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赏雪月夜(2 / 2)
舞原雪萤死了。经过四年后,她终于回到心爱的人身边。
和最爱的妻子重逢,却无法抱紧她,也无法直视她,这是多么残酷的事啊!伴随破碎的希望获得的结局,究竟有什么意义?
「办完葬礼后,回到这里的馆长像个死人一样,我看了不忍心,劝他休假一阵子。这个安排究竟正不正确,我到现在还是没把握。」
我也有失去家人的经验,能够想像失去爱妻的他有多么痛苦。
「如今已过了四个月,馆长的长假还没结束。有些文件得请他亲自签核,我都会趁着送文件的机会送饭给他,顺便确认他是不是还活着。」
楠木小姐并不是单纯好管闲事,她是个富有同情心又重情义的人。不然,她怎么会如此关心上司?
「不清楚馆长究竟有没有活下去的意志,这一点让我很害怕。身为他人妻子的我,不能过度干涉他,我也不打算这么做。可是,我真的很害怕。」
她一脸抱歉,眼中却带着些微的期待光芒凝视着我。
「过去追求馆长的人,一旦知道他绝不可能爱上自己,便轻易地离他而去。不过,你明知得不到他的心,却还是祈祷他能够幸福。我想把希望寄托在这样的你身上。」
她用凛然的声音对我说道:
「到头来,能够给人慰借的还是爱,对吧?我很期待,或许你能够拯救他。」
4
那一天,我依然加班到很晚,回到家时,日期已经快变成隔天,面我明天也得早起。
我迅速吃完晚餐、洗完澡,快快钻进被窝,准备迎接明天的到来,但是背上立刻传来真奈的体温。
「姐姐,你睡了吗?」
当我开始打盹时,真奈略带鼻音的声音传入我耳中。
「……勉强醒着。」
「姐姐,你还喜欢那个戴眼镜的图书馆员吧?」
一个礼拜前,这个睽违半年的话题再度出现于我们之间。那一天我也有这种感觉——最近真奈怪怪的。
「我不是因为他喜欢我才喜欢上他的。就算没希望,也不会成为我不再喜欢他的理由。」
「……这样啊。」
真奈紧紧抓住我的手臂。
「真奈……最近是不是发生什么事?」
我背对着妹妹,无法确认她的表情。要回头看很简单,但是有时候没人看见自己的表情,反而比较容易开口。我是否该维持这个姿势?
「如果你有烦恼,可以跟我商量。」
真奈抓着我手臂的力道变强了。
我还是转向她吧。我起床开灯,真奈似乎觉得刺眼,一面揉眼睛一面黏到我身旁。
「真奈,你一直有话想跟我说吧?」
「……最近公会的人,每天都邀真奈参加网聚。」
呃,「公会」是什么?应该是线上游戏的用词吧?
「打从一个月前开始,每天都有人邀真奈参加网聚。傻子才会在冬天出门,所以真奈一口拒绝了,但是,他们真的好烦,一下子说要一起去吃饭,一下子说要去打保龄球,还说要去KTV续摊……」
「真奈,你觉得那些人怎么样?」
「呃……很方便?」
真狠。或许她用疑问句,已经算是好的。
「人家好意邀你,你这样很没礼貌耶。」
「因为他们有时候会为了保护真奈而死掉,还会送稀有宝物给真奈。在那个游戏里,一个人过不了关,所以真奈才勉强和他们打交道的。」
「可是,这次你是真的在犹豫吧?」
「不知道。真奈搞不懂他们为什么想和真奈见面。真奈放了他们那么多次鸽子,为什么他们还继续理真奈?」
说穿了,真奈是感到不安。
她缺乏自信,认为不会有人当她是朋友,因此裹足不前。为了避免自己受到更多伤害,她无意识地预先设下防线。
「我能够理解大家想和你见面的心情。」
「为什么?真奈爱说谎,又任性……」
「对自己诚实这一点很可爱啊。」
真奈在学校有许多辛酸的回忆。她没有容身之处,也没有朋友,日子过得很寂寞,因此难免裹足不前。
不过,真奈,放心吧!姐姐懂你,绝对会站在你这一边。
「你想怎么做?」
「不知道。」
「其实你很想参加网聚吧?」
真奈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大大地摇了摇头。
「不是想不想见面的问题,真奈怕他们见面以后会失望。」
怎么?其实你也想参加网聚嘛,只是自己没有发现而已,所以,你才会害怕他们对你的期待破灭。
我不知道真奈交不交得到朋友。
不过,踏出勇敢的一步,绝对能够改变真奈。
所以,身为姐姐,我要替她加油。
5
我今天难得准时下班,坐在回家的电车上,想起了舞原葵依。
他飘怱不定、难以捉摸,态度也很冷漠,但是他的背影发出哀号,让我无法置之不理。
他是个笨拙又脆弱的人,我想保护他。
现在的我,有想要保护的人。
我一面揣测他这半年来的近况,一面前往他的公寓。季节已由夏天转为冬天,但是坐落于安静住宅区的公寓依然一如往昔。
鼓励烦恼的妹妹如此简单,为何一轮到自己却畏缩起来?如果他露出困扰的表情,我就把伴手礼交给他,立刻打道回府吧。我连退路都已先构想好了,抱着买来的现成餐点按下门铃。
和半年前一样,心脏强烈鼓动,直至发疼的地步。如果没有爱上他,是否就不会经历这种痛苦的感觉呢?
一阵脚步声传来,门缓缓地开启。
室内的暖气外泄,他错愕的脸庞从门后露出来。
舞原葵依……
他应该很久没理发了,原本就偏长的头发如今已几乎及肩;脸颊凹陷,曾经锐利的双眼宛若失去生气一般无神。我看着他开门的手,见了那苍白骨感的轮廓,不禁悲从中来。
舞原先生凝视着我,面露苦涩的表情又垂下头来。
面对预料之外的沉默,我感到困惑。
该怎么办?这代表什么?他在等我开口说话吗?还是想赶我走,却连这点气力也没有?
「……好久不见。」
从我口中发出的,是寻常至极的日常招呼。
「听说舞原先生最近无精打采的,让我很担心。你瘦了吗?这样不行,必须按时吃饭喔。」
我尽可能装出平静的模样,继续劝诫低着头的他。
「我带了些吃的东西过来,先放在这里,请记得吃。那我先离开……」
我害怕听见他的回答,语尾在冬天的寒气中融化了。
我把手中的超市袋子放进玄关。
「再见,晚安。」
低着头的他应该看不见,但我还是行一礼之后才离去。
走出公寓大厅,来到自行车棚,我仰望天空。
满月将天空照得灿然生光,非常美丽。
冬天的晚风冷得刺骨,连心中的热度都夺走。虽然我不认为有其他方法,但是面对自己的无力,我还是好想哭。
我构思了许多话题,却没设想过连对话都无法展开的情况……
还是买罐热咖啡,垂头丧气地回家吧。
正当我打开自行车的车锁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我怕挡到住户,慌慌张张地把自行车牵出来,可是抬起头之后,我不由得哑然无语。
虽然长发遮住半张脸,四周又一片昏暗,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但我可以看出那是道身材修长的黑影。
「……舞原先生。」
他穿着凉鞋,衬衫外只披一件针织衫,衣着十分单薄。他穿这样到外面来会着凉的。
「谢谢你的餐点。」
许久没听见他的声音,听起来细若蚊声,几乎快融化在风中。
「请记得吃。」
舞原先生含糊地笑着点点头,之后——
「……要不要聊聊?」
意外的话语传入耳中。当然,我求之不得。
「我也想和你聊聊。」
「那回屋子里吧。」
我把自行车归位,在他的催促下,跟着他迈开脚步。
他驼着背,但个子还是很高。
如果可以,我想温暖他寂寞的背影——我不由自主地如此暗想。
在他的带领下进屋一看,虽然屋内物品杂乱无章,但是比半年前整洁许多,脏乱的情况简直不能相比。
他打开只有调味料的冰箱,一脸抱歉地抓了抓头,又拿起我买来的宝特瓶装红茶。
「我从以前就不注重饮食,不知道该吃什么才好,而且肚子一饿就睡着,打从学生时代便是这样。」
「你的爸妈应该很担心吧。」
「或许吧。高中有宿舍,我入学以后一个人住宿,常因为营养失调而昏倒送医。」
「这样怎么行呢?」
他干笑了几声。
「是啊,这样不行。我从以前就是这样,没有危机意识,总是依赖周围的人。说真的,像我这种窝囊废居然当馆长,实在太可笑了。」
「得感谢所有馆员才行。」
舞原先生的精神状态比我想像中的还要稳定,和他说话并未令我感到不安。我想像的是关在家里、变成废人的他,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过不久……
「……我去找雪萤了。」
舞原先生用冷静的声音说道。
「我本来以为我早已经知道结局,但人类是种纵容自己的生物,其实我的心底深处还是寄望着根本不存在的希望。」
我知道这番话的后续,也知道结局。舞原先生或许也察觉到我已经知情,但还是继续说:
「无论是以什么形式都行,我希望她还活着,但是我的希望落空,雪萤死了。」
如同楠木小姐所言,他最爱的妻子早在很久以前就死了。
他的心情只属于他自己。虽然我也失去家人,但是我无法真正理解他的心情。即使如此——
「……如果我能分担你的痛苦就好了。」
我的心声在不知不觉间脱口而出。
「你的爸妈已经过世了吗?」
「是的。」
「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我十二岁的时候。」
「你当时年纪还那么小,却克服了父母死亡的悲伤。」
「毕竟已经过了很久。」
我不认为时间可以解决一切,但我知道人是会随着时间经过而遗忘的生物。
即使是不愿遗忘的强烈爱情和难以承受的丧失之痛,健忘的大脑都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削去记忆。模糊的痛楚渗入时间的洪流之中,在不知不觉间化为疮疤。
「只要时间经过,伤痛就会缓和吗?」
「会。不过,只会缓和而已。」
他露出诧异的眼神,我将自己所知的未来告诉他。
「爱造成的空洞,只能靠爱填补,至少我是这样子。我能够克服父母死亡的悲伤,是因为有妹妹在。我必须保护妹妹,所以在悲叹之前,得先往前看才行。我想,就是因为有必须保护的家人存在,才让我免于痛苦的折磨。」
「这可就伤脑筋了。」
他脸上浮现犹如苦笑的可怜笑容。
「我已经没有任何必须保护的人。」
「那你要寻死吗?」
他看着我的双眼瞬间眯起来。
「我喜欢你,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如果抱着哀伤继续活下去是一种爱,那么追随心爱的人离开人世也是一种爱。无论你选择哪条路,我都不会责备你。」
他愣愣地看着我。
「你果然很奇怪。」
「不会啊。」
「一般人都会对死者的家属说『不能死』或是『连往生者的份一起积极活下去』吧?」
「因为我觉得,如果我是你,一定想寻死。」
个性相似的人不见得合得来。能够共同堕落或许是种幸福,但是前方若没有救赎,两人的命运便会就此终结。
或许有一天,遭受失去的伤痛束缚的他和我将会无法前进。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触碰他的伤痛。如果舞原先生伤心,我也想和他感受同样的痛楚。
「你的脑袋里究竟装些什么啊?」
他半是失笑地喃喃说道。
「如果你不嫌弃,下次我们边吃饭边聊吧?站前有间古典的咖啡厅,或许能帮你转换心情。」
他面无表情地考虑片刻后,半是叹息地说:
「哎,也好。总比死掉好。」
爱是痛苦的,有时沉重得几乎让人凋零。
不过,我们可以努力。唯有努力是永远被允许的。
只要我不停止努力,我和他的故事就能够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