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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1 纳凉露台女神(1 / 2)



有位退休的天狗住在出町商店街北边一栋名叫“树形住宅”的公寓里。



他鲜少外出。总是随手将商店街买来的食材丢进锅里,煮成一锅可怕的热粥,以此果腹延命。他老得吓人,排斥洗澡的程度古今无人能出其右,所幸他那干瘪得犹如鱿鱼干的皮肤不管再怎么使劲搓揉也搓不出污垢。尽管一个人什么事也办不了,他那高傲的自尊却好比秋日晴空那般高不可攀。他昔日自诩足以任意操弄国家命运的神通力,早已丧失多年。他“性”致勃勃,但享受爱情生活的能力也已丧失良久。他总是一脸心有不甘独酌红玉波特酒(注:明治时代贩售的甜味红酒。为鸟井商店的产品。后来改名为“红玉甜酒”。)。只见他浅尝醇酒,道起昔日愚蠢的人类你来我往的战乱,本以为他谈的是幕末纷争,孰料竟是应仁之乱;以为说的是应仁之乱,没想到竟是平家的衰败;以为他讲的是平家的衰败,结果却谈到幕末的种种。简言之,根本就杂乱无章。他不像拥有血肉之躯的生物,反倒与化石有几分相像。每个人都诅咒他早点变成石头。



我们都喊他红玉老师。这位天狗,正是我的恩师。







住在京都的狸猫都是向天狗学习读写算术、变身术、辩论术、向貌美少女搭讪的技巧等等。京都住有许多天狗,门派林立,当中以鞍马山的鞍马天狗名气最响,据说个个都是菁英。不过我们如意岳的红玉老师也不遑多让,同样远近驰名;老师有个威风凛凛的名号,人称“如意岳药师坊”。



如今一切已成过往,但想当年红玉老师还曾借用大学教室开班授课呢。



位于校舍角落的昏暗阶梯教室里站满徒子徒孙,老师在讲台前尽情施展天狗本领,威风不可一世。当时老师浑身散发着货真价实的威严,学生根本不敢有任何意见。至于他是因为趾高气昂以致威严十足,还是因为威严十足才显得趾高气昂?这种没意义的怀疑,老师以不容分说的气势压下了。由此可证,他身上的是货真价实的威严。



从前,老师总是身穿没有一丝皱褶的笔挺西装,板着脸,说话时总是眼望窗外的树丛。我回想起他令人怀念的身影。我瞧不起你们——这句话老师说了不下百遍。他还说,我瞧不起的不只你们,我瞧不起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在空中飞翔,恣意刮起旋风,看上的姑娘掳了就走,唾沫吐尽世上万物。那是红玉老师不可一世的过去。有谁能料到老师如今竟落魄潦倒,只能屈身于商店街的小公寓。



多年以来,我们狸猫一族接受红玉老师教导,我也不例外,入门拜他为师。回想过去,我总是挨老师骂。思忖挨骂的原因,大概是我没能认真修行,为狸猫一族贡献一己之力。我太骄纵任性,只想走自己的路,一心憧憬崇高地位。



然而老师坐拥崇高宝座,却不乐见其他人也登上高位。尽管如此,当时我很希望能和老师一样。



事到如今,一切已成往事。







拜访红玉老师那天,我先绕去了山町的商店街,街上满是购物人潮好不热闹,人类臭味熏天。我买好红玉波特酒、卫生纸、棉花棒和便当,走进一路向北延伸的小巷。那是衹园祭已经结束、七月底的某个黄昏。



我变身成一名可爱的女高中生。



我从小就只有变身术拿手,由于老是变个不停,挨骂成了家常便饭。近年来,随着狸猫的变身能力普遍低落,逐渐兴起一股奇怪的风潮,主张就算是狸猫也不能随意变身。简直是无聊透顶。恣意施展得天独厚的天赋愉快度日,有什么不对?



我之所以变身成青春可爱的少女,还不是为了老师。有这么可爱的少女前来探望,想必老师看了也心旷神怡吧。



没想到我一踏进公寓,老师竞大发雷霆。



“你这蠢货,少在我面前玩这种无聊把戏!”



这间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里,尘埃满布的画轴、招财猫、茶具和壶、信乐烧的陶狸等物件堆满角落,老师盘腿坐在从不收摺的垫被上,抄起东西就往我砸。我也从厨房回扔卫生纸应战。



“臭老头,你说我蠢货是什么意思!我看你每天意志消沉,好心替你的灰暗生活来一剂清凉妙方耶!”



老师吐了口唾沫在榻榻米上。



“你的养眼画面,我才不想看。”



“我的变身完美已达艺术境界,您不懂得欣赏吗?瞧这青春肉体,圆挺的双峰,纤腰,其他部位也一应俱全呢。”



“够了,看了就恶心!”



“我看老师是太感动一时无法承受吧?如果是这样,您实在不该对我发火。”



“你以为凭这点本事就有办法迷惑我?少得意志形了!”



老师板起脸孔沉默不语,发疼似地揉着腰。



夕阳射进这间只有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斗室,尘埃在余晖中漫天飞舞。皱巴巴的老师被杂物环绕,盘腿坐在垫被上,宛如一位去失王国的国王。



由于老师啜饮宛如野狗吃的恶心热粥,落魄过活的光景令人不忍卒睹,这半年来,我不时会上门探望。只不过老师骄纵不改当年,即便坚毅如我也吃足了苦头。还有还有,老师看不上眼的东西一概不吃,就连我为他买的松花堂便当,也只拣中意的菜吃;他爱吃橘子,但没人替他剥好皮便不吃,要是没剥皮就这么放着他还会发火;咖啡若不是蓝山咖啡豆现磨现冲,他会抱怨“这不是咖啡”,三天没咖啡喝便勃然大怒。至于没发飙的空档,他便啜饮着红玉波特酒。所谓的无法无天,指的正是他这种人。



“你最近见过弁天吗?”老师低声问道。



“没有,好一阵子没见到她了。”



“她好一段时间没露脸了,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老师都自身难保了,竟还有空担心弁天。每次见面,他总不忘提弁天。



“她不会想回这种地方的。”



我话声刚落,老师便放了个响屁。



屁声之响,连老师都为之一惊,忍不住“咦?了一声。







“弁天”不是天狗,也不是狸,只是个寻常人类。她美丽绝伦,实非笔墨所能尽述,由于难以形诸笔墨,我也就无法在此细述。



年轻时流连于琵琶湖畔的弁天,有个人类名字“铃木聪美”。当时她生得没话说的丰腴可爱,但充其量只是个可爱的乡下姑娘。



那时红玉老师正值全盛时期,能在天空自由飞翔。那一年,他为了拜年前往竹生岛,正好飞过琵琶湖,看到弁天,便顺手将她带回了京都。说得白一点,也就是绑架未成年少女。自那之后,红玉老师细心栽培弁天,教授她天狗绝技,弁天便从区区人类一跃成为天狗。谁知就在她鱼跃龙门的那一刻,她竟扬起美腿,一脚踹落了身兼师父与绑架犯的红玉老师?



如今的弁天,已看不出昔日清纯倩影。



弁天虽是人类,行事却比天狗更像天狗。她抛下贵为天狗却更似独居老人的红玉老师,恣意来往京都、大阪神户一带,坏事做绝,放荡不羁。年轻时丰满的双颊如绵花糖般融化,展现出冰冷的美貌。昔日那个漫无目的徘徊于琵琶湖畔的少女,如今成了所向无敌的女人。弁天所向无敌,但对眼前的道路一无所知,这尤其可怕。她若是继续恣意妄为,日后一不留神,肯定会毁了自己。







老师命我拿红玉波特酒给他,我不予理会只端了饭过去。他难以下咽般地咀嚼着米饭,说道:“今天是星期五,弁天一定是去星期五俱乐部了。”



一听到“星期五俱乐部”这名号,我登时寒毛倒竖,全身打颤。我将老师四处乱扔的古董堆到屋内一角。



“弁天小姐一定玩得很开心。”



“和那些人类鬼混有什么好玩的。”



“弁天小姐也是人类啊,难道您忘了?”



“她晚上总是在外头鬼混,一没盯紧便走偏了魔道。真拿她没办法。”



“走偏了魔道,这种说法未免太奇怪了。”



“要你啰嗦!”



老师怒斥,几颗饭粒自口中喷飞。他直嚷着:“啊啊,真难吃!这种东西哪能吃啊!”说着竟一把抛出便当。今天的便当他吃了一半,可见还算合胃口。



我将红玉波特酒递过去,老师浅酌起来。



我在老师对面缓缓坐下,喘了口气。朝窗外望去,正是红轮西坠的时刻。从我拨开杂物打开的窗子,一阵晚风悄悄溜进来。“没想到这屋子通风挺好的嘛。”我说。灯光闪烁。一只飞蛾停在老师的杯口,在灯光下缓缓拍动着双翅。



“会上我这里来的只有你和虫子,真没意思。”



“您至少该心存感谢吧?”



“又没人叫你来。”



老师摆起架子说:“你这学生问题特多,还以为总算不用帮你擦屁股了,哪知你居然厚着脸皮找上门来,你以为我会高兴吗?我连念都懒得念你了。”



“不是有人说,愈是不长进的学生老师愈疼吗?”



“谁说过这种话啊,蠢蛋!”



我抽起烟。老师也从泛着黑光的柜子里取出一根水烟管,弄出啵啵啵的声响抽起烟草来。我们就这样吞云吐雾半晌。



“反正你闲着也闲着,去帮我找弁天吧。”



老师的要求根本是强人所难。



“我不要。就算我劝她,她也不可能回来的。”



“她一定又在星期五俱乐部里向人频送秋波,我得好好训训她。”



“我可不去。不管是弁天小姐还是星期五俱乐部,我都讨厌。”



“你去跑一趟,顺便帮我买棉花棒回来。我耳朵一痒就心烦,只想刮风作乱。”



“棉花棒我买了,已经摆在洗脸台上了。我都说了不想去,真是有理说不清的老头。你乖乖把耳朵掏干净,早点上床睡觉吧。”



“等等,我来写封信。”



根本就是鸡同鸭讲。老师坐在尘埃满布的书桌前,小心翼翼地摊开一张皱巴巴的信纸,全神贯注地振笔疾书。



“弁天、弁天。”老师像在数豆子似地口中念念有词。我故意让他听见,长叹一声。



老师对弁天一往情深,总是痴痴等着她回来。



可怜的是,这对老少配的恋情实在不教人看好。老师昔日或许曾有过光辉灿烂的时代,但往日荣光如今犹如梦幻,老师卸甲撤退的日子已不远矣。不过都到了这种地步还不肯撤退,才是奇怪。



老师写好了信,硬塞给我。



“今晚一定要送到弁天手中,这光荣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其实我只想拒绝这光荣的任务,奔回纠之森里舒服的软床。然而在神色倨傲的红玉老师面前,我总感到一股比特大号泡菜压石还要沉重的亏欠感。在这股重压之下,我就地磕头拜倒。



“下鸭矢三郎遵命。”



就算我出马,也不可能使这出情场败仗起死回生,然而情非得已,我只好化身成不太拿手的爱神邱比特。这时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我偷偷从屋里的垃圾山拿走一把弓。这道具再适合邱比特不过了,想到这心里总算开心了些。







正东山丸太町熊野神社以西的地方,有棵被神篱包围的老树,名叫“魔王杉”。



之所以有此称号,是因为自古以来这棵树的树杈常被天狗充当座椅。尽管现在天狗多选屋顶做为休息处,但树龄悠久的魔王衫仍然深受天狗喜爱,许多定居京都的天狗都把此地视作雅致的休息所,常来这里歇歇脚、喝杯咖啡,或和掳来的少女卿卿我我。红玉老师自然也不例外,常在魔王杉休息。在他被赶到出町柳之前,地盘在如意岳,所以上街时一向走吉田山、大学钟塔、魔王杉这条路线。



那个时候,西方发生了大地震。



老师认为魔道中人有义务共襄盛举,所以虽不是自己引发的灾难,他认为必须走一趟好嘲笑灾民受苦的光景,兴灾乐祸一番。于是老师暂停授课,展开旅程。



听闻老师要动身的事,我心里忿忿不平。



天狗瞧不起人类,这我当然清楚。狸猫和人类自古便饱受天狗欺负。可是老师居然专程前去嘲笑那些遭遇不幸的灾民,这种作法我实在无法苟同。年轻的我认为,老师为了忠于天狗身分而做出此等做作残酷之举,反而有损天狗名声,此事可攸关他的名誉。



就在那时,弁天登场了。



当时弁天身怀天狗神力,行事不像人类,反倒更像天狗,脱胎换骨。也难怪当时我会迷恋上她。我向弁天透露对老师的愤懑,她听了一脸感佩地说:“我赞成,我们一起惩罚老师吧。”我顿时干劲十足,觉得“一起”这提议真是好点子。



弁天提议,要我变身成魔王杉等老师回来。没想到这主意一击奏效。当时老师因长途奔波筋疲补困,在城市的夜空画出弧线直朝这里飞来,一时之间无法分辨两棵魔王杉的真伪。可悲啊,如意岳药师坊就在犹豫着该降落在哪棵魔王杉才好之际,身子硬生生摔在两棵树中间,将一户民宅的屋顶撞破一个大洞。



自那之后,老师的际运就像樱花散落般迅速走下坡。



那一跌令老师元气大伤,卧病在床,几乎失去飞行能力,所剩不多的神通力也就此丧失。结果在天狗的地盘争夺战役中,兵败如山倒,被鞍马天狗赶出如意岳。不久他辞去教职,隐居出町柳,闭门不出。



老师运势一落千丈;相反地,弁天却像身处天平的另一头,力量益发强大。总算摆脱老师的禁锢,她宛如脱僵野马四处飞奔,再也不肯回到老师身边。显而易见的,当时我根本就是被她利用了,但事到如今才知道已于事无补。



“因为我是狸猫,我们才不能交往吗?”当时我毫不修饰地这么问。



“毕竟我是人类嘛。”弁天回答。



再会了,我的初恋。



结果不论对象是狸猫还是天狗,人类都不当回事。后来羞愧难当的我没脸面对红玉老师,便自行退出了师门。



几番寒暑过去,直到这场风波平息,我才又和老师往来。因为有这段难堪的缘由,我才会对落魄窝身小公寓的红玉老师如此无私奉献。







我在河原町今出川通搭上公车。车体滑行在夜晚的街道上,久违的公车之旅舒畅无比。一路由北往南,通过御池通后,街道的热闹灯火自两旁流窜而过。



我在座椅坐下,偷看老师写的信。尽管早猜到是他倾注满腔爱意写成的情书,但我以为老师自会拿捏分寸,谁知那封信活像是出自爱做梦的高中生之笔,字里行间洋溢着蜂蜜般的浓情蜜意,大胆露骨,毫不遮掩。我羞红了脸,好不容易才把信读完。



读完信,我怒火中烧。



这是怎么回事?昔日我敬若神明的红玉老师,竟年纪一大把了还为爱昏了头,把天狗的矜持全扔进马桶冲走了。而且老师还指定四条南座为两人“幽会”的场所?看来他总算要离开那从不摺起、腐朽发霉的被窝了,可是他究竟打算如何前往南座?



我板着张脸在四条河原町下车,走过闹街,前往鸭川。正当我觉得诧异,怎么今晚老有些怪男人上前搭讪,这才猛然想起那是因为我变身成年轻小姐的模样。



“星期五俱乐部”这名号,光是开口说就让人毛骨悚然。听说成员今晚会在鸭川沿岸的纳凉露台众会。我走过四条大桥,眺望着蓝色夜空下明亮如昼的南座大屋顶。正觉闷热之际,凉爽的夜风徐徐吹来,真教人畅快。大楼的屋顶上,开设了露天啤酒屋,成排的灯笼像熟透的水果般红光闪烁,酒客看上去可爱又愉快。



尽管心中忐忑,但弓箭都准备了。再说,即便是隔着河岸也好,我想一睹弁天尊容。



我走下四条大桥来到鸭川河堤,望着对岸点着一盏盏橘灯的纳凉露台。沿着河堤往北走,市街的喧闹随之远去,水面幽暗,只见对岸街上灯火。对岸连绵的宴席宛如梦中景致,手持酒杯的宾客沐浴在灯光下,宛如舞台剧演员。



不过其中一座露台显得格外沉静,上头坐着六名男子,个个福神般挂着和善的微笑。在这片绿叶中,有一抹冷峻的红,那就是弁天。



那就是星期五俱乐部。尽管恶名昭彰,他们看起来倒很惬意。







星期五俱乐部的秘密众会,从大正时代一直延续至今。每月一次,在星期五举行,因而得名。每次众会,七名会员在衹园或先斗町一带的餐厅设宴,享用美食。成员有大学教授、作家、富豪等名流。会员轮替,但席次固定是七人。这七个席次,则分别以七福神(注:带来好运的七尊神明,分别是惠比须、大黑天、昆沙门天、寿老人、福禄寿、弁天、布袋。类似中国的八仙。)之名来命名。



弁天在该俱乐部占有一席,身为万绿丛中一点红,她似乎颇乐在其中。老师和我们之所以喊她“弁天”,也是这个缘故。听说将这历史悠久的席次让给她的前一任“弁天”,是个一脸纠髯的大汉。这样看来,弁天似乎更适合“弁天”这个席次(注:弁天又名“辩才天女”、“妙音天女”,是七福神中唯一的女神。)。



这群人虽秘密众会,但也不能因此断定他们一定是在席间策画扰乱太平的阴谋,或许,那只是志同道合的朋友的轻松聚会也不一定。如果真是这样就好,只可惜问题不只如此。



事实上,星期五俱乐部每年的尾牙宴固定会上演一件惨无人道之事,因此遭狸猫一族视为毒蛇猛兽,加以唾弃。



每年,他们都会大啖狸猫火锅。



呀呀——光是想像,我就差点娘娘腔地迸出布匹撕裂般的尖叫。



实在难以置信!在文明开化的这时代,根本没有吃狸猫为乐的必要嘛。当真野蛮至极!如果是想标新立异,希望向世人展现自己的与众不同,大可吃赡蜍、夜鹭、八濑的野猴、做刷子用的椰子纤维,古怪的珍奇食材要多少有多少。我真想问,为什么偏偏要选狸猫呢?







眼前是水声淙淙的鸭川,波光潋滟,映照街上灯火。



我将老师的情书绑在箭上,瞄准星期五俱乐部一行人的方向。由于丰满的双峰妨碍射箭,我只好变小一点。话说,此刻若是披上甲胄,我不就像生在现代的那须与一(注:注:镰仓初期的武将,为神射手。跟随源义经征战,曾一箭射落平家的扇子。)吗!想着想着,一个人忍不住演起了独角戏。对岸连绵的纳凉露台下,是鸭川的河堤,许多行人喧闹嘻笑,但我自信满满,深信这一箭绝不可能射偏。



露台上,弁天霍然起身。她今天身上穿的似乎是白西装,不过又不像,我也搞不清楚。只见她在露台上踱来踱去,挥舞着一把底端绑有结绳的扇子,像在跳舞。扇子的黑色骨身油亮,原来是红玉老师送她的“爱的纪念品”,弁天曾多次在我面前炫耀,扇面绘有风神和雷神的图案。竟连如此重要的宝贝都送给了弁天,这使我对红玉老师的评价又减了几分。



正当我张满弓瞄准弁天时,一个念头闪过。不妨就学学《平家物语》里的那位神射手,一箭射穿那把扇子吧。明知就是老干这种事,才会遭大哥训斥、挨红玉老师骂,然而只要念头一起,我就管不住自己。



赶在胆怯前,放手去做就对了。我索性一箭射出。



只见羽箭轻盈地画出一道圆弧,箭头不偏不倚地贯穿弁天手中的扇子。弁天身边的男人一阵哗然,纷纷起身。站在河岸另一侧,对岸的骚动一点也不像自己干出来的,心中涌上看戏般的痛快。就在我为自己惹出的轩然大波暗自叫好之际,弁天伸手搭在纳凉露台的栏杆上,视线笔直地射向我。她嫣然一笑。我脚底发毛。



星期五俱乐部的男士在弁天身旁排成一列,四处张望,搜寻肇事者。我还来不及让胸部恢复原本的丰满,便沿着河堤飞快逃离现场。







虽然我只是隔岸观火,但谁教放那把火的人正是我。我一路奔过四条通,一颗心扑通直跳,也不知道是出自害怕还是兴奋的悸动,不过倘若认定是害怕,实在有损我的名誉,姑且就当是兴奋的悸动吧。



为了平复兴奋的悸动,我决定上红玻璃去。“红玻璃”位于寺町通三条的地下街,狸猫一族常在那里出入。这家店白天是咖啡厅,晚上则是酒馆。



这个时间,寺町通的店家大都已拉下铁门,来往行人也稀稀落落。醉汉的喧哗声,令悄静的空气为之震动。



走下墙上贴满可疑海报的窄梯,地底传来古怪的音乐,让人觉得仿佛来到了地府。这可不是我胡思乱想。红玻璃占地辽阔,店内尽头是什么模样,至今还没有人一探究竟;这里曾举办多场大型聚会,尽管无数宾客光临,店里从没坐满过。愈往店内深处走空间愈狭窄,最后是一条置有成排红天鹅绒椅子和木桌的昏暗长廊,火炉座落其间,炉火蒙咙。那里一年四季都冷洌如冬,据传是通往冥界之路。



暮色轻掩,红玻璃收起白日的样貌,摇身一变成了酒馆。我走近吧台,老板惊诧地望着我。



“是我啦。”我让他嗅闻身上的气味。



“搞什么,原来是你。”老板嫌弃地说。“又变成这副模样出来鬼混。”



“变什么模样又有什么关系。”



“你真不该胡乱变身。”老板拈着泥鳅般的胡须,一本正经地教训。“至少变身成适合来这里的模样嘛,都被你给搞混了。”



这些话左耳听进右耳出,我端起伪电气白兰(注:“电气白兰”是大正时代浅草一家老酒吧推出的一款鸡尾酒,“伪电气白兰”则是作者小说中常出现的传奇美酒,据传只有芳醇的香气,但没有味道。),轻啜一口。



我一手托着腮,聆听店内的音乐,猜想弁天应该读完老师的情书了吧。弁天读完那个年迈体衰的老人卯足心血写下的情书,火速赶往幽会地点与他相会——这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事。那封情书恶心的程度,简直就像卯足了劲要将爱人赶离幽会地点一般。这些年来历经了无数相同的失败,老师早该受到教训了,竟还是搞到这番田地。真是既丢脸,又可悲。



正当我坐着发愣,一个声音说道:“给我一杯红掺酒。”陡然,一只冷若寒冰的手抓住我的后颈,我的身子为之一缩。



坐在我身旁的,是弁天。







所谓的“红掺酒”,是烧酒掺红玉波特酒调配而成。只见弁天举起桃红色酒杯,雪白的喉头咕嘟作响,将酒一饮而尽。红玻璃内鸦雀无声,我偷瞄了一眼,发现刚才还在悠哉作乐的同类全消失无踪,只有无法离开岗位的老板缩在吧台一角佯装忙禄,手脚像被软糖给黏住般动作僵硬。真是一群胆小鬼,简直就像一群撞见大鱼不知该往哪儿逃的小鱼。弁天对这样的反应丝毫不以为意,这对她早已是家常便饭。



她以手指画出箭矢从空中飞过的模样。



“刚才那是什么?吓了我一跳呢。”



“老师吩咐我送情书给你。因为你人在对岸,距离太远,我才以飞箭传书。”



“你该不会是在向我挑衅吧?”



“应该说是一种既爱又恨的表现。”



“有人挑衅,我向来照单全收。”



“万万不可。”



“我宝贝的扇子就这么毁了,星期五俱乐部也乱成一团。我谎称人不舒服,来这里找你。”



“我如果真想射你的话,一定会射中的,哈哈哈。”



“说得也是,呵呵呵。干脆直接命中我的眼珠吧。”



弁天说着把扇子搁在吧台上,细长的手指抚摸着扇面的裂缝。弁天的指甲绘着我看不懂的图案,每当她葱指轻扬便有暗红色光芒闪动,宛如生物般逐渐变形,教人看了浑身不舒服。



“扇子的事我很抱歉。如果可以的话,我替你……”



“不必了。我自己留着。”弁天紧紧按住扇子。



“你看过情书了吗?”我问。



“看过了,老师又在撒娇了。”



“老是用这招,太老套了。”



“就是说啊。”弁天轻声浅笑。“谁教我太久没回去了。”



“好歹一星期回去一趟嘛,你觉得呢?”



“我可不希望你插手哦。”



“我也不想瞠这浑水。小俩口吵架,连狗都不会去凑热闹。”



“你是狸猫,又不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