



来到店里,店长已经在等我们了。



她的脸上戴着一个能面。



惨白的、面无表情的、女人的能面……嘴唇鲜红,眉毛甚至画到了额头上。



——能面?她为什么要戴着能面?



「不好意思哈~昨天有点太忙了,没啥时间教你们干活~」



店长用矫揉造作的声音这样说道。月见里小姐发出了如同青蛙般的怪声。她脸色苍白,冷汗一直流到了脖子根上,就像是一个上了发条的人偶般十分僵硬地做着早上营业的准备,我也跟着她十分僵硬地窥探店长的脸色。



由于店长戴着能面……我完全猜不透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那个,月见里小姐,店长今天为啥要戴着能面啊?」



「唉——?」月见里小姐四处张望了一番,回答道。「可她昨天就已经戴上了啊」



……???



昨天哪儿有啊?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她昨天训斥日村小姐时那副可怕的表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由于店里开始陆陆续续地来客人了,我们也一下子忙碌了起来。



「矶原,处理一下蔬菜!」



「好的!」



我十分吃力地从店铺后门把装满了蔬菜的箱子给搬进店里。我依稀记得需要把这些蔬菜放进冰箱或者是做预处理,可是我却不知道具体应该怎么做才好。我翻看了昨天的笔记,上面果然也没有任何记载。我感觉呼吸有些困难,出了一身的冷汗。



「……店,店长」



店长猛地转过身来,她的脸上还戴着能面。我听到了她叹气的声音。



「昨天不是教过你了吗?」



「没有……我……」



「哈——?」店长那充斥着愤怒的话语让我整个人都僵住了。「你为什么要撒谎?」



可我没有撒谎。顺带一提,前天早上店长还很温柔地说“要是你们有什么不懂的随时问我就好了♡”,当然我什么都没有问。



「在本部研修的时候也有人教过你吧?」



没有。



“啧”。



店长很是不耐烦地咂了下舌。



「我再跟你讲最后一次,记好了」



我动作迅速地拿出了笔记本,连握笔的手都在微微发抖。店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由于她的语速实在太快,再加上说话缺乏逻辑,我不仅没听清楚,就连笔记也是一团糟。



「懂了吗?」



我其实压根就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听懂,可是却因为害怕而不敢再问。



「你去把土豆洗一下,我要去准备“井筒”了」



——“井筒”是什么东西?我一头雾水地用毛刷清洗着土豆表面的污垢,却又听到了店长怒不可遏的声音。



「芒草呢?为什么没有芒草?这是谁负责的!」



我恐惧地在心里嘀咕了两句,店长却突然间跑到了我这里来,把我给吓了一跳。



「给我大葱!」



店长朝着我伸出手,而我就像是手术室里熟练的助手,给主刀医生递上了一根大葱。



“井筒”好像是一部能剧剧目。舞台上放置着一个当作井的木架,木架上原本是应该插一根芒草的,可是由于没有芒草,店长就插了一根大葱,还心满意足地自言自语了起来。尽管我看不出她到底哪里满意了,但能剧还是开始了。舞台设置在餐厅的角落里,店长作为主角走上了舞台,前辈们则负责奏乐和唱念。



咦哟~砰砰~



“当年同汲井,身似井栏高。 久不与君会,井栏及我腰” (注:翻译引自《伊势物语》林文月译本)



砰~咦哟~砰~



客人们托着下巴,吃着意大利面,神色微妙地看着这场在西餐厅里演出的能剧。



——?我的心中充满了违和感。



这都是什么玩意儿?为什么要在西餐厅里演能剧……?



我甚至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对于店长一直戴着能面的事情见怪不怪了。我回想不起店长的脸,感觉她确实是从昨天开始就一直戴着能面了。我的记忆仿佛都被篡改了,我头痛欲裂,太阳穴更是阵阵抽痛。店长演完《井筒》之后,又冲着我大发雷霆。



「你怎么还在洗土豆!?动作能不能麻利点?」



店长拿起了大葱,敲击着能剧里的小鼓,她不停地催促着我。



「土豆!土豆!土豆!」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我被吓得眼冒金星,手忙脚乱地洗着土豆,甚至因为过度惊慌而出现了轻微的失忆。



店长的心情本来就已经不是很好,随着中午进店的客人越来越多,她也逐步显露出了自己的本性。每当我由于无法判断该做什么而愣住的时候,她都会非常眼尖地抓到发呆的我,马上过来骂我两句。



「你在这发什么呆!?现在是你应该休息的时候吗!?」



店长脸上的能面变成了般若的面具。



般若的额头上长着角,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鲜红,獠牙外露……那过分恐怖的表情让我的呼吸都仿佛停滞。极度惊慌之下,大脑空空的我奔跑了起来。



——我的意识也随之清醒了过来。



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般若!?这个世界绝对有问题。我好像闯进了一个奇怪的世界里,仿佛身处于梦境与现实的夹缝之中。而我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就像是做梦的人不会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



般若用大葱疯狂地敲着鼓,她的怒吼声和鼓声混杂交织在了一起。



这时,大厅里传来了一声巨响。月见里小姐倒在了地上,碗碟碎了一地。她的左眼皮还被割破了,血流如注。我慌慌张张地赶过去用餐巾纸给她止血。



「抱歉,麦鱼小姐,谢谢你……」



「矶原,厨房快忙不过来了,你赶快给我回来!月见里,这么点小伤瞎叫唤什么!?」



般若在我们的耳边训斥道。月见里小姐连嘴唇都在颤抖着,她勉勉强强地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回到了休息室。



「把地上打扫干净就去大厅接客。你待在厨房里也帮不上忙」



我瞪着店长,尽管想要反驳些什么,可是我的声音却卡在喉咙头里,说不出话来。我拿来扫帚和垃圾铲,开始打扫地上的碎片。我因为不甘心而气喘吁吁。身旁的一位客人说道。



「那个——」



那是一位五十出头的大叔。



「你们出餐究竟要多久?我已经等了十五分钟了!」



我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刚才看见了吧?



有个女生眼皮被割破了流血了啊?



你居然还在关心自己能不能吃得上饭?



「不好意思,现在稍微有点忙……」



「我可是很赶时间的啊!我和你们这种人不同,我的时间是很宝贵的!你能不能上,不能上就别上了!」



这家伙是不是有毛病。我完全搞不懂他的意思。他真的和我一样都是人类吗?我的血色顿时从脸上褪去,心脏也在疯狂地跳动,就连指尖都冰冷发麻——



这时,店长突然间摁住了我的脖子,强行让我给客人道歉。



「非常抱歉,我们马上就给您做!」



客人不悦地摆了摆手。店长回到了厨房里,随即我便听到了极为高频的鼓声。我感觉呼吸有些困难,只能喘着粗气打扫地上的碎片,客人翘着二郎腿,不屑地望着我。



过了十分钟,后厨终于做好了大叔点的儿童套餐。厨师忘记做的工序是由我来补上的。我往汉堡包的中间仔细地插上一面小旗子,旗子上还画着一只可爱的小熊。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啧。



客人咂了咂舌。



「老子不要了,滚蛋」



客人把一张千元钞票拍在桌子上,扬长而去。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终于拿着那份儿童套餐回到了厨房里。我差点就要哭出来了,只好用力地盯着旗子上的小熊,那只小熊非常可爱。



店长“砰”地一声把那份儿童套餐给扣在了垃圾桶里。



我感觉自己的脖子有些隐隐作痛,用手一摸,指尖上沾染着鲜血。店长刚才逼我低头道歉时,她的指甲嵌进了我的肉里,鲜血中还弥漫着一股大葱的味道。



当天晚上下班之后,月见里小姐“砰”地一声,十分温柔地关上了衣柜门。



「我好像也干不下去了」



10



我的面前有一个女孩子。



她表情空洞,还对着镜子独自比出了剪刀手。



那是站在洗手间里的我自己。



分配到店铺后的一个星期,月见里小姐也辞职了。只有我没找到逃跑的时机,就这么过了一个月。我做着上班前的准备,回想起日村小姐还在的那天,在不经意间比起了剪刀手,逃避进了回忆里。



不过,在镜子里面,我的剪刀手也变成了菱形……



我打开洗手间里的三面镜,调整好角度,剪刀手就变成了五角星。Yeah~Shining Star~!大家也要去试试哦~。



我想,大家应该也猜到了。



是的,我也快干不下去了。



我取出剪刀,那银色的刀刃上映射出了我的双眸。



我胡乱地剪下了自己的刘海。由于休息的时候在家里躺了一整天,我连理发店都没空去,只好把刘海给剪下来,避免影响自己的视线。剪完刘海,我又用同一把剪刀将抗焦虑药物的铝箔片剪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进盒子里面。这是我在公司午休的时候需要吃的。由于上班不化妆会被认为是社会人失格,还会被店长训斥,我只好不情不愿地去化妆。我的化妆技术很烂,妆容看起来就像是毕加索的画作,令人不安。



我穿上鞋子,准备出门上班。



我拧动门把手。



可是门却没有开。



大门沉重得不得了。



我分明已经拧开了。



我为什么会拧不开门把手呢。



我把额头抵在冰冷的房门上,嚎啕大哭。我感觉自己的全身都瘫软了,胃里翻涌起阵阵恶心,我冲进厕所里一阵干呕。镜子里的我看起来就像是毕加索的画作《哭泣的女人》,摆出了一张立体主义般的哭脸。我呆呆地倚在洗手台前,时间一转眼就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手机开始不停地响起电话铃声。铃声中混杂着店长敲鼓的声音,那如同某种强迫症一般在我的脑海中鸣响。店长一定非常生气,她脸上应该又是般若的面具。我的大脑一片漆黑,话语在一团浆糊中游荡。



我不行了。



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



我无法在社会上生存下去。



我为什么会是一个废人呢。



人间失格。



人生到底有什么开心快乐的啊。



要是在二十岁死掉就好了。



为什么我没在二十岁就死掉呢?



我居然没有死成。



我什么要活下去呢……



时间如同激流涌动般流逝。



我的呼吸极度痛苦。



我摸索着、爬行着,躲进了浴缸里面。



我蜷缩成一团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我不存在于这个地方。



好丢人。



好想消失。



谁都不要再来找我了——



浴缸那冰冷的凉意渗透到了我的脊骨之中。



我出乎意料地平静了下来。



仿佛与世长逝的人躺在棺材之中。



11



「我干不下去了……我想辞职……」



「这样啊,原来公司内部还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可是我从来没有听兼职人员反映过类似的事件,当时你身边的同事也没有帮你吗?」



「店长知道如果对兼职的人太过严厉,他们就会马上辞职,因此店长一直在装样子。而其他的老同事因为害怕被店长盯上,一直都装作看不见……」



「这样啊」



「……」



「但是啊,你要理解一下,毕竟店长也很年轻,她为了这家店呕心沥血,可能只是对你的要求稍微严格了一点而已吧?」



「……?」



「社会啊,其实就是大家齐心协力同舟共济,一起坐上一条很大的船。宇宙船地球号,大型船日本丸。这艘船上有很多很多的人,所以会引发各种各样的问题也很正常。毕竟现在咱们讲究尊重多样性嘛,LGBTQ最近不也挺火的吗?就是说人妖也好基佬也罢,大家都要一起加油才行。我们要相互理解,相互宽容。要充分沟通,这样你才能有更好的成长,很多事情就算一个人做不到,大家齐心协力肯定没问题的!」



「不是,你在说什么呢……新入职的人全都因为职权骚扰而离职了,你就不觉得有问题吗……?」



「那大家刚开始肯定是会出错的嘛。还是得相互宽容才行」



「……那个……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宽容悖论”?」



「什么玩意儿?」



「如果社会对一切都抱有无限制的宽容,那么最后那些不宽容者就会破坏宽容。所以反过来说,不能对不宽容者宽容」



「嗯……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歧视同性恋的人应该受到谴责……」



「你说得对,但那些人也是社会的一份子,所以也得宽容他们才行」



「……」



「……唉?我是不是又说了什么奇怪的话?我们在聊什么来着?」



「……在聊是店长走还是我走」



「唉?不是,店长是不可能走的啊?她听说你要辞职,心情可低落了。我们过后会给予店长一次严重警告的,让她好好反省一下」



「警告一下……就没了……?」



「我还会狠狠地说她两句的」



「……我懂了」



「你重新考虑一下吧。老实说,这种小事情在社会上比比皆是。这是你必须要去克服的,我们这边也可以给你重新分配一家店铺」



「……我想辞职」



「……还是以前的人更加坚强呢,现在你们这些人动不动就抑郁了」



「不是……那什么……抑郁症是一种病,不是说坚强不坚强的问题……」



「这样吗?」



「……」



「你还是多去读读自我启发的书,学习一下比较好」



「……」



「不然就你这副模样,没有公司会要你的」



「……」



「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分店?」



「……我要辞职」



「……」



「……」



12



上班的最后一天,我强行驱动着自己那仿佛灌了铅一般沉重的身体,开始做早上出门的准备。



我一直忍不住地作呕,只好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大门上,让自己冷静了十分钟。



好了,去上班吧。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的。



我终于下定决心去上班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店长在工作群里发了条信息,顺带一提这个群也是被迫加入的。



“矶原同事已经不幸去世了。活下来的我们今天也要加油哦”



一滴水落在了屏幕上,那是我的眼泪。我蹲下身来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要迟到了……可我不想迟到……要是迟到了感觉就输给她了。我这才意识到,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产生“不想输”的感情。



我截图了店长发的这句话,附在了给部长的那封举报邮件里面。



我冲出公寓,骑上自行车,拼命地踩着踏板。我高速地掠过这一个多月以来一直无比嫌弃地走过的路。我看了眼手表,时间非常紧张。我的脑海中突然间冒出了一句话。



“我被小瞧了”



迄今为止活了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年轻的女生本来就会在职场上被小瞧,再加上我身形娇小,就更加容易被歧视了。那些地位比我高的人和我说话从来不用敬语,店里的客人刚开始也经常以愚弄般的态度和我说话。



妈的。



把我当什么了。



我要把你们全部咬死。



这些攻击性极强的话语从我的心底里不断翻涌而起,而我活了这么多年,一次都没有说过。我骑车骑得越来越快,视野也被汗水给模糊了。我的妆容肯定也已经是一塌糊涂。我的肺感觉快要炸裂了,但是我没有停下来,我也不想停下来。



我把车扔在一边,从后门走进店里。老员工们看到我之后,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我看了眼手表,距离迟到还有一分钟。我调整好呼吸,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打卡。用手帕把汗给擦干净之后,我换上制服,把头发扎好。洗手的时候,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表情果然很是狼狈,但这一次并没有糟糕到立体主义的程度。



我来到店里,大家看到我都面面相觑的。



正在擦桌子的店长抬起了头。她依旧戴着能面,可我却在那没有感情的双眼中读出了情感上的动摇。我和店长对视了好一阵子。



「店长……」在我身后,有同事在休息室里说道。「有您的电话……是部长打过来的」



店长顿时表现得有些慌张,她在我身旁横穿过去,走向休息室。



我平淡地开始了工作。其他人并没有想要靠近我的意图,仿佛我身上缠着一个透明的蝉蛹。厨房里的纸用完了,去仓库拿就必须要经由休息室过去。



我敲了敲门,走进了休息室里——



能面正在哭泣。她一个劲地朝着电话那边的人道歉。



老实说,我觉得心情无比畅快。



活该。



我拿了纸便回到了工作中。过了一会儿,店长也回来了。店里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气氛。她径直地朝我走来。虽然由于戴着能面,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连脖子根都已经红透了,我被吓了一跳。



「现在的人真是随随便便就能辞职啊~社会对你这种人可没有那么宽容的哦?」



砰!店长敲响了鼓。



「我是为你好,你却把我当坏人」



砰!



「分明就是自己能力不行」



砰砰!



「你这种废物不管去哪儿都一样的」



砰砰砰!



同事们都表现得很害怕,可她们也都只是看着,没有人上前帮忙。店长不停地敲着鼓。



砰砰砰砰砰!



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耳鸣得也很厉害。意识也开始剥离。鼓声听起来就像是沉在水里面那样模糊。我闭上了双眼,那是无边的黑暗,所有的声音都被隔绝开来。突然间,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清晰得不得了。



烦死了。



我睁开眼睛,一把抢过店长的鼓扛在自己的肩上。深吸一口气之后,我疯狂般地敲起了鼓。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店长愣住了,其他的同事也愣住了。我感觉心情一片畅快。我突然间顿悟了,对这群人你是不能讲道理的。要用激情。宝可梦要用宝可梦来对抗,对这群已经失去理智的人,我也只能用激情予以对抗。



来好好感受一下我的激情吧!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店长脸上的能面突然间掉了下来,我看清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滑稽的稻草人脸。



看到店长脸上那粗糙的稻草人脸,我确信自己将取得胜利。我用激情取得了胜利,这是激情的胜利。



「后会无期」



最后我还用力地猛敲了一下,然后把鼓一扔直接走人。这种破店早点倒闭算了。



我来到店外,那是五月一个清爽且晴朗的日子。就像是毕业典礼结束的那天早上,那个觉得自己前途无量却又百无聊赖的早上——



我骑着自行车四处游荡,没有意义,也没有目的。心情实在是太过畅快,我甚至连眼泪都流出来了。我在商业楼的夹缝中抬头仰望天空,那是清澈到仿佛能让一切都随之下坠的湛蓝。一朵白云孤孤单单地飘荡在天空中,我踩了一下踏板,自行车便轻盈地飞上了蓝天。



我朝着云端一直飞去。



13



辞职之后我飘了好一阵子,而且是物理意义上的飘。我飘在距离地面大概三公分的地方,走路的时候就像是某只猫型机器人一般滑稽。虽然我觉得这也是一种选择,但一直飘着也不是个事儿……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某天我突然间就着地了,然后第二天我就沉到地板下面三公分的地方去了。



我慵懒地躺在床上,透过窗户眺望着天空。我在比任何人都要低的角度凝望着那仿佛通过鱼眼镜头扭曲了形状的天空。整个房间都如同雪球一般被裹成了圆形。而我则是一只沉睡在底部的海蛞蝓。夜幕降临后,我直接躺在了地板上睡觉。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几乎没有任何力气,只好沿着地板扭曲地爬行,一路爬到了厨房,狂喝可乐,猛吃薯片。热量在我的身体里流转,然后我又沿着地板扭曲地爬行,一路爬回到了床上。



我沉没在了床上,动弹不得,甚至感觉自己已经跟床合体了。



我的思维融化了,时间也融化了。窗外的云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在流动。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在看一台不停回转的洗衣机。我的手机响了,好可怕,电话铃声好可怕。能不能别再管我了。手机终于安静了下来,仅仅是这样的一件小事,也让我疲惫得不得了,我再次坠入了梦乡。



——电话铃声又一次将我吵醒了。



在一片黑暗中,手机散发出了朦胧的光亮。我用被子裹住全身。电话铃声一直响个不停,忍无可忍的我终于接通了电话。



“你干什么呢!一直不接电话!”



是母亲。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我向母亲讲述自己的遭遇,向她求助。



“……知道了,我明天一大早就开车过去!”



电话挂断了。不愧是母亲,她的动作总是异常迅速……



明天一大早……一大早是几点来着?早上八点吗?那就是说距离母亲过来还有九个小时……



夜晚那令人恐惧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它闯进了我的脑海里,让我的大脑都变得冰冷。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里有一个空洞。店长的指甲嵌进我肉里的时候,那个带着大葱味道的伤痕是不是腐烂了呢。黑夜从那个空洞中不断地灌入,我害怕得不得了,好似快要窒息,只能蜷缩成一团,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心脏——



回过神来,我已经躺进了浴缸里面。



那份令人舒适的冰凉沁润了我的全身,我的呼吸终于得以逐渐平复下来。



我想起了大海,一片暖洋洋的大海——我想起了初夏和煦的阳光,想起了海鸥的鸣叫声。我想起了松软洁白的沙滩,想起了父亲和母亲相遇的那条小道,那个能收获到鱼的拐角。



安稳的睡意如同大海涨潮一般将我填满。



嘿嘿……!



梦中的我回到了孩提时代。



我躲在浴缸里面和哥哥玩捉迷藏,浴缸里回荡着轻柔的蝉声。



这里是安全地带。



因为鬼找不到我。



14



「小麦」



我从梦中清醒了过来。灿烂的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睛。



「……妈?」



「你为什么睡在浴缸里面啊!?我在房间里没找到你,快给我担心死了!」



我支起了身子,这么说来,当时搬家的时候,我好像给了母亲一把备用钥匙。



「你没事吧?想吃东西吗?」



「不想……」



「那我给你做碗汤,你在房间里等着」



我老老实实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在迷迷糊糊中我感觉自己好像又进入了梦境之中。母亲站在厨房里的身姿让我总觉得有些不现实。她貌似自带了食材,在厨房里找到了菜刀和砧板,动作迅速地给我做汤。



「好了,喝吧」



那是一碗平平无奇的清汤。我谢过母亲,喝下一口——顿时舒了一口气。我肌肤表面上的刺痛顿时平息了下来。



喝完汤,母亲开车带我去了心理诊所。由于我已经在那里开过抗焦虑药物,所以医生也很轻车熟路。



「稍微有些抑郁症状呢。我这边开一些效果比较轻的药物,后续再观察一段时间吧。郡山那边也有我认识的医生,你们可以在那边继续治疗」



医生给我开了选择性5 -羟色胺再吸收抑制剂(SSRI),每天晚饭后服用,而之前的抗焦虑药物则改为顿服。(注:SSRI是最常见的抗抑郁类药物,氟西汀和帕罗西汀等药均属于SSRI类药物。顿服是指将一天的药一次性服下,以达到最佳的治疗效果。)



「你打算怎么办?今天能回郡山吗?还是说在公寓再住一阵子?」



「我想回家」



于是,我就和母亲一起从公寓里把需要的东西都给扛了出来,开车回到郡山。



「你爸最近不怎么放屁了」



「唉?为什么?」



「因为我们规定,他放一次屁就要交一百日元罚款。那家伙,给他心疼的~」



嗯,父亲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蠢呢……



在我饱受店长折磨的那段日子里,矶原家的生活也依旧在继续——一想到这里,我就有种难以言喻的奇怪感觉。因为在矶原家的那段生活中没有了我的存在,这一点令我产生了违和感。



母亲聊起了她最近在追的韩剧,我则坐在后座上昏昏沉沉的,也许是因为刚才服下的抗焦虑药物的副作用。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到家了。



推开家门,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仅仅离家一个月,我已经产生了浓浓的乡愁。



我在客厅里喝着红茶发呆,父亲回到了家里。



「小麦,你回来啦,还好吗?」



「不太好」



不知为何,父亲的心情好像很不错。也许不管理由是什么,看到女儿回家了他就觉得开心吧。没过多久哥哥也回来了。他成为社会人之后,睡乱了的头发也还是一如既往地挺立在那个滑稽的位置。



「唉?小麦?你为什么回来了?」



「情况比较复杂」



哥哥拿来了桌游,开始在桌面上摆弄了起来,不时偷偷地望我两眼。我只好别过了视线。哥哥上班之后,买了诸如《卡坦岛》和《农家乐》之类的一大堆桌游,可几乎都只是堆在家里,一次都没有玩过。



「就让我来陪你这个臭小子玩两把吧」



「唉~但是老爸你太弱了~」



「怎么跟你爸说话呢」



我有些呆滞地望着他俩吵吵嚷嚷了起来。我想起了小时候刚刚搬过来的那天,那个时候我因为新居综合征,也像今天这样一直在发呆。



“砰”地一声,我听见了鼓声。



我醒了过来,那是凌晨两点钟。我感觉呼吸十分困难。



我告诉自己已经没事了。明天也不用再去上班了。以后都不用再去上班了……尽管我不断地安慰自己,可鼓声还是不知从何处传来,般若那张可怕的脸浮现在我的眼前。我的大脑变得一片冰冷。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里有一个深邃的空洞。



「妈……」



我从自己房间里出来,走向父亲和母亲的房间,拧动门把手。



——可是,门却打不开。



他们并没有上锁,可大门沉重得让我无法打开。



我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床单和被子下到一楼。我走进浴室里面,把床单铺在浴缸底部,然后盖上被子躲进了浴缸里面。我的心逐渐平静了下来。身体也逐渐恢复了轮廓。



没事的。



一定没事的……



我终于在浴缸中昏昏沉沉地睡去。



在那之后,我便开始了自己的“浴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