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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十七岁的就职之路(1 / 2)



对方指定的面试场所是个号称「本公司大厦」的破烂房舍。



建筑物一楼是个酒店,而二楼的窗户似乎还留有空袭时的毁坏痕迹,一部分已经以铁皮钉住,剩余的窗户玻璃还能见到用胶带黏贴缝隙,每当外面的路有吉普车或自动三轮车通过,玻璃就会连同框架一起微微地摇晃。



而这间《天下第一物产》的社长是个看似年约四十并顶着一头睡卷头发的男子。



「哎呀,坐那里吧。你叫做鬼岛吧?」



明明身体各处都是瘦骨嶙岣,但只有头发显得相当蓬松。



对方穿着看似鲜少清洗整理的西装,细领带还邋遢地随意垂在颈部,明明还是日正当中却能微微闻到一股酒臭味。



比起对方请他就座的待客沙发组,九郎还比较在意摆在旁边的马口铁水桶,里面积了约三公分的水,上面还有水滴滴落……原来是接漏雨的水桶。



据称这家公司是经手『传统纤维制品』,目前正在『募集扩展事业版图的营业员』,不过对方指定的办公处就像眼前所见一贫如洗,除了社长以外还没有半个社员。



不过九郎并不想追究立地条件,毕竟除了极少数公司以外,这在战后的日本可说是随处可见的景象。



「呃……总之先谢谢你过来应征哩。」



九郎也在心中打了声招呼。



头发蓬松的社长坐在九郎对面,首先似乎想先抽根烟而将国产香烟点燃。



「话说回来……先怨我冒昧问个问题,你今年几岁?」



「……您的意思是?」



「这样我会很难做事哩。虽然徵人启事的确是写不论年龄,不过我不能雇用童工喔。你十三还是十四岁?我是希望你至少等个三年再出来工作啦。」



「社长。」



九郎以沉着冷静的语调斩钉截铁地插嘴说道:



「我已经十七岁了。」



由于九郎的身高略逊于一般十七岁男性,而且还有一副与生俱来的娃娃脸,因此时常会招致误会,必须仔细地向对方解释清楚才行。



「我是大昭二十二年猴年出生的。」



「真的假的……」



呃,您不需要这么惊讶吧,手边的履历表不是都有写了吗?



结果社长由衷露出惊讶的表情,并且仔细盯着九郎提供的履历表。



「是喔……居然已经十七岁哩……」



只见他用充血的眼珠朝九郎瞥了一眼。



「算了,姑且当成是这个样子吧。」



他根本不相信嘛。



虽然九郎感觉前途已经是一片黯淡无光,但面试依旧是继续进行。



「喔……原来你战争结束之前一直待在京都啊,然后才搬到关东这里来。我都不知道你有这段来历,你日语说得还真溜哩。」



「因为我有接受过严格的语言教育。」



「这样很好啊,听到方言一直改不过来的人真的很让人火大呢,哈哈。」



「啊哈哈哈……」



真的很让人火大呢,有些人就是会把关东以外的地区当成外国,或是把东京腔当成是标准语,具体来说大概就是眼前这个头发蓬松的人吧。



不过,九郎的沉稳微笑并没有将内心的思绪表达出来。



「所以呢?你之前在京都是做什么的?」



「我在神社帮忙。」



这些事我也都写在履历表上了,你没有半点想认真看的意思吧?



果然如同猜想般,社长露出首次听闻的惊讶眼神。



「唔呃……那你是没有经验就过来面试吗!?」



「是的,因为我想挑战看看自己的可能性。」



「唔……哪有人这样的啦,这让我好失望喔……心情都掉到谷底罗,失望的感觉简直要乘三次方了……」



「不过就算没有经验,我想之前学到的技术与礼仪肯定能替贵社有所助益,自从来到东京后我也钻研过许多各方面的事。」



「我好失望喔……哪有人没经验过来应征的啦……」



鸢尾花大姊,我可以离开这里了吗?



「算了,反正不管怎么样都会录用。」



「这样真的好喔?」



九郎一不小心就用原本的语气回嘴,于是他赶紧重新挤出笑容。



「真的可以录用我吗?」



「嗯,当然可以,反正现在是急需人手的状况嘛。」



看来似乎是这个样子,真是个完全无法掌握的人。



但不论如何总算被录用了。



仔细想想这段日子过得还真是漫长,自从离开前个职场不知道到底过了几个月,要是再没办法找到工作,状况可说是被房东放狗咬死都不奇怪。



「那我说明一下以后的工作,要请你帮忙四处推销我们的商品。」



「好的,不论什么事都请尽量吩咐。」



「这是我们的主力商品,你要看看吗?」



社长从沙发后面拿出某个黑色皮箱,并且在咖啡桌上谨慎地打开皮箱,九郎也跟着探出身体。



结果九郎也顿时瞪圆双眼。



只见里面放有一束柬看似纯白色绳结的东西。



「商品名称叫做『天下第一橡胶带』,听起来很有英格兰的风格吧?一条五十圆,只要达成销售目标还能拿到奖金喔。」



「这个是……我可以拿起来看看吗?」



「请便请便。」



「恕我失礼了。」



九郎带着认真表情拿起『天下第一橡胶带』,首先摸了摸感触,接着拿起两端稍微试着拉了几下。



「……弹性还算不错呢。」



看起来似乎是贴身衣物用的松紧带。



「毕竟那就是松紧带嘛,是给内裤或四角裤用的。」



「这是使用日军研发的特殊材料吗?」



「不,完全没有。」



「五十圆?」



感觉再怎么哄抬价格也要有个限度,这可是能在银座尽情享用咖哩饭的价格。



「我说你真是太天真了,比小婴儿还天真,商品价格就是买卖双方同意才能成立喔。」



「可是,这只是普通的松紧带而已吧?要怎么做才能让人买下来?」



「你说到重点罗,只要趁着看起来很闲的太太们独自留在家里的时间,随便找间住宅区的独栋房舍,当对方一开门就把皮靴卡进门缝,等脚跟进门后再把身体挤进去,钻进玄关后就坐下来绝对别离开,要是对方准备报警,只要恐吓对方『俺可是当过兵回来哩!』就很有效罗。」



是喔。



「不过说到你的话……看你的长相那么没有魄力,最好别用同一种方法,说不定利用那个可爱长相会比较有用喔。没错,比起随便出言恐吓,不如改用悲情攻势吸引对方的同情心,说不定目标锁定更高龄的客群会比年轻主妇更有效,最好找孙子刚好像你这种年纪的老人家。只要说父亲在大陆战死,母亲常常卧病在床,家里总共有五个年幼弟妹饿着肚子等你回家。『太太拜托您,要是没卖完这些就缴不出住院费了』……没错!就用这招吧!我记得你就是乡下来的吧!这样更棒罗!好像是秋田还是宫崎来的……算了,不管是哪边都没差啦,等对方被说服后就拿出一件五百圆的『天下第一衬裙』,这样绝对没问题啦!一口气就能让业绩冲上榜首……咦?你要去哪里?我的话还没说完哩……」



看到社长拿出女性用内衣的时候,让九郎顿时有种『这家伙已经无药可救了』的感觉。



九郎直直地冲到出口处,并且将手抵在生锈的门把上,朝着仍然满脸呆滞的爆炸头社长露出微笑说道:



「我决定自己先滚蛋了,等个一百万年后再见吧,谢谢您的招待。」



——从三年前,鬼岛九郎眼中的世界一直都是出了某些问题。



大昭三十五年八月,九郎在大杨桐树下得知了败战的消息。



敌人是欧洲强权并在七海皆有领土的英格兰联合王国,那是古时候称为不列颠或英国的大国。



他们接受了大昭尊皇与倭朝日本政府的投降宣言,宣告将以从属国的方式间接统治日本。



身为天子的大昭尊皇失去神格化并被迫蛰居于千代田的皇居,因此目前这个极东岛国不只是日本,同时也是隶属于英格兰联合王国的从属国。



以那天为分界点,培育军属天惠师的天惠院也失去了存在意义与后盾。



为了避免被总有一天会出现的英格兰军逮捕,金刚驾驶着轻型卡车在山道中不停奔驰。



「我就直说吧,咱们已经完全打输啦。」



九郎到现在还记得自己在狭窄的载货台中屏起气息,对日本战败的消息完全无法掌握实际感触,金刚则是隔着铁窗接连传来令人难以置信的话语。



「北到西伯利亚,南边到冲绳与西南诸岛,日本全力防守的据点几乎都被攻下,因为敌方发出新型炸弹轰炸皇居与议事堂的胁迫,军方才会提出投降的建议。」



「怎么会……」



「金刚大人,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军方没有坚持彻底抗战?」



平时沉着冷静的《笼》之金蟋御厨琥珀突然插嘴如此说道,即使在剧烈摇晃的车内,仍然能够清楚听见金蟋的僵硬声音。



「本土还有很充足的兵力,别说是我们这些修练生,怎么会留下《强力》之金刚这张王牌举白旗投降……」



「金蟋,你的想法还真天真哩,肯定会被那些家伙第一个干掉。」



金刚仅仅一句话就让金蟋顿时闭口不语。



这是熟知战场的人才能说出的话,九郎等人完全无法回嘴,车内也被无处宣泄的沉默完全支配。



即使如此,途中还是有伙伴想跳下车回到天惠院与敌人搏命,但每次都被金刚杀气腾腾的眼神制止。卡车一路朝着东方直驶而去,夜色拂晓时便来到箱根的关所,之后都没有再度返回西方。



东京市内因多次空袭而受到严重损害,金刚认为外地人混在多数难民中并不会过于醒目,因此就算是像九郎这群脱离修练生活的麒麟儿,只要隐瞒过往经历与力量应该还是能勉强活下去。然而最荒谬的是,说出这番话的金刚又表示自己要继续寻找伙伴而再度离去,就连现在提到聚集伙伴都会让那个蠢蛋兴奋若狂。



看来还是必须活下去才行。



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能让金刚的心意付诸流水。



但金刚却不知道,对于希望为国捐驱而修练至今的九郎等人来说,他们在社会观感中还是极度缺乏谋生能力的一群人。



「……你这只蠢乌鸦!你不是说这次绝对没问题吗!」



这是位于西早稻田一角的某间定食餐厅『忍野』。



由于很多与九郞同为天惠院的同伴会在此露面,因此感觉各处都在谈论着有关伙伴的话题。



「鸢尾花大姊,就算你这么说也没用,面试到一半就已经是牛头不对马嘴了。」



「要推销传统纤维制品啊……原来如此,其实那个流氓老板说的也没错,毕竟强迫推销可是传统中的传统做法喔。」



「马头前辈,您还是一样完全袖手旁观呢。」



「不管是哪边都没关系,快给我想办法出去工作。拿去吧,这是你平常点的东西。」



「谢谢您。」



九郎在椅子上毕恭毕敬地低头道谢。



餐桌对面能够见到一边刺着寥寥无几肉块的马铃薯炖肉,一边露出得意笑容的《地响》之马头。他的名字叫做津岛弥彦,是个独自一人就得使用两张椅子的壮汉,他用餐时依旧是阅读着旧书,虽然是个喜好读书的善良好人,但听说最近似乎是靠着工地粗活与发送报纸勉强糊口。



而稍微喝斥九郎并将小碗放在桌面的烹饪裙美女,即是名为《冰室》之鸢尾花的若森桁,职业如外观所见是这间定食餐厅的店员。



接着就是我鬼岛九郎,今天依旧是一职难求,只能靠着店内最便宜的餐点『柴鱼拌洋葱』勉强果腹。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九郎一边大口地将洋葱吃进嘴里,一边如此思考。



对于这群战时能够以倭朝日本王牌大展身手的落第麒麟儿来说,此种状况可说是悲惨至极,但目前东京与整个日本皆面临着重要的转捩点。



首先是叼着雪茄的蓝眼军人来到日本,保证自己将会健全地管理所有事物。



接着是身穿西装的资本家来到日本,在毁坏城镇中开始建设着自己的大厦与工厂。



最后则是部分英格兰贵族来到日本,说着一口不流利的日文游山玩水后便离开日本。



一切事物的主导权都将交由外国英格兰主管。



甚至连普通日本人都很难找到正常工作,更别说是花费极长时间训练成为军属天惠师,却完全无法将经历公诸于世的九郎等人,因此他们会面临此种困境或许可说是能够料想到的结果。



「我说小弟弟,你之前是因为什么事辞职的?是被服饰店的人妖店长摸屁股吗?」



「大姊,那是更前一次的职场了。」



「对喔,那用头撞卫生所检察官那次呢?」



「您是说外卖餐厅那件事吗?那是因为对方渎职要求贿赂的关系。」



「我说真的,你做事情为什么要那么顽固坚持原则呢?」



「……至少对方还肯好好面试,哪像我啊……」



「马头是因为太大只的关系吧。」



「可是太没胆了!」



「这样实在不太行吧。」



「呜呜呜呜……」



「电、瓦斯和自来水……不知道欠缴房租哪个会先被停掉呢?」



「这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去问问看玉藻?听说那孩子在电影公司的甄选会又落选罗。」



今天餐桌上的话题依旧是相当令人郁闷。



「……哎唷!总之最大的问题还是出在小弟弟你身上!既然已经拒绝就没办法了,必须赶快找个新工作才行。你要选哪个?」



鸢尾花将摆在柜台的徵人传单拿了过来,并且在餐桌上排开让九郎过目。



「……这实在是会让人食欲全失的配菜呢。」



「要是你再说蠢话,我就要你到我们的厨房工作罗,而且是用天惠煮饭。」



「烧焦我可不管喔。」



「既然不想就快选。快快!你要选哪个!」



由于九郎绝对不允许将神圣能力用在无谓的地方,于是只好不甘愿地放下筷子。



「……那这个怎么样?」



「工厂吗?感觉还不错嘛,虽然薪水还满低的,而且时间会被绑死又无聊到极点,不过总比没工作还好喔。」



「感觉像与其溺死,还不如要我选择能够呼吸的冻死呢。」



「是你想太多罗,俗话说为善欲速,赶快去面试看看吧。我看看住址喔……啊,小弟弟抱歉,这家厂商好像是英格兰的公司。」



九郎不禁莞尔一笑。



「我再怎么落魄都还是个候补军属天惠师,我不想在英格兰人手下做事。」



「小弟弟,你这样真的会饿死喔。」



「大姊,可以别用那么感触良多的表情说话吗?感觉这样很触霉头呢。」



「我不是触霉头,我是认真的,要是你连柴鱼拌洋葱都吃不起该怎么办?」



「到时候就别吃柴鱼或洋葱吧。」



「你这个大笨蛋!」



九郎的头被托盘敲了一下。



「我说啊,不管薪水再怎么低的工作,上头都一定是外国人,你知道现在日本没牵扯到流氓和英格兰以外的工作还剩多少吗?」



「就是这点最奇怪,这种组织架构根本没办法往上爬吧。」



就在九郎认真地如此回嘴的时候……



敞开的门扉外突然传来一道颇刺耳的噪音。



转头一看,只见有辆黑色的轻型卡车停在路面电车的停车处上,载货台上还有几个身穿旧日军军服的男子,似乎正在义愤填膺地宣导着某种诉求。



——别容许英格兰独裁!



——现在就是找回日本军魂的时候!



那些应该是攘夷运动的革命家。



距离败战已经过了三年多,仍然有许多不服全面投降并于各地顽强进行抗议活动的集团。



「店长在吗!」



这时,突然有两个身穿同样军服的男子闯进店里。



「喂!店长人呢!有人在吗!」



「请问有什么事吗?」



鸢尾花立刻摆出待客的柔软身段靠近两人。



只要她不说话,其实是个无可挑剔的楚楚可怜美女,从和服里侧散发出的女人味让两名男子皆吞了一口气。



「老板娘目前正外出办事,现在是由我接掌店内的事务。」



「哼,原来是女人开的店……算了,接下来这家店将由我们『忧国志士团』接手。」



「啥?」



见到鸢尾花瞠目结舌的模样,男子则是更加趾高气昂地说道:



「大家都已经知道我们接下来会举办一场演讲!结束后将会替维新革命家若松龙心老师举办慰劳会,赶快去处理慰劳会的准备事宜吧。」



「这位客人,就算您突然提出这种要求……现在还有其他客人在店里用餐呢。」



「你说什么!只是个餐厅雇用的女人敢对我们提出意见!」



男子突然粗鲁地抓住鸢尾花的肩膀。



「听清楚,你知道现在大家会过得这么穷苦的原因吗?为什么我们必须甘愿接受挂着复兴名义的现实?一切都是因为大英帝国的压榨!当你们成为英格兰走狗必须每天赚取生活费的时候,我们正在为了夺回国土夙夜匪懈地拼命抗战!为了找回日本的真正荣耀,我们每个人都是做着以一抵干的工作,说到你们这些死老百姓真是……!」



「请别这么粗鲁地抓着我……啊……」



……磅咚!



正当男子激动地说着话的瞬间,地面突然传来一阵几乎将脚推离地面的震动。



「喂喂……发生什么事了?」



「是地震吗?」



天花板垂下的灯泡剧烈地左右摇晃,盘子也从桌面滑落,两名男子则是慌张地发出「好强!」「快趴下!」的叫声。



「小弟弟!去把火关掉!」



「好的!」



一听到鸢尾花的命令,九郎立刻冲进厨房将正在烹煮锅子的炉火关掉,回来时还见到马头只将巨大身躯的头塞进桌下。



经过约一分钟后,剧烈摇晃才总算停了下来。



众人都用半蹲姿势环视四周,在这个只有柜台与两张桌子的狭小店里可说是变得面目全非。



「……停下来了吗?」



「哎呀,两位客人都没事吧!」



「呃……没什么大事,我们没什么问题。」



「那真是太好了。」



只见鸢尾花泪眼汪汪地吐了一口气。



「真的很抱歉,就算想迎接各位志士,店里就像两位看到的变成这副德性,实在没办法好好款待那位伟大的老师。」



「算了,我知道了,看起来的确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



在桌椅皆歪斜倾倒的店内,身穿军服的男子满脸呆滞地站在原地。



「我有点担心老师的情况,我们快走吧。」



如此说完后,男子便带着另一位伙伴迅速走出店外。



结果,柔弱地用袖子掩面哭哭啼啼的鸢尾花突然发出宛如男性般的不屑冷笑声。



「哼……马头谢谢你,虽然做得有点太过火了,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帮忙。」



「……总比你把人做成冰棒还好吧。」



钻进桌底的马头也探出头来,两个人的表情都十分冷静,不过马头握着阅毕旧书回到桌面的左手表面却像是岩石般坚硬。



这就是《地响》之马头津岛弥彦的天惠。



他能够让自己周围产生浅源的直下型地震。



刚才飞速离开的男子们肯定会对这区外毫无半点地震的景象感到一头雾水,这对马头来说可是能轻松哼着歌办到的小事。



「把店里收拾干净吧。」



「就是这点最麻烦了。」



九郎等人只好带着叹息声开始清扫店内。



「真是的,虽然有反骨精神抗英是好事,不过拜托他们别虚张声势把这当成捣乱的藉口,就算身上都穿着军官的气派制服,可是那票人根本不是真正的军人,只是衣服穿得漂漂亮亮的杂碎而已。」



鸢尾花仍然愤慨地不停抱怨。



「……不过鸢尾花,有时候我会觉得那会不会是我原奉应该待的地方哩。」



简直就像心中被完全看透般,马头的呢哺也让九郎心头为之一震。



「马头,你怎么能说这些话呢?」



「是这样没错,不过我也没办法取笑九郎说的话,金蟋那家伙最后还是没办法忍耐离开东京,我们是为了什么才做那些修练?天惠是拿来做啥的?就连现在都没有找到水芭大人,一想到在这里摸鱼打混是不是对的就……」



「马头!」



「各位晚安!前任白梅女子挺身队三乡铃架来报到了!」



外头突然传来一道大剌剌的开朗声音,随后有位少女便探出头并向众人敬礼。



这也让九郎不禁瞪圆双眼。



「是铃架小姐。」



「鬼岛先生!真是好久不见了!最近怎么样呢?有没有过着既清新又健康的生活呢?这是要送给你的礼物!这是我们店里的颗粒馅、绿豆馅和白豆沙馅面包喔!对了!鸢尾花小姐!我想吃炖鱼套餐!」



她在摆出敬礼姿势的同时,以流畅的动作接连将放有甜馅面包的袋子递给九郎,并且向后面的鸢尾花点餐。



她的身高就以女性而言算是较高,她那柔软身体被附有皮带的连身套装包覆,这身打扮从好的层面来看可说是相当清新爽朗。



三乡铃架并不像九郎等人一样是麒麟儿。



三年前在水户的军备工厂中迎接终战后,这位普通少女便来到东京寻求工作,当九郎在早稻田一带的公共求职介绍所求职时,她与同样看着徵人启事的九郎结下了一面之缘。



她是个甚至能够背出日本军舰与护卫舰装备的军国少女,一直无法找到合适职业这点与九郎非常相似,但最后由于某些特殊因素决定寄身于银座附近的面包店,早一步超前九郎找到了自己的工作。



身为求职介绍所的同伴,也让九郎心中有股不知该说是被背叛还是希望她能好好做下去的五味杂陈思绪。



「小铃好久不见罗,你是不是剪头发啦?怎么样?在面包店做得还顺利吗?」



「啊哈,嘿嘿嘿……鸢尾花小姐,我觉得洗头发还比较轻松愉快喔。」



鸢尾花则是拿着茶水来到铃架身边。



「怎么样?鬼岛先生,这个发型适合我吗?」



「……还算不错吧。」



听到九郎语带保留地如此回答,将头发剪短到能够看到后颈的铃架也顿时涨红脸颊。



「唔嘎~~~~!这样说会让人象很害羞耶!只是个鬼岛先生也敢说出这种话!」



她啪啪地不停拍着九郎的背后,她的个性果然还是像太阳般耀眼。



「嗯~~这家店果然还是很棒呢,有种让人能静下心的气氛,虽然比面包我们不会输给别家店,不过唯独比不上这家店的炒牛蒡和味噌汤呢,简直就是奇迹般的家庭料理……话说九郎先生,您怎么又摆出平常那种郁闷的表情呢?呃……该不会是面试又失败了吧?」



「……算是吧……不过这次是我主动推掉的……」



「啊哈哈哈哈!这点小事别在意啦!吃个面包下次再加油吧!」



看到她开朗地如此笑着,也让九郎感觉或许就像她说的一样。



铃架将店里的空椅子拉到桌边并坐了下来,见到鸢尾花用托盘将做好的套餐放在面前,她则是自得地缓颊一笑。



「鬼岛先生,其实啊……」



「是的,有什么事吗?」



「其实我知道鬼岛先生一直都很努力喔。」



这句话让九郎顿时吃了一惊。



「因为鬼岛先生是个很老实又容易烦恼很多事的人,不过我知道鬼岛先生是很努力很努力地在找工作喔。」



她完全不知道九郎的思绪已经完全僵住,只是啜饮一口满满配料的味噌汤并继续说着:



「所以我今天把『下个工作』带来给这么努力的鬼岛先生罗。」



「下个工作?」



「没错,我现在不是正在做面包吗?我们店里的甜馅面包在附近还算满受欢迎的,连附近的豪宅都会找我们订面包喔。」



「这样不是很好吗?真的很厉害呢。」



「谢谢夸奖,至于那间豪宅就在那个『鸟巢』里面,他们好像正在征求住家的警卫,所以怎么样呢?鬼岛先生的礼数我绝对能拍胸脯保证,而且鬼岛先生说自己学过武术,还是个会说英格兰语的菁英份子……怎么样?要不要去试看看呢?」



铃架则是微微拾起视线窥视着九郎的反应。



他的确在天惠院大致学过敌方的英格兰语,如果以军属天惠师的身分进行情报活动,语言是不可或缺的必备能力,因此与武术和驾驭天惠同样是能学多少就学多少。



不过拿来就职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鸟巢』……我记得那是英格兰人的特别居留区吧……」



「对对!鬼岛先生理解力这么强真是让我太开心罗!别担心,我想太太一定也会很喜欢鬼岛先生的!」



「我拒绝。」



「鬼岛先生!」



即使是铃架也不能退让,于是九郎决定坚决辞退。



「身为倭朝日本的臣民,我不打算在英格兰人手下做事,请你去找别人吧。」



「啊,那我可以去当替补吗?」



「我是特地把这个消息带来给鬼岛先生的耶!鬼岛先生!鬼岛九郎队员!」



虽然马头举起手自告奋勇,但铃架完全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铃架小姐你也真是的,难道生活比较稳定点就把身心都出卖给英格兰了吗?我真是看错你了。」



「不是这样的!鬼岛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啦!虽然我可能真的变了……不过我不是变成像鬼岛先生说的那样,真正值得尊敬的人和国家是没有半点关系的,我只是觉得就算立场不同也没关系……」



铃架激动地涨红脸颊并紧盯着九郎,不过九郎并没有看着她的眼睛,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铃架的说法。



最后铃架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等您回心转意后再联络我吧,我已经把该说的事说完罗。」



她将套餐的餐点一点不剩地吃进肚里后,便迈步走出店外。



「小弟弟,我说你啊……」



你怎么会这么蠢呢?怎么会这么顽固又固执呢?这三种或许都是鸢尾花想表达的意思吧。



从前别人常常说他是个既老实又正经的人。



现在却经常被说成是固执过头又爱闹别扭。



九郎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俗话说武士再饿也要叼根牙签装饱,虽然荣誉不能拿来填饱肚子,但要是连荣耀都舍弃,九郎不知道自己还会剩下什么或是该以什么为目标。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之前还说是欧洲的恶魔或敌国英格兰,现在却反过来要向他们讨甜头吃,还要低声下气地俯首称臣讨份工作?我觉得这种做法很没有气概呢。』



先前铃架也同样与九郎怀着这个朦胧无解的疑问。



当时她是个将长长头发绑成辫子,而且时常穿着同一套衣服的瘦弱女孩,两个人都是面试连战连败并过着四处打工的生活。



『既然这样我们两个只能组成敢死队了,屈服就等于认输,就算只剩我们两个也要彻底守护纯洁正直的日本灵魂。鬼岛队员,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这是当然的,三乡队长。』



『说得好!那这个给你吃吧!没吃饱是没办法打起精神的!』



『呃……这不是铃架小姐的份吗?』



『堂堂男子汉至少要有六尺之躯!体重也要有三十贯才行!』



『怎么可能啦……』



那到底要吃到多壮才行啊?就连两人分摊买串烧或豆沙包的时侯,感觉铃架每两次就会有一次让九郎多吃点。



只不过九郎能够确定的是,两人即使跟不上潮流还是很快乐,感觉不论生活多么艰苦都能顺利熬过去。



当时两人眼中的东京,是个被体无完肤地摧毁殆尽,并试图藉着英格兰资本找回虚假外皮的城市,简直像是行尸走肉般毫无灵魂,也没有日本人能够容身的地方。



就连现在也是一样,走出定食餐厅后,虽然行走的道路两侧能够见到正在建造钢筋水泥的高楼,但绕到里侧依旧是许多由废弃材料临时搭建的破旧房舍。



这个世界从三年前就变得不太对劲,不论何处都是充斥着既扭曲又脆弱的假象,甚至让九郎完全不想与世界搭上任何关系,因为他感觉只要一混进里面,就会被这个宛如土块的怪物吞噬无法回头。



三乡铃架,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吗?还是你已经找到和我不一样的全新荣耀了呢……?



「哎呀?是鬼岛先生呢!」



这道声音让九郎顿时回过神。



他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租赁的住处前方。



这里是受到空袭延烧残存的大杂院某个角落,简直像是相声世界中的景象般,九郎住在附有泥土地与跳蚤的一坪半平房中,而房东太太正站在房门前。



「嗯~~我等你等得好不耐烦喔,因为你根本都不在房间里,害我以为自己会等到半夜呢。喔呵呵呵……」



「很抱歉,如果您提早说我就会腾出时间了。」



「没关系啦,不需要这么费工夫,因为我顺便带家里的佩蒂出来散步喔。喔呵呵呵呵呵……」



房东太太穿着极为华丽的和服并戴着蝶型眼镜,手里还握着一条粗厚的遛狗绳,前方则是绑着看似土佐犬与松狮犬混种的肥胖大型犬,那就是房东家的爱犬『佩蒂』。



「话说鬼岛先生……」



「是的。」



「您还没有要缴房租吗?」



这句话立刻刺进心中,房东太太露出毫无恶意并彷佛眼镜反光般的闪闪眼神如此问道。



「关于房租的事……」



「包括上个月与上上个月的房租,还有这个月的房租希望你能一并缴清,如果缴不出来希望你能赶快搬走。怎么样?缴不出来吗?我说的话有那么奇怪吗?」



根据房东太太所述,据说这间大杂院附近要彻底整地,而且预计将会进行『大楼』的小型兴建计划,出资者就是现在时下蔚为风潮的英格兰中年绅士.对地主提出的条件也是无可挑剔,因此房东需要趁着这个时候处理迟交房租的房客。



难怪九郎觉得她的和服似乎变得比平常更为高级了。



「…………关于房租的事,只要等到月底我一定会……」



「我当然会等罗,毕竟这还在计划的阶段,我绝对不会急着把你赶走的。只不过你有办法缴出来吗?怎么样呢?今天不是也有一场面试吗?」



看来已经没办法坚持忠义或荣耀,而是急需金钱与固定工作的现实已经火烧屁股了。



……呜汪!



听腻人类对话的佩蒂朝着夜空吼了一声,真是太不留情面了。



「……可以借我一下电话吗……」



九郎只好满怀苦涩地垂下视线如此说道。



联络方式就写在鸢尾花交给他的面包店纸袋上,东京府明石町现烤面包名月堂。



电话号码旁还能见到印刷着一行住址,住址处就是位于被云层笼罩、西式建筑物林立且宛如明月般光亮的弦月型人工岛屿。



***



有名的建筑物几乎都会有幽灵。



蕾蒂·安洁莉卡·欧布黎恩便是玉兰饭店的幽灵。



那是个留着直达背部长长银发并围着饭店浴巾的少女,她的美貌一点都不像已经死去,曾经目睹过的饭店从业员大多都会说出此种特征。



而她今天同样从浴缸底部醒了过来,盖在饭店屋顶的奢华阁楼就是她的住处。



里面总共有两间寝室与同样数量的浴室、厨房与餐厅,另外甚至有客厅与图书室,这个从前名为皇家套房的空间毫无人类气息地荒废凌乱,搁置在客厅的陶制浴缸就是她的寝床。



当她一醒过来后,便首先拿起女侍为她贴心准备的水果。



什么?亡灵需要用餐吗?别说傻话,这间饭店可说是对她致上最高敬意,回应这番敬意就是幽灵的义务,就像替妖精准备牛奶与饼干、隔天发现消失就会很高兴的英格兰风俗一样,绝对不能忽视人类的期待。



即使宛如刚出生般一丝不挂,但她还是走向客厅的窗边。



不像活着时这么容易感到害羞或许就是幽灵的特征。



她「喀嚓」地咬了一口咬过的李子,溢出的蜜汁随即将美丽唇瓣与平滑的喉头润湿。



只可惜隔着窗帘窥见的世界正被雨水笼罩。



这间饭店位于隅田川河口并面临东京湾的海埔新生地上。



这里从前被称为月岛、胜哄、晴海与丰海町,是个从大昭初期便年年扩建并被海川四面围绕的区域,但目前已经一并划分为英格兰人特别居留区并通称为『鸟巢』。令人吃惊的是,除了军事相关人士以外,长期滞留于日本的七成英格兰人都是住在这个狭窄区域中。



整座岛屿宛如蜘蛛丝般布满平坦石路,还能见到欧洲的哥德式建筑四处林立,此种模样甚至会让人忘记这里是极东岛国,然而……晴天时却能够见到富士山的雄伟姿态,相较于对岸依旧留有瓦砾的痕迹,只能说这是宛如梦境般的景象。



这时,安洁莉卡突然眯起那长长睫毛点缀的眼眸。



「那是……那样不会很危险吗?」



『鸟巢』有数座与本土相连的桥梁,即便是上午依旧有许多车辆与自动三轮车来来往往。



她的视线正停在某个孩童身上。



那个看似仅约五岁的女童撑着大人用的伞,走在交通量庞大的大道上。



要是继续前进就会渡过桥梁,前方是『鸟巢』外侧,也是瓦砾、全新大楼与破旧房舍四散各处的日本城镇。



不过,并没有人听见她担心的话语。



毕竟蕾蒂·安洁莉卡·欧布黎恩已经是个过世的亡魂了。



***



从前九郎刚来到东京的时候。



「东京没有天空。」



金蟋曾经宛如诗人般说过这句话语。



「天空吗?」



「嗯,没错。」



据说这条火灾痕迹连绵的商店街,到战前为止都还有气派的拱形屋顶,但随着战况渐趋紧迫,钢筋屋顶被国家徵收做为资源,从前还是店铺的地方已经变成临时搭建的店面与摊贩,还能见到四处交错的人潮与脚踏车。



当时九郎与金蟋正两人一组出门购物的途中,不管从哪个角度都能看见宽广无垠的天空。



「……有天空啊?」



因此九郎一直搞不懂金蟋为何会这么说。



即使在留有残暑的酷热季节,金蟋依旧穿着黑色高领制服并戴着细银框眼镜,猛然一看很像是努力求学的学生。强烈热浪让镜片发出反光,但他的额头上却没有冒出半滴汗水,只是带着异常严肃的表情紧盯着在道路上来往的人潮。



宛如看着水族箱里的鱼一般,他的视线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这就是金蟋当时的模样。



「……没有,大家都只是看着脚边寻找掉在地上的东西,模样看起来既卑微又脆弱,只对能够活下来感到很放心,却完全不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还有乌龙面也很难吃。」



「这和那个没有什么关系。」



只见金蟋将眼镜的鼻梁架往上一推。



「我还在思考战败的原因,还有我们究竟输给了谁,《强力》之金刚到底是见到什么景象才会做出这种决定?」



感觉他总是在寻求着某种答案。



抬起头便能见到耀眼阳光,看着金蟋的脸也让九郎感到相当难受。



「那个……金蟋前辈……」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