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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太宰游荡歌舞伎町(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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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乃乃夏不再,我穿上被放在病房里的我的和服溜出了医院。



我逃跑了。



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我不是鸟,我也不是野兽,我连我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都不知道,不过是只怪异的动物。连自己的叫声都想不起来的愚蠢动物,究竟能做什么。



我匆匆回到胶囊旅馆,结果合约早已被作废,没有我的房间了。



太阳已完全沉入地平线,所以我很想能够住一晚,但前台摆出非常为难的态度,把行李几乎硬塞给我,连交涉的余地都不给我就被赶出了旅馆。我摸了摸行李,只有一点点零钱、笔记本电脑、我的著作、我喜欢的转生本,之外什么都没了。一路支撑转生后的我的那些东西仿佛一下子全没了,我陷入大火烧了房子无家可归的心情。



三鹰再无我容身之处。



我乘上电车,去了新宿。



我漫无目的,好想有人陪我。



钱几乎没剩下多少,吃个饭再住个便宜的地方真就身无分文了。到了新宿,我发现一些流浪汉,于是动了去工作的心思,但话又说话来,我既没有住址也没有户籍。不且不谈刚刚战后那时候,在现代哪有什么地方愿意雇佣那种中年男人,再说我怎么可能做得了劳动。我的脚就穿不起胶底的鞋子。蝈蝈一到冬天必死无疑。



最后的晚餐。



一个叫『野郎寿司』这稀奇名字的寿司店里有像是咖啡厅女服务员,还有好多头发倒竖的年轻男性顾客在吃寿司。店内流淌着不良的氛围。我看不止这家寿司店,整个新宿歌舞伎町都变得乌烟瘴气,充满男男女女粗俗的笑声和馊臭的气味,这恶俗的活力正好符合我愤懑的心情,反倒令我舒心。



吃完饭,走在夜晚的歌舞伎町中,一些黑衣男子「想要可爱女孩吗?」「胸部很有料喔」对我发起鲜廉寡耻的劝诱。换做平时,我肯定稀里糊涂就答应了,但我现在没那个精力,便只回以苦笑。



没过多久,我在一家小型电影院门口看到一串可怕的字。



『长峰乃乃夏原作剧本!』



看来是《副初恋》首映了。



我怀着细数自己罪行一般的心情把零钱凑了凑,进了电影院。



上次看电影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记得正打仗的时候我看过名叫《无法松的一生》的作品,那实在是不好看。制作方显然自以为是杰作,但看的人却感到尴尬。再说了,电影也好小说也罢,自以为是杰作的作品必定会拿过去的典范当做基础,因此总是很老套,优秀场面接连不断,结果搞得整体有气无力。



好吧,《副初恋》比《无法松的一生》还糟糕。



我从未把电影当做艺术,只当成年糕小豆汤。不过人有时候相比起感谢艺术,更愿意去感谢年糕小豆汤,看电影时就是那样的心情。可是写剧本的乃乃夏不干不脆,不知道是想做高级料理还是想做年糕小豆汤,导致这部电影意境混乱。还有,这种电影不好看就是不好看,干脆地予以否定就对了,然而观众们却搞不明白似的,像是害怕被人当做不懂艺术,又像是自己都花了钱却不能尽兴会觉得吃亏,纷纷频繁点头或是发出恼人的感叹声,这也同样让我备感乏力。乃乃夏面对世人表演看样子还没有被揭穿,但那也是迟早的问题吧。



乃乃夏正被逐渐消费。



那个叫冢本的电影制片人果然不过是个一夜暴富的骗子,他想要的确实只有长峰乃乃夏的名号,乃乃夏本人或者电影内容对他来说统统无所谓,竟然让乃乃夏创作这种电影,还在全日本公开。啊,我必须得救乃乃夏。可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彻底破裂了。



我打算去死的。



我想过,我独自去死。



离开电影院,我在新宿的胶囊旅馆花掉了最后的钱,在依然如棺材一般的房间里躺了下去。



我就在这里立刻就去死,我会彻彻底底做个了结。想来我最开始就下定了决心。好了,死吧,今天坚决执行。连上帝都原谅了我,一切都已准备就绪,这个憋屈的房间就是我的棺材。尘归尘,土归土,亡者回归亡者。而且,我就算想活下去也没有那个力气了。我现在一没钱二没朋友,所以一切都完了。Good bye。



「我得,写封遗书……」



我忽然产生这个想法,便打开推特。



我之所以转生终归不是因为被上帝选中,根本不是那么夸张的事情,不过是某种错误罢了。但就算这样,我还是想留下我在现代日本活过的证据,以在推特上留下遗书的形式。



我,确确实实在这里活过。



我,确确实实度过了一段恍惚又不安的日子。



唯独这件事,我不论如何也想记录下来。



我怀着为自己铭刻墓碑的心情,写下了一篇推特。



我想要芥川奖。



就这几个字,只是这样而已。我不需要销量几百万,也不需要名留史册,只要那个时候拿到芥川奖,那个时候前辈们对我好,我就无比幸福。要是想要的东西没在想要的时候拿到,人就颓废下去了。那个时候我没有钱也没有名气,还搞坏了身子,本来打算去死的。那个时候我只要拿到了芥川奖,明明就应该能够健康地振作起来,也能够和前辈们和睦相处,做好正经工作了。我恨,我死后也要让你们不得安宁。道真的愤怒,将门的憎恨,我如今感同身受。他们并非想要万人之上,只是渴望被爱而已。然而,就连这么小小的愿望都……



呯,电脑传出我从未听过的声音,只见我那从来没有任何反应的推特竟然收到了某人的回复。



而且,内容是这样的一句话。



我相信。



相信。这是现在的我最渴望的东西。相信。这个词俨然是蜘蛛丝。是不是看不到的佛祖为我垂下了一缕蛛丝呢。他是否从极乐世界看到了我痛苦的模样呢。



回复者的自我介绍栏中写着雪尾奈绪子的名字。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雪女为什么回复我的推特,相信又是什么意思?这个人,会是我的佛祖吗?



自我介绍栏写着电子邮箱地址,往那里发送就能取得联系。



想到这里,我用颤抖的手打开自己的邮件列表,结果里面已经收到了好多的邮件。



寄件人全都是,乃乃夏。



她大概是为突然溜出病房的我担心,给我发了大量的邮件。但那些信我一封也不看,与雪尾奈绪子取得了联系,约好立刻见面后就飞快地跑出了胶囊旅馆。



她指定的地方是一栋叫做『TOHO CINEMAS 新宿』的巨大楼房。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里摆着巨大的恐龙头部模型,打着紫色的灯光。根据CINEMAS这个词推断应该是电影院,但那跟恐龙有什么关联吗?莫非是专门放映恐龙电影的电影院?我从未深入思考过恐龙这个东西,是不是恐龙在现代日本正在流行呢?



「呵呵呵呵,晚上好」



正当我对未知的变迁感到困惑之时,雪尾奈绪子到了。



雪女出现得悄无声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但忽然抬起了头。



「哥斯拉」



「鸽子?我只看到了恐龙」



「我讨厌哥斯拉,像是有意义地搞破坏,其实脑子里却什么都没想」



「哦」



「川柳先生,您很憔悴啊,就像随时都会死掉的样子」



「我正好想去死」



「是现在吗?」



「这谁知道呢,我也不明白」



「川柳先生,你是太宰治吧?」



「你、你愿意相信我?」



「是啊,您不论怎么看都是太宰治啊」



「我……我转世重生了,我转生到了现代,没骗人。那个时候我和小佐一起投了玉川上水,然后,后来回过神来,我人就爱二零一七年的三鹰,浑身湿透,然后……」



雪尾奈绪子伸手拦住慌慌张张解释的我,以全都理解的态度静静颔首。



「您将长峰乃乃夏小姐塑造成了明星。在这么短时间内把一个外行女孩培养成直木奖作家,除了太宰治还有谁有这手腕?三岛由纪夫有吗?角川春树有吗?秋元康有吗?」



「……你愿意信我?」



「所以我都说了。最糟糕的态度莫过于质疑信任,我读的第一部太宰作品是《奔跑吧梅勒斯》。只有背叛过的人才能写出那种作品。太宰先生是叛徒吧?」



「我,非常理解犹大的感受」



『太宰老师』这个词令我沸腾起来。



「太宰老师,请您告诉我。犹大那么信仰耶稣,却为什么没有获得拯救呢?」



「犹大以外的其他徒弟都不过是渴望得到拯救才信仰耶稣。可是那么做就……」



「本末倒置?」



「没错。渴望得到拯救而去信仰是卑鄙的,跟迷信玺光尊的家伙没有任何区别。信仰重要的是纯粹,不图回报与救赎」



说起来,我和乃乃夏一次也没谈过这种话题。



「犹大和其他愚昧的徒弟不一样,并不可能得到救赎,只是一心一意信仰耶稣。正因如此,他才能做出背叛。背叛是只属于信徒的特权」



「我不会背叛,我不会干出她那样的事」



「……」



「太宰老师,请赐予我拯救」



「拯救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想要芥川奖」



雪尾奈绪子,笑了。



她的眼神,没有笑。



换成平时的我,一定会对那得意的笑容感到邪恶而警觉吧,但我现在却感到无比舒畅,在快乐面前彻底败下阵来,情不自禁把脸抬起来。大楼上面有张可怕怪物的脸。啊,撒旦的诱惑说不定就是指这种事。哪怕这个女人是撒旦的化身,哪怕她是骗人的妖魔鬼怪,我也难以控制这样的心情。



我终于遇到了命运。



下个机会终于来了。



我将再次迈出脚步。



人生是机会,结婚也是机会,恋爱也是机会。许多劳苦人都敢理直气壮地讲出这类话,但我并不苟同。有人把机会这个词置换成『偶然降临』『突然到来』『势头正好』,甚至把这些解释套用在恋爱上,甚至荒唐地表示因为『偶然降临』而坠入情网,但我看还是别自作多情了吧。哪有什么『偶然降临』,那就是双方一开始就有意愿,并且虎视眈眈,自发制造契机,经过一番挣扎后的一个结果。



机会就是意志。



所谓意志,本就是丢人的玩意。



「老师,您现在有空吗」



「我钱没有,时间的话一大把」



「接下来要不要和我去玩一玩?您很喜欢玩耍吧?唔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