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天狗之血 傻瓜之血(2 / 2)
“她留了张纸条……‘私奔’是什么意思?”
母亲看着银阁拿来的纸条,呢喃道:“哎呀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本来是装睡,结果装着装着就真的睡着了。
等我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阴暗寒冷,像是昏暗走廊的地方。
笼子外的墙壁,延绵不断地排列着包有红色天鹅绒的椅子和木质的西洋桌。走廊尽头被模糊的黑暗吞噬。走廊上处处摆放着点燃的古风暖炉。
“这不是红玻璃吗?”我顿时明白过来。
寺町路上的红玻璃酒吧——京都狸猫常爱聚集于此。据说无论来多少客人,店内都坐不满。酒吧里面看不到尽头,一年四季都像冬天一样寒冷。有传闻说它的尽头通往黄泉之路。难道说,我正在穿越现世与黄泉的边境?
走廊尽头的黑暗处,传来细微的庆典民谣的声音。
我来到一张桌子前,侧耳倾听那奇怪的声音。我觉得那是与这尘世告别的声音。我在桌上托着腮叹气,走廊上弥漫着刺骨的寒气,我吐出的气息凝成了白色。我想起小时候冬日的早晨,跟父亲在纠之森小河边散步时的情景。
回过神来,发现狸猫姿态的父亲正坐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神奇的是,我并不感到惊讶。
“爸爸,我是不是已经变成火锅了?”
“没这回事,你只是睡着了。这是在你梦中。”
“那爸爸你为什么还是一副狸猫的模样?”
“……因为我已经不能再变身了。”
“既然是在梦中,你变个身又有何妨。”
“‘梦’这个东西啊,也不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父亲温柔地注视着我。
我与父亲对视了一会儿,忽然一句话脱口而出:“父亲你真是狠心的狸猫啊。”父亲擅自找天狗的碴,得罪夷川早云,把我们一家人留在世上,自己洒脱地变成了狸猫火锅。就算当时父亲是抱了赴死的觉悟,我们这些被留下的家人还是被他吓了一跳。父亲一死,家人间的羁绊加深,但也因此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对不起,”父亲说,“也许是傻瓜的血脉使然吧。”
“我们总是喜欢把所有的事都推在傻瓜的血脉上。”
“喂喂,你好像也不能理直气壮地责备爸爸吧?”
“说的也是。”
“龙生龙凤生凤,毛球生毛球。”父亲盯着毛茸茸的前腿说,“矢三郎,你活得有趣吗?”
“我一直活得很有趣啊。”我充满自信地说,随即又想起自己马上要变成狸猫火锅了,不由得泄气,“正因为如此,我也马上要被煮成火锅了。”
“那时,爸爸一定会去接你的。”
“谢谢,爸爸……不过我现在还不能变成狸猫火锅。”我摇着头说,“我本来想,真的到了那一刻,我就像爸爸一样笑着变成火锅。但是不能把海星卷进来,而且我对这尘世还有留恋。”
“那也好。”父亲笑着说,“反正这是所有人都会到达的终点,你也不用急着往前赶。”
我受不了地叹了口气,“儿子都快掉锅里了,为什么爸爸你还在笑?”
“这可不像你说的话哦,矢三郎。”父亲用温柔的目光看着我说,“我们可是狸猫。哪有不该笑的时候。”
直到刚才,我还能心平气和地跟父亲说话。此时此刻,却忍不住泪水直往上涌。桌子上父亲的身影消失了,远处又传来与这尘世告别的声音。我想呼唤父亲,却说不出任何话语。走廊上变得更加昏暗,什么都看不见。“红玉老师就拜托你了!”父亲那令人怀念的声音再度响起,“好好活着,你还有很多事要做。”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在笼子中。
在我失去意识的期间,笼子似乎被挪到电车的三楼,放在了澡堂更衣室的角落里。身旁传来海星无忧无虑的鼻息声。
这时,前方忽然闪出一个奇怪的人影快步走近笼子,吓得我差点跳起来。这个人用旧式高中制服的黑斗篷裹住身体,戴着薄薄的纸片做的廉价狸猫面具。
“毛球假面来救你们啦。”淀川教授说。
“三十六计走为上,毛球们咱们撤!”
淀川教授从斗篷里伸出毛发浓密的手臂,抱起笼子。
就在这时候,传来和乐融融的说话声,是楼下宴会厅里的星期五俱乐部成员上楼来看今晚要下锅的狸猫了。
“今晚好像有两只狸猫哦。”
“喂喂,天满屋也太拼了吧!两只狸猫哪吃得下?”
“寿老人说连去年没吃的份儿一起补上。”
“嗯……光听着就觉得胃胀。”
听了没几句,转眼间星期五俱乐部四名成员——大黑天、毗沙门天、惠比寿和福禄寿就出现在楼梯口。闲聊的四人看到抱着狸猫笼子的怪人,吓了一大跳。
“喂,你是什么人?”
“你看,这家伙是不是要偷狸猫?”
尽管如此,他们胆子还没大到直接扑向不知底细的怪人。铺着泄水板[译者注:用竹或板条做的,有缝隙的泄水板。用于浴室的冲洗处、厨房的水槽等处。]的更衣室里,散落着一地的更衣篮,此时星期五俱乐部的四人与毛球假面在这更衣室里,陷入短暂的僵持。“你到底是谁?”毗沙门天质问。淀川教授雄赳赳气昂昂地挺起胸膛,“狸猫守护者——毛球假面是也!”
听到教授的声音,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们顿时觉得扫兴。
“什么啊,原来是淀川啊,真浪费我的感情。”
“你好歹也是个教授,扮成这样成何体统?”
“你这可算是非法入侵哦。”
但是淀川教授根本听不进他们的话。
“天在召唤,地在召唤,人在召唤,都在召唤我解救狸猫。在我的狸猫爱面前一切法律皆无效。六法全书算什么,诡辩才是王道!说什么都没用!”
“是是是,淀川,我们已经知道了。”
“用不着再跟他废话,先把他制伏了再说。”
但淀川教授可不是省油的灯,他将从南美带回来的形状奇怪的苍耳[译者注:菊科一年生草本植物,果实上有稀疏的刺,可入药。]撒了一地,令星期五俱乐部成员不敢轻易接近他。而且他还大叫着“这刺有毒!”,吓得成员们频频发出尖叫,连滚带爬地从楼梯口退到二楼。教授将更衣篮和衣柜扔过去堵住楼梯口,抱着笼子爬上屋顶。
但为时已晚,三层电车已飘在半空中。
屋顶上的竹林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竹林那头水池里的水哗啦哗啦地晃动。在傍晚暗蓝色天空中逐渐上浮的三层电车开始盘旋,像飞船一般掠过排排大楼缓慢飞向天空。
教授抓住竹子,绝望地看着眼前流光溢彩的大楼逐渐远去。
“没想到他们这么肆无忌惮地在街上飞……”
这时候,星期五俱乐部成员们各自拿着更衣篮和浴衣腰带出现。
“不想受伤就乖乖束手就擒。”大黑天叫道。
“我们可以放你走,但你得把狸猫留下!”毗沙门天说。
淀川教授与星期五俱乐部成员在竹林中展开追逐战。这些好歹也是拥有相当地位与名誉的大人物,居然在这辆浮在空中的三层电车屋顶上,为了抢夺狸猫扭打在一起。大黑天被淀川教授撞飞到池底;惠比寿被激烈的混战吓得不敢出手;孔武有力的毗沙门天摆出他在电视里学来的奇怪拳法,将教授逼到水池边。
“看来你不是一般的教授啊。”
“吾辈不是教授,毛球假面是也。”
“你还有完没完?真是怕了你这股倔强劲儿了!”
忽然,从竹林里跳出来奇袭的福禄寿一把抓住了教授的黑斗篷。就算是变装,为什么要选黑斗篷?教授的想法有时还真让人难以捉摸。趁着教授脚步踉跄之际,毗沙门天和大黑天一把将他压住。教授终于被压倒在地。
毗沙门天他们要夺下教授手里的笼子,教授像个背着父母偷偷在家里养流浪狗的孩子一样,紧抓着笼子不放手,号啕大哭道:“就放过它们吧!”我沐浴在教授的热泪下,想着就算这场奋战失败我最终躲不过落入火锅,也一定会变成毛茸茸的灵魂到教授枕边道谢。
这时候,天满屋皮笑肉不笑地从竹林中现身。
“哎呀哎呀,这是在闹什么?”
街灯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德国制空气枪泛着冷艳的白光。
“淀川先生,你可不能独占狸猫哦。”
事到如今,就算是毛球假面也无力回天,因为德国制空气枪是无敌的。
就在我万念俱灰之际,电车刚经过的屋顶上传来野兽的咆哮声。星期五俱乐部成员们纷纷抬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结果吓得动弹不得。在一排排屋顶间飞奔追赶着电车的,是两头巨虎。
“等等,这是怎么回事?”毗沙门天尖叫道,“为什么今年也有老虎出没!”
两头老虎低吼着,向这边跳过来。
二代目的宅邸里,气氛越发凝重。
大哥冲出会场后,场内的狸猫们就像郊游时被扔下不管的孩子,呆坐在波斯绒毯上迷失了方向。
二代目从长椅上起身,招呼眼下的狸猫:“事情变复杂了啊。虽然深表同情,不过我也很忙,会议差不多该结束了。”
“……请再稍等片刻。”八坂平太郎呻吟道。
伪右卫门八坂平太郎这副灰心丧气的模样,让所见之人深表同情。他已经做好去夏威夷旅行的一切准备,祇园绳手的事务所处理掉了,庞大的夏威夷周边也处理掉了,现在手边只剩下夏威夷出云大社的护身符。这个护身符是和已过世的下鸭总一郎,以及南禅寺的上辈人一起去犒劳旅行时买的。“我的夏威夷啊……”平太郎一筹莫展地感叹了一句,随即陷入沉默。
打破这一令人窒息的局面的是金阁。
“我有一个提案不知当不当讲。”
“哦,金阁,”八坂平太郎呻吟道,“你说说看。”
“让吴一郎大哥做伪右卫门代理如何?如果有个可靠的伪右卫门代理人,八坂先生就可以安心去南方岛屿旅行了。当然大哥是否能胜任真正的伪右卫门,日后再等各位长老正式决定。”
“……绝妙的提案啊,都不像是你想出来的。”八坂平太郎沉吟道。
接着,狸猫们开始小声讨论起来,表情也逐渐变得明朗。夷川吴一郎时隔十年回到京都后,他充满诚意的各种表现在狸猫界广为流传。再说不管怎样,伪电气白兰工厂的正统继承人——这一身份就足以信赖,而且他也不是金阁银阁那样的问题儿童。长老们嘟嘟哝哝地发表意见:“做临时代理的话,吴一郎也未尝不可。”
吴一郎一脸严肃地向长老们拜伏行礼。
“夷川吴一郎,在此接下伪右卫门代理一职。虽然诚惶诚恐,不过为了狸猫界,在下一定会鞠躬尽瘁。”
狸猫们也纷纷摆正姿势,向坐在高处的二代目拜伏。
“——如您所见,事情暂告一段落。”
“哎呀呀,总算结束了。”
说着,二代目轻身飘落到地板上。
“把我的空气枪还来吧。”
金阁恭恭敬敬地将闪耀着金光的德国制空气枪献上,二代目拿过来检查了一番,随即露出疑惑的表情,“这是假的。这种玩具枪连金鱼都打不死,因为它根本射不出子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会。”金阁瞠目结舌,在场的狸猫们又骚动起来。
“这可真奇怪啊,是不是,吴一郎?”
二代目虽然声音和蔼可亲,目光却十分冰冷。
吴一郎大惊失色,结结巴巴地说:“……二代目,这不可能吧。”
“我都说它是假的了,还会错吗?”
“这不可能……”吴一郎喃喃自语后沉默下来。
面对眼前进展险恶的事态,八坂平太郎坐立不安。
其他的狸猫也极其紧张地围观着。
就在这时候,面向庭院的玻璃门忽然打开,晃晃悠悠地走进来一个奇怪的和尚。
“这家伙是谁?”面对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大家都十分错愕。
和尚脖子上挂着一块如大海螺般的奇怪岩石,背着个脏兮兮的行囊。因为在室户岬吹了不少海风,浑身散发着海潮味。手里端着一大碗盖饭,边走还边不停搅拌盖饭,举止十分粗鲁。和尚带青楂儿的光头顶上,坐着一只小青蛙。
看到那只青蛙,八坂平太郎不由得站起身来。
“这不是下鸭矢二郎嘛,我听说你出去旅行了……”
“您说得没错,我是出去旅行了。但有事禀告,特地从四国赶回来的。”维持着青蛙模样的二哥拍了拍怪和尚的秃头说。
二哥从阿波德岛乘南海渡轮驶过纪伊水道,然后换乘南海电铁和地铁御堂筋线,最后坐阪急电车才到达乌丸。
“啊啊,那家伙就是我的冒牌货啊……”
怪和尚吆喝着扒开周围的狸猫,横穿整个房间来到最前面。他大嚼着盖饭上下打量着吴一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喷了吴一郎一脸饭粒。
“太有意思,这家伙怎么可能是吴一郎?”
“你说什么?你又是谁?”八坂平太郎问道。
“我是夷川吴一郎。”
“别胡说!夷川吴一郎不正坐在那里吗?”
“你们的眼睛都是装饰品吗?坐在那里的是夷川早云!”
狸猫们都震惊地回过头。
被揭穿真面目后,伪吴一郎的态度骤变,露出一副厚颜无耻的表情,将沾在脸上的饭粒一一擦去。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八坂平太郎已经哑口无言,他走投无路地闭上眼睛。
他在心里祈祷:“有谁来帮帮我,收拾这混乱的局面。”
寿老人的三层电车飘浮在京都市区上空。
从高楼屋顶跳进这边池子里的两头巨虎,从池子里爬上来后抖了抖身上的水,随即撞飞淀川教授夺过笼子。教授裹着斗篷滚啊滚,宛如一颗橡子般掉进池子里。虽然对为了救我们英勇奋战的教授深感抱歉,不过在这场混乱的狸猫争夺战的旋涡中,要求大哥分清敌我,不错伤无辜也实在有点强人所难。
“大哥,小心空气枪!”我叫道。
大哥惊险地躲过天满屋匆忙打过来的子弹,不给他开第二枪的机会,用身体猛地将天满屋撞进池子里。天满屋气得满脸通红,立刻就想爬上来,却被淀川教授死死抱住,两人纠缠在一起。
星期五俱乐部的其他成员纷纷逃进竹林,像小蜘蛛一般四散逃窜。
我总算恢复了自由身,变成人类拉伸了下手脚。
玉澜叼着笼子晃了晃,看着沉睡的海星担心地问道:“海星怎么还没醒?”我注意着不去看海星,对玉澜说:“她被天满屋击中了,一直在睡。”玉澜愤愤不平地说:“太过分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我们想质问对方的问题多得像小山一样,但这时天满屋甩开淀川教授,眼看着就要从池子里爬上来了,总之还是先设法从这里逃出去比较好。
我们在贯穿竹林的小径上奔跑起来。
“喂,电车在上升!”大哥叫道,“再往上升就逃不出去了。”
“那我们就去劫持这辆车!”
出了竹林小径看到澡堂的烟囱,旁边就是向下的楼梯口。毗沙门天从楼梯口下战战兢兢地探出头窥探上面的样子,大哥发出惊人的咆哮声向他冲过来,毗沙门天尖叫着“来了!来了!”慌忙躲了进去。
大哥打头阵,我们从螺旋楼梯向下狂奔。
星期五俱乐部成员们大叫着“老虎!老虎啊!”,连滚带爬地四处逃窜。我们飞快滑下螺旋楼梯,很快就侵入了一楼的书斋。大哥扒开书画古董向前直冲,轻咬住正犹豫着要往哪儿逃的人,将他们甩向远处。天花板垂下来的挂轴被扯破了,几排摆满瓷器的架子相继倒下。
“你们干什么!”
驾驶座上的寿老人目光炯炯地回过头来。
这时候我朝他扑了过去,想要将他从驾驶座上扯下来,但寿老人大叫着“无礼之徒!”,死抓着操纵杆不放手。因为他的粗暴驾驶,三层电车左右大幅度摇摆起来,车内的书画古董和乘客们都东倒西歪。“电车会坠毁的!”乘客们的悲鸣声在车内此起彼伏。寿老人作为一位接近大花甲的高龄老人,展现出超乎常人的顽强,就是不肯让出驾驶座。
“京都的制空权是老夫的。”寿老人沉吟道。
“京都的制空权是天狗的!”我说,“区区人类竟敢如此嚣张!”
我一把抓住寿老人的白发拉扯起来,寿老人低吟了一声身子后仰,大哥趁机咬住他的和服衣襟将他拖出驾驶座。
我迅速跳上驾驶座,抓住操纵杆,顺手抓起身边红玉波特酒的瓶子,将所有的红玉波特酒都倒进锅炉引擎里,然后将操纵杆一拉到底。突然上浮的车体大幅度倾斜,我抓着操纵杆向后瞄了一眼,所有的东西都滚向车辆后方。
从驾驶室向外望去,市区内的夜景一览无遗。正面是璀璨的京都塔,街灯闪耀的四条路与鸭川交错,祇园八坂神社也灯火通明,还有耸立在黑暗中的东山三十六峰。我让三层电车来了个急转弯,寻找着可以下降的着陆点。
忽然,背后飘来一股好闻的香味,一条雪白的手臂搂住我的脖子,将我从驾驶座扯了下来。弁天冰冷光滑的脸颊贴在我的脸上。
“你要懂得分寸,矢三郎。”弁天低声说道。
“……这不是弁天大人么?”
“你还真是只不死心的狸猫啊,你父亲下锅时明明很干脆。”
“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
这时候,我眼前一亮,终于看到了找了好久的着陆点!我在心中大呼万岁。
虽然这辆飞在空中的电车没有翅膀,但我还是要说——
翅膀啊,就冲着煤油灯的方向飞去吧!
“弁天大人,你看我们冲进那里好不好?”我指着二代目宅邸的灯光说,“二代目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弁天瞬间哑口无言,伸着脖子瞪着那块着陆点。很快,这位唯恐天下不乱的女神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没有一丝阴霾的笑容,如同生日收到心爱玩具的少女一般。当然,玩具到她手里,最终逃不过变成一堆木屑的命运。
她拍了拍我的后背愉快地说:“矢三郎啊,你可真是个坏孩子!”
于是乎,这世上已经没有人能阻止我了。
我朝着璀璨的煤油灯,开始让三层电车下降。
三层电车着陆在屋顶上,车轮发出刺耳的倾轧声冲向二代目的宅邸。我拼命地持续拉响警笛。
电车冲垮了庭院的白栅栏,轧倒了煤油灯和院内的树木。
闪亮的前车灯扫向阳台那边的客厅,只见客厅里的狸猫们一只只都变回毛球,雪崩般地往里面逃窜。电车就这样穿过阳台,冲进二代目的宅邸,玻璃门碎了一地,三角屋顶被电车撞塌。
车头撞进二代目的宅邸后,整个电车终于停了下来。
弁天拍着手说道:“干得漂亮!”随后起身去车辆后方,确认星期五俱乐部成员的安全。听到弁天的呼唤,俱乐部成员都惊魂未定地含糊回应她。
弁天前脚刚离开驾驶室,大哥和玉澜后脚便走了进来。
“我还以为这回死定了,矢三郎。”大哥心有余悸地说。
我们从电车前方的乘车口下来,环顾二代目的客厅,不由得触目惊心。就连我也觉得心痛不已。
二代目引以为傲的宅邸被无情地破坏殆尽。三角屋顶被三层电车撞破,从缝隙间还能看到外面的星空,地板上散了一地破碎的家具和吊灯的残骸。在前照灯的灯光下,厅内粉尘飞舞。
狸猫们贴着里面的墙壁挤成一团,都吓得不敢呼吸。
只见毛茸茸的小山中,夷川早云坐在那儿两眼放光。
“你还活着啊,矢三郎。”早云瞪了我一眼说。
“叔叔也是,我还以为你早已步入黄泉之路了呢。”
“我们都对现世太执着。”
“原来如此,这一切都是叔叔的阴谋啊。”
早云已不再掩饰真面目,坦然将毛茸茸的姿态展露出来。
二代目的追问让他露出马脚;从阿波德岛回来的正牌吴一郎扒下了他的画皮;本该被推进铁锅里的外甥,如今驾驶着三层电车冲到他面前——既然事已至此,索性就不再伪装了吧。不过眼前的早云非但没有垂头丧气,看上去反而更有生命力,他闪烁的双眼透着不屈的斗志。
此时,我心底涌上来的情绪既不是愤怒,也不是惊讶,而是感叹——“真是了不起的家伙!”从有马温泉的枪杀剧,到伪吴一郎的回归,从头到尾都是骗局。夷川早云欺骗了整个狸猫界,可以说他将变化莫测的恶狸本事发挥到了极致。面对如此宏大的一场精彩骗局,除了笑,我真不知道还该做出何种反应。
但是,当早云看到玉澜手里抱着的海星时,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海星被天满屋射中了。”我说。
“……你说什么?”
“我说她被卷入了你的阴谋!你积点德吧。”
黑暗中,有个东西扑通跳到我的肩膀上。
“你还是这么乱来啊!”二哥说,“我差点被轧死。”
“咦?二哥?你怎么在这里?”
“说来话长,先把眼前的问题解决了再说。”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反应过来,回头一看。
只见星期五俱乐部成员相继从三层电车里爬出来。
在闪亮的前照灯下,身着和服的寿老人缓缓立起身来。这位星期五俱乐部令人敬畏的首领,此刻周身散发着冷峻的怒气。他身旁是手拿德国制空气枪的天满屋。天满屋看到屋内成堆的狸猫,吹了声口哨。
“这景致真是绝了,下锅的材料要多少有多少。”
“天满屋,将这里的狸猫一只不剩统统抓起来下锅。”
“哎呀呀,这可是个大工程。”
听到这话,狸猫们吓得尖叫起来。
“哟,矢三郎。你也算是个大恶棍啊。”天满屋笑着对我说。
“枪击狸猫什么的趁早罢手,天满屋。”我说。
“那可不行!如今我已沦为他人走狗,由不得自己做主。不过我到现在都还是很想和你联手,就算你是只毛茸茸的畜生。”
大哥挡在我们面前,朝他们咆哮,但是寿老人和天满屋丝毫不为所动。寿老人大喝一声:“闭嘴!不过是只纸老虎,看老夫把你做成兽皮地毯。”
这时候,“毛球假面”淀川教授从阴影处现身,张开双臂挡在寿老人他们面前。他的黑斗篷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一条条挂着身上看起来就像个海带妖怪。头上戴的狸猫假面也残破不堪,勉强还能遮住鼻尖。但是教授奋不顾身的狸猫爱,让他面对空气枪也毫不动摇。
“我一只狸猫都不会让你夺走的!要打狸猫就先打死我!”
“你这个人……还真会给人添麻烦啊。”天满屋苦笑道。
“别跟那蠢货纠缠,随他去。”
听到寿老人的话,天满屋举起闪闪发光的德国制空气枪,准备射击。
但就在他射出子弹之前,夷川早云从狸猫群中一跃而起,以极快的速度蹿过来,缠住想要踢飞他的天满屋的脚,顺着他的身体一口气向上爬,咔哧一口咬住天满屋的耳朵。天满屋发出刺耳的尖叫,痛苦地扭动着身体。
“都怪你!害我前功尽弃!”早云伸出利爪咔哧咔哧地狠抓天满屋的头,“所以我才讨厌卑鄙无耻的人类!”他悲痛地怒吼着。天满屋不仅卖给他假的空气枪,让他的阴谋化为泡影,还枪击他心爱的女儿,此仇不报更待何时!于是,我们就在一旁讶异地围观早云舍生取义。
这时候,响起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震得已经几乎要崩塌的二代目宅邸天摇地动。
“天满屋——!”
这仿佛从地狱底端传来的声音,让在场所有人都吓得缩起身体。就连天满屋也被吓破了胆,上一秒还在拼命扒开陷入半癫狂状态死抱着自己不放的早云,这一秒已经愣在当场一动不动。
“我来接你了——!”
下一秒,电车驾驶室的窗户碎裂,疾风一般的大笑声响彻整个客厅。
从窗口伸出一只如圆木般粗大的厉鬼手臂——长着如竹丛般茂盛的硬毛,像烫熟的章鱼一样通红——将天满屋与早云一并抓住,随即如大蛇归巢般瞬间退回驾驶室内。
就像被巨浪卷走一般,眨眼间天满屋与早云就消失了。因为场面太过恐怖,在场的人类不由得跌坐在地上,大哥变回毛球,其他的狸猫们只知道瑟瑟发抖。
我战战兢兢地越过残破的玻璃窗,向驾驶室里张望,发现弁天站在地狱绘旁微笑。
只见地狱绘深处摇曳着火焰,迎面吹来阵阵腥风。
伴随着地狱之风,弁天静静地踏进客厅内。
弁天浑身散发着寒气,轻盈地穿过二代目宅邸的客厅。
她在房间中央停下脚步,将挂在脖子上的龙石取下来,抬头朝天花板张开嘴,毫不犹豫地将龙石扔进嘴里。只见她雪白的喉咙蠕动着,很快就将这块天狗能力之源的神秘石头收入腹中。她的脸颊变得更加苍白,像结冰一般,绾起的头发上覆了一层白霜。
弁天单手拎起长椅,走近贴着墙壁的狸猫们。
“出来,窝囊废。”
弁天用寒风吹散了聚集在墙壁前的狸猫,被埋在毛球山下的二代目现出身影。我着实吓了一跳,因为此前完全忘了二代目的存在。
二代目像个青春期的叛逆少年一样,单膝微曲靠在墙上,引以为傲的西服上沾满了狸猫毛,头发也乱糟糟的。他面对眼前被人类和狸猫蹂躏的房间,眼神中透着深深的无力感,自暴自弃地抓起一瓶红玉波特酒直接往嘴里灌。
弁天叉腰站在那儿俯视二代目,用鼻子哼了一声嘲笑他道:“原来躲在这里闹别扭啊,真是只可悲的天狗。”
“闭嘴,我不是天狗。”
“……你还真是个招人讨厌的家伙。”
弁天将长椅丢过去,二代目抬手挡开。
“一群不懂礼数的家伙!”二代目怒吼着将红玉波特酒瓶摔个粉碎,“在场所有的人都让我火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天狗也好,狸猫也好,人类也好,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那么愚蠢?放眼望去尽是傻瓜!”
二代目体内压制的怒火不断膨胀,已经接近爆炸临界点。
他的身体开始四处冒火,照亮一片狼藉的室内。火苗飞蹿到家具残骸上,熊熊燃烧起来。这一切正是弁天想要的吧,她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二代目。
在即将失控的天狗面前,狸猫全无用武之地。
“二代目如意岳药师坊大人驾到!”我慌忙将长老们聚集起来一并抱起,大声叫道。
“不要被牵连进去啊,全员撤退!”
一听到我的话,人类和狸猫们一齐往外逃散。
我们刚一逃出房间,跑到屋顶平台上,二代目宅邸的屋顶就整个被吹飞了,二代目和弁天翩翩飞向夜空。阵阵寒风和热风交错吹过来,把我们折腾得够呛。
接下来,弁天与二代目的这场决斗——双方以死相拼展开巅峰对决。
他们在一座座高楼之间跳跃,互吹着天狗风,丢砸瓦片,拔起电线杆互殴,周围火花四溅。二代目像挥鞭子一样挥舞着高压电线抽向弁天,弁天则将水箱里喷出的水冻成冰锥掷向二代目。打得昏天黑地的两人每踏上一座大楼屋顶,整座楼的玻璃窗都被震碎,砸得下面的路人连连发出悲鸣。
我们只能呆立原地,静静地抬头观看这场巅峰对决。
“这场对决到底什么时候能结束?”大哥叫道。
“我怎么知道?你说谁能阻止他们?”我叫道。
二代目的宅邸此刻已被地狱之火包围,他从欧洲带回来的珍藏品尽数烧成灰烬。熊熊燃烧的火焰冲破天际。追逐着滚滚黑烟的方向,我看到身着西装的鞍马天狗们如怪鸟般在空中飞翔,他们也在围观二代目与弁天的决斗。缓缓升空的黑烟,就如同预告天狗大战的狼烟一般。
拼尽全力的二代目与弁天此刻已是满身伤痕。
终于,他们的天狗力都消耗殆尽,开始像小孩子打架一样缠斗在一起。升起的黑烟在他们周围盘旋,两人凶相毕露如魔鬼般地互扯头发。弁天披头散发,看起来就像山中的女鬼。
忽然二代目一把搂过弁天,在她的头发上做了一个亲吻的动作。
弁天吓得扭动身体,紧接着下一秒,被二代目吹了口气的头发一下子就烧了起来,如同在枯草中点了把火,烧得瞬间就照亮了天边一角。
弁天发出无声的尖叫推开二代目,如流星般拖着燃烧的尾巴坠落天际。
气喘吁吁的二代目狠狠盯着她的坠落之地,但似乎没有要追过去的意思。
我们屏住呼吸,注视着降落到屋顶上的二代目。
他引以为傲的西服早已残破不堪,看上去接近半裸,眼里还闪着暴怒的火光。周身呼啸的天狗风让他的头发倒竖,身体各处不时冒出小团火焰。
二代目转头狠狠看向这边,狸猫和人类吓得抱成一团。
二代目向自己的宅邸走去。
他伫立在燃烧的宅邸前,丝毫没有要灭火的意思。每当他释放胸中怒火吹起天狗风时,火柱就像被巨大的鼓风机吹着,越蹿越高。滚滚升起的浓烟与红莲之火交织在一起,宛如升天火龙的腹部一般蠢蠢蠕动。火势实在太强了,即使蜷缩在屋顶平台角落的狸猫也被呛得头昏脑涨。在我周围围观二代目的狸猫们,在火焰的照射下,就像一颗颗毛茸茸亮晶晶的糖果。
如何才能安抚怒火中烧已经失控的二代目?我毫无头绪。
忽然,雷鸣声响起,狸猫们惊叫着蜷成一团。
顷刻间,天空乌云密布。
闪电照亮了低压的乌云。伴随着电闪雷鸣,开始刮起狂风,大颗大颗的雨点砸下来,宅邸的火势逐渐被压下去,不停扫过屋顶的炽烈狂风也逐渐变成温和的暖风。
伴随着隆隆雷鸣,红玉老师——现任如意岳药师坊,出现在屋顶上。
恩师面对如注的大雨丝毫不以为意,睥睨着紧紧抱在一起的狸众,手里拿着风神雷神扇。
老师看到我后,叫了声“矢三郎”。
我从狸猫群中爬出来拜伏。
“下鸭矢三郎,参见恩师。”
听到我的话,老师一脸肃穆地说:“矢三郎啊,这次特殊的任务,真是辛苦你了。”
“能得到恩师的夸奖,是我无上的光荣。”
红玉老师点头“嗯”了一声,在如碎石般砸落的大雨中向二代目走去。被雨水打湿的白发紧贴在头皮上。
背对着逐渐熄灭的火焰,二代目瞪着红玉老师。
二代目白皙的脸颊流过一条细长的血痕,随即又被如注的大雨洗去。
此刻,已经彻底褪去英国绅士光辉的他,脸上露出无比复杂的表情,似乎瞬间回忆起了往昔的各种经历——莫名其妙从长崎被掳来的少年时代;在如意岳夜以继日进行天狗修行的日子;围绕着初恋情人与父亲争风吃醋,展开了震撼全京都的三天三夜的拼死决斗。最后在红玉老师的天狗笑声与暴风雨中,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在小巷中逃亡的败北记忆……尽管经历过这么多挫折,但天地之间仍数我最伟大!比任何人都伟大!比父亲更伟大!这就是二代目残暴的天狗本性。
眼前的这场争斗,仿佛是百年前决斗的延续。
但就在这时候,红玉老师把扇子一扔,手无寸铁地站在那里。
“老师把扇子扔了!”狸猫们骚动起来,“他要被杀了!”
我不由自主地想站起来,这时有人碰了下我的手臂。“矢三郎,待着别动!”是母亲的声音。我惊讶地往旁边一看,只见被矢四郎抱在怀里的母亲,将毛茸茸的小爪子伸过来压在我的手臂上。说服了银阁,从伪电气白兰工厂逃出来的母亲他们,刚好在这时来到屋顶的平台。
“老师有他自己的想法。”
我听从母亲的话,又坐回原地。
此刻,既不能飞天,又手无寸铁的红玉老师的背影,忽然变得格外高大起来。就在刚才,他站在怒气冲天的二代目面前还像个可悲的老人。但是现在,反倒是二代目像个无助的少年。此时站在那边的,似乎是刚刚开始攀爬天狗阶梯时期的二代目。二代目就这样注视着手无寸铁的父亲,一动不动。
二代目宅邸的火势已基本被扑灭,雨水不断拍打在昏暗的屋顶平台上。
突然,二代直挺挺地垂下头,双手握拳抵在额头上。嘈杂的雨声中,传来二代目的呜咽声。
“……好不甘心。”
红玉老师充满威严地说:“不甘心的话,就变强吧。”
新的一年到来,一月六日这天。
听说海星终于醒了,我出发去伪电气白兰工厂探望未婚妻。
天空中飘过的白云亮光光的,就像刚浮上去的一样簇新。鸭川两岸延绵的街道也是,每个角落都充满了新鲜的空气。
夷川的伪电气白兰工厂现在正值正月休假期间,厂内静悄悄的。我从庭前的环形车道走到玄关,看到玄关前装饰着狸猫界最大的豪华门松[译者注:日本民俗中正月竖在大门口的装饰性松树。意为年神入门的依附之物。]。
我走上长廊,决定先去弟弟的实验室看看。
正月休假期间,伪电气白兰工厂内唯一还在热心工作的,就是我弟弟矢四郎。他将爆炸后变成一片废墟的实验室收拾干净,假期内就摩拳擦掌开始工作,真是个不似狸猫的工作狂。
实验室里没法再用的器械基本上都处理掉了。目前还能用的,只剩下少量的计量仪器和一只旧皮箱,还有一个简陋的写字台。弟弟将笔记本摊在写字台上,边在上面画着什么图形,边对和尚模样的夷川吴一郎说明自己的理论。吴一郎摸着垂在胸前的室户岬奇石,赞叹地发出“哦——呼——啊——”之类的怪声。
“原来如此,这点子很有趣。”
“我可以试试吗?”
“试吧,尽管试!不是很有趣嘛。”吴一郎愉快地拍着弟弟的肩膀,一抬头看到我,“哟,矢三郎,新年好。”
年末那场骚乱以来,从四国回来的正牌夷川吴一郎就回到了伪电气白兰工厂。
他当初计划吃饱喝足后马上出去流浪,但夷川早云和天满屋一起被地狱绘吞噬;海星又一直沉睡不醒;金阁和银阁被八坂平太郎大骂了一通,被宣判无限期关禁闭。夷川家面临灭亡危机,伪电气白兰工厂的相关人员哭着哀求他道:“再这样下去,会出大乱子的。”实在没办法,吴一郎只好将旅行延期。
吴一郎愉快地跟我聊着天,把我带去海星的房间。
“海星到现在还有点恍恍惚惚的,但稍微再调养一下就能完全恢复了吧。其实她现在就已经烦死人了,‘大哥为什么会变成这么奇怪的和尚?’‘以前的大哥不会摆出这种虚伪的臭脸’……她到底吃了什么才长成这样?我出发去旅行前,她明明是只可爱得不得了的小毛球。”
听到吴一郎的感叹,我拼命憋着不笑出来。
我一个人走进海星的卧室,只见海星睡在一张带床幔的欧式方顶公主床上。看到她毛茸茸的模样,我也瞬间被打回原形。我摇摇晃晃地爬上床旁边的凸窗窗台,拉开窗帘让阳光照进来。
“喂,起床了,海星。快起床快起床。”
海星嘴里嘟囔着,不情不愿地微微睁开眼睛,结果一看到我就尖叫着钻进被窝里。随后被窝里传来她愤怒的声音:“你在这里干什么?”
“当然是来看你啦,吴一郎让我进来的。”
“开什么玩笑,那个假和尚!未出阁的妹妹的房间怎么谁都让进?就算是未婚夫也不行!这家伙一定是在室户岬海风吹多了,脑子里都是水。真受不了他——去死吧!”
海星抱怨完从被窝里露出小脸,“……新年好,矢三郎。”
“新年好。”
“不知不觉就过了新年,我什么都不记得。”
“因为你一直在没心没肺地睡大觉啊,肯定是梦到巨大的温泉馒头了吧?”
“你怎么知道?!”海星惊讶地睁大眼睛。
事实上,被天满屋击中后,海星梦见天上掉下来几百万个温泉馒头。这些色泽亮丽的淡褐色馒头口感绵软香甜,越吃越好吃,令人产生甜蜜的幸福感。“真是太棒了!”海星不停地吃啊吃,等到吃饱了满足地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舒服地躺在公主床上。真是傻狸有傻福。
话说回来,年末年初在家吃了睡、睡了吃的也不光海星一个,下鸭家也是如此。
况且,不只是下鸭家,被卷入那场骚乱中的京都狸猫们,估计都瘫在家里呢。
我坐在海星的床上,向海星娓娓道出在菖蒲池画师家被袭击之后发生的事。
这些事感觉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那天晚上,二代目屈服在红玉老师面前之后,凑热闹聚集围观宅邸着火的人群逐渐散去,天狗与狸猫们混杂在人群中逃离现场,星期五俱乐部的人也都不知所踪。
三层电车同二代目的宅邸一起被烧毁,变成一块焦黑的废铁任凭风吹雨打。寿老人那些引以为傲的收藏品也一并被烧掉了吧。寿老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逃走的,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他肯定恨死我了。
在来看海星的前一天,我去探望在花脊实验林的淀川教授。
我脚下沙沙作响地走在积雪覆盖的平原上,不久就看到穿得圆滚滚的淀川教授站在那里,小酌着竹叶茶吐着白气,眺望着早晨的森林。
教授看到我后,精力旺盛地冲我挥手,“哟!”
我们互相拜过年后,淀川教授看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能看出教授想就年末那场惊天动地的大骚乱,发表点自己的见解和感想,但由于事态太过于神奇,也不知从何说起才好。
不久,教授叹了口气说道:“……这个城市,总会发生一些不可思议的事。”
组装小屋里满是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罐头和酒等礼物。为了保护狸猫,舍身挡在德国制空气枪面前的教授的英勇身姿,让整个狸猫界都为之动容。因此,这段时间每晚都有狸猫偷偷潜进来给教授送东西。教授虽然看到这些礼物很高兴,但完全摸不着头脑。
“你说,这些东西到底是谁送的啊?”
由于夷川早云和天满屋双双被地狱绘吞噬,对于他们的整个阴谋,我也只能靠猜测。
早云应该很早以前就开始策划这出好戏——借吴一郎的身份回京都东山再起,并与天满屋联手。我突然出现在他的潜伏之地有马温泉,应该在他的计划之外。于是他和天满屋在我面前联袂上演了一出即兴表演,让我深信他已经死了。那的确是夷川早云一生中最精彩的一场戏,演技堪称影帝级别。很快,早云就用狸猫剥制标本充当遗体,然后变身成伪吴一郎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自己的葬礼上。将“罪魁祸首”的我交给星期五俱乐部,并将“谋杀早云”的罪名嫁祸给下鸭家,阻止大哥就任伪右卫门。早云一定是计划着自己早晚正式成为伪右卫门吧。
对伪吴一郎言听计从的金阁银阁自然不用说,整个京都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的真面目。如果不是被盟友天满屋出卖,伪空气枪的事暴露被人抓到把柄,这个计划说不定就成功了。他的执念之深,还真不像一介狸猫。
“真受不了他!”海星叹了口气说,“以为他死了吧,结果他还活着;庆幸他还活着吧,结果他又掉进了地狱。他这都是干了些什么破事啊。”
“早云肯定在地狱里活得好好的。这个时候,说不定在地狱的小食摊里跟天满屋一起煮拉面呢。”
海星瞪大眼睛看着我,“……你都无所谓吗?”
“没办法。谁叫他杀都杀不死。”
海星之后什么也没说。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我也是个大忙人啊,下次再来。”
“哼,随你,你要来我也不好赶你走。”
“野槌蛇探险队的二号成员目前还在招募中,你身体好了要不要加入?”
听了我的话,海星钻进被窝里说道:“我才不要!”
我出了海星的房间,正好看到吴一郎走过来。
他手里提着个大笼子,里面关着金阁和银阁。只见他们俩噘着嘴,摆出一副毛茸茸的臭脸。
“哟,金阁银阁,新年好啊。”
听到我愉快地跟他们打招呼,金阁愤怒地竖起茸毛吼道:“好个屁!你以为我们从过年到现在反省了多少次?我们都要变成最擅长反省的狸猫了!”
“我们现在可是反省的专家,”银阁说,“反省高手!”
“为什么非要我们反省啊?说到底,我们也一直被父亲蒙在鼓里,最可怜的难道不是我们吗?虽然炸了矢四郎的实验室是有点过分。”金阁说。
“虽然栽赃他私藏德国制空气枪也有点过分。”银阁说。
“可伪吴一郎大哥让我们这么做,我们也没办法啊。”
“这叫长幼有序!长幼有序!”
这时候吴一郎说:“好了好了,反省专家们,念经的时间到了。”
“唉!”金阁银阁齐声哀号,“我们已经念到喉咙都出血了!”
“不把你们的劣根性矫正了,我没法出去旅行。”
“我们天性就是如此,矫正不回来了。大哥不必在意,快点出去旅行吧。”金阁说。
“那可不行,我答应过八坂先生的。”
吴一郎“当”的一声敲响笼子往前走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我说:“对了,八坂先生跟我联系过了。”
“啊,怎么样?”我问。
“据说得到了长老们的首肯,太好了,这样我也能安心了。”吴一郎说。
八坂平太郎放弃正月休假,组织调查委员会如火如荼地展开对夷川早云阴谋的调查,还了下鸭矢一郎一个清白。然后带着这一结果,借新年拜年之际去长老家里直接谈判。熊熊燃烧的引退之欲让平太郎极力说服长老们,终于让他们同意自己将伪右卫门的地位让给大哥。这便是伪右卫门八坂平太郎最后的工作。
“结果好一切都好,代我向矢一郎道贺。”
夷川吴一郎说完,转身念着经继续向前走去。
一月下旬,大哥与玉澜的结婚仪式在下鸭神社举行。
这一天,从早上起来就特别寒冷,街道被漫天飞雪笼罩。
神社西侧的西式参集殿[译者注:参拜者休息处。]里挤满了正装打扮的狸猫,狸猫们热闹地在绒毯上走来走去。我们下鸭家与狸谷不动院的叔伯们,南禅寺正二郎带领下的南禅寺一族,还有心早就飞到夏威夷的八坂平太郎也在其中。
众狸猫将尾巴藏在庄严肃穆的正装里,和乐融融地相互道贺“恭喜恭喜”!变身和服模样的母亲被大家调侃,说难得看到“黑衣王子”穿成这样。母亲害羞得一个劲儿地说:“真讨厌!”
这时,矢四郎望了一眼参集殿正门外,忽然叫道:“你们看是不是老师来了?”
在纷纷扬扬的细雪中,一辆出租车停在参集殿前,红玉老师现身了。
身着正装的狸猫们慌忙汇集到玄关前列队站好,迎接伟大的恩师。这些来参加大哥婚礼的狸猫们,都是红玉老师的门下弟子。
“不过是群毛球,结婚还要搞得这么隆重。”老师眯起眼睛说道。
母亲深深地低下头对老师行礼,“如意岳药师坊大人,您能大驾光临是我们的荣幸。”说着轻拭眼角的泪水。
“……总一郎应该也会很高兴吧。”红玉老师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背。
我们进入摆好桌椅的候客厅,喝着茶等待仪式开始。
虽然窗外细雪纷飞,候客厅里依然温暖舒适。母亲愉快地吃着印有双叶葵花纹的白馒头。
“这馒头怎么这么好吃!”
“是啊,这馒头真好吃。”矢四郎附和道。
“果然就连馒头的级别也不一样啊,”二哥说,“你看这煎茶,还掺了金粉进去。哎呀……我好紧张!要是在神殿变回青蛙可怎么办?”
“二哥,喝点伪电气白兰吧。”
“喂喂,矢三郎,你别瞎出主意!现在可不是喝酒的时候。”二哥说。
“有什么关系,反正典礼时也会上酒,早晚都要喝的。”母亲说。
这时候,大哥穿着带家纹的和服裙裤摇摇晃晃地走进候客厅。他大概是太紧张了,脸色异常苍白。
“大哥,我觉得你的表情应该再开朗点。”二哥说,“不然看上去像被逼婚一样,玉澜要胡思乱想了。”
“怎么办啊,我紧张死了。”大哥说。
“矢一郎你太僵硬了,放松一点,拿出威严来。注意把尾巴收收好。”
“你别提醒我尾巴的事啊,妈,尾巴现在就快要蹦出来了。”
“干脆露出来算了,”我说,“坦荡点旁人反而不会在意。”
“蠢货!在神殿里掉毛怎么办?”大哥怒道。
这时候,耳边传来银铃般的声音:“你们在说什么有趣的事?”
我们回头一看,只见身着白无垢的玉澜站在那里。大哥立刻呆住,“嘭”的一声露出了尾巴。我和矢四郎急忙帮他塞回去。
大哥与玉澜一起走到红玉老师跟前,向恩师行礼。老师将馒头塞进嘴里后站起来,拄着拐杖盯着大哥和玉澜:“没用的毛球,除了大量繁殖一无是处。”说完,伸手摸了摸大哥和玉澜的头,“早早抓住自己的幸福就好。”
随后,大哥与玉澜走在最前头,一只狸猫帮他们高高举着红伞紧随其后。我们排成一列纵队,迈步前往神殿举行仪式。
白色的雪花在下鸭神殿鲜艳的朱红门楼上,翩翩飞舞。
狸猫的结婚队列穿过神社院内时,路过的游客议论纷纷,“哎呀,你看有人结婚。”“真好啊。”不时有游客拿起相机来拍我们。在他们的祝福声中,毛球队伍悄无声息地默默前进。围观的人肯定想不到,眼前通过的是一群小心翼翼将尾巴藏起来的狸猫队伍。
我抬头望着灰色的天空,对走在身边的红玉老师小声说:“老师您看,是雪啊。”
“下雪了啊,真讨厌。”
“……慎重起见我确认一下,老师,您收回成命不把我逐出师门啦?”
“你要是不愿意,我再逐你出去一次。”
“没有没有,哪有不愿意。”
“……你虽然是个无药可救的傻瓜,但偶尔也能派上用场。”
红玉老师对年末的那场骚乱只字不提,我也就不多问了。
“总之,又是新的一年啊。”我说。
“哼!”老师哼了一声说道,“无聊的一年又开始了。”
我们穿过院子,走进铺着红毛毡的昏暗神殿。
在两家狸猫神情严肃的注视下,仪式庄严进行。到三献仪式[译者注:新郎新娘献酒三次,新娘先喝三杯酒,新郎再喝三杯,最后新娘再喝三杯,一共九杯。三献仪式中所用的酒,称为“三三九度杯”,代表长久永远、白头偕老之意。]时,大哥终于逐渐冷静下来,有了点新郎的威严。身着白无垢的玉澜,始终站在大哥身边娇羞地低着头。
最后,大哥摊开宣誓用的折纸。
他庄严宣读誓言的声音,听起来跟父亲很像。
今日于贺茂御祖神社御前起誓:
伪右卫门下鸭矢一郎与南禅寺玉澜
在御前遵循神旨结为夫妇
今后子孙千代万代和睦向荣
谨守夫妇之道
互助互谅严正家风
凡事以家门繁荣为重
夫 伪右卫门下鸭矢一郎
妻 玉澜
大哥的结婚仪式结束后,我将红玉老师送回公寓。
把满腹牢骚的恩师塞进被炉后,我走下楼梯,看到围墙外积了层薄雪的小巷中,二代目站在那里,撑着把黑伞望着我。
自年末那场骚乱之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二代目。
那场骚乱将他的所有家财化为灰烬,于是他再次搬进河原町御池大仓饭店的豪华客房,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回归平静的生活。他口袋里的拿破仑金币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不过话说回来,那场骚乱显然是由我引起的。我担心会被兴师问罪,心里还有些发毛,没想到二代目只是抬手跟我打了个招呼:“哟,矢三郎。”
“你还在照顾那家伙啊。”二代目说道。
“不管怎么说,毕竟是我的恩师。”
“狸猫还真是内心坚强的生物啊。”二代目呢喃着,看也不看公寓的方向一眼,冷冷地问道,“那家伙还好么?”
“‘好冷’‘好无聊’,除了爱抱怨之外其他都挺好。”
“是吗?那就好。”
说着,二代目转身离开。
“您不见老师一面吗?”我追上去问他。
“我又不是来见他的。”二代目冷冷地回答。
我们并排走上出町商店街。
“说起来,年末那场骚乱还真是惨绝人寰啊。”
“……抱歉。”
“到底哪些是你的阴谋,哪些是事故?”
“我自己也分不清,当中各种阴谋错综复杂……不过在这个国家、这个城市,这种骚乱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听到我的话,二代目眯起眼睛看着我。
关于那场骚乱,二代目似乎早就知道我会含糊其词一笔带过,没有继续追问我。我呢,虽然清楚早已被二代目看穿,但也不打算跟他推心置腹,主动将所有的事和盘托出。
“你是只有趣的狸猫。有时候看上去好像什么事都考虑得面面俱到,但有时候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这两点其实并无不同吧。”
“换言之,这就是狸猫的智慧?”
“是傻瓜的血脉使然吧。”
“你总有一天会成为出类拔萃的老狸。”
“二代目也是,总有一天会成为出类拔萃的天狗。”
“……我不会成为天狗的。”
二代目说完,就闭口不语了。
我们出了出町商店街,从出町桥旁向贺茂大桥的方向走去。
大概是一直下雪太冷了吧,鸭川沿岸人影稀疏,显得十分落寞。穿得圆鼓鼓的学生和僧侣在贺茂大桥上来来往往,市内巴士快速从我们身边开过。倚着贺茂大桥的栏杆向北望去,比睿山就像撒了糖粉般一片雪白,远方的山峦被茫茫的雪雾遮挡,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我抬头望着不断飘下雪花的灰色天空,天空实在是太寂静了,缺了画龙点睛的东西——缺了什么,我心里再清楚不过。
忽然,二代目宛若羞涩少女般小声对我说:“我们能成为朋友吗?”
“很高兴您这么说,不过我觉得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因为我是狸猫你是天狗啊,天狗欺负狸猫,天经地义。”
听到我的话,二代目笑了。自去年春天二代目归国以来,我第一次看到他笑得这么爽朗。
“你果然是个特别的人。”
“承蒙夸奖。”
“有空来饭店玩吧,不用客气。”
说完,这位冒牌的英国绅士就步入不停飘落的茫茫大雪中。
我靠在贺茂大桥的栏杆上,目送着二代目优雅的背影。
我在想,为什么二代目不靠那种力量活下去呢——受父亲熏陶好不容易才获得的天狗力——要知道,一直远远憧憬那种力量的狸猫大有人在。
诚然狸猫不懂天狗的烦恼,正如天狗不懂狸猫的烦恼。
天狗有天狗的骄傲,狸猫有狸猫的矜持。
因此,天狗之血才会与傻瓜之血产生共鸣吧。
我独自穿过三条名品店街拥挤的人群。
接近一月底,喧闹的街道上,正月的年味已逐渐淡去。焕然一新的京都街头,开始积累新一年的混乱。
我要去拜访的,是三条高仓的扇子店“西崎源右卫门商店”。
拉开带玻璃的木门——玻璃上有浮雕店名——里面飘来一阵线香味。昏暗的店内,摆放着许多像蝴蝶标本一样的美丽的扇子。
无论何时来,这里都给人一种时间静止的错觉。
“有人在吗?”我出声询问。
源右卫门从里面走了出来。
“原来是矢三郎先生啊。”
“今天能出海吗?”
“这个嘛……目前海上的天气还很糟。”
“那我先看一下。”
我钻过深蓝色的暖帘,走在铺着长木板的走廊上。
越往里面走,飘进来的潮水味道越重,甚至可以听到海浪的声音。
前面转个弯就进了餐厅。这里跟前年夏天我来找弁天时大不一样,变得十分荒凉。飘落进来的雨滴与海浪飞溅的水花浸湿了空荡荡的地板。我站在餐厅中央远眺海面,只见野兽般的乌云在空中狂奔,海面像有无数头鲸鱼骚动一般波涛汹涌。
自从败给二代目以后,弁天一直把自己关在海岛上的洋馆里。我好几次想去找她,都因为海上风浪太大而无法出船。
这段时间我等着天气好转,不时地回想第一次与弁天邂逅时的情景。那一天,是弁天有生以来第一次在空中飞。当时,我目睹她从盛开的樱花树梢露出脸。从那时起,我便不可自拔地堕入无望的爱情中。“是狸猫就不行吗?”我问道。“毕竟我是人类嘛。”她回答。
等了一个多小时,风雨逐渐平息下来,从交织的乌云缝隙处,可以窥见澄澈如洗的青空。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上了小船,穿过昏暗的海面向洋馆驶去。
远处的鲸鱼不断掀起浪潮,甚至还能看到云雨间紫色的闪电。
不久,我终于看到那个带钟楼的洋馆。
在没被海水淹没的最上层,有一个房间透出微弱的灯光。
我攀上洋馆的墙壁,打碎侧面房间的窗户钻进去。
房间里一片狼藉,我打开房门走进内廊。一模一样的门整齐地排列在走廊两侧。地板上到处都是破洞,墙壁上的石灰也尽数剥落。
我踩在咯吱作响的地板上,回忆起这座洋馆昔日光荣的时代。
那时二代目还未褪去少年的青涩,红玉老师仍充满天狗威严。如今被海风吹得锈迹斑斑的钟楼,在那时无疑也曾骄傲地鸣钟报时过。走廊铺着红色绒毯,消石灰漆的纯白墙面一尘不染,无数的电灯在夜晚亮起,让洋馆看上去宛如女王的宝石箱一般耀眼夺目。“二十世纪大饭店”的威容,在我眼前复苏。
我停下脚步,在一扇门前敲了敲。
“下鸭矢三郎,前来拜见。”
这房间像冻住了一般异常寒冷。
窗边放着小桌椅,桌子上摆着西洋油灯。从房间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灰色的大海和浮在空中的乌云。
弁天蜷在靠墙的床上发出轻微的鼻息声。
我弯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孤零零一个人睡着的弁天。
她在做着什么样的梦呢?
这时候,我脑海中浮现出她一个人漫步于冬季的琵琶湖畔时的身影。
干涸的水田、青翠的竹林……所有的一切都被白雪覆盖。她独自一人在琵琶湖畔默默地走着。虽然不由自主地向前迈步,却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明明感受到体内沉睡的神秘力量,却不知道该如何使用。天地之间,唯我孤身一人,与寂寞相伴。不久,天边飞来一只天狗向她伸出手,于是她向着寒冷的天空,毫不犹豫地伸出手……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弁天醒了翻了个身。
她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像睡梦中发着高烧一般双眼湿润,放出妖异的光彩。被二代目烧掉的头发,像少年一样修剪得很短。
我默默地伸出手,抚摸她新长出来的柔软头发。
弁天注视着我喃喃自语地道:“……我,看上去是不是很可怜?”
“很可怜。”
听到我这么说,弁天开始啪嗒啪嗒地掉下眼泪,她将脸埋进枕头里,发出小小的呜咽声,哭得像个孩子。
“再多可怜我一点。”
“真的好可怜啊。”
外面的雨又下大了,大颗大颗的雨点敲打着窗子。客厅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二十世纪大饭店周围的雨声和弁天的呜咽声。
正如二代目所说,狸猫是内心坚强的生物。
抚摸着她的头发,我其实心里早就明白。
弁天需要的不是我。
狸猫果然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