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2)
「让你对实夕送你的礼物抱持奇怪印象这点我道歉,总之,我想聊些有希望的话题。」
「充满希望的将来吗?」
这还真残酷,我因为忧郁而叹气。
我实在没办法以积极正向的态度,面对只有我能走在实夕已经失去的将来一事上。
「梓有什么想法呢?」我就这样回问。
她摇了摇头。
「现在我什么都没办法想,只能被哥哥犯下的罪玩弄著求生。」
「明明是你提议的,结果你却没点子啊。」
「又在恶毒了。所以你呢?」
「……我无法想像未来的事。」
这么回答后,梓挖苦我说:「你不也一样。」
我跟梓同样说了「什么都没办法想」这般话。
骗人的。
其实我已经决定了,我早就觉悟好了。
罪过就要给予相应惩罚。
捅死灰谷谦之后,我自己也死亡──我的未来已经决定好了。
不知道我这般想法的梓,开心地说道:
「如果有一天能一起聊聊就好了。等到哪天事情告一个段落,我们再慢慢聊吧。」
梓作梦般地说道。
届时一定会选在这张长椅上聊吧。
在绽放的雪花莲之前,我们一脸清爽地谈论关于将来的事。
我低声说了句「是啊」,「这就是世间所谓的幸福吧。」
这是我下意识之中脱口而出的话。
究竟这是谎言,还是真心话呢?自己也不得而知。
「那就说定了。」梓微笑著。「让我们一起走到幸福的场所吧。」
我被她的气势压制,只能暧昧地点头。
不知为何,我没有要抗拒的想法。
‧‧‧
从那天之后,我变成会抱持一些没有希望实现的梦想。
我与梓和灰谷谦见面,从他口中听到能令我接受的说明,并接受了他的谢罪与反省。虽然我觉得我不能原谅他,但我总有一天能克服愤怒。或者是在梓的家人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的前提下,执行报复。让灰谷谦再次于父母监督下执行更生,结束复仇的我与成功让哥哥更生的梓,这下总算能变成普通朋友。我不会死,还能和梓一起谈论将来。
但我的理性当下吶喊,这不可能。为什么我非得跟加害者的妹妹当朋友不可啊?
然而,这是绝对不会忘记的想法。一旦放松下来,就会忽地闪过脑海的非现实梦想。
只不过──我的妄想打从根本就错了。
因为我们见到灰谷谦之后,被重重地打下了地狱。
‧‧‧
从结论来说,我们成功联络上了灰谷谦。
我们利用梓的信箱持续发邮件给灰谷谦。
发出去的都是些类似『有奇怪的男人在家附近乱绕』、『他威胁说他知道富田绯色的真相』、『想直接见面讲清楚』的瞎掰内容。
而我们收到了针对这邮件的回覆。
十二月下旬,梓与灰谷谦再次见面了。
灰谷谦拒绝与母亲见面,应该是觉得愧疚吧。
兄妹暌违了一年半,约在新宿附近的KTV碰面了。
梓把自己的智慧型手机开成通话状态,我在隔壁包厢窃听他们的对话。
接著我抓准时机闯进他俩所待的包厢,主要是为了听灰谷谦说出事情真相。甚至视情况,我会拿出菜刀威胁──
原本的计画是这样。
但灰谷谦开口的瞬间,事态出现大转变。
『梓,我打算炸掉新宿车站。』
灰谷谦单方面说道。
自己打算引发爆炸恐怖行动。
就算要入狱,也不会被判处死刑。
这是能够修正少年法的恐怖行动。
渡边笃人的家人因为有可能暴露这项计画,所以必须加以杀害。
报酬保管在只有他知道的地方,等出狱之后就可以自由使用。
总有一天,利用那笔钱悠然自在地生活著的将来等著他。
『虽然会给你和妈造成困扰,但请你们忍耐,因为我们一家人可以一起生活的日子总有一天会到来。』灰谷谦这样对梓说。
这实在太扯了,荒诞无稽。
如果是灰谷谦以外的人说出这些,只会被一笑置之吧。
可是我不认为这是开玩笑,他真的打算执行爆炸恐怖行动。
现在根本不是我要直接跟他对质的时候。
‧‧‧
没错,我们什么都没有理解。
我的家人之所以被牵连,只是一项更庞大计划的一环罢了。
‧‧‧
灰谷谦离开后,梓立刻打电话报警,把灰谷谦的计画全盘告知接听电话的职员。
一开始,对方还很仔细地听梓说。
但途中声音开始出现怀疑态度,后续的应对已经混入了傻眼和觉得麻烦的感觉了。
对方没有相信梓所说的。
冷静下来想想,对方的应对也是合理。本来就已经是难以置信的内容了,而且报案的又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就算想做笔录,不仅目前不知道灰谷谦的住处,也没有其他线索,甚至不知道犯案日期,这样警察不可能采取行动。我应该要先跟踪灰谷谦,确认他现在的住处是哪里才对。结果,报案电话在没办法让对方采信的情况下结束。
对方可能以为这是恶作剧电话。
若想要警方有所动作,目前的情报太少了,无法指望。
只能靠自己的双手再次找出灰谷谦。
我们在新宿车站周围仿徨了整整一星期。没去学校上课,只是专注在东京内徘徊。灰谷谦居住在新宿附近──我们知道的情报只有这样。他有可能住在神奈川,也可能在埼玉。
任谁都能理解这是不可能的任务。
不过,我们不能停下脚步。
渺小的正义感驱策著身体。
会有人死──会出现跟我体会同样痛苦的人。
我不是因为理性,而是基于本能体悟。
他打算引发不该发生的事情。
光是想到这样的未来,就足以让我在回过神时采取了行动。
「笃人可以不用继续追查了。」年末时,梓这样告诉我。
世间都沉浸在除夕夜的气氛之中,只有我们为了搜查恐怖分子东奔西走。
正当我们俯视著在新宿车站来来往往的人群时,梓这么说道。
「什么意思?」我这么问。「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她回答。
梓微笑著,有如在庆祝什么一般。
「因为笃人的愿望都实现了,对吧?」
愿望?
在这样的状况下,有什么实现了?
「你仔细想想,因为那将是相当大规模的恐怖行动喔?哥哥会被关进监狱,我们一家人会被媒体追著跑,夺走你家人的加害者家人全都要走上悲惨的末路,甚至连你痛恨的少年法都一定会以此一案件为契机有所改变。你看,你所有的愿望都会实现喔。」
「不,我的愿望是──」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么。
我找不到正确答案,现在我的愿望是什么?
梓说得没错,我阻止恐怖行动的动机是什么?因为不想害死完全不认识的某人吗?我突然觉醒了这种英雄般的冲动吗?
不需要犯下任何罪,就能完成复仇──
我不需要失去任何事物,便能实现所有愿望──
「如果是之前的你,这是你所乐见的结果吧?你只要当作跟我相遇后发生的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就可以了。」
「……不会变成没有发生过吧。」
「我知道。」梓究竟觉得哪里好笑呢?她笑著说。「可是笃人真的没有必要跟著我一起寻找哥哥,毕竟没理由啊。如果被什么人记住了长相,你很有可能被当成我们家人的伙伴耶。」
梓迈出脚步。「那么。」她挥了挥手。「再见。」
我没办法立刻追上去。
感觉先离去的梓背影是那么的娇小。我明明很想叫住她,却只能发出沙哑的气息。梓没有回头,持续往前走。
结果,我无法追上去。
等我回过神,我回到了一如往常的地方。
我们一家人过去居住的家所在的那块地。那个被树木围绕,能够遮蔽一切光芒的庭院一隅。
太阳已经下山,在甚至可算是漆黑一片的黑暗之中,我陷入沉思。
这时,我看了一个纪录片节目。
那是我在网路搜寻「加害者家族」后,找到的影片。
那是一段述说凶残案件加害者家族的故事。犯下杀伤案件的男人有个妹妹,她在案发之后,被媒体追著跑,持续辗转更换职场与住处,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也跟一位男性坠入爱河,却因为被对方家人知道是凶恶罪犯的妹妹而反对结婚,两人于是交恶,最终分手。后来她甚至想过要自杀。
加害者的妹妹以悲痛的声音哭诉:
『加害者被关在监狱里面,受到保护。但加害者的家人却得一直在社会里持续遭到白眼。』
我突然把那位女性跟梓的脸重叠了。那就是在灰谷谦被逮捕之后,被无数记者包围的梓的模样。
这集纪录片节目的最后,加害者妹妹终究选择了自杀。片尾播放了一段感伤的音乐后,影片结束。
这就是我所期望的结局吗?
真的吗?
就像想要压碎这般疑问,无数「声音」再次回荡。
『不要原谅加害者!家人一定也都不是些好东西,统统拖出来吊死。』
一直支持著我的话语。
两种幻听持续在脑中回荡。
下定决心的时刻渐渐逼近。
我必须自己选择自身幸福,以及自己能接受的结果。
只不过,一旦确定了方针,我就能够很快做出决定。
这点是我唯一自豪的部分。
持续行动。
要连再也无法动的妹妹的份一起。
我烦恼了几天之后,向梓提出一项简单提议。
发一封内容如下的邮件给灰谷谦。
『我有很多朋友在东京,所以一定要告诉我执行爆炸的日子。如果信不过我,执行前夕再告诉我也没关系。』
梓似乎不太能接受。
「最后这两段话不必要吧?执行前夕知道了有什么用吗?应该什么都做不了吧?」
「如果跟警察商量,说不定会采取行动吧。」
「让新宿车站所有路线的电车停驶,并且驱散人群避难吗?只靠我们的证词就做到这样?」
她一副这不可能的态度。
老实说,我也有同感。
无论是世界上多么优秀的警察,我都不认为会愿意听只有十五岁的我们提供的证据。尽管可能去检查车站里面是否有可疑物品,但完全无法想像他们会驱散人群到什么程度。毕竟新宿车站里面可是能容纳上万人。
用普通的方法绝对不可能──
我脑中有一项计画,但我没有告诉梓。
梓嘀咕了一句:「不过,还是把能做的都做了比较好吧。」之后,发出了邮件。「毕竟能事先发现很重要,我会继续搜索哥哥。如果找到他,即使要揍扁他也会抓住他。」
她消失在新宿的街道。
不过,应该不可能发现吧。即使我们这样努力行动也只是徒然,灰谷谦一定会让爆炸行动成功。
他甚至没想过在那之后,自己的家人会有什么遭遇。
一月初,我约梓去扫墓。
虽然她想尽可能把时间拿去找哥哥,但因为我强力劝说,所以她答应了。就算继续这样在镇上寻找,能发现灰谷谦的希望也很薄弱。在那之前,她应该会先累倒吧。
梓因为睡眠不足加上疲劳累积,看起来消瘦了不少。她说她因为太不安而睡不好,所以我也想说找个风景优美的地方陪她散散心。
「这样好吗?」途中,她开口说。「我总觉得受害者家人不会接受加害者家人前去扫墓。」
她这么一说,我才察觉。
如果对象是灰谷谦或富田绯色,我一定不能接受吧。
扫墓当天是个大晴天,无云的晴空辽阔宽广。
我对著墓碑说明梓的身分,因为是介绍我想复仇对象的妹妹,所以沉睡在墓碑之下的家人可能会很傻眼,或者怒不可遏吧。
梓始终只是默默地双手合十,只有她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但看著她跪在地上,挺直背脊的模样,我已经不会觉得不愉快了。
我对她说:「我有件事情想告诉你。」
「什么事?」 她反问我。
我摸了摸墓碑。
家人究竟会怎么看待我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呢。
「当我失去家人,陷入悲伤谷底时,有一些『声音』支持著我。富田绯色犯下的纵火案被写成报导,有很多人在底下留言,说少年法的判决太轻了,应该要把加害者的家人也关进监狱,不要原谅被少年法保护的加害者等等。这些留言我看了很开心,因为像是替我诉说了我的心情。我觉得我是以这些『声音』为依靠,才能持续行动至今。」
仔细想想,我是被那些「声音」操控了行动也说不定。
「不过我觉得这些『声音』有著另一面。」
我继续说。
「相信『少年法的判决都很轻』这项情报的富田绯色,抱持著轻松的情绪放火了。『惩罚加害者家人』的声音把梓你们逼上绝路,强行拆散了灰谷谦与他的家人。『不要原谅加害者』这样的声音致使憎恨灰谷谦的人随著周刊杂志揭露的情报,毁了灰谷谦的生活,让他更远离了更生之路。」
当然,这些解读都是事后诸葛。
无关乎周遭的情报,富田绯色可能仍会犯罪。即使与家人同住,没有被周刊揭露,灰谷谦可能还是无法更生成功。
这只是一种可能性。
而且只要有一点点不同,实夕可能还能活著──想到这里的瞬间,我心中有些什么毁坏了。
「如果没有这些擅自散播扭曲过后的消息,毫无责任地追杀加害者的『声音』,实夕可能就不会死──这样的想法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我真正该恨的,或许其实是那些『声音』吧。」
梓出声道。「笃人,那些是针对谦和富田绯色的。」
「我知道,我没有要维护他们。」
我打断梓的声音,继续说道:
「他们是坏人的事实不会改变,憎恨他们的声音支持著我,所以才很尴尬啊!才很纠葛啊!不过,有件事情我很确定。」
我边抚著墓碑说道:
「我无法原谅这场恐怖行动。」
问题不在于这跟与我有无利害关系。
而是它有没有违反我的信念。
「灰谷谦的雇主,想利用这些『声音』修改法律,引发重大案件煽动舆论,并强行扭曲法律──这样绝对不对,我怎么可以认同害死我家人的案件,最终是这样可笑的结果!」
我说道。
「梓,我要对抗这场恐怖行动,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个。」
来扫墓是为了表明决心。
为了让我不要在途中因为胆小而逃避,我必须来到家人面前发誓。
梓似乎没能立刻理解,一直眨眼。
我们互相凝视了对方一会儿。
「欸,笃人。」后来,梓看向我的手。「你的手指在颤抖。」
我看著自己抚著墓碑的手,不禁苦笑。手很没出息地、下意识地颤抖著。指甲和花岗岩碰撞,发出声音。
我鼓起只有一点点的勇气。
「我只是有点害怕,没事的。」我笑著说道。
「你在怕什么?」
梓高声说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因为她一定会反对。
我有自觉即将采取的行动很可笑,而正在颤抖的指尖证明了这点。
然而,我仍下定了决心向前。
我告诉自己,这是最好的做法。
我想阻止那雇主的计画,想守护梓。要达成这些,灰谷谦的恐怖行动就不能出现死者。要尽可能减低死者出现的机率,就必须尽量更迅速地,且让更多人顺利避难。只是报警还不够,必须采取造成更大影响,且具有冲击力的通报方式。
看我以有如炸弹爆炸般的冲击力道,炸飞这一切吧。
把无聊的计画、不负责任的笑话全都消灭。
为此,我什么都能做。
抢夺他人的恐怖行动──即使那是无比可笑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