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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 夷川家的继承人(2 / 2)


我们还在红玉老师门下学习时,海星就察觉到这件事。



那时候,我因为屁股上长蘑菇被金阁银阁戏弄,变得自信全无、意志消沉。南禅寺玉澜带我往返肛门科医院的那段日子里,我将屡现原形的事全归咎于屁股上的蘑菇。



“你想太多了吧,偶尔现原形也不奇怪。”肛门科医院留山羊胡的医生这么说。



只有海星敏锐地察觉到,我无法变身的原因是她。



海星几次尝试接近我,而每次我都一定原形毕露。看到我变回毛球,不知所措地被金阁银阁追着到处跑的样子,海星越发不敢靠近我。不管怎么说,“画皮够厚”“能自由自在变身”一直以来都是下鸭矢三郎最自豪的地方。海星于是努力逐步退出我的视野,而我却一直以为是“蘑菇后遗症”作祟,拼命保护屁股……这样一对比,就显得我更蠢。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么大的秘密竟然在她心中埋藏了这么久。将这份坚持浪费在这种荒唐的地方,要我说什么好呢。



我惊讶地不由脱口而出:“……你,原来是个傻瓜啊。”



海星在灯光下气得毛都竖了起来,“你居然叫我傻瓜!”



“你这种行为不叫傻瓜叫什么?”



“反正我就是傻瓜!”



“这事又不是坚持不说就能解决的。”



“我就是死心眼,又傻又腼腆怎么样?反正我只是只狸猫。”



海星在电灯对面瞪着我说:“……总之,就是这么回事。恢复婚约是不可能的。”



我们就这样对视了好久。



忽然,海星目光闪烁,她不安地盯着我身后的暗处。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说着,她慢慢绕过电灯,走到我旁边。



我竖起耳朵,的确听到从森林深处出传来类似啜泣的声音,时断时续。而且那幽灵般的声音还在逐渐靠近。海星小时候就最怕听鬼故事,她将温暖无比的身体靠近我,鼻尖不安地颤抖,“这声音听起来怎么这么瘆人?”



“像小孩子的哭泣声。”



“这个时间?在这种深山里?”



我们就这样靠在一起,屏住呼吸仔细听。



慢慢地,哭声离我们越来越近,已经来到我们近旁的树丛后。忽然,黑暗深处一个白乎乎的、像人类灵魂一样的东西跳出来,向我们这边滚来。



海星发出哇的一声尖叫,被我阻止:“冷静点,没关系。那是我狸谷不动院的外婆。”



“嗯?外婆?”海星目瞪口呆地说。



夏橙般大小的纯白毛球低声抽泣着滚到我们身边,一声不吭地钻进我和海星紧贴着的缝隙间,然后终于安心了似的浑身抖动了一下。外祖母用少女的口吻说:“啊啊,好可怕!这里真好,好暖和。”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种地方?”我问。



“我想要散步结果却迷路了,因为我什么也看不见。”



外婆闻了闻我说:“咦,我是不是认识这位哥哥?”



“应该认识吧,我们夏天见过。”



“我就知道!不过,这位姐姐我不认识。”



“我叫海星。”海星不知所措地自我介绍。



“海星啊,我记住了。对了海星,你闻闻我身上有没有奇怪的味道?”



海星在外祖母的白毛上嗅了嗅,“非常好闻的味道。”



“果然,我也觉得自己没怪味。”外祖母高兴地说。



从瓜生山这个野营地,往西北方向一路走下去就能到狸谷不动院。外祖母好像临时起意出来散步,结果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只能在森林里瞎转悠。现在狸谷不动院那边肯定炸开了锅,心急火燎地在找他们的教祖。



外祖母舒舒服服地在我和海星之间团成一团,述说着夜里山中的恐怖:她一直被一个像踩着高跷一样、手长脚长的死神追着跑,“被他抓住我就会被带进黄泉,太可怕了!”外祖母说完又后怕得浑身发抖。



不久,外祖母唐突地问:“哥哥你们是夫妻吗?”



“才不是。”海星说。



“但是我看到你们被命运的红毛一圈圈缠在一起啊。”



“嗯,早晚会成为夫妻吧,她是我的未婚妻。”



听我这么一说,外祖母得意地抖了抖毛说:“果然!”



“你觉得我们能走到一起吗?”我问外祖母。



“哥哥你在担心这种事吗?”外祖母扑哧笑了,“顺其自然就好。因为我们是狸猫啊,处事灵活是我们最大的优点。”



“那就好。”



“我告诉你,我也结过婚哦。痛苦的事都忘记了,只留下美好的回忆。我好像生了很多可爱的小毛球……说起来,大家都各奔东西了吧。那些笑啊闹啊,满地打滚的小毛球们……”



外祖母大大地打了个哈欠说:“我随时随地都会睡着。”



进入梦乡前,外祖母发出迷迷糊糊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加油,哥哥,你要加油哦。”我抚摸着外祖母美丽的白毛应声道:“我会加油的。”



“大河淤塞了,一定要打理好茸毛。”



“知道了,我会好好打理茸毛。”



“去卷起层层风浪,让世界变得更有趣吧!”



“会的,我会让大河波澜壮阔。”



听到我这么说,外祖母笑了,她颤抖着柔软的身体说道:“有趣即正义……我说的没错吧,哥哥?”



之后,外祖母就像白饭团滚进黑洞一样,跌入睡梦中。



海星和我听着外祖母绵长的呼吸声,沉默了片刻后,开始小声讨论。最后我们决定:把外婆送回狸谷不动院。海星变成野槌蛇探险女孩,抱起外祖母,手提电灯照亮夜路。我则保持着狸猫的模样跟着她。



我们沿着漆黑的山道,一路向下朝着狸谷院不动院走去。



很快,黑暗中都能逐渐感受到狸谷不动院狸猫们的骚动。只见漆黑的杉树林里,无数支手电筒发出一闪一闪的光芒。“舅舅他们爬上来了。”我对海星说。海星高高举起电灯大幅度地左右晃动,好让山下的狸猫们看到。纯白的外祖母在海星的怀里缩成一个毛球,一会鼓起一会凹下,发出可爱的呼吸声。



海星蹲下来在我耳边小声说:“真的可以吗?”



“……可以啊。”



“跟我在一起,你骄傲的画皮就会掉哦。”



“总有办法解决的。”



“……真是个随性的家伙。”



“这也是傻瓜的血脉使然啊。”



听到我这么说,海星“哼”了一声站起来,怀里抱着熟睡的外祖母,默默地凝望着来迎接我们的亮光。



京都的都市传说之一:京都塔是狸猫变的。



说到这里顺便一提:坐镇于紫云山顶法寺六角堂前的脐石大人是狸猫变的——这件事已经得到证实。以“用松叶熏”的天才手法将这一事实昭告天下的,正是年幼的在下。我虽然盘算过用相同的手法让京都塔也现出原形,但因为“脐石大人事件”受到严厉的训斥,只好作罢。所以,京都塔到底是不是狸猫变的,到现在都是一个谜。



二哥启程离开京都的那天早上,我跟二哥站在京都站前,抬头仰望那高高伫立在晴朗清寒的青空下,长得像天狗茸(蘑菇)一样的京都塔。



“二哥,这塔是不是很像狸猫变的?”



“我以前也这么觉得。不过矢三郎,你可不能再用松叶熏了。”



“我都这么大了,怎么可能还干那种事。”



我指着京都塔顶端说道:“弁天大人好像偶尔会坐在那里喝鸡尾酒。”



“的确,是能让天狗坐坐的好地方。”



“……爸爸好像也很喜欢京都塔。”



“我重回京都之时,看到它肯定也会充满感慨吧。”



家父下鸭总一郎作为京都狸猫界的代表,常常外出拜访日本各地的狸猫。每次旅行回来他都说,对京都塔的思念与日俱增。这塔也许有着某些与狸猫的思乡之心产生共鸣的地方吧。



早高峰的车站前,市内巴士络绎不绝;上班族和学生们吐着白气,脚步匆忙地来来往往。我变成萎靡大学生的模样,二哥变成随时可融入上班高峰大军的西装男。二哥将包着全部财产的方巾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不久,大哥带着玉澜和矢四郎赶来。



“抱歉,我们迟到了,因为没找到妈妈。”



“没办法,这样也好,我能平静地出发。”



“说得也是。”



“妈妈要是在这里挽留我,我就真的走不了了。”



“伯母真的不喜欢给人送行。”玉澜说。



昨晚,我们在寺町路的酒吧红玻璃开欢送会,母亲闹脾气说不想来送行。今早也是,我们说要带她一起来京都站,她就冲散了我们在纠之森四处逃窜,最后拦了辆出租车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父亲生前,母亲就是这样,最讨厌为远行的狸猫送行。有一次,她来京都站为即将要去九州壱岐旅行的父亲送行,结果因为舍不得分开就跟父亲一起上了电车,一直跟到神户,之后去宝冢观剧,总算调整好心情才回来。



“二哥,药都带着了吗?”矢四郎问道,“忘了吃药可不行哦,会变回青蛙的。”



“从外婆那里拿来的,我都装在方巾里了。”



二哥摊开厚厚的时刻表,向我们展示铁路路线图。



首先要去探访住在仓敷小町温泉的狸猫。仓敷小町的狸猫,是几十年前南禅寺家的分支移居过去的。南禅寺正二郎拜托二哥去探望他们。在仓敷停留数日后,二哥说会在尾道或鞆之浦巡游,拜访那附近的狸猫。



“在那之后还要去哪里,边旅行边慢慢考虑吧。”二哥说。



“如果你去四国的话,就去跟金长一门打声招呼。”大哥说。



小松岛的金长一门跟家父交往颇深,大哥和二哥曾随父亲拜访过一次。父亲死后,双方就鲜有机会加深交流。大哥有意加深两家横跨濑户内海的羁绊。



南禅寺玉澜取出母亲托付的打火石,在缩紧脖子、略显不安的二哥身后咔嚓咔嚓地擦响,“行了,这样就能一路顺风,一定会是趟美好的旅行!矢二郎。”



“谢谢。等我回来时,玉澜就变我嫂子了。”



“这么重要的时候,还说些奇怪的话!”玉澜害羞了。



然后二哥一脸肃穆地向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大家特地来为我送行。下鸭矢二郎,即刻踏上旅程。待我云游四方,身心变得更成熟后定会回来。大家保重。”



“想回来了,随时都可以回来。”大哥说,“大家都会等着你。”



“等着你哦,二哥。”幺弟说,“要给我买礼物啊。”



“……二哥,一定要回来哦。”我叮嘱道。



“如今我有可以回来的地方,所以一定会回来的。”



二哥摇晃着方巾包袱,快步穿过检票口,脚步坚定有力,一次都没有回头地融入站内的人群中消失了。



在二哥的身影消失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带着祝福望着检票口不愿离开,仿佛这么做能增加二哥旅途中的幸运。最后的最后,站在检票口前一动不动的是大哥。



就这样,下鸭矢二郎踏上了旅程。



我是在贺茂大桥西面的台球厅找到母亲的。



推开玻璃门走进去,店内十分温暖,地板上洒满了从面向鸭川的窗子射进来的阳光。我听到二楼传来台球撞击的声音,端着咖啡走上二楼,看见宝冢风情的黑衣王子一个人站在台球桌前。我弯腰坐在椅子上小啜咖啡,默默看着母亲打球。



不久,母亲终于开口:“……那孩子,已经走了?”



“嗯,我们刚在京都站给他送行了。”



“刚刚好不容易回到纠之森,这么快又走了。”



“二哥一定会回来的。”



母亲接过我递给她的咖啡杯,靠在窗边捂着暖手。



“……总一郎很怕那孩子离开京都,说他如果出去可能就不会回来了。所以,妈妈特别不希望你二哥出门远行。”



窗外是今冬最冷的晨之风景,白鹭翩然盘旋于鸭川上,东山似显于透镜下一般清晰如画。但是母亲对此般风情毫无兴趣,只是呆呆地望着远方。此时映照在她眼中的,一定是二哥那穿过京都站检票口的背影。



“……连送行都不去,他一定觉得我是个无情的母亲吧。”



母亲不像是对谁讲述,更像是一个人自言自语道。



“但如果见面的话,我没自信能放他走。挽留他的话那孩子就走不了了……”



“二哥精神百倍地出发了,一定会经历一段美好的旅程。”



听我这么说,母亲回过头莞尔一笑。



“是啊,你说得没错。”母亲道,“这是你们自己的决定,总一郎也一定会体谅的。”



这时候,我第一次意识到,大哥让二哥出去旅行是正确的。



二哥的旅途一定会非常精彩吧,旅行中邂逅的狸猫或人类一定会好心好意地对待他,二哥的一身茸毛也一定会沐浴和煦的阳光。最重要的是,二哥一定会重返京都。



我对此深信不疑。



十二月的上半月,我一直无所事事地在纠之森闲晃。



倾听叶落的树梢间穿过的风鸣声,喝蜂蜜生姜汤预防感冒,变成深闺千金陪母亲去打台球消磨时光。



相比我的游手好闲,大哥可就忙多了。他脖子上围着玉澜送的红围巾,呼着朦胧的白气,驾驶自动人力车在腊月的京都四处奔波。所有的重压全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其勇猛程度一度让我怀疑:他浑身上下的血液是不是都被换成提神营养液了?



关于跟海星恢复婚约的事,大哥和夷川吴一郎谈过了。听说吴一郎也不反对,不过他说早云的葬礼刚过去没多久,须待日后找机会再正式公布。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我在纠之森的寝床上打滚时,母亲很在意海星的事,时不时地对我说:



“去见见她如何?”



但是,我原形毕露的样子要是正好被金阁银阁撞见就糟了。而且我现在一想到要见海星,就被一股猛烈的羞涩之情袭击。海星一定也很害羞,所以就算见面也没法好好说话。



“我不想去见她,海星肯定会生气的。”



“都是你未婚妻了,有什么好生气的?”



“在不知所措的时候,那家伙就会先生气。”



“你怎么能这么说自己的未婚妻呢?”



“那么,你要我跟海星说些什么呢?”



“哎呀,这种事妈妈怎么说得出口。当然是说些让人又开心又羞涩的事呗。哎呀,好害羞!”



“就算她成了我的未婚妻,也不可能立刻就亲密地聊起枕边私语吧。”



听我这么一说,母亲叫着“哎呀好害羞!”就钻进枯叶堆里去了。



不过话说回来——



自从早云归天后,一切都顺利得出奇。



与夷川家历史性的和解终于实现;跟海星也恢复了婚约;二哥出去旅行;大哥就任伪右卫门指日可待;红玉老师、弁天和二代目之间的纠纷,自清水寺那晚以来,就处于僵持状态。地平线的彼方,也没有一丝要起风浪的迹象。



我虽然是只热爱和平的狸猫,但是体内的傻瓜血脉在叫嚣:“这样下去可不行!”



总有人会卷起风浪♬



我就站在浪尖上♬



总有人会扰乱和平♬



我就给他添把乱♬



我坐在冬日萧瑟的贺茂川河堤上,嘴里哼着身为狸猫却胆敢僭越的危险歌词。这时,大哥驱驶着自动人力车停到我面前,探出身来对我说:“矢三郎,跟我来一趟,八坂先生有事找你。”



我倏地站起来,嗅到了一股有趣之事即将发生的味道。



“出了什么问题吗?”



“开心吧,这回轮到你出场了。”



原来是关于狸猫选举的见证人选出了问题。



狸猫界的首领伪右卫门一职,习惯是在长老们年底召开的尾牙宴上,决定继承人。在会上邀请天狗当见证人,是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传统。但是天狗这种生物啊,总是把狸猫当傻瓜,各种吹毛求疵,就是不肯痛快出席。去年鞍马天狗以肚子疼为由,把这个任务推给了红玉老师。



坐在奔驰的自动人力车上,大哥面有难色地抱着胳膊。



“红玉老师今年无论如何都不肯做见证人,说要推荐后任天狗出席……”



“……指的是弁天吧?”



“这不是太过分了吗!弁天可是星期五俱乐部的人啊,难道我们要邀请吃狸猫火锅的人参加选出狸猫界首领的宴会?”



“那索性就不请天狗了,我们自己办不好吗?”



“那可不行!伪右卫门的权威是建立在狸猫界的民意和天狗承认的基础上。你跳过这个步骤试试,伪右卫门马上就变纸老虎。”



“哎呀呀,这还真是没法通融的事。”



出町商店街后的公寓“桝形住宅”门前,一群像讨债鬼一样不请自来的狸猫挤在那里,好不热闹。红玉老师很不喜欢一大堆毛球强行堵在门口;但是对狸猫来说,一定要用毛球只数来表达对如意岳药师坊的敬意。



大哥和我坐着自动人力车到达现场,顿时引起一阵窃窃私语,“矢三郎他们来了!”只见八坂平太郎特地迎了出来。



“抱歉,矢三郎,又要借助你天狗专家的力量了。”



“八坂先生,您就别给我戴高帽了。”



“药师坊大人脾气可倔了,我怎么说都没用。贡品献上了,还大肆赞美老师的伟大,下跪假哭都用上了……我已经无计可施。看来要让老师做见证人,就只能靠你从中斡旋了。”



打开门进入老师的房间,厨房里堆满了带礼签的红玉波特酒和点心等贡品,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洒满冬日和煦阳光的四叠半斗室里,红玉老师窝在被炉里大口嚼着特大号的金枪鱼紫菜寿司卷,盯着旁边放的将棋盘。完全没把包围在公寓外的狸猫界权威放在眼里。



“下鸭矢三郎,前来拜见。”



“你来干什么?我又没叫你来。”



“您又在闹别扭欺负狸猫了吧?不愧是天狗中的天狗,天下第一的如意岳药师坊。”



我一盘腿坐下,老师就用锐利的眼神盯着我。



“我可是知道你毛茸茸的肚子里打着什么鬼主意,是不是企图靠耍嘴皮子把我拉出去撑场面?八坂平太郎哭着求你来的吧?”



“哎呀,真被您猜中了。”



“去年就被你的花言巧语骗了,可倒了大霉。”



“去年您不是玩得挺开心吗?”



“胡扯!”老师生气地说道,“见证人我派弁天去,这个话题到此结束。”



红玉老师一骨碌躺倒,整个人背对着我。



我尝试用各种方法说服他,但是闹别扭躺着的老师始终闭口不言。



窗外暮色已至,老师却懒得去拉一下电灯的绳子,四叠半像废墟一般乌漆墨黑。公寓外传来已等得不耐烦的狸猫们大开酒宴的喧闹声,真是群没心没肺的家伙。此时大哥送来了鳗鱼天妇罗盖浇饭,我就摸黑在厨房里大快朵颐。



不久,老师在漆黑的房间里突然起身,在混杂着香烟、香水与老人体臭的黑暗中,抽着天狗香烟。只见火光忽明忽灭。



“……又过了无聊的一天。”



“您为什么不开灯?”



“为什么要我伸手?你去开。”



“不要。您自己开。”



听我这么说,老师就更不高兴了。



老师为什么一定要弁天做见证人?我在心中思量。



本来嘛,希望弁天继承如意岳药师坊的只有红玉老师,以岩屋山金光坊和爱宕山太郎坊为首的京都天狗们都不赞同。如今,天狗能力出类拔萃的二代目回国,形势对弁天就更加不利了。此时,红玉老师一定是想借“狸猫选举见证人”的名义强行指定弁天为继承人,让这变成既定事实吧。卷入天狗继承人之争,对狸猫来说无疑是一场灾难,但是狸猫也有狸猫的矜持。



天狗香烟的火熄灭了,老师钻进被炉里沉默不语,大概是睡着了。我在四叠半的角落里跪坐后低头行礼:“打扰您这么久真是抱歉,今天我就先告辞了。”



公寓外支起了“如意岳药师坊对策总部”的帐篷,毛球们像举办街道庆典一样热闹。炫目的白炽灯下,八坂平太郎他们在电暖炉前烤着脚,继续在席间畅饮。



听到我下楼的脚步声,毛茸茸的醉汉们全都停止喧哗抬起头,带着一脸期待的表情看着我。我举起双手说道:“我败下阵来了。”



聚在下面的狸猫吐着白气,发出失望的声音。



“看来只能拜托弁天大人了,那个弁天大人……”



公寓门前吵吵嚷嚷的狸猫们,一提到这个名字就吓得浑身发抖。有的为了壮胆大口喝酒;有的不安地抬头仰望夜空,仿佛弁天下一刻就会飞落到屋檐上。我走进帐篷,弯腰在椅子上坐下,“接下来怎么办,八坂先生?”



“真是败给老师了。”八坂平太郎抱着手臂望向虚空。



他视线的彼方,是从一切责任中解脱出后,即将抵达的理想之国——那片广阔的南国沙滩。他既想早日摆脱这泥沼般的困局,奔向理想的南国怀抱,又想设法找个不引火烧身的方法。八坂平太郎表现出绞尽脑汁拼命想办法的痛苦状,但关键时刻自己绝不发表意见——正是这股浓浓的狸猫大叔味,一直以来守护着狸猫界的和平与安宁。



他求救似的看着大哥。



“你说怎么办,矢一郎?”



“怎么办才好呢。”大哥也抱着手臂喃喃自语。



在白炽灯的照耀下,狸猫们脸庞发光,表情严肃沉默不语。我环顾着周围毛球们的表情,耳边突然响起狸谷不动院外祖母的话:“去卷起层层风浪,让世界变得更有趣吧!”我小酌温酒在心中思量,忽然一个绝妙的好主意从天而降。



“我想到一个有趣的点子。”我说。



“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大哥嘟囔着。



“我们去委托二代目吧。如果二代目答应,弁天大人也不好插手。毕竟五山送火那晚她曾惨败在二代目手下。”



“这倒也是,不过……”



八坂平太郎探过身来打断了大哥的话。



“二代目能答应吗?”



“他不同意就再想办法呗。”



“是啊,如果能顺利,当然最好不过……”



“我不赞成!”这时候大哥插嘴道,“天狗继承人之争,再怎么说也是天狗界的问题。我们应该极力避免卷入天狗之战中。如果我们委托二代目做见证人,红玉老师和弁天大人岂不是要气疯了?”



“所有的事都推到我头上就好,我来负责。”



“你……当真?”



“有趣即正义!大哥,就交给我吧。”



八坂平太郎一拍大腿道:“就这么定了!”总之,在他看来能先把眼前的问题解决就行了。周围的狸猫也一副“总算搞定了”的表情。



“这个问题就交给矢三郎吧。你真是有个好弟弟啊,矢一郎。”



侧眼看着平太郎开朗的笑容,大哥苦着脸什么也没说。



我拍了一把大哥后背,“没事的,大哥。拿出精神来!事情会越来越有趣的。”



我虽然在八坂平太郎和在场的狸猫面前煞有其事地表示“都交给我吧”,但这其实是一场以下犯上的大赌博!我打算抓住弁天和二代目这两大巨头在高处相互较劲、处于胶着状态的可乘之机,孤注一掷、铤而走险。但稍有闪失,我就会被弁天扔进铁锅里煮了。



耳边似乎传来弁天的轻声细语:



“我真的很喜欢你,喜欢到想要吃掉你。”



第二天午后,为了说服二代目,我拜访了他的宅邸。



三角屋顶的雅致宅邸,在冬日暖阳的照耀下显得更加幽静。



二代目在白衬衫外面套了件对襟毛衣,在前庭树叶落尽的大树下放了张桌子,边晒太阳边整理烟斗。我推开庭院的白栅栏,出声向他打招呼:“下鸭矢三郎,前来拜见。”



低头摆弄烟斗的二代目闻声抬起脸,露出笑容,“呀,矢三郎。今天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要紧事,向您汇报一下近况。”



“坐吧,让我先把这些东西整理好。”



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二代目拿起烟斗一一向我说明。雕刻着异国诡异怪兽的象牙烟斗,散发着亮丽光泽的白欧石楠烟斗,咣当一下就能轻易打死只狸猫的海泡石烟斗……这些烟斗不仅材质不同,大小也各异。有的小巧玲珑,就如同从小人国买回来的特产;也有的巨大无比,像那须与一[译者注:镰仓初期的武将,为神射手。跟随源义经征战,曾一箭射落平家的扇子。]拉的弓一样长。



不久,二代目拿起樱树木质烟斗,在里面塞满烟草,擦燃一根长长的火柴点燃。一缕青烟袅袅地飘向蓝天,散发出香甜的烟草味。他愉快地眯起眼睛,追逐着飘散的烟,尽情享受此刻混合着烟草香气的温暖阳光。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风也停了。屋顶一片静谧,仿佛在时间维度之外摇晃。



“首先关于空气枪的事,向您报告一下。”



我讲述了有马温泉事件的始末。



自五月以来,二代目全权委托我将散落在各处的家当回收。虽然狸猫捡到的东西已尽数收回,但最危险的东西仍流落在外——就是落到天满屋手里的德国制空气枪。



听到在有马温泉,那把空气枪夺去了夷川早云的性命,二代目不悦地皱起眉头。



“竟然将我的艺术品用在射杀狸猫上……”



“这个天满屋是个神出鬼没的怪人,那晚之后他完全不知所踪。而且他善用幻术,就算找到他我也不敢轻易出手。这完全是我的责任,所以觉得特别对不起二代目。”



我低头认错,二代目却摆摆手。



“你在说什么啊,你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全靠你,这些家当才能再次回到我手中。这也是我一直挂心的地方,总觉得欠你太多人情。”



我不失时机地抬起头问他:“您就那么在意欠狸猫的人情吗?”



“你要是愿意接受礼金的话,可以让我心安理得一点……”



“这些人情,用我没找回来的德国制空气枪抵扣掉一部分之后,还有剩余吗?”我保险起见又问了一遍。



二代目吸着烟斗愣了一下,然后撇嘴笑了笑说:“哎呀呀,总觉得这话题有点狸臭味,很可疑啊。”



“狸臭味扑面而来吧?”



“这话题背后的真意到底是什么呢,你有话直说。”



于是,我道出了迫近年关的狸猫选举一事。



对大哥来说,继承亡父“伪右卫门”的地位是他多年以来的梦想。作为弟弟,我应该想方设法帮他实现。



但是红玉老师拒绝成为狸猫选举的见证人,并指定弁天做代理人。就算弁天体内天狗才能如泉涌,但她终究不是真正的天狗,而且还是大啖狸猫火锅的星期五俱乐部成员。选举狸猫首领的会议,怎么能邀请吃狸猫火锅的人出席?即便知道红玉老师是位将天狗的恣意妄为发挥到极致的人,这次的要求也未免太过分了,我们绝对不能答应。关于这一点狸猫界决不妥协。



“……事情就是这样,所以我迫切希望二代目当这个见证人。”



听到我这么说,二代目吐了口烟,面有难色。



“你这是叫我成为天狗吗?”



“不不,我只是请求您当见证人。”



“但是,见证人是天狗的工作吧?”



“这只是狸猫界和天狗界陈腐的想法,没必要拘泥这些老规矩。别人要怎么想是他们的事,二代目只要以二代目的身份担任见证人就行了。”



我将这番歪理说得头头是道,但二代目可不会轻易就被我糊弄过去。他说:“我可不想为那老糊涂虫收拾烂摊子。”



“……这样啊,那就伤脑筋了。”



我装出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开始思考有没有其他方案。



二代目向天空吐了口烟说:“你还真是只让人不能大意的狸猫啊。”



“嘿嘿,您过奖了。”



“前两天在清水寺,是你在背后监视我吧?”



“咦,被您发现了吗?”我突然害羞地搔了搔头,“但是我没有恶意,纯粹是求‘痴’欲和好奇心作祟。”



“那个老糊涂虫哭着求你去的吧?”



“……关于这一点,无可奉告。”



“竟然派狸猫来监视情妇的行动,真让人无语。简直丑陋至极!那个老糊涂根本没必要做无谓的担心。对弁天那个女人,我只有憎恶。哪怕一丁点的怀疑对我来说都是莫大的耻辱!”



“二代目真的很讨厌弁天大人吗?”



听到我的话,二代目一脸冷酷地瞪了我一眼,“不是讨厌,是憎恶!而且我有明确的理由。”



一切的起源要追溯到大正时代。



如意岳药师坊父子之间由三角恋引发的争风吃醋,最后发展到震撼东山三十六峰的大决斗。当时正值天狗能力全盛时期的红玉老师勉强取胜,将年轻的二代目从南座的大屋顶踢落到四条路的大马路上,这些内容前面已经叙述过了。



被踢落的二代目,在狂风暴雨中狼狈而逃。



当年的京都街道不比如今这般喧嚣,夜深人静时便僻静得可怕,更何况还是在电闪雷鸣的暴风雨夜里,漆黑的街道上连人影都看不到。街上的瓦房屋顶被大颗雨水敲打得啪嗒作响,每当惨白的闪电划破天空,碎石路就从黑暗中隐约闪现出来。二代目扶着格子门,抱着电线杆,举步艰难地穿过乌丸路一路向北。最后,他看到被闪电照亮的钟楼。



那座带钟楼的建筑物在暴风中岿然不动,通宵点亮的霓虹灯发出奢侈的光芒,像宝石箱一般耀眼夺目。那是一个从事军需产业的贸易商,靠世界大战发战争财建起的洋馆,黄铜的招牌上刻着“二十世纪大饭店”几个大字。



二代目站在玄关前,酒店人员看到他满身伤痕一片哗然。



“您这是怎么了?”



二代目推开走过来想要搀扶他的人,问道:“大小姐呢?”



跟他相熟的酒店人员们露出尴尬的表情,沉默不语。



二代目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浑身滴水地穿过大厅,奔上楼梯,跑过铺着红色绒毯和消石灰漆墙面的走廊,来到一间客房门前,敲响了房门。



但没有回应。



打开门一看,里面早已空无一人。



住在这间客房里的大小姐,正是“二十世纪大饭店”老板的女儿。



搭乘自欧洲席卷而来的世界大战这趟顺风车,饭店老板赚得盆满钵满。他不仅将洋馆打造得金碧辉煌,在女儿身上同样也倾注了大量金钱。听说这位大小姐美丽非凡,婀娜多姿,纤细的骨骼让人不禁怀疑是由黄金打造而成的。介于说者是在回忆有生以来第一次堕入情网的感受,加之又是百年前的往事,我觉得他的话应该打个折扣来听。



尽管如此,但是据说这位大小姐经常女扮男装出门上街,又将二代目和红玉老师玩弄于股掌之间,想必不是等闲人物。而且就算她的骨骼真是用黄金做的,也定不是个柔弱女子。



追上来的酒店人员垂下眼睑说道:“昨天,大小姐谁也没有告知就离开了。”



“去哪里了?”



“这个……我们也毫无头绪。从昨天起,这里就像捅了马蜂窝一样一片慌乱,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



“她有什么留言吗?”



“说是让我把这封信交给您。”



二代目慌忙打开大小姐留下的信件,里面别说什么爱语,就连一个字都没写。只有一个大大的“×”。



二代目愤怒到极点,脑浆都要气炸了。他之所以会与红玉老师拼死决斗,追本溯源,还不是因为迷恋上这位拥有黄金骨骼的千金小姐?但是当两只天狗在京都上空拳打脚踢的时候,千金小姐却给二代目打上“失去资格”的烙印,就此神秘失踪了。



客房昏暗的窗子被雨水拍打着,听上去就像沙砾敲打窗面。



二代目绝望了。他走出二十世纪大饭店,再次步入风雨中……那个暴风雨夜晚发生的事,深深地烙在他的脑海中。因为太过屈辱,以至于他将这段记忆尘封起来,发誓决不再追忆这段历史。之后二代目就离开了日本。



一走就是百年。



在英国伦敦北部的郊外,汉普特斯西斯的公园里。



此时离夏天还很遥远,二代目拄着手杖在清冷的公园中散步。不久,昏暗的天空响起雷鸣,雨水混着雪子从天而降,飘落到二代目身上。二代目躲到树荫下避雨,透过树叶的间隙,可以看到枯草覆盖的荒凉小山坡,只见闪电在低垂密布的乌云间盘旋。



这时候,二代目看到一个女人爬上无人的小山坡。在雨雪交加、雷鸣滚滚的恶劣天气下,女人却像外出郊游一般步履轻快地往上爬。二代目惊讶地望着她,忽然对这个女人产生了兴趣。他从树荫下走出来,向那个女人走过去。



女人站在山坡顶端,抬头望着被闪电照亮的滚滚乌云。



“站在这种地方很危险哦,女士。”二代目用手背遮住雨雪,开口向眼前的女人搭话。



对方转过头来,用手捋了一下被雨水打湿的头发,不快地回答道:“我没事,您能不能别管我。”



站在那里的,正是这年春天启程环游世界,彼时到达英国的弁天。看到她脸庞的瞬间,百年时光顷刻消逝,二代目的时间直接由那个京都暴风雨的夜晚,跳到了此刻英国的山坡上。他内心深处沉睡已久的屈辱记忆复苏了。



“你知道我有多惊讶吗,矢三郎?”二代目郁闷地叹了口气,“弁天与那位千金小姐长得一模一样。”



太阳被云彩遮住,屋顶上忽然变得有点冷。



二代目将烟斗收藏品放进垫着天鹅绒的箱子里,然后在宅邸的前庭闲逛起来。他黝黑锃亮的鞋子踩在散落一地的落叶上,发出干沙沙的响声。



在庭院的木门旁边,挂着一盏模仿过去伦敦的煤油灯制作的屋外灯,只要太阳落山,这灯就会自动点亮,发出柔和的光芒。它曾掉落在吉田山里的竹中稻荷寺内,在深夜发出诡异的光芒,被传为怪谈。是我费尽千辛万苦把它捡回来的。



二代目站在煤油灯下,倾听街道传来的细微声响。



“能听到圣诞的音乐呢。”



“最近街上到处都能听见。”



“好奇怪,为什么大家都热衷于过圣诞节?”



“没什么特别理由,就是很开心啊,狸猫们都喜欢过圣诞节。这份无来由的欢喜,不是很棒吗。还有就是肯德基的炸鸡也很好吃,没有哪只狸猫会讨厌炸鸡。”



“我还没吃过,哪天去试试看。”



我站在二代目身旁,看着庭院木门外绵延的广阔屋顶。



屋顶的那边,鳞次栉比的楼房望不到边际。



煞风景的混凝土屋顶、空调室外机、水箱、安全梯和密布的电线……这一切交织成屋顶上的世界。这个世界,不属于狸猫,是属于天狗的。此刻,就在屋顶世界的某个角落,弁天说不定也正在抽着天狗香烟呢。



曾经,二代目和那位与弁天长得一模一样的千金小姐爱情破裂。正所谓“爱之深恨之切”,但是这个道理反过来也可能成立:由憎恶反生爱怜之情。



“话说回来,二代目对弁天总是很温柔啊。”



听到我的话,二代目苍白的脸颊现出怒色。



“你说什么蠢话!我哪里对她温柔了?”



“实在抱歉,我在清水寺偷听了你们的谈话。二代目劝弁天放弃当天狗,难道不是在为她着想?”



“完全不是!真是天大的误会!”



“是这样吗?”



“我只是觉得那女人不配当天狗。”



虽然当事人死不承认,但二代目时隔百年回国的契机,显然就是在伦敦邂逅了弁天。



对二代目来说——时隔百年回国一看,曾经发誓要复仇的父亲早已没落,整日沉浸在弁天的美臀之梦中度日。父亲眷恋着弁天,儿子又被弁天引回来。父子俩齐聚,再度上演百年前的丑态——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放眼望去,一切都让人不快。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回到这个国家、这个城市?是不是太傻了?这一切,都是那女人不好!那女人就是万恶的根源,我讨厌那个人!特别讨厌——二代目如此暴躁,给了狸猫可乘之机。



我平伏在二代目脚下,装模作样地上奏。



“这样下去,弁天大人会成为如意岳药师坊的继承人。您能容忍这种事发生吗?只有您才能阻止弁天,我等狸辈热切恳求您出手相助。”



“矢三郎,别跟我来这套。”



“您要是不答应,我就长跪不起。”



二代目叹了口气,举手投降。



“告诉你们狸界诸位,我答应做见证人。”



“多谢。”



“这样欠你的人情可就还清了。”



西国三十三所[译者注:西国三十三处观音灵地。近畿地区一带散在的三十三处作为观音巡礼灵地的名刹。]第十八番札所[译者注:札所,信徒朝山进香时在该寺院或佛堂领取护身符(日文“札”)之处。],紫云山顶法寺。



这座寺院悠然立于高楼大厦之间,院内垂柳下有一块六角形的奇怪石头,它就是京都的“要石”,还有个正统的名字叫“脐石”。关于它,有一个只有狸猫才知道的秘密——其实,这块石头是狸猫变的。因此,脐石大人是比伪右卫门更伟大的存在。所以在伪右卫门大选即将召开之际,狸猫界的魁首会齐聚六角堂向脐石大人请安,这是长久以来的传统。



这一天,我们举家前往六角堂。



被高楼大厦割裂的蓝天万里无云,跟一年前的场景一模一样。



大哥心情不错。去六角堂之前,他在顺路经过的西餐厅里一口气吃了两个坐垫大小的汉堡牛排。



“没体力可当不了伪右卫门。光靠提神营养液打不了持久战,平常为了积攒体力就要多吃高能量的食物。”



“好吃的东西多吃点倒是没关系。”母亲说,“不过那汉堡牛排可真大啊!有狸猫那么大吧。”



“妈,拜托你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感觉就像同类相食。”



“不是狸猫火锅,是狸猫汉堡牛排啊……”



我不禁产生可怕的联想,被煮成火锅固然讨厌,变成肉馅就更不愿意了。



“汉堡牛排真好吃啊。”弟弟说。



我们在六角路上边走边聊,终于来到六角堂门外。只见六角堂内挤满了装扮各异的狸猫,乱哄哄的都要挤到门外来了。



我有时候总在想,尽管这里的每只狸猫都费尽心机把自己打磨得更像人类,但这么多狸猫聚在一起,感觉空气里都像长了毛一样散发着厚重的狸猫味儿。也许是大量的毛球互相挤在一起,容易放松警惕。



一群黑衣和尚站在门前,引导着在周围徘徊的狸猫们有序进入院内。那些是金阁银阁手下的夷川亲卫队变的假和尚。



我们正要通过大门,变成假和尚的金阁和银阁映入眼帘。



“啊呀,你们最近老实了很多嘛。”



“这不是矢三郎大人吗。”金阁合掌低头行礼,“今天天气真不错,脐石大人想必也会心情大悦。真是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南无南无。”银阁附和。



这种大彻大悟的口气,除了恶心人以外什么用都没有。



“你们俩……是不是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您在说什么呢?我们可是以蜕掉傻瓜之皮为目标,听从吴一郎大哥的教导,夜以继日地努力修行。”



“哥哥和我,现在心境平和,就像柔软清爽的蒸蛋糕一样。”



“吴一郎大哥可是只伟大的狸猫啊。只要他愿意,轻轻松松就能把京都塔架在金阁寺上。啊啊,过去的我们为何如此愚蠢!”



“好丢脸好丢脸,真想挖个洞钻进去!南无南无。”



“我强烈建议矢三郎大人也遁入我佛道,傻瓜时代很快就会不复存在。”



在遍地是傻瓜的狸猫界,金阁和银阁也算得上是超凡脱俗到无药可救的最纯种傻瓜。他们两个要以蜕掉傻瓜之皮为目标会变成什么样子?大概就像一层层剥皮的洋葱,剥到最后从地球上彻底消失吧。



“是吗?加油吧,我支持你们。”



我出言鼓励金阁他们,随后进入六角堂寺内。



坐落在高楼大厦之间的六角堂,就像沉在水池池底一般昏暗。



从寺内抬头向上望,蓝天看起来越发明亮。



本就不是很宽敞的寺院内,挤满了欢腾的狸猫。



有的看着六角堂屋檐上闪闪发亮的宝珠,一副望眼欲穿的表情,在那里踱来踱去;有的闻了线香味儿不停地打喷嚏,边止不住地笑出来;有的在地藏童子面前铺了块红毡子,打开便当的包装纸准备用餐……



“感觉有种郊游的气氛。”母亲说。



“我们也带便当来就好了。”弟弟说。



大哥跟我们分开,向脐石大人那边走去。八坂平太郎、夷川吴一郎、南禅寺正二郎起身迎接大哥。八坂平太郎笑得十分豪爽,看起来心情相当不错。不久,全都团成一团的毛球长老们,被安置在绛紫色坐垫上抬进寺院内,嘴里还反复念叨着“我没事,我没事”。



“关门!”伴随着一声吆喝,六角路一面的大门关闭了。



身着夏威夷衫的八坂平太郎站在脐石大人旁边,一脸严肃环视院内。狸猫们层层围住脐石大人,等待仪式开始。



“请肃静。”



八坂平太郎拍了拍他的圆肚皮。



“会议即将开始。在开始之前,要先感谢紫云山顶法寺诸位对于此次盛会的关照,也要向百忙之中抽空莅临的长老们致谢。此外,承蒙脐石大人惠赐训词,由我在这里朗读,诸位请起立。”



院内狸猫纷纷起身。



“‘感冒的时候,保持头凉脚热,不用找医生。再来碗蜂蜜生姜汤,岂不妙哉!’谨此。”



院内的狸猫一起低头行礼,然后就座。



八坂平太郎向脐石大人行了一礼后,轻咳了几声说:“众所周知,去年狸猫选举在前所未有的混乱中结束,委实可惜。最终也没能选出新一任伪右卫门,让老身这等凡夫俗子又推迟隐退了一年,真是遗憾至极。”



我大叫:“您辛苦啦!”母亲也跟着起哄,“真够努力的!”



八坂平太郎苦笑着挥了挥手,继续跟大家寒暄。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这一年平安地结束了。作为伪右卫门候选人的矢一郎,实在是位年轻有为的狸猫,我有幸将未来托付给这位有着大好前途的新人。接下来,由夷川吴一郎发表应援演说。吴一郎乃夷川早云亡故后,承担起夷川家重任的青年俊才。狸猫界的辉煌未来就靠他们俩的双肩来承担了。接下来,有请吴一郎。”



夷川吴一郎静静地站起来。



“在下夷川早云的长子,夷川吴一郎。”



他深深地低头行礼,开始对院内的狸猫演讲。



“狸猫界的各位,多年不见,还望见谅。家父夷川早云虽为实现伪电气白兰工厂的现代化竭尽全力,但在狸风上诸行多恶,落得晚节不保受众人唾弃的下场。尽管如此,矢一郎尽释前嫌,对我说出‘共同生存下去’这番话。如此心胸宽广之狸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矢一郎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伪右卫门。夷川家定会全力支持新伪右卫门,为狸猫界的光明未来尽一份力。”



大哥一脸感动地起身,去和吴一郎握手。



“谢谢你,吴一郎。谢谢!”



八坂平太郎喜笑颜开地注视着两家头领握手。在座的狸猫纷纷叫好,“哟!新时代来了!”“二十一世纪!”掌声与喝彩声随即席卷而来。祝贺新时代到来的雷鸣般的掌声刮起一阵微风,把埋在软垫里打瞌睡的长老们身上的茸毛吹得微微摇晃。



大哥朝脐石大人深深鞠一躬,伸出手轻触了一下脐石大人。



院内掌声不断。



不久,八坂平太郎举起手。



“各位,请肃静。”



平太郎一脸灿烂,仿佛已经沐浴在南国的阳光下。



“向脐石大人的报告事宜就此结束。接下来,关于今后的行程,想告知各位并征询诸位意见。首先,长老会议预定于十二月二十六日晚在如意岳药师坊二代目的宅邸举行。各位可有异议?”



院内的狸猫虽然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但是没有人反对。



“那就视为没有异议了。接下来还有件事,依照惯例,在决定狸猫界首领时,我们去年邀请了如意岳药师坊大人莅临出席,担任见证人。但今年药师坊大人不便出席,所以我们邀请二代目担任见证人。这个决定得到了下鸭家的下鸭矢三郎鼎力相助。在这里我向他表示由衷的感谢。”



八坂平太郎对我抛了个飞眼,等于对外挑明了“出了事谁负责”。



“各位有异议吗?”



狸猫们一脸茫然,不置可否。



八坂平太郎露出安心的表情,想就此结束会议。



“那么——”



这时,从六角亭的屋顶上飘来一个清亮的声音。



“我有异议。”



弁天飘然降落在六角堂屋檐上,用冰冷的目光睨视眼下的狸众。



她身着不祥的黑色和服,腰间系着朱红色的腰带,手里拿着只长烟管。黄金的烟袋锅被射入大楼间的阳光一照,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很明显,弁天将下一刻就会迸发而出的熊熊怒火强压在了心底。



我不由得被弁天的美貌倾倒,但对其他狸猫来说,现在可不是看入迷的时候。



对京都的狸猫来说,弁天美不美并不重要,她早已是超越了这一次元的存在。拥有天狗能力却不是天狗,吃狸猫火锅却也不是人类。她简直是个会飞的天灾!面对天灾只能低着头低调做狸。



“弁天大人驾到!”



八坂平太郎率先拜伏弁天,其他狸猫也争先恐后地拜伏。



看我还在发呆,母亲忙拉着我跪伏下来。母亲就这样紧紧把我的手抱在胸前。



寺内鸦雀无声,一切就像冻住了一般。



“师父说让我来做狸猫界首领选举的见证人。”弁天吐了口烟说道,“……但看样子,你们并没有叫我啊。”



八坂平太郎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啊,是这样吗?这当中肯定是出了什么岔子。”



“你们要请那个英国迷做见证人也无所谓。”



“真是诚惶诚恐。”



“不过,为什么会出这种岔子?我倒是很想知道。难道说狸猫们不愿意我做见证人?”



“不不,绝对没这回事……”



“行了,行了,我明白。我不过是一介人类,还是个吃狸猫火锅的女人。我也不是傻瓜,狸猫的心情我多少能够理解。”弁天故作柔媚语气说道,“……心情是可以理解,但就是忍不住想吃啊,毕竟我是个人类嘛。”



在她目不转睛地瞪视下,八坂平太郎就快窒息了。



其他狸猫也像变成了地藏菩萨,一动也不敢动。



不久,立在六角堂屋檐上的弁天,举起手开始一只一只数起寺内的狸猫。那样子像是要选出今年下锅的狸猫。京都那么多有头有脸的狸猫,顿时慌乱不已、血色尽失。



“下锅的狸猫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弁天拿起烟管吸了一口,然后对着院内的狸猫吐了口烟。



鸽子们掠过轻摇的垂柳纷纷飞走,长老们一个个从软垫上滚落下来。到处都是“嘭”“嘭”“嘭”露出尾巴的声音,宛如黎明时分莲池莲花盛开的场景,狸猫们就这样轻易掉了幻化之皮,个个现出原形。



最后,弁天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



“哎呀,矢三郎。原来你藏在这里。”



挤在我周围的狸猫们顷刻溃陷,四下逃窜而去,等我发现时,身边只剩下母亲和矢四郎。大哥慌忙赶过来。



“肯定是你的鬼主意吧。”弁天俯视着我说,“你也真有本事能哄得那家伙答应。”



“您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完全没印象……”



“说谎!”



“我说谎了,抱歉。”



“真是只令人吃惊的狸猫啊,不仅违背师父的嘱托,还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弁天大人应该很了解我矢三郎吧。我体内的傻瓜血脉让我尽干些奇怪的事,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怎么样。一会儿背叛红玉老师,一会儿背叛弁天大人,一会儿又拉拢二代目……”



“我最讨厌那个男人了!”



“二代目也说过,最讨厌弁天大人。”



弁天用鼻子哼了一声,“那你呢?我和那家伙,你喜欢谁?”



“……无论哪位我都当作天狗来尊敬。”



听到我的答案,弁天瞬间手臂一挥,将黄金烟管砸向我。烟管笔直飞到我的脚下,嗖的一声刺进地面。母亲和矢四郎尖叫着抱紧我,我沉默地抬头看着弁天。



这时候,六角路一面的大门打开了。寺内的狸猫齐刷刷地转头看过去。



只见戴着大礼帽的二代目冷脸站在那里。



弁天转过身来,傲然俯视二代目。



“诸位狸猫,”二代目对寺内的狸猫说,“一只叫海星的狸猫告诉我,在六角堂出了大麻烦,所以我过来看看。不过好像也没什么大事嘛。”



二代目说着放眼寺内,看都没看弁天一眼。



弁天瞪着我和二代目,忽然像闹别扭似的转过身去,任凭一只袖子在空中飞舞,眺望起六角堂屋顶绚丽的宝珠。不久,她说了句“真拿你没办法,随便你们吧”。



“这次的事,感谢您的体谅。”我拜伏道谢。



“你什么也不明白,矢三郎。”弁天飞走之前说道,“我一直太温柔了。”



第二天,在外旅行的二哥来信了。



纠之森 下鸭家诸位



敬启。



大家最近身体可好?



我现在在广岛的鞆之浦——靠濑户内海一面的港口城市。这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市,到处都残留着江户时代的痕迹。在近海一个叫仙醉岛的小岛上,国民宿舍的后面生活着很多狸猫。我受到了他们的热烈欢迎,眼下就在这稍作休息。



我刚从京都出来的时候,光维持变身都很吃力,现如今已经完全适应了。在仓敷、冈山,还有尾道的小镇邂逅各种狸猫,发生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事。如果把这些回忆都写下来,这张信纸就实在太小了。等我回纠之森后再跟大家慢慢聊。



这趟旅程,到访一个又一个独具特色的小镇——单凭



这一点就魅力十足。



在仙醉岛上的国民宿舍里,我结识了从四国的丸龟坐渡船来的狸猫,因为交流将棋变得十分要好。他目前要坐船回四国,所以我打算跟他一起前往四国,顺便去小松岛跟金长一门打个招呼。



总之,我现在非常好,继续着愉快的旅行。日复一日,我觉得自己圆滚滚地越变越大,简直像一只长毛的蘑菇般茁壮成长。



希望大家也能健康愉快,我还会写信回来的。



至此



下鸭矢二郎



等我看到二哥的这封信时,已是所有骚动都结束之后。这封信寄到纠之森的时候,我正为了从弁天眼皮底下逃开,从京都消失了踪迹。



三十六计走为上——



“落跑矢三郎”的名号再度响彻京都。



趁着月黑风高,我越过逢坂关[译者注:位于滋贺县大津市西面的逢坂山。与“铃鹿”、“不破”并称三大官桥。],直奔目的地琵琶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