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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满月的女巫(2 / 2)


我点了一杯咖啡,打开了笔记本。



我要去满月的女巫那里——千夜小姐在芳莲堂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她说的可能不是一个人,而是那幅作品。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说明千夜小姐已经注意到了画家牧信夫的存在。那位画家去世后留下了一间充满谜团的图书室。牧小姐在酒吧“夜翼”里讲的故事让我至今难忘。不过如此一来,所有的事物就都串联到一起了。



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都和《热带》有关。我们都身处《热带》之中。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大窗外的雪已经下得纷纷扬扬了。



我记了一会儿笔记后抬起头来,只见一位穿着灰色大衣的男性掸着身上的雪走了进来。他花白的头发是精心打理过的,雅致的眼镜泛着白光。他环视了一圈店内后,毫不犹豫地走近我说道:“你是池内先生吧?”



我站了起来。



“您是今西先生吧?”



“没错,抱歉叫你出来。”今西先生沉稳地说道,接着脱掉外套坐到了我对面的位子上。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点完咖啡后,他微笑着说道,“你和千夜小姐描述的一模一样。”



“您知道我?”



“她说你可能会追过来的。”今西先生说,“但我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







今西先生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



他从出生就住在京都市,长期在本地的企业工作,现在在一个退休的朋友开的公司里帮忙。他和千夜小姐是学生时代的朋友,毕业之后也一直保持着联系。



今西先生扶着额头说道:“那么,该从哪里说起呢?”



“您知道千夜小姐的行踪吗?”



“很遗憾,我不知道。”他摇摇头,“所以我在芳莲堂听说了你的事情,就联系你了。在那家店里发生的事情,老板娘都告诉你了吧?千夜小姐的行为真是令人费解啊。”



“在那之后,千夜小姐联系过您吗?”



“没有,我也问过她东京的家人,可她好像还没回去。”说到这儿,今西先生叹了口气,“四天前,她突然联系我说要来京都。现在不是扫墓的时节,我们也有好几年没有见面了,所以当时我吃了一惊。”今西先生把手放在泛着光泽的黑色桌面上。“我和她是在这家店里见的面。”



“在这儿?”



“我按约好的时间来的时候,千夜小姐已经提前在座位上等我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各自的近况后,千夜小姐就说起了《热带》的事情。她说了南方岛屿上不可思议的冒险故事、在有乐町开展的读书会,还有写小说的那个“佐山尚一”。



今西先生喝了一口咖啡说道:“尽是一些令我难以置信的事情。那个佐山竟然在写书,这已经够让我吃惊的了。再加上那是一本读到一半就会消失的书,简直就是有魔法啊。老实说,我当时只能认为千夜小姐是在臆想。”



“但是《热带》这本书确实是存在的。”



“所以昨晚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首先就问了《热带》的事情。由此我也知道了这不是她一个人的臆想。”



我对今西先生冷静的语调颇有好感。“您认识佐山尚一吧?”



“当然……他是我的好友。”今西先生说着环视了一下店内,“我和佐山相遇也是在这家进进堂。学生时代,我参加了在这里举行的读书会,是一个叫‘沉默读书会’的奇特聚会。”



据今西先生说,那就是一个大家各自带着存有谜团的书前来讨论的交流会。至于为何说这些书中有谜团,就全凭参加者来解释了。但是,参加者不能说出这些是什么样的谜团。这个读书会是一个文学部的研究生组织起来的,虽然成员常有更替,但每个月都有五六个学生会聚一次。



“我就是在那个读书会上见到了佐山尚一。佐山也是文学部的研究生,是主办者带他来的。我们俩第一次见面就十分投缘,之后就经常见面聊天。佐山是一个拥有奇特魅力的男人。大学毕业后,他去了文学部读硕士,研究古代阿拉伯语,也是因此和千夜小姐认识的……之后的事情你都听说了吧?”



我点点头。



“千夜小姐说是她父亲雇佐山尚一来读手抄本的。”



“荣造先生啊,他也是位独特的人物。”



“您知道佐山打工的事情?”



“这只是佐山打的其中一份工,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而我呢,老家在北白川,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当时,我的长兄已经独立出去了,家里就有了多余的房间。我当时还邀请他,如果不介意租单间的话,可以免费借住我家的房间。佐山不知从哪儿借了一辆轻型卡车来搬家。事后我才知道他没有驾照,着实吓了一跳。他还轻飘飘地说什么‘我在乡下练过车了’之类的话。虽然外表看不出来,但佐山也有这种乱来的时候啊。”今西先生喝着咖啡,脸上满是怀念。“佐山在我家只租了半年左右的单间,可我却觉得像是过了很久。现在回想起学生时代,最先想到的也还是那个时候的事情,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佐山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要说是个什么样的人嘛……”今西先生茫然地望着天空说道,“除了研究相关的书,佐山他不会把其他书留在身边,很快就会把它们卖掉。所以他经常到我的房间来借书架上的书。我从小就喜欢看书,所以积攒了很多书,从儿童文学到社会学的书籍应有尽有,还有很多小说。我读不了现代文学,书也都是些牧歌一样的闲书。像《鲁滨逊漂流记》《海底两万里》《金银岛》之类的……不过佐山倒是很喜欢这些,还经常夸奖我的书架,开玩笑地叫我‘图书馆长’。我们曾经通宵讨论读过的书,也曾两个人边抽烟边听磁带。那段时光真是很奇妙啊。那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吧。”



今西先生忽然陷入了沉默,凝视着窗外的雪。







“明天就是节分,天自然很冷。”今西先生小声说,“千夜小姐为什么要躲起来呢?真讨厌啊。佐山也是在节分祭那晚消失不见的。”



“说不定有什么关联。”



听我这么说,今西先生一脸“不会吧”的表情。“佐山失踪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啊。”



“佐山先生究竟为什么会消失呢?”



“我也不知道。”



“好像有什么秘密。”



“谁都有秘密,尤其是像佐山这样的人。”今西先生说,“无论关系多么亲密,他都有绝对不让别人进入的领域。他既没有找我倾诉过烦恼,也没有发过牢骚。佐山就是一个自己思考,自己做决定的男人。在他失去踪影以后,我和千夜小姐还聊了好几次,可我们都不明白其中的理由。我觉得佐山对千夜小姐和对我,都没有敞开心扉,因为他薄情嘛。可实际上他却是个温柔的男人。”



“佐山先生之前就在写小说吗?”



“小说嘛……”今西先生眯起了眼睛,“佐山走路的时候总是带着笔记本。他失踪了以后,在房间里的遗留物品中找到了许多他常用的笔记本。有的是读过的书的摘抄,有的是在简单的日记里夹杂着写的一些奇妙的文章。不过都不完整,尽是一些刚开始写一个场面又立刻放弃了的文章。我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写这些东西。你肯定认为那些就是《热带》的原型吧?”



“您记得那些内容吗?”



“开什么玩笑。”今西先生苦笑道,“这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些笔记本后来如何了?”



“应该是送回佐山的老家了,之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接着今西先生叹了口气,直直地盯着我,“不过我还是觉得挺不可思议的。你追着千夜小姐特地来到京都,还对几十年前就失踪了的人感兴趣。你这都是为了那本叫《热带》的小说吧。我总是在想,你何至于为此做这么多呢?”



“对《热带》这本小说知道得越多,就会觉得充满谜团的世界越广阔。该怎么说才好呢……我认为像这样调查《热带》的行为,也是《热带》的延续。”



“听起来你完全被迷住了啊。”



“您会这么想也不无道理。”



“《热带》到底是什么?我从千夜小姐那里听了个大概,你能把你和《热带》的渊源也告诉我吗?”



于是,我讲起了自己和《热带》的邂逅。



我尽量简洁地陈述事实,比如学团讨论的那些荒唐无稽的假设就省略了。当然,刚才在美术馆做的奇异的白日梦也省略了。



可是该说的东西还是很多,讲完这些费了很长时间。



其间今西先生一直沉默地听着,只有一瞬间他看上去好像有些动摇,就是我说到满月的女巫这个词的时候。不过他很快就掩饰过去了,之后表情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变化。



我讲完后,他闭上眼睛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啊。”



“您怎么想?”



“我觉得相当有趣。不过你的想象力也太充沛了,尤其是来到京都以后发生的那些事情,着实有些过头了。无论是在酒吧遇到的女子,还是美术馆展出的画,也不能断定他们就跟《热带》有关。”



“是吗……”



“你好好想想。你所到之处,恰好都出现了线索。这进展是不是太顺利了?客观地来说,你不是‘发现’了线索,而是‘创造’了它们。”



“可是我只是陈述了事实啊。”



“我并不是觉得你在说谎。你确实在酒吧遇见了一位奇特的女性,美术馆里也确实展出了那幅画。可是把这些事实和《热带》这本小说联系起来的,不过是你自己罢了。如果没有遇见那些事实,你也会恰好发现另外一些事实来代替它们的。因为这个世界上有无穷无尽的事实,你想选多少就选多少,你明白吗?你本打算调查《热带》的谜团,可结果你把散乱的事实联系在一起,又创造出了新的谜团。这样下去的话,只要没能从这些臆想中脱离出来,你就永远也解不开谜团。”



“你是说这一切都是我的臆想?”



不可能,我心中暗道。



今西安抚我道:“原本人就是透过名为‘解释’的镜片在看世界。出于某些原因,镜片歪了或是被划伤的时候,就会出现一个奇怪的世界。别人可能就会觉得那是阴谋论,或者是病态的臆想。不管怎么说,对于正在观察这个世界的人来说,那就是货真价实的现实。你正在透过名为‘热带’的歪曲镜片看世界。恐怕千夜小姐也是如此。”



我想起了在美术馆经历的白日梦。难道那正是我被困于臆想之中的证明吗?我也不认为那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话虽如此,可也不能就像今西先生那样断言这一切都是幻想的产物。



我正想得云里雾里的时候,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刚才今西先生曾有过片刻的动摇。



“满月的女巫。”



我念叨出这句话时,今西先生挑了挑眉毛。



“什么?”



“您对这个词有什么印象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我心想,今西先生果然有所隐瞒。



“您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可是……那些事情挺无聊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请您跟我说说吧。”



“我说了也只会让你更加混乱罢了。因为你又会把那些事实和《热带》联系起来。首先,我想起来的事情和佐山尚一没有任何关系。”



我沉默地看着今西先生。



他叹了口气,又点了一杯咖啡。



“真拿你没办法,我不说你是不会罢休的了。”



于是,今西先生给我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这大概是发生在佐山尚一失踪前一个礼拜的事情。



再说一遍,我那天经历的事情和佐山尚一没有关系,和《热带》这本小说也没有关系。那是千夜小姐和我,还有她父亲永濑荣造之间发生的事情。这一点我要先说明白。



一月末的某天,我一个人去了千夜小姐家。



我和千夜小姐是前年晚秋时节认识的。她来找佐山的时候,佐山把我叫到房间里,介绍说这位是我打工的人家的小姐。千夜小姐好像从佐山那里听说了我的事情,连“图书馆馆长”的外号都知道。



自那以后,我又和佐山一起见了千夜小姐几次,我们渐渐地熟络了。过完年,她邀请我们参加传说中的“沉默读书会”。沉默读书会就是先前提到过的那个,参加的人必须带着自己挑选的书前去。那天我去找千夜小姐,是想跟她商量一下带什么样的书去比较好。



千夜小姐家在吉田山东面的高地。那是一座水泥建造的时髦建筑,与其说是住宅,感觉倒更像是研究所,应该是按照荣造先生的喜好建造的吧。现在的房子是改建过的,已经看不出当初的样子了。可在当时,那种建筑是很少见的。



我去了她家,她父母不在,只有千夜小姐一个人在家。这反而使我很紧张。



我和千夜小姐在房间里聊了一个小时左右。她事先准备了几本书,我也从自己的书架上拿了几本书过来。千夜小姐说我不愧是图书馆长。她的房间在二楼东侧,透过窗户可以鸟瞰神乐冈的街道,对面就是大文字山。我们还说到八月大家一起相约在那里看送火。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这自然没有实现。因为下一周的节分祭上,佐山就消失了。



这时,千夜小姐说:“我们溜进父亲的书房去看看吧?”



据说书房里也有各式各样的藏书。



我曾见过她父亲永濑荣造先生一次。



那年正月,佐山没有回老家,而是在我家里过年,所以我们俩一开年就去千夜小姐家拜访了。她父母备酒招待了我们。荣造先生一头耀眼的银发,眼睛十分漂亮。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气质,不像企业家倒像是个学者,甚至是艺术家。我还从佐山那里听说了荣造先生是个很爱读书的人。



“我们进去真的好吗?”



“没事的,我经常溜进去。”说着千夜小姐站了起来。



我有些踌躇,可最后还是没能抵住好奇心的诱惑。



荣造先生的书房在二楼西侧,房间里昏暗得就像被淹没在水底下似的。我进门后朝右看去,三面的墙壁都被书架挡住了。书架的角落里好像还有陈旧的外文书,书籍的装帧黑黢黢的,几乎融在了昏暗之中。



西面的窗外是吉田山葱郁的森林。



书房一推门进来就是接待客人的地方,地上铺着豪华的波斯地毯,屋内摆放着真皮沙发和玻璃桌子。玻璃橱上陈列着古色古香的雕像和器皿。



书架上不光有和荣造先生工作相关的化学书籍,还有很多文学、历史和哲学书籍。我们围绕着这些书说了一会儿话后,千夜小姐拿起了一本《一千零一夜》的翻译版。她说自己小时候就溜进书房读过这本书。当然这个书名我是听说过的,却从没想过要读一下。



千夜小姐打算就带这本书去读书会。她说《一千零一夜》成书的故事就充满了谜团。



“父亲应该有《一千零一夜》的手抄本。”



“就是佐山翻译的那本吗?”



“可能就在那个小房间里吧。”千夜小姐说着用手指了指书房的另一侧。



我一进来就注意到了,书房的南面有个奇特的夹层楼梯通往一个小房间。房间大概只有两叠大小,似乎是通过小梯子出入,底下的空间成了储物间。



据说这是房子建好后,荣造先生请木匠再建造的“房间中的房间”。梯子尽头有一扇绿色小门,宛如小人国的入口。千夜小姐沉思了一会儿,突然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接着她站在梯子下方,抬头看着那扇小门。



我凑近她说:“我觉得你还是别上去了。”



“我就上去看一眼。”说着千夜小姐就爬上了梯子。



我心情无法平静,在下面望着她。



确实我也有罪恶感,可那时心中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再看那间“房间中的房间”,总觉得有种奇妙的感觉。那宛如悬浮在空中的构造也好,异样的绿色小门也好,都和这个书房的氛围不相称,给人一种“那房间本不应该在那儿”的感觉。



千夜小姐打开门,里面是漆黑的深渊。



我觉得有点吓人,可千夜小姐走进小屋按下了开关,灯立刻就亮了。她从梯子上方探出脸来朝我招手。这时再胆怯就显得太傻了,于是我也爬上了梯子。



我朝里头看去,只见身材小巧的千夜小姐正坐在地上,就像住在那个小房间里的精灵。里面的空间已经容不下我了,于是我就站在梯子当中,只把上半身探进了房间里。几个架子、陈旧的笔记本和书籍、旧物件随意地堆积在一起。



“这是不是《一千零一夜》的手抄本啊?”



千夜小姐给我看一本用白纸包起来的书。她把包装纸展开后,里面出现了装饰着几何图形的封面。这书已经有些年头了,千夜小姐稍微用力了些,书页就散开了。翻开变了色的旧书页,红色的大框线内密密麻麻地写着阿拉伯文字。



“佐山能读懂这些啊。”我呆呆地说道。



“很难以置信吧。”千夜小姐再次用纸把手抄本包好,放回了书架上。



这个小房间也太奇妙了。荣造先生为什么要建这个房间呢?想到这个问题,我又把目光移向了和《一千零一夜》放在同一个书架上的物件。



那是一个可以单手拿起来的木制小卡盒。



现代已经很少有人用这个了,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可能连见都没见过。在固定尺寸的纸卡上记下笔记后,投到专用的箱子里。因为可以自由排列和分类,所以有着笔记本没有的便利性。那时候,我就用那个整理读过的书籍的备忘录,所以我就关注到那个卡盒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我完全没那个胆量偷看荣造先生的笔记。



可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的手已经伸了出去。



事后我曾好几次回想起那个瞬间,我无论如何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那样的事,就像是被魔鬼蛊惑了一样。指尖触碰到卡盒盖子的瞬间,我没来由地觉得心中害怕。正当我浑身僵直的时候,千夜小姐凑过来抓住了我的手腕。她既没有推我,也没有拉我,只是把手搭在上面。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千夜小姐的体温和呼吸。



“能打开吗?”



“可以,可以,打开吧。”千夜小姐着急地说。



这时,传来书房门打开的声音。我回过头,看见荣造先生微笑地站在书房里。



千夜小姐和我就像恶作剧被学校老师抓包的小学生似的,慌慌张张地从梯子上爬了下来。荣造先生大摇大摆地穿过书房,并爬上梯子环视了一圈小房间内的情况,接着关上了灯和门。其间,千夜小姐和我一直呆立在真皮沙发旁一动不动,简直无地自容。



荣造先生从梯子上下来,像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似的盯着我们,还叫我们坐到沙发上。我为擅自进入书房道了歉。



“是我的错。”千夜小姐略带歉意地嘟囔道。



可是荣造先生却没有说任何责备我们的话,而是问:“有没有找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啊?”



我脑海中浮现出的就是那个卡盒。千夜小姐似乎也是这么想的。



她探出身子问父亲道:“爸爸,那个卡盒是什么?”



“你们打开看了吗?”



“没有。”



“那就好。那件东西对你们没有任何用处。”



“可是那里面到底装了什么啊?”



荣造先生忽然眯起眼睛,陷入了沉默。他的目光像是穿过了坐在他面前的我们的身体,凝视着遥远的地平线的彼方。荣造先生那时的样子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仿佛出现了什么只有他能看见的东西。我感觉这种紧迫的氛围充斥着整个书房。书架好像快要崩坏,即将出现广阔的地平线。



过了一会儿,荣造先生终于回过神来说道:“我给你们讲个故事。”



“故事?”



“是我以前在中国东北的时候听说的。”



千夜小姐点点头。



“那是将近四十年前的事了。”



接着荣造先生掐灭了烟头,讲起了故事。







当时的奉天[38]的北面有个叫文官屯的街道。



对于一个人来说,十几岁到二十几岁这段时光的分量之重,是之后全部的人生加起来都比不上的。我即将从帝国大学毕业的时候快满二十五岁了,正好和现在的你们年纪差不多。



当时,我在文官屯的陆军兵工厂工作。



提前三个月从帝大毕业后,我被征召加入了工兵大队。在工兵学校和兵器学校学习一年后,我被送往了中国东北,军衔是中尉。兵工厂就是制造武器弹药的地方,而我的工作就是管理和指导民间工厂。



我和妻子一起生活在砖造的军官宿舍里,昭和十九年(1944年)我们的儿子出生了。



从管理科的窗户往外看,正门前的白褐色大街两侧,灰色的工厂和军官宿舍尽收眼底。街道的西边有一条从奉天通往新京[39]的铁路线延展向远方,远处是一片高粱田和松林交错散布的原野。太阳燃烧出火红的颜色,沉入了地平线下。此前,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没有比这大地和天空的景色更能让我生出异乡人之感的了。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偶尔我会产生这样的念头。



我是个军人,所以总觉得战争到来的时刻自己将去赴死。因此,我是没有未来的,拥有的只是一天又一天眼下的时日。



战况日益恶化。昭和十九年年末到昭和二十年[40]春天,美军的轰炸机编队飞行至此轰炸。我在上官和奉天市内的办事处时也遭遇过轰炸。奉天的兵工厂被彻底摧毁了。看到重达一吨多的器械被炸飞到屋顶上时,我觉得在这场战争前方等待着我们的结局已经清晰可见了。接着,我于昭和二十年(1945年)被派到了北方的新京。因为年幼的儿子患肠炎住了院,所以我和妻子只能在令人扫兴的病房里道别。



没有机会再见了吧。对此我们心中都已有了觉悟。



我转移至新京后不久,就慌慌张张地被派去坐上了一辆列车。



摇晃的列车行驶了几天后,到达了一个叫通化的城市。我们接到了拟定制造炸弹计划的命令后,淡然地持续着无用的资源调查。其间苏联的军用飞机每天都会飞过来探查动静,不知道他们何时会发动攻击置我们于死地。渐渐我的内心也就麻痹了,对死亡的恐惧日益淡薄。



有一天,我突然得知日本战败了。



我和几名同伴一起归队,乘坐的货运列车在中国东北的原野上疾驰着朝奉天而去。广袤的高粱地里零星点缀着中国人的村落,泥水一般的河川、沉入地平线下的太阳、如暗云般席卷过傍晚天空的鸟群纷纷映入我的眼帘。抱着必死觉悟的内心,如今变得干净澄澈。我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活着回到妻子身边去。



列车在原野上行驶了数日,终于到达了奉天。



过去满是人力车和汽车、热闹异常的站前广场,现在就像被海啸席卷过一般寂静。来来往往的人们似乎都屏住了呼吸。午后阳光普照的广场一角,有一个头上流着血的半裸男子正朝远处走去,不知道他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人群发出异样的骚动,只听远处传来了枪声。



我和几名同伴一起朝北边走去。我们走到了文官屯,却发现烈日下日占的街区到处可见暴动的迹象。



我们绕开大街走进后街,围墙内的住宅都大门紧闭,还有用圆木搭建成要塞的地方。很少有人从我们身边经过。居民大概都尽量不外出,躲在家里不敢出声吧。我抬头望向傍晚后街上的围墙和瓦片屋顶,心想这里真的是中国东北吗?会不会是我们不当心穿越了时空,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日本本土?



接着我们大概又走了十分钟吧,突然听见背后传来尖锐的叫声。我们一回头,看见一个穿着灰色衣服的苏联士兵正朝我们走来。在那以后发生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后街上民房的树篱和围墙错综复杂,我四处逃窜,不知不觉和同伴走散了。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遇见了那个神奇的男人。



我听见岔路上传来一个声音。“快到这儿来,到这儿来。”



我朝那个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身穿灰色工装的男人探出了脑袋。我一时分不清他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可那名男子热心地招着手对我说“快”。我一走到那儿,男子就穿过了刚刚所在的那家民宅,轻而易举地翻过了挡在前面的砖墙。我也爬上了砖墙。跳下去的地方是堆满了器材的草地,对面好像是几座铺有铁皮屋顶的工厂建筑。男子“嘿嘿”地笑了。



这就是我和长谷川健一的相遇。



我说我打算去文官屯,长谷川想了想说:“我也去那儿。我正打算离开这里。”



我们出了城来到奉天的郊外,继续往铺满了田野、松林和山丘的旷野前行。



苏联军队似乎还没有到达那里,我们尽量避开能从铁路上看见的行进路线。落日给眼前的旷野染上了一层金色。



长谷川在田野里边走边开朗地说起话来。



他原先是中国东北铁路的职员,因为不愿意去内陆地区就辞了职。在他去奉天投靠经营榻榻米店的亲戚时,日本战败了。他想找的榻榻米店早已不见踪影,而且因为暴动,已经无法上街了。长谷川窝在廉价旅店的一间客房里过了几天后,出门查看街上的情况时遇见了我。他看上去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我还以为他年纪很大了,结果一问才知道他比我还年轻。他中学毕业后就来了中国东北,此后辗转各地,度过了将近十年的时光。长谷川停下话头,用奇异的目光遥望着地平线,神情既空虚又恍惚。



太阳的光亮消失后,原野陷入了黑暗。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长谷川边走边吟起了诗:



珍藏你的秘密,别向任何人吐露,



泄露给别人的秘密顷刻便失去了它的芬芳。



倘若你自己的心中难以珍藏秘密,



那么他人心中又怎会珍藏?



我边仔细听着长谷川的声音边爬上山丘,山丘另一侧的草地上出现了奇异的景象——草地上方的天空中悬挂着一轮静止的明月。月亮犹如灯笼般从内里发出光辉,月表的环形山和沙漠清晰可见。周围的青草都沐浴在月光下,散发出莹润的光辉。



茫然的长谷川喃喃道:“你能看见那个吧?”



“‘那个’是什么?”



“满月的女巫啊。”



“你认识她?”



“她一直追着我跑。”长谷川说,“好了,马上就到了。我们快走吧。”



于是我们下了山丘,绕开那轮月亮,继续向前急行。



昏暗的天色中,我们俩沉默地前行。我一次也没有回头,可那轮月亮发出的奇异光辉却让我印象深刻。满月的女巫是什么?我想应该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事物。难道我已经死了吗?我在奉天的镇子上被苏联士兵射杀,现在不过是我的魂魄在中国东北的大地上徘徊。我觉得脚下晃晃悠悠的,甚至觉得身边的长谷川也不是活人。可是没过多久,我就看见前方出现了灯光。



那是文官屯的灯火。







说到这儿,今西先生停了下来。



故事以三十六年前的京都做引子,继而跳跃到中国东北,却在这里戛然而止。我顿生一种被放逐到虚空中的感觉。



天色已近傍晚,咖啡店内像树林深处一般光线渐暗。



“之后如何了?”



听见我这么问,今西先生也不回答。



他双手托腮支在泛着黑光的桌上,陷入了沉思。看起来他在讲述这个漫长的故事时,触及了一些他自己都没想到的东西。今西先生已经不似讲故事前那样冷静,脸上浮现出了困惑和不安的神色。



他用手扶着额头说道:“为什么我要讲这样的故事呢?”



“今西先生?”



“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讲过这些,不管是偷溜进书房的事,还是荣造先生在中国东北的经历。我之前甚至都没有想起过这些事。那天讲完中国东北的往事后,荣造先生说了这么一句——那个卡盒里住着女巫。”今西先生喝了一口冷掉的咖啡,点点头道,“之前我一直不相信你说的那些话,觉得千夜小姐和你都被幻想迷住了。可是和你交谈期间,我渐渐明白了,所有的事情都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形式联系在一起了。”



“荣造先生的话、佐山先生的失踪,还有《热带》都……”



“没错。”今西先生突然站了起来。“我们离开这儿吧。”



“去哪儿?”



“有事情需要思考的时候,还是走走路比较好。”



接着他就说要去看看吉田神社的节分祭。



我们走出进进堂,过了今出川路后又穿过了大学校园。



天空中还残留着光亮,可破旧的校舍间却被暮色笼罩着。天气越来越冷了,高耸入云的钟楼周围雪花飞舞。正门外沿街摆满了路边摊,人流如织。



我们朝吉田神社走去。



“那天晚上,我们来参加这个祭典了。”今西先生开口说道,“千夜小姐、我和佐山,我们三个一起来的。我们先在千夜小姐家里集合,然后从吉野山上下来。我到她家的时候,佐山已经到了,正和千夜小姐愉快地说着话。”



“有什么和平常不一样的地方吗?”



今西先生摇了摇头说没有。



“我们聊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千夜小姐家,从西边下了吉田山,也就是和我们现在所在的方位正好相反。当时我们三个是从神社的背后进入祭典会场的。森林中的暮色和路边摊的灯火连成一片。那天也下雪了。”



穿过红色的鸟居后是松树夹道的石子路。参道[41]两侧则摆满了摊位,有卖面具的、射箭的,也有卖烤丸子、鸡蛋煎饼、蜂窝糖蛋糕和小烤蛋糕的。狭窄的参道上挤满了人,这让我联想到战后的黑市。昏暗的帐篷顶上挂着一只灯泡,底下摆着一张红色的板凳,老板就坐在板凳上,和家人一起吃大阪烧。



“佐山就是在这附近消失的。”今西先生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鸟居说道,“参拜完深山里的大元宫,离开主殿下山的时候,他还跟我们在一起。可是从这条表参道往鸟居走的时候,却不见佐山的踪影了。我们就在鸟居底下等他。因为我们约好如果走散了,就在走散的地方原地等待……”



可是佐山尚一就这样再也没有出现。



“我和千夜小姐的关系也变了。”走在通向本宫的坡道上,今西先生说,“她好像对我有所怀疑,怀疑我是不是隐瞒了佐山失踪的原因。现在想想,她可能是觉得被佐山背叛了吧,有气没处撒,就只能责备我了。可是我却觉得是她对我有所隐瞒。这话我也当面对她说过。”



“你们都很不好过吧。”



“后来过了很多年,我和千夜小姐才又能平心静气地交谈。那个时候,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不变的就只有关于佐山的记忆啊。”



我们参拜完本宫后,爬坡去往大元宫。云层密布的天空渐渐阴暗下来,终于下起了雪。



我们现在正反方向地走在那天晚上今西先生他们走过的这条路上。摊位上的招呼声、灯泡的光亮、铁板上升腾而起的烟、响彻冬日森林的喧嚣声……我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祭典的最深处追溯时间。



“之后你打算去干什么?”今西先生吐出一口白气问道,“得回东京了吧?”



我剩下的时间确实不多了。可是,关于《热带》和佐山尚一的谜团越积越多,已经快要超出我的承受范围了。和《一千零一夜》的关联、画着满月的女巫的画作、荣造先生的卡盒、佐山尚一的失踪……



“为什么千夜小姐要叫我来京都呢?”我喃喃地说,“这一点我始终不明白。”



“她给你寄了明信片吧?”



我从笔记本里取出明信片,上面写着:



只有我的《热带》才是货真价实的。



可今西先生却觉得这句话有些古怪。



“我和千夜小姐在进进堂见面的时候,她好像预见到了你会追来京都。作为同样读过《热带》的人,她应该对你有什么特别的期待吧。如此看来,这句话颇具挑衅意味。而且千夜小姐特地把你叫到京都来,自己却藏踪匿迹,这也很奇怪吧。”



“所以我百思不得其解。千夜小姐难道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吗?”



我们终于到了大元宫,参拜的人排起了长队。



再往前就是这次冬日祭典的尽头了。至此连绵不断的摊位中断了,通往住宅区的昏暗道路仿佛张开了大口。我们穿行于祭典中的这段时间里,傍晚的天色已经变成了浓重的夜色。夜色下只有冰冷的祭典活动的队尾。



这时,我看见了一个奇特的摊位。



它离其他摊位稍有些距离,古朴的西洋电灯照得七福神和招财猫的摆件熠熠生辉。乍一看不知道这是个卖什么的摊位,仔细一看才发现固定安装好的书架上排列着书。略微有些脏污的旗帜旁站着一个颇有些异国风情的男子。



“暴夜书房竟然开在这种地方?”



“那是什么?”



“一个旧书摊。店名写作‘暴夜书房’,可是读作‘阿拉伯书房’。”



我走近摊位,只见店主一脸茫然地朝我看来。就像是记起了我似的,他“哎呀”了一声,露出了笑容。今西先生稀罕地看了一眼书架,小声说道:“流动旧书摊我倒是第一次见到。”摊位有些冷清,但店主十分开朗,灯光照在他光彩熠熠的脸上,流露出少年人一般的神情。



“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吗?”



“还没有。”



“那可真是遗憾啊。”



他就像和老友久别重逢一样。可是我想了想,在吉田山中偶遇那家不可思议的旧书店就像是昨天的事情。



我拿出《一千零一夜》给店主看。“这本书我正在读呢。”



“那可真是太好了。不过要读到‘大团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店主说,“毕竟有一千个夜晚嘛。”



“也真亏莎赫札德能接连不断地讲那么多故事啊。”



“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今西先生从书架上拿出一本文库本,是G . K·切斯特顿的《布朗神父的天真》。



店主目光炯炯地对今西先生说:“这书很有趣哦。”



我记得很久以前我也读过布朗神父的短篇集。那本书的开头有一篇叫《蓝色十字架》的小说。



小说讲述了布朗神父和一个恶人同行,在所到之处引起了一系列奇怪纠纷的故事。神父之所以做这些事情,是为了给追捕恶人的法国刑警留下“追踪线索”。



追踪线索——我陷入了沉思。



千夜小姐的明信片、芳莲堂里发生的怪事、“要去满月的女巫那里”这样的话……这些都是她留下来的追踪线索。千夜小姐想把我引导到什么地方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她肯定不希望我就这样困死在迷宫里。我一定错过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芳莲堂昏暗的店内场景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放置前任店主收藏品的架子、落满灰尘的达摩、石像的碎块、小小的贝壳、装水果牛奶的小瓶子,还有陈旧的卡盒。



“今西先生,”我说,“我昨天去芳莲堂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小卡盒。我看了一下,里面还装着几张旧卡片。”



“你说卡盒?”



“我可能错过了什么重要的线索。我一定要去确认一下那个卡盒里的东西。”我深深地对今西先生鞠了一躬,“谢谢您跟我讲这些宝贵的故事。”



我和今西先生道别后,穿过祭典会场,走进了一条通往住宅区的幽暗道路。脚下很快就变成了下坡路,道路就像阴暗冰冷的隧道一般,两边房屋外的电灯散发着光亮。



等到终于远离了祭典的喧嚣时,我听见背后传来了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今西先生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我和你一起去。”他说。







我们在今出川路坐上出租车,往一乘寺下松方向驶去。



到达芳莲堂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住宅街区内十分静谧。光线透过芳莲堂的玻璃门流泻出来,照在店头摆放的素烧壶和木雕上。可是玻璃门上着锁,也不见店主的身影。



“可能是有什么事去附近了吧。”



“我们等一会儿吧。”



今西先生似乎冷得直打哆嗦。我让他在原地等着,自己去夜晚的住宅区里转悠。



寂静的街角处摆放着的自动贩卖机发出明亮的光,雪花在四散的光线中飘舞。我买了两瓶热茶回到芳莲堂,正在看《布朗神父的天真》的今西先生抬起头对我说了声谢谢。我们就边喝热茶暖暖身子,边等着芳莲堂店主回来。



“如果佐山尚一还活着的话,他为什么不跟我们联系呢?”今西先生小声说道,“我们已经等了很久了啊。”



“他留下的就只有《热带》。”



“我也开始想读了呢。那一定是他梦想的结晶。”今西先生喝着茶说道,“他身上带着点浪漫主义气息。说得极端一点,他认为‘真实的世界唯有闭上眼睛才能看见’。那是只存在于他心中的奇异世界。可我不喜欢这种神秘的想法,年轻的时候尤其不喜欢。无论用怎样的语言来修饰,那也不过是在信奉一些空虚的东西罢了。而且放眼这个世界,想用那种语言填补空穴的人比比皆是。像佐山这样拥有半吊子的梦想,无异于给入室抢劫的强盗打开了大门。”



今西先生抬头看看雪花,呼了一口气。



“关于这些问题,我和佐山讨论了很多次。他应该有一些无论如何都无法让步的底线吧。现在想想,当时我应该更认真地听一听。如果《热带》这部作品是佐山梦想的结晶,那么也许他觉得给我看了也毫无意义吧。但是,他这样实在是心胸狭窄。”今西先生说,“太遗憾了。”



这时,只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在黑暗中停下了脚步。我们刚听到一声透着凉意的“哎呀”,芳莲堂的店主已经闪身“滑”进了从玻璃门中流泻而出的灯光中。



她歪着头微笑道:“你们见到千夜小姐了吗?”



“关于这件事,我们想请您帮忙。”



我和今西先生站起身来。



“我们一直在等您回来。”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店主边开门边说道,“本来我打算只去一下邮局,不过之后又想散步了……我马上开暖炉。”



我们跟着走进了芳莲堂。



我问起了店主摆在那个架子上的卡盒的事情。可是她对这个卡盒的由来也是一无所知,一直以为这是前任店主的私人收藏。



“那可能是永濑荣造先生的东西。”



听我这么一说,她从架子上取下卡盒放到了收银台上。



“我记得这里面装了笔记之类的东西……”



从外观来看,这就是个旧木箱而已,丝毫没有给人里面藏着魔鬼之类的不祥之感。打开盖子后,最上面的果然是昨天我读的那首叫《夜翼》的诗。此外,还有十几枚卡片。我把它们都取出来一看,卡片已经旧得变成了淡茶色,青黑色的墨水写下的文字有些渗开了,有些被擦掉了。



我一枚一枚地读起了卡片。读着读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袭遍了全身。我觉得自己的脸都紧张得僵了。



“有什么问题吗?”芳莲堂的店主担心地问道。



我从圆凳上站起来,把这些卡片在收银台上一一排开。店主和今西先生吃惊地盯着我做这些动作。我就这样沉默地继续把这些卡片调整为正确的顺序。



下面是这些卡片上记载的内容:



到达高地上的酒店



先行者的留言



鲁滨逊·克鲁索 漂流者的故事



吉田山上



旧书摊和店主



被迫看店



《一千零一夜》脚夫和……



莫谈与你无关之事



“你用夜翼把清晨渲染在夜幕里。”



你却答道:



“没有,我只把一轮明月包裹着黑暗。”



珍奇屋



错过了应该看的东西



旧货店店主的故事 三题落语 魔王



被抛下的男人



穿过小门



先斗町的酒吧



一千零一夜女子 朗诵



一千零一夜女子讲的故事



住着魔鬼的图书室



被抛下的男人打来的电话



美术馆



女巫的宫殿



和不可见的追踪者的对话



追踪者变成了被追踪的人



咖啡店



和被抛下的男人的对话



谜一样的创造



房间中的房间



满洲



战败



从奉天到文官屯 同行的男子



珍藏你的秘密



原野上空的月亮



夜晚的祭典



他为何消失了



再访旧书摊



发现了遗漏的东西



再度来到奇妙的房间



梦的结晶



隐藏的手札



无法归去的地方



市原站



再遇一千零一夜女子



最后的对话



关闭图书室的门



可喜可贺大团圆



以上就是卡片上写的内容。



盒子里的卡片总共有十一张,上面记载了我前天抵达京都后,到现在再次来到芳莲堂之间的全过程。令我吃惊的是关于美术馆里发生的事情的记述。其他事情先撇开不说,但是和白石交谈的这个白日梦应该只有我自己知道才对。



“这些卡片是什么时候开始放在这儿的?”



听我这么问,店主一脸困惑地说:“突然问我的话,我也想不起来,只记得很久以前开始就放在这儿了……至于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我也完全不记得了。”



我们看着排列开的卡片陷入了沉默。



“你是说所有的事情都被预言了?”今西先生不知所措地说,“不可能。这种事情在现实中不可能发生。”



可是,如果我们所在的地方根本就不是现实呢?



我们身处《热带》之中——直到此时,我才理解了千夜小姐寄来的明信片上所写的话的真实含义。



很久以前开始读《热带》这部小说的我们,不知不觉开始在这个名为“热带”的世界中生存。我们各自把自己当作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期待着“大团圆”结局。



所以,只有我的《热带》是货真价实的。







我把这些卡片上的内容记在了笔记本上。



芳莲堂的店主和今西先生在一旁静静地等着。店内开着暖炉,十分暖和,就像一个与世隔绝的舒适的隐居地。抄写完所有的卡片后,我又把最后一张卡片读了一遍。



市原站



再遇一千零一夜女子



最后的对话



关闭图书室的门



可喜可贺大团圆



“一千零一夜女子”指的是在夜翼酒吧给我讲了那个不可思议的故事的牧小姐吧。她祖父的画室确实就在市原,还有一个收藏了《一千零一夜》相关书籍的图书室。



“你要去那里吗?”今西先生问我。



我点了点头。“嗯,既然都已经来了。”



“千夜小姐会在那儿吗……”



“只是为了确认这一点,我也不得不去。”



“那么我也跟你一起去。可以吧?”



我把收银台上的卡片收拾好,并向店主道了谢。她把卡盒放回了架子上,目送我们走出了店门。



“希望你们能见到千夜小姐。”



我们走在昏暗的住宅区里,回头只见店主抱着店头摆着的木雕布袋,站在玻璃门透出的光线中。随着我们越走越远,那家小旧货店和抱着木雕的店长也渐渐地失去了真实感。



我们在修学院站坐上睿山电车,车上比想象中要空得多。想想周日的这个时间会去鞍马的也只有本地人了吧。车朝北驶去,渐渐远离了市区,车窗外的夜色也逐渐浓重。漆黑的山脚下星星点点的房屋外灯、从民房的窗户里透出的温暖光芒、道口闪烁的红色警报灯……车窗外流逝的那些灯光与映照在车窗上的坐在座位上的自己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今西先生不安地盯着车窗说道:“如果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会怎么样呢?那些卡片可能是你预先写好,放进芳莲堂的卡盒里的。连千夜小姐失踪也许也是你在幕后牵线。”



“你会怀疑我也很正常。”



“你不否认吗?”



“当然,我并没有在背后搞什么鬼。不过今西先生你冷静的意见也给了我很大的帮助,让我停止了把所有事都跟现实联系起来。”



“你这是在吹捧我哦。”



“是吗?”



“如果你是想欺骗我的话,那我很早就已经中了你的计了。要不然,我也不可能去市原。”



如果所有的事情都是早有预谋的话,那么设计了这一切的人是谁呢?我心想。



是邀请我来京都的千夜小姐吗?可是她也在继续追踪佐山尚一留下的名为《热带》的谜团。那么这一切都是佐山尚一设计好的?可回想一下芳莲堂店主和今西先生的话,佐山尚一的背后还隐藏着千夜小姐的父亲荣造先生的身影。荣造先生的背后藏着巨大的谜团。那可能就是我们所说的满月的女巫。



不管怎么说,“回东京”这个选项已经从我的脑子里消失了。我想知道这一连串的谜团的走向。这是我现在唯一思考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电车经过了二轩茶屋站。



“下一站就是市原了啊。”今西先生神情紧张地站了起来。



越来越接近市原站的时候,我把目光投向窗外,心里突然一惊。我看见无人值守的小站的月台上站着一个女人。孤零零地摆放在那儿的自动贩卖机发出的光亮清晰地映照出了她的身影。伫立在月台上的无疑是我在酒吧“夜翼”遇见的牧小姐。



电车停下后,我们下了车。



积了薄薄的雪花的月台上飘浮着一层白色。牧小姐站在月台的一头,撑着伞凝视着我们。电车开走后,周围被宛如黑夜最深处的寂静包裹住了。我们仿佛来到很远的地方旅行。



“牧小姐,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池内。”我打招呼道,“我们昨晚见过面。”



“当然记得。”牧小姐抖落了伞上的雪。



我向牧小姐介绍了今西先生,他俩互相问候了一下,彼此都用一种估价的眼光打量着对方。仔细想想,要不是被我卷了进来,这两个人是绝对不会见面的。他们互相有所防备也是自然的吧。



“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见到你。”牧小姐说,“刚才我还待在外公的画室里,现在正打算回家。真是太巧了啊。”



“不,我想这不是巧合。”



“啊,是啊。也许吧。”牧小姐没有坚持,只是微笑道,“你们是来调查外公的画室的吧?”



“没错。”



“我一猜就是。”



“你知道我们要来?”今西先生吃惊地问道。



“当然,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们。”牧小姐说,“但我知道你们迟早会来的。”



我想起了牧小姐在“夜翼”酒吧说过的话——作者佐山尚一消失了,那位千夜小姐也消失了。同样的事情也许会发生在你身上。你没有考虑过吗?



“千夜小姐来过画室对吧?”



听我这么问,牧小姐点了点头。



“她在图书室里……消失了。”







我们沿着一段短楼梯走下了月台。



下了楼梯后是一条狭窄的道路,两边是接连不断的民宅和停车场。虽说是车站周边,可也没看见什么像样的店铺,只有一家卷帘门紧闭的商店门前摆着一台闪着光亮的自动贩卖机。山间的小镇十分静谧,越过低矮的民房能看见远处黑压压的山影。我们走在积了薄雪的夜路上,前往画家牧信夫的画室。



牧小姐边走边跟我们说:“千夜小姐是四天前来画室的。”



那天傍晚,有一位优雅的妇人来到了柳画廊。



她说自己名叫海野千夜,在京都市美术馆看到了《满月的女巫》这幅画。她得知画家牧信夫的遗作由柳画廊管理,所以就前来打听情况。在她和画廊主人柳先生交谈的过程中,我得知这位妇人见过牧信夫。她的父亲,永濑荣造先生好几次邀请画家牧信夫去过他们家。



“那个时候,千夜小姐好像也见到了我外公。”牧小姐说,“不过,那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今西先生,你知道这些吗?”我问道。



今西先生摇摇头。



“我不知道,从来没有听说过。”



“他们聊着聊着,话题转移到了外公去世以后的事情。柳老板就说起了那间画室。千夜小姐相当感兴趣。她思忖片刻后,问能不能现在就过去看看。事出突然,我吓了一大跳。本想说今天没时间,可柳老板答应了,我只好早早下班,带千夜小姐去了画室。我是希望能从她那里听到一些关于外公的事情。”



我们来到大路上,沿着快结起冰层的车行道走着。偶尔驶过的汽车的大灯照亮了路面上的积雪。穿过有一家便利店的大十字路口,前面就是一条窄道,两侧都是民宅。走进静谧的住宅区的深处,黑压压的山影从三面压迫过来。



“千夜小姐说了一些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你知道《热带》这本小说吗?”千夜小姐在去画室的出租车上问牧小姐,“这是一个叫佐山尚一的人写的小说。你外公没有跟你说起过吗?”



“不好意思,我没有印象……”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那是本很奇妙的小说哦。牧老师的《满月的女巫》也是受了那本小说的启发画出来的。”



听到这句话,牧小姐大吃一惊。《满月的女巫》是她在整理外公的遗物时发现的作品。创作当时的资料已经找不到了,根据这幅画描绘的题材和图书室里的遗物来看,牧小姐单纯地认为这幅画的灵感来自《一千零一夜》。



“您是怎么注意到的呢?”



“因为那幅画上画的宫殿在《热带》里出现过。”



“那我也要读一读。”



“去你外公的图书室里找找吧。”



“可是图书室里会有这本书吗?我大致找了一遍,书架上全是和《一千零一夜》相关的书。”



“是嘛,那里兴许会有。”千夜小姐微笑着说,“因为《热带》是《一千零一夜》的异本啊。”



边走边听牧小姐讲故事,我们不知不觉走入了被黑压压的群山包围的住宅区深处。从最深的夜色中浮上来的白色的积雪道路仿佛要通向世界的尽头。此时,电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划破了充斥着整个黑暗山谷的寂静。我向右边看去,睿山电车正驶过连绵的民宅尽头处的空地,铁轨另一边的杉树林被照亮了片刻。可是随着列车声远去,周围陷入了更深的黑暗和寂静中。



因为《热带》是《一千零一夜》的异本。



“千夜小姐是这么说的对吧?”我确认道。



牧小姐点点头。



“没错。”



“这是什么意思啊?”今西先生歪着脑袋,“《热带》不是佐山写的书吗?”



“我也不清楚,这是什么意思呢……”



不久后,牧小姐在左手边一座昏暗的民宅前停下了脚步。这里好像是一家废弃的咖啡店,店头摆放的广告牌上盖着蓝色的防水布。牧小姐从这里往左拐,走进了咖啡店和隔壁住宅围墙间的一条石子路。一座像是工厂的灰色平房建筑立马映入了眼帘,这是牧画家的画室。



牧小姐打开门,点亮了电灯。



“穿着鞋进来吧。”



室内的空气中还飘浮着绘画工具的气味,不过画室已经被大致整理过了。除了零散地摆放着的工作桌和画夹外,室内什么家具也没有,纸板箱和画框靠墙堆积着。我无从知晓画家在这里创作时的样子。今西先生和我用电暖炉烘着手,牧小姐则从墙边的纸板箱里拿出了手电筒。



“走吧,祖父的图书室在后面。”



画室的后面浸润在黑暗之中。牧小姐就像在抚摸怪物的身体一般,拿手电筒照着那间图书室。



涂着绿漆的窄门、装着铁格子的昏暗窗户,还有土黄色的墙壁——这房子确实就像孩子画的画一样构造简单。背后逼人的黑暗森林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可是不仅如此,我还感受到了一种宛如置身世界尽头一般,禁止我再往前走一步的不可名状的威慑力。



今西先生小声说:“这感觉真让人不舒服。”



“我们先进去看看吧。”我说,“牧小姐,麻烦你了。”



她走近房门,打开了门锁。







牧小姐按了一下开关,点亮了天花板上的电灯。



屋内的感觉和外观完全不同,看起来是间舒适的房子。地板上铺着波斯地毯,房间里有一把茶色的单人沙发和一张小圆桌,窗边摆放着一张书桌和一台古色古香的唱片机。我想起了儒勒·凡尔纳在《海底两万里》中描写的鹦鹉螺号上的图书室。



今西先生不禁啧啧称奇。



三面墙都是书架,就如牧小姐昨夜所说的那样,上面有许多《一千零一夜》的译本。此外,还有小栗虫太郎的《黑死馆杀人事件》、扬·波托茨基的《萨拉戈萨手稿》等许多书籍。如果这些书里都有关于《一千零一夜》的记载的话,那牧老师的执着确实令人惊叹。



“千夜小姐当时盯着这个书架双眼放光。”



果然不出我所料——千夜小姐心满意足地说道。



“这个图书室里的书是我父亲书房里的。牧老师大概是从我父亲那里得来的吧。”



永濑荣造先生的藏书?当然,牧小姐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这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我去海外旅行的时候,父亲把他的藏书转手给了别人,也没有对我说明其中的原委,就这么去世了……没想到我能像今天这样再次见到这些书。真是令人怀念啊。”



“听见您这么说,我祖父也会很高兴的。”



“谢谢你,牧小姐。”



牧小姐说之后她为了准备茶水,回了一趟画室。也许是因为这里地处山麓,周围都已沉浸在蓝色的暮光之中。



等牧小姐准备好茶水从画室里出来的时候,暮色已经越发浓重。从图书室的窗户里透出来的光孤零零地浮在傍晚的暮色中。牧小姐沿着石子路走近图书室时,窗内的灯忽然像呼吸一样闪烁了起来,接着那光亮如同被吹熄了的烛火一般消失了。



牧小姐吓得停住了脚步。装着铁栏杆的窗内一片漆黑。千夜小姐为什么要关灯呢?可能是停电了吧。牧小姐慌忙跑过去打开了图书室的门。可是,门却从里面被反锁了。



“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的瞬间,我闻到了海风的气味。我打了个激灵,赶紧按下了开关,电灯就亮了,没有任何故障。可是千夜小姐却不见了。”



今西先生怀疑道:“你是说她在上了锁的房间里消失了?”



“当然这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发生的。我也满心疑惑,可到处都找遍了,也没发现千夜小姐的身影。”



“可能她悄悄回去了。”



“画室的洗手池前有个窗,能看见通往图书室的石子路。如果千夜小姐从那里经过,我应该会注意到的。要是她进了后面的森林那我可能注意不到,可是她没道理会去那儿吧?况且门是从里面反锁的,钥匙也只有一把,在我手上。”



今西先生无措地看着我。“池内,你怎么看?”



令我在意的是牧小姐说的关于打开门的那瞬间的情形。那时,室内飘浮着的“海风一样的气味”是怎么回事呢?牧小姐离开图书室的这段时间里,千夜小姐是不是在这里经历了什么呢?



“这间图书室里住着魔鬼。”我喃喃自语。



今西呆呆地说:“魔鬼把千夜小姐吃了也是有可能的吧?”



“我们都不知道魔鬼究竟是什么。”牧小姐在沙发上坐下,用手支着脸颊。“结果,那天我只能就这么回去了。我找不到千夜小姐,也没有在图书室里发现任何痕迹。第二天到了画廊,我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柳老板。他也十分不解。然后,昨天晚上……”



“遇见了我对吧。”



“从池内先生你口中听到关于千夜小姐的事情时,我着实吃了一惊。而且你还跟我说了《热带》这本书的事情对吧?我还记得千夜小姐在出租车上跟我说的话。我觉得这不单单是个巧合而已。”



我们分头毫无遗漏地对图书室进行了检查。三人移开桌子和沙发,把地毯卷起来,还从书架上把书都取下来。可是哪里都没有类似暗门的东西。窗户上装了铁栏杆,所以也无法从这里钻出去。我们又来到图书室外面,用手电筒照着外墙绕房子走了一圈,可也没有任何发现。这个图书室可以说是一个完全封闭的“箱子”。



夜色已深,四周被黑暗包裹住了。



我把笔记本里记的卡片上的内容又读了一遍。最后一张卡片上写着如下内容:



市原站



再遇一千零一夜女子



最后的对话



关闭图书室的门



可喜可贺大团圆



“关闭图书室的门……”



“是指什么?”



“能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儿吗?”



我要照卡片上写的那样关上图书室的门,让自己和前几天的千夜小姐身处同样的境况之中。听了我的提议,牧小姐和今西先生不安地对视了一眼。



“我不太赞成。”今西先生说。



“是怕魔鬼出现,把我吃了吗?”我开玩笑道。



今西先生苦笑着说:“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不过……”



“千夜小姐留下了很多线索,把我引到这个图书室来。她这么做肯定是有用意的。我一定要找出她的用意。”



牧小姐和今西先生终于同意了。他们俩从图书室出去,走到了漆黑的室外。



关门之前,牧小姐问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不知道……”



“其实你知道的,对吗?”牧小姐说,“要是我也读了《热带》的话就能明白了吧?”



我想总有一天,她也会在某个地方和《热带》相遇的。今西先生也定会如此。翻开《热带》后,我不知道前方会有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在等待着他们。恐怕那是只属于他们的《热带》。



“你的《热带》是只属于你的。”



我对牧小姐说完这句话后,就关上了图书室的门。







图书室安静得就像森林深处的野营地。



天黑之后,埋藏在书架上的书看上去越发透出一股魅惑之感。书架上有好几本《一千零一夜》以及许多由此诞生的书。我坐在椅子上看着书架,觉得有几万个挤作一团的故事正回头看着我。



就着书桌上台灯的光亮,我打开了笔记本,重读了一下卡片上记载的内容,上面记录了我在京都经历的所有事情。最后那张卡片的最后一行写着“大团圆”,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内容了。



大团圆指的是剧作、电影、小说等的结束,尤指那些“一切都可喜可贺”的圆满结局。可是,这个图书室简直就像是世界的尽头。无边的静寂仿佛时间停止了一般,完全没有能带来“大团圆”的氛围。



千夜小姐来到了这里——我站起来,在图书室里转悠。我遗漏了些什么——可遗漏的是什么呢?



书架上收集了数量惊人的和《一千零一夜》有关的书籍。



仔细想想,这趟关于《热带》的冒险背后,也隐约可见《一千零一夜》的身影。佐山尚一和千夜小姐是因为《一千零一夜》的手抄本而相识。牧画家继承了永濑荣造先生的藏书,用和《一千零一夜》相关的书籍填满了这间图书室。我和牧小姐相遇的契机是那首名为《夜翼》的诗。而这首诗原本也是从《一千零一夜》中引用出来的。



因为《热带》是《一千零一夜》的异本——千夜小姐曾经这样对牧小姐说过。



那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很直接的问题:《一千零一夜》的结局是什么样的?



我走近书架,取下装在黑盒里的书。



这是岩波书店出版的马尔德吕斯版本《一千零一夜》的第十三卷。这套书于一九八三年初版,是马尔德吕斯将阿拉伯语版《一千零一夜》译成法语后,再由别人从这个法语版本翻译而来的日语版。



我把书放在书桌上翻开,扉页上写着的“大团圆”映入了我的眼帘。



那一章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莎赫札德为了从舍赫亚尔国王手中救下百姓,接连在每个夜晚都给国王讲故事,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第一千零一个夜晚。这时,莎赫札德的妹妹杜娅札德带来了姐姐在这一千零一个夜晚里和舍赫亚尔国王所生的孩子。不知何时爱上了莎赫札德的国王在那个晚上决定迎娶她做王后。被国王叫来的弟弟沙赫扎曼王被这件事所打动,于是他说想娶妹妹杜娅札德为妻。



在那场豪华辉煌的婚礼上,用来赞美新娘美貌的诗,就是牧小姐在先斗町的酒吧里朗诵的那首。



寒冬的夜晚升起了盛夏的月亮,



什么都没有你的到来美丽。



呵,姑娘!



一头乌黑的秀发垂挂脚边,



缠绕在额前的黑发散开两边,我对你说:



“你用夜翼把清晨渲染在夜幕里。”



你却答道:



“没有,我只把一轮明月包裹着黑暗。”



之后,舍赫亚尔国王召来了优秀的记录员和有名的史书编写者,命令他们把自己和莎赫札德的故事都记录下来。



下面是摘抄出来的一小节内容。



于是,他们开始工作,将这三十卷毫无遗漏地用金字书写记录了下来。他们将这惊异奇特的一系列故事称为“一千零一夜之书”。



接着他们遵从舍赫亚尔国王的命令,忠实地抄写了此书的手抄本,将其散布到领土全境的各个角落,用于教育子孙后代。



而原始版本则由宰相保管,收藏在王室的黄金书库里。



此后,舍赫亚尔国王和那位幸运的莎赫札德王后,沙赫扎曼王和那位美丽的杜娅札德王妃,以及莎赫札德所生的三个王子,直至拆散朋友者、破坏宫殿者、建造坟墓者、冷酷者、不可逃避者到来前,都一年赛过一年,一日胜似一日,昼夜更替地过着欢乐、幸福、喜悦的生活。



正如前面记录的那样,在这个世界上的奇闻轶事中包含了充满教训、不可思议、惊异、惊叹和美的名为一千零一夜的灿烂故事。



读到这一小节的时候,我察觉到一丝违和。



这一段讲的是《一千零一夜》由来的故事。据记载,用金字书写的原始版本收藏在王室的书库里,手抄本散布到了全国各地。虽然故事已经写完了,但是大团圆的生活仍在继续。莎赫札德等主角幸福地生活着,直至“不可避免者”即死神来临。



那么,收藏在王室书库里的故事是什么呢?



这样看来,简直就像《一千零一夜》里还存在着一部《一千零一夜》。内在的那部《一千零一夜》中也存在着另一部《一千零一夜》,这一部中还存在着另一部。我脑海中浮想联翩,好似窥视着无底洞一般眩晕。



这时,室内的灯突然开始闪烁。我吓得身体僵直。除了书桌上的台灯外,屋内其余的灯都灭了。



我坐在椅子上环视图书室。可除了灭灯之外,屋内没有任何变化。我的目光又回到书桌上。



台灯的灯光照在桌上的笔记本上,就像聚光灯一样。这两日里,这本笔记本始终伴随我左右。那上面记载着和《热带》有关的一切事情——学团的成员、“打捞”出来的片段、至今为止想过的假设以及一切在京都的所见所闻。



这些当中会有线索吗?



我缓慢地翻着桌上的笔记本,把至今为止记录的所有内容重新看了一遍。终于翻完了最后一页笔记,后面是什么内容都没有记的白页。那一瞬间,我有一种自己站在无人岛的海滩上,眼前是无垠大海的错觉。



“闭上眼睛,在心中描绘。”我听见了千夜小姐的说话声。



脑海中展开的是想象的世界、《热带》的世界。



在想象的世界中,我站在黎明前的沙滩上。太阳好像正在地平线下等待,大海的彼方开始微微发白。美丽的天空像天象仪的圆顶,从乳白色渐变到深蓝色,仍然是夜空的那一部分中还闪烁着星光。弯曲的沙滩上没有人影,连绵不断的波浪像奶油一样起了泡。我望向与大海相反的方向,黑压压的森林沿着沙滩边缘向前延展,风一吹,就像巨大的野兽正蠢蠢欲动。



我看见了一个被冲上沙滩的青年的身影。



他大概二十五岁,穿着沾满泥泞的T恤和裤子,身上别无一物。他的脸颊贴在冰冷的沙滩上,像个不高兴的婴儿一般皱着眉头。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从哪儿来,也不知道要到哪儿去。过了一会儿,他醒过来了,开始在沙滩上行走。《热带》的大门打开了。



“你也想试试自己创造出场景吧。”



我睁开眼睛,坐在椅子上凝视着桌上的笔记本。



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页白纸。那里是一个一眼望去尽是旷野的世界。可正因为什么都没有,才什么都有可能。如果魔法是从这里开始的……



我深呼吸一口,提笔记下了以下内容——



莫谈与你无关之事,



以免听到逆耳之言。



这时,我仿佛听见耳边传来大门打开的隆隆巨响声。



[28]语出《圣经·路加福音》11:9-10。耶稣说:“我又告诉你们,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叩门,就给你们开门。因为,凡祈求的,就得着;寻找的,就寻见;叩门的,就给他开门。”



[29]肉笔浮世绘为江户时代浮世绘的一种类型,与版画不同,肉笔画是指画师用画笔直接在绢、纸等各种材质的材料上描绘的浮世绘。



[30]哈里发(Khalif)是伊斯兰教国家对政治宗教领袖的尊称。



[31]位于滋贺县甲贺市信乐町的日本六大古窑之一信乐窑烧制的陶器。



[32]日本神话中掌管人间福德的七位神。一般指大黑天、惠比寿、毗沙门天、弁才天、福禄寿、寿老人和布袋和尚。



[33]十五到十八世纪,欧洲收藏家用于陈列自己收藏的稀奇物件和珍贵文物的屋子,是博物馆的前身。



[34]模仿佛教禅宗开祖达摩的坐禅姿势的摆饰、玩具。大多是红色造型,眼睛的部分保留空白。一般习惯是先行祈愿,在愿望达成后再画上眼睛。



[35]本书中引用自《一千零一夜》的诗歌翻译,一部分参考了曹乃云《一千零一夜诗歌全集》的译文。



[36]落语是日本的一种传统曲艺形式。三题落语是落语的一种形式,由现场观众给出适当的词语或题目,演员从中选出三个运用到即兴表演中。



[37]鸟居是类似牌坊的日本神社附属建筑,代表神域的入口,用于区分神栖息的神域和人类居住的世俗界。



[38]此处指今沈阳市。



[39]“九一八”事变后,长春更名为“新京”,成为伪满洲国“首都”。



[40]指1944年至1945年。



[41]参道,亦称主参道或表参道,指日本神社中用于行人参拜观光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