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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美好过头的不美好愿景(2 / 2)


『您觉得、哪件适合我呢?』



「…………」



窥探他反应的视线相当扎人,让拉撒禄反射性地沉默下来。



他重新比较起两件上衣。其中一件是附了兜帽的披肩,胭脂色的布料上染上了白鸟的图样,由于能罩住全身,虽然看起来略薄,但似乎相当保暖。



另一件则是最近流行的骑马外衣款式。由于是以男用的骑马衣作为改良的设计,这件骑马外衣的长度仅到腰部,给人活泼的印象。



到此为止的部分他都还明白。



反过来说,他知道的也就仅此而已。对于形状的差异、历史上的沿革或是社会阶级的穿搭状况等部分,拉撒禄姑且还是具备著相关知识,也能在亲眼看到后做出分辨,但他能掌握的也就只有这样。若是要延续这个话题,藉以评价服装与人的适合度,那就超出拉撒禄的理解能力了。如果要他道出真心话的话,那就会浓缩成「无所谓」三个字了。



不过拉撒禄还是具备著一定程度的想像力,知道说出这些话肯定会招惹对方生气。



「…………呃──啊──好,就两件都买吧。」



莉拉抿住唇角,在刚刚书写的句子下方又加了一段话。



『只要一件、就可以了。』



「…………啊──」



上次买衣服的时候,由于畏畏缩缩的莉拉一直无法下定决心,拉撒禄索性使出两套都买的强硬手段。然而,这回莉拉想问的是哪一件比较适合自己,若是采取同样的手段,恐怕只会适得其反。



话虽如此,但他真的无法分出好坏。他曾听说过,女性在这种情境之中往往已经选好了其中一边,要的只是男方推她一把,但若是选成另一边,就会反过来激怒对方。要是刻意选错的话,说不定就能看到莉拉勃然大怒的珍贵光景啊──拉撒禄怀著有些逃避现实的念头这么想著。



最后,拉撒禄在彻底烦恼了一番后──



「…………选这件披肩吧。」



「…………?」



由于莉拉侧起头,拉撒禄便短短地补上一句理由。



「骑马外衣会让我想到某个让人火大的女人。」



拉撒禄的脑海里浮现出今天大概也在帝都的赌场耍弄扑克牌的女子,并这么说道。那是一名会将男用的骑马衣当作外套穿上的奇妙女子。要是莉拉换上了骑马外衣,那每次看到她就会联想到那名女子,恐怕会带来不小的压力。



这下总该满意了吧──拉撒禄望向莉拉,却错愕地瞪大双眼。



「……………………」



因为莉拉微微鼓起双颊,露出了露骨的不悦神色。



「你、你怎么啦?」



「……………………」



即使他出声提问,莉拉也没有写下回覆,就只是将手边的骑马外衣折好,放回木箱上头而已。在抬起脸庞时,她虽然已经恢复成平时的表情,但拉撒禄还是隐约察觉到她内心的不悦。



她捧著似乎决定要买下的披肩,和往常一样站在拉撒禄的身旁──但她的举止似乎隐隐带刺,这会是拉撒禄的错觉吗?他不懂自己的回答有哪里不妥,靠墙而立的他满是困惑。



由于气氛险恶,在沉默了一阵子之后,在看到对著自己展示的木板时,拉撒禄不禁吓了一大跳。也不晓得是气消了,还是将怒气藏好了,总之看到莉拉一如往常的模样,让拉撒禄松了口气。



不对,莉拉的脸上带了点紧张的神色。



『能和您、聊聊吗?』



「只能聊到她们买完衣服而已喔。」



莉拉抬头看了一下,很快将视线挪回木板上头。她握著木炭在木板上提笔的声响,比起平时还要快上许多。从下笔的速度来看,她烦恼的并非该如何书写成句,而是对内容感到恐惧。



『奴隶、我、接下来、的、话题。』



看到这段句子,拉撒禄眨了眨眼,无言地要她写下去。由于两人并肩而立,拉撒禄能将她书写在木板上的文字看得很清楚。



『如果、我、不再是、奴隶。』



这时,她手中的木炭忽然停了一下。



莉拉的目光挪到了拉撒禄的脸上,其中包含了期待、不安、恐惧以及信任。蕴含著这些情绪的,究竟是莉拉的眼眸,还是映照在其上的拉撒禄双眼呢?在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之前,莉拉已经垂下眸子,写下了短短的一句话。



『之后也、待在家里。』



之后也待在家里──拉撒禄缓缓地吞下这段话语,从扼要的文字之中感受出背后的意义。



现在的莉拉是一名奴隶,而只要她期望的话,随时都能摆脱奴隶的身分。也因此,只要她期望的话,就没有继续待在拉撒禄家里的理由。



拉撒禄试著想像了一下。



那是莉拉摆脱奴隶身分之后,与她一起待在帝都的生活──自己想必会和现在一样,过著靠赌博糊口的颓废生活,肯定会变得更为活泼、更有主张的莉拉会不时为自己的生活态度感到傻眼或好笑,而他会经常拜访帝都的好友们,也会在爱蒂丝偶尔来访时抱怨几句,偶尔会和芙兰雪在赌场里上演你来我往的厮杀戏码,即使如此,那肯定会是比迄今的人生更为热闹、更为精彩的日子吧。



那就如一场美梦,既温柔又美好。



正因如此,拉撒禄明确地做出了回答:



「不行。」



从莉拉僵住身子的反应来看,她似乎隐约预期会收到这样的答案了。



「…………呃。」



即使如此,她仍是用力咬住了嘴唇,写下了言简意赅的疑问。虽然看不到站在身旁的莉拉脸庞,但泫然欲泣的气息却浓浓地传了过来。



『为什么?』



「要说原因的话,我之所以把你留在家里,就只是因为你是个奴隶啊。」



没有依靠对象的她,若是弃置在帝都里头的话,说不定连明天的太阳都见不著,而且拉撒禄也没有人可以托付。所以拉撒禄才会雇她为女仆。



『就只是、这样吗?就只有、这个理由?』



莉拉的身体虽然微微发颤,但拉撒禄仍是打算回答「没错」。



然而舌头像是麻痹了一般,没办法好好发出这两个字的发音。



他将手插入口袋,紧紧握住了随身携带的硬币。他闭上双眼,在嘴里翻搅话语,寻找著能正常发音的文句。



「就算……不只有这个理由,就算有别的理由,也和你有任何的瓜葛吗?」



「…………呃!」



这句话明确地伤害了莉拉。拉撒禄的话语砸在拳头所能伤及的部位的更深处,而他也感受到莉拉用力抬头的气息。若是睁开眼睛的话,也许就能看到她眼角带泪的模样吧。



他沉默了呼吸一次的时间。同时,他发现自己过于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全身上下也处于僵硬的状态。在拉撒禄还是个街童的时期,每当受人殴打时,他总是会下意识地做出这番行动。



在莉拉下笔之前,拉撒禄先一步开口了:



「我再过没多久就要死了。」



「…………呃。」



他感觉到莉拉的肩膀惊颤了一下。虽说这句话省略了相当多的内情,但莉拉仍是迅速摇了摇头,将手伸向拉撒禄的袖子。



他不禁重重地露出苦笑。



「我不是患了疾病或是受了暗伤啦。是说,要是连某人的死亡都不能当作玩笑说出口,那就代表已经病入膏肓啦。」



拉撒禄再过没多久就会死──这并不是「人终有一死」一类的警句,而是更为直接且现实的形容法。



「你好像老是会忘记这件事,所以我才会用这种恶劣的玩笑提醒你。就普世角度来说,我是个既不正经又没价值的社会底层,每次的工作都有死亡的可能性,甚至可以说每一次走进赌场,就是和死亡为伍。」



只要拉撒禄还打算当一名赌博师,这样的事实就不会有所改变。



「就算发生的机率再低,只要一次次地触发,终究有成真的一日。你懂吗?我总有一天会在赌博的过程中丧命,而那恐怕不会是多久之后的事。就算明知如此,我也不打算中断赌博师的人生。届时你若是待在我的身边,那我的死亡也就等同于你的死亡。」



「…………」



睁开眼睛的他,首先看到的是莉拉将木板掐得过紧而泛白的手指。



「也是啦,现在的生活水准确实不差,薪水也算优渥,生活也没什么压力。不过,你觉得这种优渥的生活有重要到将性命一并赔上吗?」



「…………」



莉拉像是要写些什么──但又停手。她转而以手帕轻轻擦过手指,对著拉撒禄伸出了手。



她的手掌碰上了拉撒禄的手。



比起拉撒禄温暖些许的纤细手指缠了上来。拉撒禄虽然没有将之甩开,却也没有出手回握。



「…………!」



她企图把某些讯息传达给拉撒禄,但拉撒禄却不领情。



「说什么都不行。」



他轻轻舔了一下嘴唇。



「说什么都不行。我知道你认为我是恩人,虽然对我来说这只是表错情,但你应该一直在感谢我吧。然而,这份谢意值得你付出一辈子的人生吗?当一个被赌博师颐指气使的奴隶,就是你梦寐以求的未来吗?」



「…………」



「你应该在这边的生活吃了不少苦吧?而只要你能回到故乡的话,就能解决掉绝大部分的苦头了吧?就算没办法回到家乡,只要能回到原本的文化圈也能过上舒适的生活吧。虽然归乡之路相当艰辛,但若是待在我这里,就会连这条路都断在你手里啊。」



「…………」



「如果想让你留下的话,我也可以列举出好几个理由,但这些理由和你有关吗?那会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事吗?你应该多为自己著想才对,为迄今的人生著想,也为将来的人生著想。比起我这个出于偶然才捡到你的人来说,你更该──」



莉拉的手指用力使劲,让拉撒禄打住了话语。那既像是想紧抓著他不放,也像是打算用指甲掐他。拉撒禄原本想思考哪一个才是真正原因,但随即摇了摇头。无论答案为何,都与他毫无瓜葛。



莉拉已不再看向自己。不过,她像是不知该看哪里似的,正一个劲儿地注视著自己的手指。



僵硬而黑暗的沉默降临,让拉撒禄不知该怎么开口。虽说这样的停滞是必要的过程,但既然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就还是该由自己开口吧。



然而,在拉撒禄找出下一个该发出的音节前,与场子格格不入的快活声响便飞了过来。



「当一个奴隶,真的是那么不堪的事吗?」



拉撒禄反射性地抬头望去,只见在二楼换好衣服的朱莉安娜,正与协助她更衣的菲莉一起走下阶梯。



虽说朱莉安娜原本就是个欠缺人味的少女,但在换上礼服后,更是进一步加深了这样的印象。这是一款庶民风格的礼服,大量的折痕集中于后腰,大幅拉高了裙襬的高度,露出了小腿的双脚明明就是活泼的象徵,但朱莉安娜依然散发著宛如人偶一般的气质。会给人这样的观感,应该不只是因为她依旧垂放下来的长发所造成的吧。



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的?在菲莉的搀扶下走下阶梯的朱莉安娜,像是在炫耀身上的礼服似的转了一圈,接著就近找了个木箱坐了下来。



拉撒禄向菲莉投以视线,只见她以习以为常的态度耸了耸肩。



「所以呢,朱莉安娜,你刚刚说什么?是说当一个奴隶是否不堪对吧?」



「嗯,是呀,大哥。感觉大哥是想让莉拉小姐能够自立,但当一个奴隶真的有那么不好吗?」



你又知道了──拉撒禄原本想反唇相讥,但随即矫正了自己的思维。



就表面上来说,这个国家不存在所谓的奴隶制度。而朱莉安娜虽然是威布斯塔的女儿,却没受过正当的教育,而且还被当作死不足惜的道具使用。



若是换个定义来说,她也可以说是包含在奴隶这个命题之中。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疑问?」



「因为人家很幸福呀。」



朱莉安娜将极为明瞭的回答脱口说出。



「…………幸福?在不能离开住处,连双亲姓名都不晓得的环境下长大,甚至还在亲人的指示下被打得遍体鳞伤,这就是你的幸福吗?」



「人家是不能离开住处,也没听过父亲大人说过自己的名字,还被父亲大人弄得一身伤没错。可是,这能当作人家不觉得幸福的理由吗?」



以普世价值来说,那并不能称作是幸福的环境──他原本想这么开口,却又收了回去。要是拿普世价值作为反驳的立场,那拉撒禄对目前感到满意的生活环境,对于普世价值来说也难以称得上是幸福的生活。



「…………」



莉拉之所以显得慌慌张张,想必是因为拉撒禄和朱莉安娜原本是拿刀刺人和险些受刺的立场吧。



不过,拉撒禄反而对这样的状况感到有趣。虽然朱莉安娜的内在过于空洞而难以掌控,但拉撒禄首次有了接触到她内在核心的感觉。她的意见肯定有一听的价值。



「那你的幸福是用什么来决定的?」



「那还用说。是爱呀,是爱。」



她过去肯定也说过同样的词汇。回想起当时的状况,拉撒禄稍稍皱起了眉头。缺乏冷静的个人回忆实在不会带来什么好滋味。



朱莉安娜拢起了宛如斗蓬般罩住身子的长发,用力搓揉了起来。她像是回忆著某人抚摸自己的动作似的,以双手在头发的表面上来回挪动。



「重要的东西当然是由自己来决定呀。就算当的是别人的道具,也没什么关系呀。就算当的是奴隶,也没什么关系呀。」



「…………!」



听到朱莉安娜赞同维持现状的话语,莉拉惊讶地抬起了脸。不过,她打算说出口的话语却没能立刻化为文字,她当然也不可能用喉咙出声,最后只能无声地动了动唇瓣。



在这段期间依旧嘻嘻而笑的朱莉安娜又说了下去:



「就算被当成道具使用也好,被当成奴隶使唤也罢,只要其中有爱,就应该为此满足呀。若是连爱情都得舍弃,那就算独立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莉拉以木炭在木板上写字,也许是太过焦急的关系,木炭被撞出好几个缺角,化为黑煤掉落下来。



『这样、会被杀、的喔。』



「只要活著,总有一天会死。这连人家都知道喔。」



朱莉安娜抓著头发,做出了勒住脖子的动作后,将手一把放开。



「不管是不是奴隶都一样。所以所谓的活著,就是为死亡做好准备呢。」



「『思考哲学就是为死亡做好准备』是吧,这是西塞罗的名言啊。」



「喔喔──?这样呀?不过,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父亲大人把人家当作道具使用,把人家当成道具杀害,人家觉得这很好呀。只要其中包含了爱、只要能爱与被爱、只要对人家有意义就行了。人家觉得就算勉强自己独立,想必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死法呢。」



『奴隶、死、被杀、喔。』



「嗯。人家觉得那一定是最好的下场喔。比起当一个孤独的个人死去,以被爱的奴隶身分丧命更好呢。这就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呢。」



「…………」



「莉拉小姐一定也懂吧?因为人家和莉拉小姐很相像呀。」



对于这句提问,莉拉没有给予回应。她用力抿紧了唇,缓缓垂下头。



说到底,这应该就是价值观的差异吧。



若是撇开世俗观感或是道德伦理,那朱莉安娜的思想确实是一以贯之且毫无瑕疵。极为单纯的「爱」这个字支撑著她对幸福的观感,确立出属于她个人的说服力。



也许是被这样的想法打动了心灵吧,莉拉抬起脸时,首先看向的就是拉撒禄。她看起来就像是希望能透过拉撒禄之口否定朱莉安娜的想法。



然而拉撒禄却耸了耸肩。



「这个嘛,要是愿意以正面心态接受身为奴隶的立场,那这样的想法确实没错。」



「…………呃。」



「你看吧。大哥,谢谢你!」



舍弃其他的一切可能性,只紧紧抓住其中的一个。虽说时机因人而异,但只要生而为人,也许都会碰到这样的瞬间吧。



对拉撒禄来说,是养父对自己伸手的瞬间,对朱莉安娜来说,那肯定是诞生的瞬间。为此,若是能为莉拉留下继续当奴隶这最后一项可能性,并排除其他的一切,那拉撒禄就说不出否定这个契机的话语。



『奴隶、是不好的。』



「那是对谁来说不好呢?人家觉得不想当奴隶的人,只要起身反抗就好了。但若是感到幸福的话,就算不反抗也没关系喔。若是厌恶幸福的现状,不惜让自己陷入不幸也要摆脱奴隶的身分,那能获得的又是什么东西呢?」



莉拉以木炭轻触木板的表面,看起来像是在寻找著反驳的话语,但很快又将之挪开。



如果莉拉不愿再当奴隶,那拉撒禄应该至少会协助她寻找下一个就职处吧。然而,这并不代表莉拉能就此回到自己的故乡。旅行伴随著大量的花费和多如山高的风险,势必得做好半途受挫或是命丧中途的觉悟。



就算死了这条心,也只能说是无可奈何吧。至于在怀抱著返乡梦脱离了奴隶的身分后,实行上究竟会遇上多大的困难,只要看看那些待在帝都的无数奴隶,他们自然会在沉默之中给予答案。



不过,这也不是要立刻做出结论的事。不需要把自己逼得太紧──拉撒禄虽然想这么劝莉拉,但莉拉却先一步有了动作。



「…………」



她在木板上写下了短短的一句话,接著在将木板递给朱莉安娜后,便抱起了自己要买的披肩,发出了「啪哒啪哒」的脚步声跑离现场。



看到她像个吵架吵输后落荒而逃的孩子,拉撒禄忍不住眨了眨眼,接著将视线投向菲莉。虽说还在店铺里头,但放任无法言语的莉拉独处终究还是不太好。菲莉似乎也明白这层意图,很快就追在莉拉的身后。



「惹她生气了。」



朱莉安娜低声咕哝道。在以困惑的口吻这么说完后,她将视线落在手中的木板上头。拉撒禄也凑了过去,读起写在上头的那句话。



『就算是这样。』



就只有这几个字而已。这句话没有后半段,看起来就只是想把残留在心底的话语抒发出来。虽然看起来模棱两可,却是难以抹去的文字。



朱莉安娜凝视著木炭的黑线,开口说道:



「她说『就算是这样』耶。欸,大哥,莉拉小姐为什么要写下这句话呀?」



朱莉安娜的口吻之所以会带著些许困惑,想必是因为她对自己的际遇从未产生过丝毫疑问的关系吧。对于甘愿成为他人所有物的朱莉安娜来说,她无法理解莉拉会回以「就算是这样」的理由。



拉撒禄原本想点出这部分,但忽然察觉朱莉安娜的额头在流血。看来是在说话的过程中弄破了额头上的疮疤。拉撒禄从口袋取出手帕,准备为她擦拭──



「…………嗯?」



──随即看到了手帕上有个陌生的图样。拉撒禄并没有每天亲手将手帕放入口袋的习惯,换句话说,这些由女仆细心为他准备好的手帕,对他来说基本上都是「陌生的手帕」,但就算扣掉这部分,这条手帕也显得格外特别。



手帕的表面被缝得满满的红线拼出了几何图样。鲜艳美丽的图案就算用手触摸,也几乎感受不到凹凸感,显然是出自高超的刺绣工法──但这肯定不是拉撒禄的家里会有的东西。他不记得自己买过如此精致的手帕。



既然如此,那这条手帕肯定是由某人加工过的,而那个「某人」想必也只有一个人选。这是什么图样啊──在思考过后,拉撒禄露出了苦笑。



他用手帕擦去朱莉安娜额头上的血。说出口的回答已与方才所想的不同。



「天晓得,我也不懂。别问我,去问莉拉吧。」



「明明是大哥的奴隶,却连大哥都搞不懂吗?」



换作是刚来到拉撒禄家里的莉拉,拉撒禄肯定能理解她一举一动所代表的意义吧。毕竟当时的她真的就是个被当作道具看待的人类。



但现在已经不同了。



莉拉成了会独立思考的独立个体,她行动和思想的理由幅度之广,已经超出了拉撒禄所知的范畴。在他看来,这手中的小小布块,就像是莉拉宣誓独立的旗帜,这难道是他的错觉吗?



而这并没有为拉撒禄带来不快的感觉。



「所谓的人心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拉撒禄这么说完,朱莉安娜便歪起了头。



看来莉拉似乎辗转难眠。



拉撒禄在躺上床好一会儿后才察觉到这件事。一如往常,两人之中是先由拉撒禄躺上床,待他开始打盹后,莉拉才静静地钻入被窝。但和平常不同的是,拉撒禄和莉拉之间持续出现了一段空隙。



在睡眠的过程中寻找暖和的东西,似乎是莉拉在无意识之中采取的行动。今天在拉撒禄钻入被窝后,他的背部一直没有感受到少女的体温,这也代表了在躺上床过了三十分钟后,少女依然在黑暗之中无法成眠。



他愣愣地思考起其中的差异。看来一边是代表有意识地拉开距离,另一边则是会下意识地依附他人的寂寞心态。



烙印在莉拉心底的恐惧,想必还是没有彻底地获得痊愈吧。就算是能妙手回春的名医,也无法在一天之内治好骨折,而就算做了再多祈祷,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内上达天听。



如果说──他开始自虐地思考起来。就算与拉撒禄在一起的生活能缓和她的心伤,那也会是很久以后的事了。然而,这确实也是只能透过与他人交流才能治愈的伤口。



所以莉拉不会在拉撒禄还醒著的时候钻入被窝,也不会在自己睡著之前碰触拉撒禄。但一旦坠入梦乡,她的身体就会贴上拉撒禄。



想到这里,拉撒禄中断了自己的思绪。在不是为了工作的状况下去解析他人的内心,实在不能说是健康的兴趣。况且,莉拉所烦恼的事情肯定和他刚才所想的内容无关。



(不过,需要去思考的事情确实是不少啊……)



有些事情不该在光天化日之下思考,有些话题也不适合在人群和喧嚣之中思考。像是未来的规画、企图舍弃的东西,以及伴随而来的苦涩,肯定都是属于这类范畴之中。



既然如此,拉撒禄该做的事情就很明显了。



「…………嘿咻。」



他轻声呢喃著,坐起了身子──感觉就像是从浅眠之中蓦然惊醒,打算找水喝似的。拉撒禄以一副不在乎身旁装睡的莉拉的态度站起身子,脸上闪过一丝笑容。



(再怎么说,这装睡的演技也太烂了吧。)



莉拉似乎过于在意闭紧双眼和僵住身子的姿势,因此,她的眉头皱得像个在思考终极难题的哲学家似的,她似乎还停止了呼吸,所以肩膀和胸部一带也没有任何起伏。



要是继续待在房间里,她搞不好会窒息而死。拉撒禄这么想著,又眺望了莉拉的模样好一阵子。直到莉拉的肩膀开始不住颤抖的时候,拉撒禄才离开了房间。



关上房门后,他姑且沿著阶梯往下走。



「好啦,这下该怎么办呢?」



在这深夜时分还有营业的店家,大概也就只有赌场了吧。由于口袋里还有些零钱,他打算拿这些钱当赌本玩玩,但身上穿的却仍是睡衣。



「没办法,看来只得真的去找点水喝…………哦?」



来到一楼后,拉撒禄眨了眨眼睛。他在理当一片寂静的空间之中感受到了人的气息。



他来到了兼作聊天室和食堂的一楼饭厅。在这个摆放了好几张桌椅的空间里,有人正坐在桌旁。之所以一时之间认不出那道凝视著暖炉火光的背影,是因为那人放下了平时扎起的长发。



「啊,拉撒禄大人。」



察觉到走入饭厅的拉撒禄后,菲莉维持坐在椅子上的姿势回过头来。



她的嘴边挂著莫名的笑意,脸颊正因暖炉火光以外的理由泛红。她身旁的桌面上放著空了一半的瓶子,以及注了半满的玻璃杯。



看来她似乎是正在独自小酌。拉撒禄在想了一下后,轻佻地举起了手。



「嗨,要是不好好睡觉的话,会有很多地方长不大喔。」



「对男人来说,女人应该常保稚嫩才是好事吧?」



「…………你的回答比较符合我的喜好啊。」



「呃,您这番话有衔接到刚才的回应吗?」



拉撒禄像是要她别在意似的耸耸肩。他感觉到有一丝丝的不对劲──总觉得有某种理由让他不太自在,同时找了张菲莉身旁的椅子坐了下来。



「虽然只是便宜货,不过拉撒禄大人要来一杯吗?」



说著,菲莉已经站起身子,自顾自地走向橱柜,取出了一只玻璃杯。她随意以衣襬擦去杯子的污垢,注入了反射著黑色光泽的司陶特啤酒。



菲莉轻巧地举起杯子说道:



「呃,要为什么乾杯呢?」



「为我们不变的爱。」



「那就这么办吧。」



铿──两人轻轻碰杯。真是嘲弄起来毫无成就感的女人──拉撒禄叹了口气,喝起了司陶特啤酒。



独特的焦糖窜过鼻腔,苦味在舌尖上扩散。以前的他讨厌这酒的苦味,但现在已经变得十分喜欢了。这算得上是自己成长了吗?若是如此,成长的本质就是习惯原本讨厌的东西吗?──他的脑海里浮现了些许无意义的想法。



「那么拉撒禄大人,您在这么晚的时间还穿著睡衣下楼,是发生什么事了呢?」



「任谁都有无法入眠的夜晚吧?」



拉撒禄话中有话地表示自己睡不著觉。



然而,菲莉像是看穿了他的谎言似的抬起眉毛。



「原来如此,莉拉小姐似乎有许多事情需要烦恼呢。」



「…………哎,差不多就是这回事啦。」



「拉撒禄大人,您掩饰事情的功夫并没有您所认为的那么高超喔。就连我都多少看得出来呢。」



虽说他没像在赌场那般绷紧神经,但像这样被一眼看穿,还是会让人顿失自信。



他在想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我』?」



说著,他总算察觉了挥之不去的异样感的真面目。



他看向坐在身旁的菲莉。她的脸色相当柔和,这不只是归功于酒精的放松功效,就连原本堆砌了那张冷漠面孔的──类似干劲的情绪也一并不见踪影。虽说她并没有露出多么诡异奇特的表情,但呈现的氛围确实和平时大不相同。



该怎么说呢,现在的菲莉看起来就像是个自然、普通且随处可见的女性。



这就像是坐在身旁的熟人忽然变成了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一般。感受到几分困惑的拉撒禄开口问道:



「你平时的个性上哪儿去了?」



菲莉先是不置可否地侧起头,接著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轻声笑了出来。她的笑法也不像平时那样处处带刺,而是与年纪相符的快活笑声。



「若您要说『平时』的话,这就是平时的我哟。」



拉撒禄看不出她像在说谎的表情变化,也找不出说谎的理由。



这么说来,她平时的言行举止真的只是演技,眼前的模样才更贴近菲莉原本的个性。



「原来你是会戴上假面具的个性啊,真是让我有点意外。」



「毕竟我姑且也算是一名女性呀。」



「不过,你为什么要扮成那种疯疯癫癫的个性啊?」



菲莉的视线有些模棱两可地挪向天花板──也可能是在注视上头的客房。她犹豫了几秒钟,似乎是不知该不该说出理由,但最后仍开了口:



「那是为了大小姐而扮演的。不对,应该说是为年幼的大小姐吧?」



「那丫头现在也还是个小鬼吧。」



「是这样说没错,但我是指比现在更年幼许多的时期喔。那是老爷和夫人还在宅邸,大小姐还只有这么点大的时候。」



说著,菲莉将手掌作势挥了挥。



「那时候,不管是宅邸里的女仆还是出入的宾客,都远比拉撒禄大人莅临时还要多上许多呢。每天每天都得和繁多的宾客会面,女仆的人员也常有更替,对于年幼的大小姐来说,最伤脑筋的问题就是──」



「记不住人吗?」



「就是呀。以前的大小姐完全没办法把人的长相和姓名对上呢。」



看到现在的爱蒂丝,拉撒禄就难以想像她记不住他人长相和姓名的模样。但换作是爱蒂丝,应该也无法想像拉撒禄险些在暗巷饿死的孤儿时期吧。



菲莉以豪迈的动作将司陶特啤酒一饮而尽。



「因此,当时的我──啊,我们家是佣人家族,所以我从小就会出入宅邸。总之,当时的我就想到,我该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名字变得好记,并和大小姐站在同一阵线。」



以名字作为第一人称、对其他人都明确地加上敬称、装出疯癫的个性在旁辅助──原来如此,经过说明后,她伪装个性的理由和目的也跟著明朗了。



「不过,在大小姐满十岁的时候,我就停止这样的行为了。因为随著大小姐变得懂事,我也变得不需要在旁辅助了。」



「不过,你最近似乎又变回──呃,那个有趣的个性了啊。」



回应他的是极为阴暗的话声。



「…………因为大小姐当上了代理当家。」



「…………这样啊。」



无主地的土地,以及那片土地的主人身分──因婚事和权利而引发的风波,害得爱蒂丝•唐宁的双亲丧命,她也不得不背负起与年纪明显不符的重责大任。



「在葬礼结束后,大小姐一直都没有哭呢。于是呢,看到她那幅模样的我随即想到,要是没人把她当成孩子看待的话,她恐怕就会打从心底觉得自己是当家了。」



菲莉想必是基于这样的理由,才会摆出对待年幼时的爱蒂丝的态度吧。



宛如默祷般的静谧沉默,弥漫了饭厅数秒的期间。菲莉像是不想被这沉重的气氛束缚般,发出了碰撞声拿起酒瓶倒酒,再次一口喝乾。「啊哈──」菲莉稍稍露出了笑容。就拉撒禄看来,这与平时的她显得格格不入──更像是贴近她真实个性的笑法。



「哎──不过这也要告一段落啦!不仅那个混帐鹰钩鼻──抱歉,那个混帐『没』鹰钩鼻的企图以失败告终,大小姐的负担也没以前那么沉重了,我再也没必要以菲莉作为自称了呢!」



蓦地,菲莉的笑意减淡了几分,填补上来的是寂寥的情绪。



她再次倒了一杯司陶特啤酒,凝视起那漆黑的湖面。她就这么趴到了桌上,缓缓地吐出气息。



「啊──换句话说,今天不是为我们的爱乾杯呢。真遗憾,这是为大小姐的独立所做的乾杯呢。」



菲莉轻巧地对拉撒禄举起玻璃杯。



拉撒禄原本想揣度她的内心,随即摇了摇头。她与孩提时代的诀别,就只该发生在她的内心才是。拉撒禄转而拿起自己的玻璃杯,用力敲上了她手中的杯子。



「那就乾杯吧。」



「好的。」



铿──一道混浊的闷响传遍饭厅,随即消失无踪。菲莉灵巧地以趴伏的姿势喝乾了酒。拉撒禄估算了一下菲莉从他抵达之前喝到现在的酒量,看来明天还是别期待她能好好工作了。



他看著被长发包覆、看起来极为怪异的菲莉剪影,说道:



「不过你也真辛苦啊。虽说出发点是为了服侍的主子,但要像个硬币般切换著完全不同的两种面孔。」



「也没那么辛苦啦。况且,虽然像我这样判若两人的例子并不多,但任何人多少都是有些改变的。」



「是这样吗?」



「就连拉撒禄大人的眼睛,也不是打从出生就混浊得像是腐烂掉一样不是吗?」



「原来毒舌是你的本性喔……」



嗯呵呵呵──菲莉发出了混浊的声音。



「无论要称作成长也好,要说是变老也罢,只要活在这世上,想维持一成不变就是很困难的事哟。应该说,既然围绕著我们的世界会不断改变,那就算想维持原本的自己,也还是会逐渐有所改变的,不是吗?」



拉撒禄缓缓地舔了一下苦涩的酒。



「…………」



「哎呀,您怎么了?」



「没事,只是在奇怪的地方被你的发言伤到了。」



拉撒禄在继承养父留下的诸多教诲后,就一直严守至今。这些教诲有时会受到欢迎,有时会受到指责,一路走来也受过了各种评价。一回想起这段历程,终究还是会带来几许痛楚,同时也需要花费心力从这股疼痛之中抽离自己。



看到拉撒禄夸张地按著自己胸口的动作,菲莉轻轻吐出了舌头。



「啊哈哈哈。毕竟拉撒禄大人是不变的那一侧的永久居民呢。要是勾起您不好的回忆,还请让我致歉。」



看到她的表情,拉撒禄蓦地心动了一下。



说起来,这应该要归咎于落差太大的关系吧。拉撒禄已经很习惯菲莉那些疯疯癫癫的举动了,为此,一旦菲莉显露出正常的态度,他就变得格外难以自持。在理解这点后,拉撒禄随即说服了自己,并努力维持著冷漠的表情。



「啊,不过,这也给拉撒禄大人添了不少麻烦呢。」



说著,菲莉抬起了头。那垂著眉角、充满歉意的表情对拉撒禄来说相当陌生,让他眨了一下眼睛。



「哪里麻烦了?」



「我之所以装出那样的个性,终究只是基于我和大小姐的私事。虽说我还是有所留意,但仍是对拉撒禄大人多有失礼之举。」



「我又没挂在心上。说到举止失礼的部分,我也是不遑多让啊。」



「谢谢您。由于已经没事了,而且要扮哪一面都没关系,所以我今后就会展露正常的个性了。您若大人不计小人过,那便是我的荣幸。」



拉撒禄打量著这么开口的菲莉。



由于她平时的态度总是充斥著胡闹的味道,因此拉撒禄鲜少对菲莉认真,但这么静下心端详后,便能看出她有著相当端正的容貌。



而且他们在聊天时相当合拍。应该说,在他身边的就只有身为奴隶且不能出声的莉拉,以及基本上还是个孩子且不谙世事的爱蒂丝而已。虽然和她们的对话并没有让拉撒禄感到不满,但拉撒禄原本就是个轻浮且爱开玩笑的男子。在他随口胡诌的时候,能有个不将之当真并回以随性回应的对象,相处起来也会愉快许多。



除此之外,拉撒禄并不认为自己的自制力有好到哪里去。毋宁说,只要不至于触犯养父留下的教诲,那他就毫无节制可言,是会沉浸在稍纵即逝的快乐之中的个性。



「…………不,既然扮哪一面都没关系的话,就维持原本的那个样子吧。」



「咦,是这样吗?虽然由我自己开口有点奇怪,但那样的态度不会太过分吗?」



拉撒禄皱起眉头,不知该不该坦白真正的理由。他最后之所以选择据实以告,纯粹是因为让微醺的脑袋去想谎话很麻烦的关系。



「因为我不怎么相信自己啊,而且还对美色毫无抵抗力。在这般种种风波缠身的状况下,我实在不想因为对别人家的女仆出手而节外生枝啊。」



有好几秒钟的时间,菲莉整个人僵住了。她的脸颊薄薄地染上一层红晕。



「…………嗯呵呵。」



下一刻,菲莉所展露出来的表情可说是神乎其技。她在脸上贴上了宛如面具般的冷漠表情,同时只以声音带出笑意。



「嗯呵呵呵。嗯呵呵呵呵。哦,失礼了。的确能明白欲火如野兽般猛烈的拉撒禄大人的心情。不过,您若是希望『菲莉』今后依然要伪装自己的个性,您是否该展露更多一些的诚意呢?」



「是是是。我可爱俏丽的菲莉大人,为了避免您在轻忽大意之中受小人侵犯,是否能请您再维持这样的个性一阵子呢?」



「虽然诚意有些不够,哎呀,真拿您没办法。毕竟菲莉是个能干的女仆嘛。」



身为女仆的能力姑且不论──拉撒禄叹了口气。



光是菲莉方才符合年纪的表情已经变得遍寻不著这一点,其态度的转变之俐落就让拉撒禄感到羡慕。



『主人、风波、如何、了?』



莉拉将写有这行字的木板呈给拉撒禄看,是发生在某天早上的事。从敞开的窗户向外看去,看到的是一片棉絮般的蒙蒙细雨,晨间该有的暖意都不知道被藏到哪里去了。



慢吞吞地打著领结的拉撒禄看到这行字后,先是缓缓地揉了一下眼睛。他撑著一不小心就会掉回枕头上方的头部,试图理解这段话的意思。



「如何是什么意思?」



『您什么、都没做。之后呢?』



在这一个多星期的时间,拉撒禄像是把风波拋诸脑后似的过著悠哉的日子,莉拉大概就是担心这一点吧。在拉撒禄起床时就已经整装完毕的她,将隔壁房的朱莉安娜牵了过来,目前正在为她梳头。



朱莉安娜频频点头,也不晓得她醒了没有。



「哎,虽然可以说这是在观望,但实际上我们也缺乏要积极参与的动机啊。老实说,我很期待事情能在不加以干涉的状态下自行落幕啊。」



见识过「帅哥」纳许的实力后,他更是坚定了这样的心态。凭他的实力,想扳倒威布斯塔的机率可说是趋近于零,大概再过不久,这起风波就会以威布斯塔的胜利作收吧。



『风波、结束、会、怎么样呢?』



「不管是哪一方获胜,败北的那一方肯定都不会好过吧。毕竟都打了这么一场泥巴仗,肯定不会想留下后患吧。」



虽然没露骨地说出杀害一类的字眼,但莉拉似乎也心有所悟。她再次放开梳子,写下短短的句子。



『朱莉安娜小姐、呢?』



这回想避开露骨的表现就难了。拉撒禄先是皱起了鼻头,接著开口:



「若是威布斯塔获胜,那就回归原本的生活,但若万一纳许翻盘的话,哎,就是会那样啦。」



朱莉安娜是威布斯塔的女儿,而目前人们对于血统的信仰心仍是根深蒂固。如果拉撒禄站上胜者的立场,肯定会将他们斩草除根吧。



「…………」



听完拉撒禄的话语,莉拉垂下了头。



该说她的同理心还是一样强吗?对于这个只能算是路边捡来的朱莉安娜,莉拉似乎仍是打算扛起她未来的际遇。



『救她、的话、该怎么、做呢?』



「这问我就不对了。喂,朱莉安娜,起来。」



他站起身子,以打好领结的手指弹了一下朱莉安娜的额头。



「嗯喵!」



「起床啦。朱莉安娜,这丫头想救你呢。」



眼角含泪连连眨眼的朱莉安娜,在听到这句话后歪了歪头。浮现在她脸上的是浓浓的困惑之意。



「救人家?人家要被救吗?从谁的手里救?」



她并不认为自己处在需要被拯救的状态──这样的想法详尽地传了过来。



「我换个方式说吧。你应该也明白这座城镇的风波是怎么回事吧?那么,你打算在这场骚动中做什么?觉得风波该怎么落幕比较理想?」



「照父亲大人的想法就好!」



传回来的是没有丝毫犹豫的话语。朱莉安娜看似开心地摆荡著双脚。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就现状来说,在风波落幕之际,你不是要和以前一样,回到宅邸过著足不出户的生活,就是得被人杀掉。对于这样的状况,你就一点想法也没有吗?」



「咦咦──…………」



出现了长达数秒之久的沉默。



站在朱莉安娜身后的莉拉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朝她看了过去。莉拉应该是在等待吧。换句话说,她期待朱莉安娜否定现状,为了追求自由而寻求协助。



然而,朱莉安娜却在好好思考过后摇了摇头。



「嗯,没有!既然是父亲大人把人家带来这里的,就表示对父亲大人来说,让人家继续待在这里就是理想的状况呢。就算一无所知,或是得幽闭在家,只要能帮上父亲大人的忙,人家就不会觉得难受呢!」



「喏,她这么说呢,莉拉。」



『可是、奴隶、还有、死亡、是、不好的。』



就一般人的观点来说,莉拉的这句话想必是正确的话语吧。若是在太阳照耀得到的地方写下这番话,那肯定会有许多人赞同她的意见。



「能决定是好还是不好的,终究只有当事人而已吧。不管是接受自己成为所有物、妥协现状或是放弃权利,都是所谓的个人自由啦。」



由于拉撒禄早就料到莉拉即使听了也还是会埋头苦思,于是便大剌剌地离开房间。再过不久,隔壁房里的爱蒂丝等人也会整装完毕,然后巴斯优雅的一天又将会揭开序幕吧。



「然而…………」



他喃喃自语道。



所有参加了这场风波的人们,都明白大势已定的事实。然而,这世上并不存在会乖乖等著自身败北的人类。



他来到旅馆的玄关,朝著近处的轿夫招了招手。无论想去哪里,他们都是这镇上的代步手段。特别是要参加舞会一类的时尚活动时,就不能徒步前往会场──毕竟上流阶级会被要求拿出应有的排场。



这时,他感受到一股扎人的异样感。



这城镇的代步手段──轿子的生意总是络绎不绝。轿夫们来回在大街上奔波,就连想趁著空档招呼都往往要费上一番苦工。



然而,今天的轿夫们看起来却是游手好闲。他们行走的步伐看起来带了些许困惑,甚至还能看到明明没有客人却茫然发呆的轿夫。



「…………若是想突破现状的话,这个时间点差不多就是最后的机会了吧。」



看到脸上挂著困惑和疑念的轿夫走近,直觉敏锐地告诉他有麻烦事发生了。危机感将精神打磨得十分锐利,宛如绞紧的弓弦一般。



来到了拉撒禄面前的轿夫首先这么开了口:



「那个,呃,据说费用有所调整…………」



最后轿夫说出口的金额如下──



「那个,听说镇上的费用一律改收一英镑……」



「…………原来如此。」



居然来这招啊──拉撒禄按住了自己的额头。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爱蒂丝一下轿子就这么问道。看到拉撒禄对轿夫支付一英镑的光景,她登时瞪大了眼睛。



几乎是同一时间,轿夫也表现出惊慌失措的模样。他们似乎也很明白一英镑的收费已经可说是天价,对于突然调整的收费基准,他们也是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模样。对于从拉撒禄手里递来的硬币,轿夫像是碰到了什么灼烫的东西似的,以惊惧的动作轻轻挟起。



就收下吧──拉撒禄挥了挥手,赶走了轿夫。虽然对钱包带来不小的打击,但交通费用是政府制订的,要是贸然杀价,说不定会引发其他方面的事端。



「换句话说……嗯,换句话说,有人打算让我火烧屁股啊。」



就现况来说,拉撒禄无法离开巴斯这座城镇。当成游民排除的特例至今应该还是有效吧。



巴斯有许多地方的物价,是由政府制订的。



轿子等交通费就是其中之一。以前这座城镇曾有许多漫天叫价的轿夫,而在将巴斯整顿成观光胜地的过程中,轿子也被订出了一套收费标准。反过来说,这类为了促进观光而设定的金额,也可以受到政府方面的操作。



「包括轿子、需要付费的道路、寄信和参观建筑物的费用。虽然我没有全部绕上一遍,但这类能透过政府调整的金额全都被大幅调涨了。如此一来,会发生什么事?不管我在集会厅里赚得再多,凭我赚钱的方式,只要过不了一个星期,我就会被榨个精光了吧。」



「呃,能决定这个金额的就只有仪典长或是副仪典长…………原来如此呀。在风波没能解决之前,仪典长或副仪典长就不打算将金额调降。换句话说,你为了避免自己破产,就不得不协助终结这场风波对吧?」



爱蒂丝的脑袋果然转得很快。而她随即歪起头。



「奇怪,但一开始这么做不就好了吗?为什么他们之前都要用那种拐弯抹角的手法要你参加这场风波呢?」



「这也是很合理的,因为会变成那样啊。」



他朝著近处的轿子投去目光,只见下了轿子的乘客对著轿夫破口大骂。



就算不凝神倾听,也能听见他们争执的内容──一边是对太过昂贵的费用感到不满的客人,另一边则是以公定价码为由,试图安抚客人的轿夫们。



「这镇上的观光客不只有我而已。虽说是以上流阶级为主,却也不代表除此之外的阶级不存在。所以理所当然地,像那样的争端会频繁发生,也会影响巴斯的风评。虽然不晓得是仪典长还是副仪典长,但不管是谁动的手脚,对当事人来说,这肯定都属于不想使用的最后手段吧。」



换句话说,将金额设定成天价的家伙已经顾不得自己的面子了。看来九成九是纳许下的手啊──拉撒禄大大地叹了口气。



为了整顿思绪,爱蒂丝缓缓地点了好几次头。



在这段期间,没搭轿子的莉拉、菲莉和朱莉安娜也赶来了。虽说拉撒禄不是出不起她们搭轿子的费用,但一来轿子不是佣人会经常搭乘的交通工具,二来则是在考量现状后,他不打算让钱包承担太大的压力。



『让您久等了。』



「不,是我害你要用走的啊。抱歉啦。」



莉拉摇了摇头,接著眺望起一行人的目的地。爱蒂丝像是要赞同莉拉微微侧首的反应似的,跟著开口提问。



「…………?」



「对,就是这个反应。我知道这座城镇各方面的物价都遭到抬升,让人很是头痛。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要来泡温泉?」



矗立在视线前方的是国王浴池,是这座城镇远近驰名的浴场,同时也是一行人逗留时多次造访过的温泉。



就看不透这方面的应对进退来说,爱蒂丝果然还是太过稚嫩。拉撒禄轻轻地耸了耸肩。



「那还用说。要是在这种状况下去见威布斯塔或是纳许的话,不就等于是在大声宣传『我现在很伤脑筋』吗?这会被对方看扁,也会被看透自己的底细。」



正因如此,最好的应对方案就是什么也不做。就算能在镇上称王,也不代表能偷窥拉撒禄的钱包深度。



「现在就该摆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继续观光,直到对方主动找上门来为止。」



『所以、才来、温泉?』



「嗯,只要我们持续慵懒地过著日子,大概不出三天对方就会投降了吧。虽然状况相当糟糕,不过,嗯──」



「…………?」



「别担心啦,现在还不到要被逼上绝路的地步。」



拉撒禄对抬头直盯著自己的莉拉摇了摇头。



就算对方不打算投降,他也会得到几天的思考时间。只要手头的资金还撑得过去,那这样的方案就不会带来损失。



在支付符合人数的入浴费──这也同样涨了十倍左右的金额──后,拉撒禄便与女性们分开行动。他踏入更衣室,拒绝了前来帮忙的工作人员,换上了浴袍。也许是因为各处从一大早就爆发了各种混乱的原因吧,就连国王浴池都显得十分空旷。



莉拉她们应该还在换衣服吧──这么想著的拉撒禄穿过更衣室,踏入了浴池。



「…………哎呀──」



然后他与「帅哥」纳许对上了面。



由于时候尚早,在空旷的浴池之中,纳许将半个身子泡在温泉里头,以一身浴袍的打扮歪起头注视著拉撒禄。他的身旁有一名女子,女子敞开了浴袍,将身子紧紧贴在纳许的身上。



在确认到拉撒禄身影的瞬间,纳许以夸张的动作按住自己的额头。



「结果你跑到这里来了啊──」



「…………」



拉撒禄只僵住了一个瞬间,随即迈出了步伐。「为何纳许会出现在这里」的疑问虽然在脑子里打转,但首要之务仍是装出冷静的模样。



他以稳健的步伐走入浴池,让脚尖泡入其中。冰冷的脚趾在碰到热水后,随即传来一股热辣的刺痛感。在为拂上脸庞的蒸气皱起眉头后,拉撒禄缓缓地将身子浸到肩膀部位。他就近挑了个离纳许有一段距离的位置沉腰坐下,吐出一口长气。



「呼──…………」



然后就这么闭上双眼。



「………………………………」



「………………………………喂,你不开口说些话吗!」



纳许的大嗓门受到了左右建筑物的回荡,响彻了整座浴池。拉撒禄嫌烦地撑开眼皮时,纳许正啪唰啪唰地拨开池水走了过来。他身旁的女子原欲跟上,却被纳许以手势赶开了。



拉撒禄瞄向走近的纳许浴袍,看著他的胸口,随即略感意外。在上流阶级之中,就连男性都以弱不禁风的身材为傲。穿上束腰所展露出来的纤细柳腰,是一项不分男女的加分要项。拉撒禄原本以为纳许也是其中一员,但他的胸口肌肉却相当发达,看得出经过了长时间的锻炼。



「竟然敢对大摇大摆地坐在那儿的我视若无睹,你可真是胆大包天啊,『便士』凯因德!」



虽然纳许夸张地放声大吼,但他的举止看起来实在是过于做作,充斥著开玩笑的氛围。而在这方面,拉撒禄也是不遑多让──他只是因为事态出乎意料而感到不甘,才会刻意无视纳许,想看看对方会有什么反应。



凑近的纳许在拉撒禄的身旁坐下,以静不下来的模样挥舞手臂后,握住了应该是一并带入浴池的鼻菸盒。



那和之前看过的鼻菸盒不同。雕刻在表面的装饰是极为落伍的星空图,而温泉的水滴正有如流星般滑过陶制的鼻菸盒表面。



纳许用力地握了一下收在右手之中的鼻菸盒,接著放松了力道。他似乎察觉拉撒禄正在观察著这个容器,只见纳许稍稍露出了自然的笑容──



「只要我有心的话,每天都能换一个不一样的鼻菸盒喔。」



「这样喔。」



「你的反应也太冷淡了吧?」



「我实在是无法理解收藏癖有什么好的。」



对有形之物不抱执著的拉撒禄冷淡地这么一说,纳许随即像是感到遗憾地摇了摇头。



「总之──」他开启了话题:



「哎,我就觉得你要出门的话一定会来这里喔,拉撒禄。」



「我不觉得自己的个性有这么容易被人看穿啊…………」



「我当然看得穿了,毕竟我们很相像啊。」



拉撒禄闻言皱起眉头看向纳许。「相像」这个词汇让他反射性地产生抗拒,是为什么呢?



蓦地,他看到纳许的眼角浮现著黑眼圈。和上周见面时相比,他的脸颊消瘦许多,肌肤也变得粗糙。由于他感觉不像是会穷到三餐不继的人,这些表徵恐怕是压力过大所带来的结果吧。换言之,压力的来源就是仪典长之争。



拉撒禄刻意吊起嘴角,对他露出笑容。



「原来如此,这代表我长得很帅气是吧。」



「不,我说的不是长相。我们长得没那么相像啊。」



「你居然这样讲。」



自己的长相应该没那么糟才对。大概吧。之后去问莉拉看看吧──总觉得她肯定会露出困窘的神色就是了。



纳许缓缓擦去额上的汗水。



「可以别再玩比耐力的游戏了吗?」



「…………搞出这种状况的你有脸这么说吗?」



「涨价的政策也获得了坎卜登•威布斯塔的同意喽。他的支持者以当地人居多,和以观光客为主要支持者的我相比,直接受到的影响并不大。而且,拉撒禄,在他看来,你就算插手这场风波也是不成问题。」



他轻轻哼了一声。



「威布斯塔认为,如果拉撒禄打算插手这场风波,他就一定会加入威布斯塔的阵营」。



「就算拉撒禄插手这场风波,并加入纳许的阵营,威布斯塔也有十足的把握将两人一网打尽」。



纳许刚刚的那句话中,所谓威布斯塔的「不成问题」,可以朝这两种方向进行解读。而这两种解读想必都与事实相去不远。



「在这样的状况下,即使你打算硬撑著过上原本的生活,只要我修改的物价依旧居高不下,那最后等著我们的只会是同归于尽的结局。会笑的就只有威布斯塔而已啊。」



「我也很有可能转去协助威布斯塔吧?」



「协助威布斯塔…………然后呢?那个像是贪婪化身一样的老头子,真的会在风波落幕后对你说句『谢谢你啦,有缘再会』然后就放你离开吗?」



「…………」



这是相当值得忧心的可能性。拉撒禄之所以不想积极地和威布斯塔走太近,这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威布斯塔被纳许反捅了一刀。换句话说,只要是个技巧过人的赌博师,就能动摇这座城镇的支配体制。)



而拉撒禄也亲眼目睹过那名老者对这样的现象有多么厌恶。



就算用比较谦虚的话语来形容,拉撒禄也算是一名相当优秀的赌博师,这也是任谁都无法否定的事实。拉撒禄的确是可以与威布斯塔的阵营联手,一同击败纳许。



但在那之后呢?



对于足以撂倒纳许──也就是有能耐争夺仪典长宝座的赌博师,威布斯塔真的会在说句感谢的话语后乖乖放人吗?要想像威布斯塔趁著风波落幕之际,在处理纳许的同时顺便把拉撒禄埋在冰冷土里的光景,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你若是愿意与我搭档的话,我们就能打败坎卜登•威布斯塔。如此一来,喏,我想你也知道,我的目的并不是要当上仪典长。」



在之前的问答之中,拉撒禄了解到「纳许的目的并非当上仪典长」。而对于拉撒禄知晓的这些部分,纳许似乎也是瞭然于心。



(不过,就算是如此,要我加入看起来岌岌可危的纳许阵营实在是…………)



拉撒禄能做出的回应,就只是在叹息之后保持沉默。他以手指弹著水面,弄出了一道道的涟漪。



「别这样做啦,很没礼貌的。况且若是这么僵持下去,我也会不得不对你抱持警戒。你应该也懂吧?你可无法否定自己『已经』加入了威布斯塔派的可能性啊。」



啪──纳许的左手握住了鼻菸盒,氛围也变得锐利。



「你说朱莉安娜吗?」



「是威布斯塔的女儿。」



只要朱莉安娜还在拉撒禄的身边一天,他已经加入威布斯塔派的风声就会愈显得煞有其事。换个角度来说,就算能获得纳许的信任,其他纳许派的成员恐怕也不会接纳朱莉安娜这个极为可疑的存在吧。



虽然联想到了这样的话题,但拉撒禄真正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那就是握在纳许左手的鼻菸盒。



(孩子气的执著。被鼻菸盒塞住的其中一只手。纳许的惯用手是右手。既然他是一名赌博师,就有必要在一定程度上操纵自己的情绪。若是如此的话──那我总算是明白了。)



穿梭在纳许双手之间的鼻菸盒,恐怕是某种类似情绪开关的物品。就像拉撒禄在紧张时会有意识地呼气,或是温斯顿会让手杖形影不离那般。靠著某种习惯动作来控制感情,并不是什么稀奇的做法。



(有受过锻炼的结实肉体,以及略显恶劣的成长环境。既然如此,对他来说,打架肯定也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在打架时,极少有人不使用惯用手。惯用手空不出来的状况,会让他直接连结到放松的状态。)



若是有意想缓和紧张,就要以惯用手──右手握紧鼻菸盒。这应该就是纳许为自己设下的情绪开关吧。



而只要设下了一道开关,相反的开关也会随之诞生。他在无意识之中产生的紧张会表露在双手上头,为了戒备可能到来的肢体冲突,右手会追求著能空出手来的状态。移动到左手的鼻菸盒,象徵著他的紧张、警戒或恐惧等负向情绪的展露。



自知解析对方习惯的动作有些可疑的拉撒禄,掬起了一把热水洒向自己的脸颊。他在被从鼻腔逆流的热水呛到后,用力甩了甩头。



看到拉撒禄的可疑举止后,纳许的脸上装出了傻眼的表情。



「怎么样啊,拉撒禄,要不要和我联手?和那个老头子不一样,我可没有在你完成工作之后还要杀人灭口的打算喔。」



「我有理由相信你吗?」



「况且,我最近的走势挺不错的。在这一个星期之内,我就从老头子的同伴之中抢来了三席席次。只要能持续下去的话,仪典长的宝座迟早是唾手可得。」



也不晓得纳许有没有把拉撒禄的回应听进去,只见他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不对,状况并非如此。)



拉撒禄暗自否定了他的话语。



(这三个席次肯定是威布斯塔刻意放手,藉以让纳许获得自己大有斩获的错觉吧。说起来,为了夺下这三个席次,这小子到底消耗了多少心力?)



除了平时的工作内容之外,还得参加折磨身心的高额赌博。光是眼角的黑眼圈,就道尽了纳许的压力有多重。



(和这小子瞎起哄的就只有那些不生根的贵族,换句话说,只要纳许撑不住的话,这次的风波就到此为止了。这小子恐怕没办法掌握到过半数的席次,只要再过一阵子就会死了这条心吧。)



对威布斯塔来说,就算过程之中得牺牲几席席次,只要最终能击败纳许,那就不是什么大问题了。就像在赌场里司空见惯的光景那般,在这场风波之中,坐拥大量名为「议会席次」资产的威布斯塔,就是拥有如此压倒性的优势。



原本泡到肩膀高度的拉撒禄,这时进一步地沉下了身子。在下颚前端也浸入池水之中的同时,他像是要让蒸气塞满鼻腔似的缓缓呼吸。



感觉就像是快要沸腾似的──他产生了温泉正在逐渐升温的错觉。



他找不到最合适的方案,也想不到该采取的行动。虽然知道不能继续和纳许比耐力,但拉撒禄却不知道自己在这无聊的斗争之中究竟该做什么事,彷佛只能眼睁睁地看著自己从脚底慢慢遭到煮熟似的。



拉撒禄能说的话就只有那么一句──



「对我来说无所谓。」



「拉撒禄,这是我出自好心的诚挚建议,你差不多该死了心,去想想让这场风波落幕的形式了。也就是说,你该思考自己想做些什么。」



「对我来说还真他妈的无所谓。」



说到拉撒禄想做的事情,那自始至终就只有一项,也就是贯彻身为赌博师的人生,直到死亡为止。



然而,对于该怎么实践这单纯的人生规画,他却迟迟找不出合适的道路。为了让几乎要开始思索起原因的大脑停止思考,拉撒禄让头顶沉入了热水之中。在过了好几十秒──在肺部传来像是快爆炸般的感受之前,他一直闭著眼睛,最后才浮出水面。



在做著急促呼吸的同时,他瞪向了纳许。



「所以,你把话都讲完了吗?」



「拉撒禄,我得基于礼仪先向你通知一句──你可别以为能一直置身事外啊。」



「你这个把我卷进来的元凶还有脸这么说喔?」



「正因为把你卷了进来,我才要和你说个明白。即使会背负些许骂名,我也不会就此罢手。现在虽然有温斯顿和他的靠山──小乔纳森•怀尔德坐镇,所以我不是很想采取暴力手段,但若是真的束手无策的时候,我也是会动手的。比方说,我这次真的会对───」



「───纳许。」



拉撒禄拢起被湿气压垮的头发,将视线投向了纳许。



若是打算让拉撒禄就范,最该挑选的人质显然不言自明。知道纳许即将说出口的拉撒禄,刻意打断了他的话语。



「下次讲话的时候小心点。有些话一讲出口就收不回去。」



「要是有所坚持的话,起码先采取行动再来大放厥词啊。听到你用这种被动的态度呛声,我可是连笑都笑不出来啊。」



回过神来,他才发现浴池里被沉默所支配著。横亘在拉撒禄和纳许之间的沉重气氛扩散开来,影响到周遭的客人。感受到这股氛围的客人们,自然而然地选择了缄口不语。



拉撒禄看到纳许的左手正紧紧地掐著鼻菸盒。他空著的右手缓缓地握掌成拳,那动作之熟练,也说明了他迄今的人生之中经历了多少次的肢体冲突。



感觉焦虑正随著时间不断累积。拉撒禄虽然能预见持续沉默下去,就只有致命性的错误在等待自己,但就算想开口,他能说出来的话语也只会打坏与纳许之间的关系。



既然横竖都要撕破脸,那也不失为加入威布斯塔派的动力──就在拉撒禄抱著玉石俱焚的念头打算开口时,与浴池相连的门被打开了。



是原本在更衣室换衣服的莉拉等人。



「………………?」



打开了门的莉拉投来视线,随即歪起了头。映入她眼里的是拉撒禄,以及在他身旁的陌生男子。在充斥了浴池的诡异火药味的影响下,犹豫著不知是否该靠近的视线,正锁定在拉撒禄的身上。



虽然莉拉不认识这名男子,但也有认识的人存在。钻过了莉拉打开的门的爱蒂丝,在看到拉撒禄身旁的人物后,登时瞪大了眼睛眨了眨眼。



「咦,理察大人?」



理察•「帅哥」•纳许。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莉拉的反应著实迅速,而且显得唐突──至少她的动作确实出乎了在场所有人的意料,而且还让众人停下了动作。



「………………呃。」



先是看到她开始小跑步起来,接著她便一鼓作气地跳到了拉撒禄和纳许之间。



那是一段教人愕然的空白时间。就连拉撒禄都冒出了「这丫头在搞什么鬼」的念头──要是纳许不在场的话,他大概真的会脱口而出吧。



接著,他察觉莉拉用背部朝著自己挤了过来。她打算将拉撒禄藏在自己的身后,避免受到纳许的伤害。



身处风波中心的纳许出现在拉撒禄的身旁,加上浴池里酝酿出一触即发的气氛,因此会误会拉撒禄身陷险境也是情有可原。



换句话说,莉拉是想保护拉撒禄,才会采取这一连串的动作。



「……………………噗哈。」



在察觉的瞬间,他忍不住爆笑出来。虽说是情急之下采取的行动,但再怎么说都太过直接了。就算拉撒禄真的受到了暴力方面的威胁,莉拉的行动也无疑是杯水车薪。



莉拉似乎很快就察觉了这一点,毋宁说,她冲过来袒护拉撒禄的行为似乎是在无意识下采取的行动。在拉撒禄笑出来的当下,她便理解了自己的行为有多么怪异,就算从后方看去,也能看出莉拉的耳朵彻底红了起来。原本张开双臂守护拉撒禄的动作,也在转瞬间垮下肩膀,整个人缩了起来。



「你这是在做什么啦。」



拉撒禄笑著从她身后钻了钻莉拉的头顶,莉拉将脸垂得低低的,让人担心她会不会就这么沉入池水之中。



拉撒禄转头望去,莉拉的行为似乎打散了剑拔弩张的空气,只见纳许也露出了半是好笑、半是傻眼的神情,在接下拉撒禄的视线后耸了耸肩。他将握在左手的鼻菸盒传到了右手,大动作地站起身子。



「看来是谈不下去了。老实说,伤害女孩子并不是我的兴趣。这种火爆的话题,就等下次换个合适的地方再聊吧。」



「我看你应该是忘记了,所以容我提醒一句,我可是一点也不想去那个合适的地方啊。」



对于拉撒禄像是在埋怨般的话语,纳许只挥了挥左手作为回应。他叫来在谈话期间一直保持沉默的女子,并环著她的腰走出了浴池。



在目送他和女伴的背影从更衣室中消失后,拉撒禄重重地叹了口气。



拉撒禄望著好不容易反应过来、正要走近浴池的爱蒂丝一行人,将手轻轻放在依旧缩著身子的莉拉头上。



「哎,结果来说也是帮了大忙,你就别太在意了。」



「…………」



莉拉瞥了拉撒禄一眼后,便顶著通红的脸蛋泡入了温泉之中。



泡完温泉后在雅芳河畔吃早餐,已然成了拉撒禄的生活习惯。



即使有过遇上纳许的插曲,拉撒禄还是从帮浦室带出了些许餐点,一个人站在河堤旁。他咬著坚硬的三明治,思考著今后的动向。其中包括了仪典长之争,以及他该采取的行动。



他明白打算静观其变只会招来危险,但就算决定加入其中一方的阵营,也不见得能让状况好转。每一个能做出的选择,都会带来差不多严重的风险,就算深入思考下去,也只能得出「会陷入这样的状况本身就是错误」的结论。



「唉………………哇!」



也许是忧郁地叹气带来了厄运吧,就在他垂头丧气的瞬间,原本飞在天上的一只海鸥攫走了他手中的三明治。轻快的振翅声和鸣叫声,和他目前的心境恰成对比。他以视线追逐著呈V字轨迹飞上天空的海鸥,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



在茫然地目送著自己的早餐被野鸟吃掉的光景后,他缓缓垂下视线。



「…………用出其不意的方式堵人难道是你们的共同兴趣吗?」



他的嘴角扭曲了起来。



「离上次见面有好一段时间啦,拉撒禄。老夫的女儿还好吗?」



只见仪典长坎卜登•威布斯塔正朝著他接近过来。他那瘦小的躯体今天也依旧坐在轮椅上,并由一名女子推著走。



拉撒禄之所以会轻轻眯起双眼,是因为推轮椅的女子并非芳妮•马雷的关系。根据纳许的说法,威布斯塔妻妾成群,因此换个女人协助不良于行的他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不过,芳妮确实是给了拉撒禄总是会陪在威布斯塔身边的印象。



推著轮椅的女子年约三十上下,此外,还有一名看似她女儿的小孩陪同在旁。



在看到这名少女的瞬间,拉撒禄在内心按住了额头。



(完蛋,被将军了。)



他并不认识这名少女,但只要看过少女脸颊上的瘀青和因恐惧而蹒跚的步伐,就能察觉出她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被带来的。



「朱莉安娜她……哎,我把她照顾得很随便啦。你差不多可以把她接回去喽。」



「这样啊。喏,安娜,这就是老夫和你提过的『便士』凯因德,来打个招呼吧。」



威布斯塔一将手放上少女的肩膀,她的身子登时一僵,甚至让人感到揪心,后齿频频打颤的她看向了拉撒禄。



「您、您好……初次……见面。」



「打招呼是很重要的,对吧?毕竟你说不定哪天就会受到他的照顾啊。」



唉,的确是这样啊──这回拉撒禄露骨地叹了一口气。



(毕竟就现状来说,我还有著能一边和纳许比耐力一边过日子的财力啊。但要是再把一个小鬼丢给我照顾的话,我的经济状况就会跟著出问题。但若是要杀掉变成两个之多的小鬼,那带来的风险又未免太过巨大。)



杀人是一件繁琐的大工程──应该说,这里指的主要是为了不让杀人之后的生活变调而需要的事后处理。



如果他仍待在帝都的话,他还认识几个擅长善后的地下组织,但在巴斯就没有这一类的人脉了。如果只是要杀朱莉安娜的话,他多少还是能靠一己之力处理完毕,但要处理两个人恐怕就不太容易了。



然而,威布斯塔的女儿恐怕不只两人,只要他有那个心的话,想必会将大量的儿女扔入拉撒禄投宿的旅馆吧。



(是说,就连纳许调高巴斯物价的动作,也完全在这位老爷爷的掌控之中啊。)



正是因为巴斯整体的物价上涨,才能用把孩子扔给拉撒禄照顾的手段把他逼入死胡同。然而,若是威布斯塔率先出手的话,纳许想必会看出他背后的意图,并想方设法阻碍他吧。



纳许为了逼拉撒禄做出抉择而主动调涨物价,至于威布斯塔则是消极的态度附议。如此一来,纳许就会在无法察觉威布斯塔意图的状况下调涨巴斯的整体收费,并藉此将拉撒禄逼入死角。



若是仔细思考前因后果,应该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吧。不过──



「你是疯了吧,老爷爷。为了拉拢我一个人,你打算害死几个小鬼啊?」



「小孩子这种东西,只要放著不管就会继续增加了。若是不在该出手的时候砸下资源,那就是个不及格的赌博师啦。」



况且──威布斯塔的脸上浮现出笑容。相对平时的气质,他此时露出的笑容极为孩子气,甚至让人觉得他似乎在赌气。



「难得有机会能对那个凯因德的孩子颐指气使,就算得多花点钱,老夫也是甘之如饴。」



「……………………啊──该不会我家养父曾对您做过什么失礼的事吗?」



「正是。而光是你不晓得这件事,就足以让老夫气血上涌,你是希望老夫老老实实地向你坦白这件事是吗?」



「啊──好的,我明白了。」



养父是一名活得很久的赌博师,最后还是无法摆脱身为赌博师的因果而丧命。他虽然在这段过程中把重要的道理倾囊相授,但拉撒禄从未从养父的口中听过坎卜登•威布斯塔的名字。



虽然不晓得过去发生过什么样的纠纷,但「没告诉拉撒禄」这件事本身似乎就冒犯了威布斯塔。



再追问下去就会引火自焚了──拉撒禄摇了摇头。



总之,他已经无计可施了。虽然对好心地提醒自己要想想该怎么迎接这场风波结局的纳许很不好意思,但拉撒禄这时已经几乎是没有选择了。



作为最后的小小反抗,拉撒禄以极其缓慢的动作拿起酒杯,花上漫长的时间喝空里头的葡萄酒。接著,他以阴沉的口吻说道:



「那么,『至尊』威布斯塔,你想要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