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了梦。



──是相当天真、惹人怜爱又尊贵的梦。



──所以我差点被自身愚蠢吞噬，走上错误的道路。



──不能忘记使命，不能忘记悲哀，不能忘记罪孽。



──不能违反约定。



──所以，已经结束了。



──幸福的梦，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喔，雷昂•克罗斯哈特。



──结束了喔，爱莉丝•坎贝尔。



意识恢复的同时，雷昂睁开眼皮……看到自宅的天花板。



如今，他处于躺在床铺上的状态。



「师父！」



雷昂望向一旁，她正抚胸松了一口气。



明明自己应该打从心底爱着这样的弟子，爱着这样的爱莉丝才对。



如今这女孩的身影，看在眼中却是完全不同的某物。



「报告吧，雷昂。」



艾蜜丽亚站在房间角落，看起来很焦躁，尸人只对这样的她说了一句话。



「莱那回来了。」



在那瞬间，艾蜜丽亚露出的表情，以及寄宿在上面的情感。



是用千言万语都难以彻底表现出来的激情。



「……是吗？是吗？」



抱持的希望已经溃散，因此艾蜜丽亚露出空洞的眼神。



「明天来工作室一趟呐，我替你做好万全的准备。」



她有如拖着摇摇晃晃的身躯般离开房间。



接着──



「师父。」



「告诉我吧」，爱莉丝用眼神如此催促。



事已至此，已经无法隐瞒下去了。



接下来自己将放弃身为师父的义务。



既然如此，至少也要负起责任好好解释，让她能够接受一切才行，雷昂如此心想。



因此他……公开了秘密，告知弟子自己打算带进坟墓里的真相。



「这座圣都发生的圣灵祭惨剧，世人都认为是我引发的，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揭开那个序幕的是……名为夜行杀的杀人魔。」



听到雷昂这番发言后，爱莉丝脑中瞬间浮现过去的画面。



初次见到艾蜜丽亚的那一天，记得她说了这种话。



「单纯的战斗能力当然很高，能将人类变成『魔物』的能力真的很棘手。」



回想的同时，爱莉丝低喃。



「该不会……莱因哈特先生他……！」



雷昂点头表示同意，其拳头紧紧握住。



「我们把那家伙逼到走投无路，然后……讨伐了它。但相对地，那家伙也把莱那……」



记忆断断续续地复苏。



师兄冲向敌方，夜行杀倒卧在地，然后──



「应该救他才对……！只要我能抛弃这条性命……！」



然而因为自己胆怯，就因为自己是胆小鬼。



因为自己是爱撒娇的师弟（小孩）。



「我，因为爱惜自己的身体，对莱那……！对好友见死不救了……！」



尸人在哭，没有流泪地哭泣着。



「那一天……如果我做得正确……莱那就不会沦落成『魔物』……！吾师也不会丧命了……！」



在那件惨剧中发生了什么事件呢？



详细的细节果然还是不明瞭，然而……爱莉丝却觉得没必要进一步说明了。



她打从心底不愿挖开师父的旧伤。



（想疗愈……这个人的心……）



（不过……该怎么做呢……？这个人的心一定已经……）



爱莉丝感到苦恼，雷昂在她一旁滔滔不绝地继续述说。



「人沦落为『魔物』的同时，会唤起人生中最强烈的情感，以及最昏暗的记忆，就此决定身为『魔物』的行动准则。莱那的那个准则就是……憎恨。」



镇民对妹妹见死不救所感到的憎恨，还有──



「对我的那种情感一定比任何事物都还要强烈吧。明哲保身背叛信赖，他不可能不恨这样的我。」



爱莉丝什么都说不出口。



你的好友（莱因哈特）不可能抱持这种过分的想法──就算用自以为是的语气如此说道，他的心也不会因此而改变，所以只能保持沉默。



「……两人的始末，以及引发的惨剧，全部都是我的责任。我从大家心中夺走了希望，愚昧的情绪糟蹋了一切，所以……」



必须受罚才行，必须让自己沐浴在从天而降的所有泥巴之中才行。



因此雷昂散布了谎言，说那场惨剧是自己引起的，说那两人是自己杀掉的。这是对罪行的处罚……是雷昂的心愿。



「我要守护那家伙的名誉。为此而生，为此而亡。而那个时刻终于到来了。」



莱因哈特一定会在最近袭击圣都吧。



卡尔那村与同类相食村的事件，无疑只是他顺便预演而已。



「下次见面时，我会替自身罪孽算个总帐。我无论如何都得拯救那家伙，拯救莱因哈特才行。我无意违背当时做的约定。」



如果是为了那个目的，无论是何物都要舍弃。红眸秘藏着这种觉悟，令爱莉丝感到绝望。



眼神不同了，那里面一定已经没有半点她所带来的光辉了。



只是充满了笔墨难以形容的、对自身的断罪愿望（愤怒）。



「………………把事情交给别人处理嘛。」



爱莉丝开了口，即使明白自身的言行是白费功夫。



「对上那种东西是赢不了的，只会死掉的不是吗？那种事，没有，意义喔。比起白白送死，不如跟我，一起……！」



爱莉丝心里明白，不论说出多少爱情呓语，这个男人都绝不会回头。



「我非去不可，我必须阻止那家伙。」



男人只看着前方，如今他只看着前方迈着步伐。



朝前方的破灭结局心甘情愿地前进着。



「只着眼于打倒那家伙这一点来看的话，原来如此，的确正如你所言吧。我根本没必要出场。然而……我的目的并非讨伐，而是救赎。」



啊啊，我明白的。所以这个男人，不会停步。所以这个男人，无法停步。



「『魔物』就算死亡，也不会从过去的束缚中得到解脱。总有一天它们会复活，重复犯下罪行。只有我可以阻止这件事，能斩断这种永恒连锁、让它们安息的人只有我。」



我明白的，这种事我已经晓得了。拯救家人（莱因哈特）就是他的宿命。



「不过，做出……！做出这种事的话，你会……！」



如果雷昂也跟其他「魔物」们一样能复活的话，爱莉丝就不会出言制止。然而……他只要死一次就会结束。



只要死一次，其存在就会永远消失。



「……请住手，请不要去。」



爱莉丝如此说道，即使已经可以预见结果。



「请不要丢下我，请不要让我……一个人孤零零的。」



弟子颤抖唇瓣恳求，面对这副模样，雷昂却是看都不看一眼。



在脑海里，在视网膜上，尸人的视野中只牢牢地烙印着师兄的身影。



「……你在哭呢，爱莉丝。你也在心中哭泣着。一边大叫杀了我，一边一直等待着我。」



在大树下重逢的那一刻，雷昂确实看到了那个事物。



莱因哈特堕入魔道，让心灵失控。即使如此，其内侧却仍然残留着光辉。



憎恨、破坏、试图凌辱一切，另一方面却也──



「那家伙希望有人阻止他。希望我，希望他唯一的家人（family）阻止他。」



怎么能再次背叛他呢。



这次一定要拯救他，即使要用自己的生命交换。



「…………」



爱莉丝默默无语，一动也不动。她贯彻着站姿，只是望着雷昂。



然而，并没有什么东西出现变化。



不久后，爱莉丝什么也没说地离开房间──



◇◆◇



数天后，爱莉丝独自前往那边。



武器贩卖店安•布雷卡普尔。



她大步走过随意摆放着武具的店内，打开深处的门扉踏进工作室内。



像是铁锈的恶臭登时窜进鼻腔，这是鲜血残留的气味。直到刚才为止师父究竟遭受了何种对待？骇人气味令人联想到这种事情。



漂散着这种臭味的工作室中央，艾蜜丽亚就瘫坐在那边。



她身边散落着酒瓶……现在正好要开第二十瓶。



「人家酒量很好，至今为止连一次都没醉过。不论怎么灌酒，酒都不肯吞噬我呢。」



艾蜜丽亚露出傻笑，一边将看起来有些忧愁的表情转向爱莉丝，一边做出提问。



「……那么？你来这里干么？」



「不用说你也知道吧？」



艾蜜丽亚在这边冷哼一声，应该说是刻意的吗？她提出了别的话题。



「是不久前的事呐，教会认定莱那是『魔王』唷。」



「……『魔王』？」



「嗯、嗯，个体经判断威胁度远超特级，就会被分类到那边呐。那家伙也变成了不得了的怪物呢。」



接着她淡淡地用言语编织出事实。



「那家伙的目的是破坏圣都，这一点不会有误。教会为因应这个事态，拟定了应战『魔王』时的具体作战计画，其中当然也有雷昂的名字。意思就是被当成道具用到报销的瞬间终于到来了呢。」



艾蜜丽亚的眼眸诉说着她的内心。



──干脆死了这条心如何？不论怎么挣扎，那家伙的宿命都唯有一死唷。



面对这样的意志表现，爱莉丝从正面反驳。



「还有希望的，艾蜜丽亚小姐。你跟教会高层有联系，请利用那些人脉说服大家。就算无法说服所有人，只要能说服半数──」



「不可能的，差不多也该接受现实了。」



深绿色眼瞳里充满万念俱灰的情感，就像在诉说她的这四年似的。



艾蜜丽亚一定四处奔走过了吧。为了帮助他，为了改变结局。



然而，这一切都以失败告终……就连看起来是最后一丝希望的再生果实都有如海市蜃楼般消失了。



其结果，就是这个。放弃、抛弃一切的这副模样，简直就像是映照自身的镜子似的。



然而，就是因为这样，爱莉丝否定了艾蜜丽亚的现在。



「……对你而言，师父就是这种程度的存在吗？就算有将近十年的交情，还是要说这种话吗？跟他在一起这么久的人一定只有你吧？比库蕾雅大人还有莱因哈特先生还要更久，这一路上你一直陪伴在师父身边。」



停不下来，从心中溢出的情感化为言语满溢而出。



「为什么要放弃呢？为什么有办法放弃呢？甚至不惜暗示自己，说这只是金钱往来的关系。如果你一直是同伴的话，师父他──」



「住嘴，小姑娘。」



艾蜜丽亚深绿色的眼瞳。



寄宿着灼热情感，一边瞪视对面的少女。



「你是说只要人家一直是同伴，雷昂就会放弃约定？……哈，真荒谬！这种未来是不可能的，那家伙跟其他『魔物』一样，受到过去束缚而不能动弹。所以……人家这种货色他连看都不看一眼。」



艾蜜丽亚的视线表达出她的心情。



「你懂什么。」



「懂我的什么。」



「懂我们的什么。」



「什么都不知道的家伙少多嘴喔。」



「已经轮不到你上场了。」



面对这种意志，爱莉丝开口试图抵抗到底，不过就在她编织话语前──



「话说回来，你无权阻止那家伙喔。」



艾蜜丽亚口中释出一大串话语，对爱莉丝而言就像挖开旧伤并且在上面抹盐似的。



「知道雷昂是能够完全杀掉『魔物』的存在时，你表现出来的亢奋感……不只是对救世主的敬爱，对吧？」



艾蜜丽亚有如看透一切似地继续说道。



「我调查了你的经历喔。母亲变成『魔物』，然后被她袭击，在这个紧要关头，雷昂杀掉母亲救了你。那时你感受到的一定不只是悲哀啦、愤怒啦这一类的情绪。内心也秘藏着一抹不安。母亲总有一天会复活再次犯罪的不是吗？心中确实有着这种不安。」



爱莉丝什么都没回答，颤抖的肩膀说明了一切。



「知道雷昂的特异性时，你产生了无与伦比的安心感。虽然想在母亲还是人类时把她杀掉，却没能实现这件事。母亲变成『魔物』后的命运令你悲叹。不过得知母亲其实托雷昂的福得以安眠时，你感受到了强烈的安心感……那么，我想说什么你已经明白了吧？」



爱莉丝咬紧牙根，什么也说不出口。她只能这样做。



「你应该比任何人都还要理解雷昂的心情才对。在这个前提下……你还要那家伙住手吗？自己得到了安心感，却不准那家伙收下它？」



简直像是要给予致命一击般，艾蜜丽亚撂下后续的话语。



「任性妄为也要有个限度吧，爱莉丝•坎贝尔。」



什么都无法回应。爱莉丝无法对对手的话语做出任何反击。



「呆呆站在那边会妨碍我工作就是了。不过嘛，也行呐，你要一直待在那也可以。既然如此……要不要跟我一起喝呢，小姐？」



笑意回到艾蜜丽亚脸上，那是放弃一切、极为悲伤的笑容。



这样的她就在眼前──爱莉丝只能呆呆伫立在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