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失踪(1 / 2)
1
土方真琴一步一步用力踩在坡道上。
这是一条细长蜿蜒的道路,枯枝布满道路两旁,有种蓊郁的感觉。
一阵寒风吹了过来——
虽然已经穿上羽绒外套,甚至戴了手套,裸露的双耳还是冷到发疼。
真琴停下脚步,转身回头一望,商店街和住宅区看起来就像模型一样微小。
拿出口袋中的暖暖包贴在脸颊和耳朵上,稍微取暖一下后再次踏出脚步。
很快就要到达目的地了。
真琴要去的地方就是十五年前发生灭门血案的屋子。
上司传电子邮件过来命令真琴去案发现场拍照。
真琴发了一封电子邮件,请求上司让她连同照片写一篇报导。但是上司却没有回复。直到半年前,真琴还是专跑警政新闻的记者,在报导前线冲锋陷阵。不过,那是因为父亲是警察署长,并不是靠自己的力量争取来的。
证据就是当父亲辞去警职之时,真琴立刻被调离报导前线,发放到企划部门。
然后尽是采访一些无关痛痒,不知道是否会登上版面的报导,或是像现在这样被派去打杂。
——我前进的方向和原来的目标离得越来越远了。但是,我不会因此自暴自弃,虚应故事。如果我这么做的话,就真的只是个前警察署长的女儿罢了。
正当真琴还沉浸在感伤里的时候,也终于走到坡道的尽头。
眼前的房屋用砖块堆砌而成,搭配一扇黑色铁栅栏门扉。
这栋屋子远比想像中还要巨大。
原以为这里没位置停车,所以才徒步一路走来,早知道是这样就开车过来了。
这栋房屋是模仿中世纪英国教堂建造而成的都铎式建筑。为了达到保温的目的,这种建筑物的墙壁通常采用双层墙设计。但是每层墙壁都很薄,强度和隔音效果都很差。
所以惨叫声才会传出屋外吗——?
真琴从包包里面拿出数位相机,不断变换角度、放大画面,连续按下快门。
真琴看着荧幕确认方才拍摄的照片。
这栋屋子的外观就像一座教堂一样,而且占地非常广阔。建筑物和庭院一隅独自耸立的红叶树相辅相成,这副风景简直如诗如画。
甚至令人怀疑——十五年前这个地方真的发生了灭门血案吗?
这桩案件的开端起源于邻居A子的通报。
时间是在十五年前的二月十日午夜零点七分,A子向警方通报「隔壁家传出惨叫声」。
当时这户人家的住户总共有五个人——七濑宽治夫妇,以及长男胜明和他的妻子,再加上胜明的女儿美雪。
七濑家代代身为附近的大地主,而且宽治在私立中学担任理事长,是地方上远近驰名的知名人士,甚至有谣言说他近期或许会出入政界。
最早抵达案发现场的人,正是原本打算回家的宫川刑警。
他在案发现场和A子会合,听取案件详情。
宫川判断这是紧急状况,于是在后援警力抵达之前,率先前往七濑家确认状况,查看里面是否有人伤亡。
但是却没有半个人出来应门,因为玄关大门是敞开的,宫川就从玄关进入屋内。
然后在走廊尽头的客厅里面,发现身负多处刀伤的男女遗体——
遗体的身分是七濑宽治夫妇和他的儿子与媳妇。
宫川正要呼叫后援前往玄关时发现唯一的幸存者,也就是胜明的女儿美雪。宫川打算将她带回警局接受安置,却在此时遭人殴打头部而昏迷不醒。
后援警力抵达后发现倒在走廊上的宫川,将他送到医院进行治疗。所幸他并没有生命危险。
但是,当后援警力抵达案发现场时,美雪已经不见踪影,警方推测她应该是被犯人绑架了。
警方随即设立专案小组,从窃盗和私人恩怨两条主线开始进行搜查。
毕竟宫川曾经亲眼目击犯人,所以警方原本期望能够快速破案,但是因为他的头部负伤,所以丧失了案件发生前后的记忆。
真琴穿过大门,走在用砖块铺设而成的道路上前往玄关。
原本庭院里面大概种满了草皮,现在杂草丛生、长到膝盖的高度。
在那桩灭门血案发生之后,这栋屋子一直卖不出去。
不仅如此,甚至有谣言说每天一到案发时间,里面就会传出惨叫声,第一个报案的人A子原本住在隔壁,后来也搬走了。
警方持续埋头苦干进行搜查,由于财物没有遭窃,所以推测犯案动机是私人恩怨,缩小了嫌犯的范围。
对七濑宽治怀恨在心的人多到数不清,当时有好几个人的名字被列入嫌犯清单内。最后警方终于发现了决定性的证据。
案发现场里找到的指纹,经过比对后证实和其中一名嫌犯武田俊介的指纹一致,他当年三十岁。
而且,他的指纹还混染了被害者的血液,所以警方确定武田一定是在案发之后才来到七濑家。
在警方进行初步侦查的阶段,武田也没有随同警方一起回到警署协助侦办。
他不仅没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警方甚至还得到证词,据说案发当日他造访了被害者。
警方因此断定武田俊介就是犯人,取得逮捕令闯进武田所住的公寓。可是,武田早就消失无踪了。
警方从他的公寓里面搜出沾有被害者血迹的刀子,于是发布全国通缉令逮捕武田。
但是,警方布下天罗地网进行捜索却仍旧一无所获,时至今日不用说是武田的行踪了,就连美雪的下落也毫无消息。
真琴来到玄关前面,再次按下相机的快门。
原本光鲜白亮的墙壁,现在已经整片斑驳泛黄,处处浮现乌漆抹黑的肮脏污垢。如果再下个雨打个雷,几乎可说是恐怖片场景了。
叽——
传出金属的摩擦声。定睛一看,玄关的门微微敞开着。
本来听说这里上了锁,根本没办法进去里面——
她从门缝中向内窥看,却因为太暗而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
真琴拿出手帕包住门把缓缓拉开。
外面的光线照了进去,眼前是前往二楼的楼梯和布满尘埃的走廊。
凝神细望,可以看到人的足迹朝向走廊尽头延伸。
「有人在吗?」
真琴出声询问的同时,突然传出某个东西滚动的声音。
「呀啊!」
真琴受到惊吓且反射性地向后跳。
——有人在里面。
真琴打起精神,穿过玄关的门。
脚尖碰到了某个东西,她将视线移向下方,有台家用手持摄影机掉在地上。
为什么会掉在这种地方——
正当真琴蹲下身子要把摄影机捡起来时,有人从后面穿梭而过。
一股寒颤贯穿了整个身体。
尽管真琴心中充满恐惧,仍旧缓缓抬起脸向前看。
走廊尽头有个黑色的物体。
那是什么?
真琴还在思索的时候,那个物体突然向侧面滚动转变方向。
那是一个女人——她看来十分衰弱,脸色铁青。
她和真琴的视线互相对上了,她龟裂发紫的双唇缓缓张开。
「救……救……救命……」
2
晴香结束管弦乐队的练习,迅速将心爱的长笛收进盒子里,走出音乐室。
拒绝了朋友一同用餐的邀约,她直接走向B栋校舍后面的两层楼组合屋。
每一层楼各有十几个小房间,校方把这里借给学生当作社团活动的据点。
晴香要去的地方就是一楼最里面的房间。
虽然门上贴着「电影研究同好会」的牌子,实际上不过是个挂名的幌子,根本没有在进行社团活动。
这里只有一个名叫齐藤八云的别扭男子。他瞒骗校方,死皮赖脸住在这里生活。
虽然他平常戴着黑色的角膜变色片隐藏起来,其实八云的左眼是红色的,同时具有能够看见死者灵魂的特殊体质。
晴香和八云的初次相遇是一年前左右的事——
当时朋友美树遭到幽灵附身,晴香前去向八云求助,之后一直持续往来。
即使一碰面八云,他就会脱口「你很闲吗?」或「你是笨蛋吗?」碎碎念个不停。但对晴香而言,和八云在一起就像跟家人看电视一样自然,待在他的身边感觉很自在。或许是因为在他面前我完全不用掩饰自己。
但是今天的我到底怎么了?
现在站在门前的晴香心脏评枰跳个不停,紧握的掌心中渗出汗水——为什么见那家伙我要紧张成这样啊?
又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只要简单跟他说一句「下次我要参加演奏会,如果有空的话来看看」就好了。
反正那家伙八成会说「我拒绝!」然后马上结束话题。
因为我怀有莫名奇妙的期待所以才会紧张。不过,既然我明知道他会拒绝,为什么还要特地跑来邀请他呢——连我自己也想不清。
打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兴起这种念头,所以事情才会变得这么奇怪。
说到底,就算那家伙看演奏会又怎样?算了,随便怎样都好啦。晴香硬把自己的矛盾情绪吞进心底,顺势把门拉开。
八云他在——
他坐在老位子正面的椅子上,一如往常睁着一双爱困的双眼,头发睡得歪七扭八。明明人在房间里面,他却穿着羽绒外套,浑身颤抖。
既然人都冷成这个样子了,不会干脆去买个暖炉吗?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晴香没有把话说出口。反正他八成会说出「既然是你说的就由你来买」这种话。
「嗨、嗨~~」
晴香努力装出开朗的声音打招呼,然后坐在对面的位子上。
八云闻声猛地挑起左眉,就像午觉睡到一半被吵醒的猫般,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对啦对啦,反正我就是闲到发慌。」
晴香抢先把话说出口。
怎么样,投降了吧?毕竟都跟你相处一年了,你会说什么话早就被我轻易看穿罗,八云。
八云想说的话就这么干脆地被晴香抢走,他气呼呼把头发抓得乱七八糟,托着腮帮子把脸撇向一边。
看来他在闹脾气。
「然后咧,你今天又有什么麻烦了?」八云打了个大呵欠问道。
「拜托你不要再把我当作麻烦制造者了。」
八云故意装模作样摊开双手,摇头晃脑。
「你知道你带了多少麻烦过来给我吗?」
「这……我是有拜托过你几次啦……」
「你知道吗?一年五次。就算是麦克杰克森也没有这么惊扰世间,还有谁比你更有资格当麻烦制造者?」
仿佛在夸耀胜利般,八云的嘴角浮现贼笑。
「我先跟你声明,这次可不是麻烦。」
晴香的语气不禁尖锐了起来。
「既然不是麻烦事,那就是你在隐瞒什么。」
他的感觉实在敏锐。
「我、我才没有隐瞒什么事呢……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用反问回答问题是犯规的。」
「你才没资格说咧,八云你最擅长这招了。」
八云脸颊抽搐了一下,浮现一脸苦涩的表情。
「我之前也说过,当你用开朗声音说『嗨』进来房间的时候,八成跟麻烦脱不了关系。因为你有亏心事,才会故作开朗。」
亏心事?你讲这什么话啊?实在叫人越来越怒火中烧。
「才没有什么亏心事呢。」
「那你是来干嘛的?」
「只是因为有演奏会,想说如果你有空的话要不要来看看而已。」
晴香就这样顺势把话说出口了。
「谁的演奏会?」
八云皱起眉头,露出一脸严峻的表情,简直就像亲眼目睹了旷世纪的神秘现象。
「我的演奏会。」
「你的?」
「我没有跟你说过吗?我是管弦乐队的成员。」
「这个我知道,可是我不懂……」
八云双手抱臂,一付即将开始陷入沉思的模样。
「不懂什么?」
「我有什么理由要去听你的演奏会?」
拜托你不要把话讲得跟杀人案的动机一样好吗?
「当然是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听了晴香的话,八云惊讶到两眼圆睁。
「朋友?你说谁跟谁?」
「我跟八云你呀,难道不是吗……?」
经他这么一问,晴香心里不禁骚动不安起来。
说到底,八云到底把我当做什么了?该不会真的认为我只是个麻烦制造者吧?
从认识他到现在,我带给他一大堆麻烦是不争的事实。可是,除此之外还发生过很多事呀。我甚至曾经帮过他搜査案件呢——
唉,随便怎样都好了。
晴香垂头丧气趴在桌上,抬起满怀恨意的眼神看向八云至今仍然陷入沉思的脸庞。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朋友的说……」
虽然晴香本来没有打算把话说出口,却忍不住吐露心声。
好像连眼泪也要跟着一起掉下来了。
「你和我是朋友吗……我从来没有想过。」
八云微微垂下双眼,有点腼腆地用指尖搔了搔脸颊。
话说回来,八云以前曾经说过世界上只有两种人,就是害怕他的人,以及想利用他的人。
由于他天生具有异于常人的体质,所以从小受人排挤。因为这份心理创伤,所以他在内心筑起高墙隔开自己和别人。
至于决定性的原因就出在他母亲身上。
八云小时候差点被母亲杀了。虽然刚好路过案发现场的后藤刑警救了他,保住他的一条小命,但是这件事已经在他的内心留下致命伤。
晴香原本以为经过一年的相处,和八云之间的距离或许有些拉近了吧,但说不定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算了,我回去罗。」
晴香努力装出笑脸站起身来。
「什么时候?」
八云用手指不停摩擦鼻尖。
「咦?」
「你没听到吗?我在问你演奏会是哪一天。」
晴香的表情不由得柔和起来。
「下个礼拜六。」
晴香兴奋地探出身子回答。
「地点在?」
「学校的活动中心。」
「万一我到时候实在闲得要死没事做,一时兴起刚好走到附近的话,说不定会去看。」
他的说法有够拐弯抹角,真是不坦率到了极点。可是,我好开心。
那个别扭的八云居然答应我的邀约了。
「我知道了,如果你实在闲得要死没事做的话就来吧,我下次拿门票过来。」
一点点,虽然只有,一点点,我好像更接近八云了。
「拜托你不要眉开眼笑的,恶心死了。」
八云好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似地整张脸皱成一团。
这个人真的是——有够不坦率。
3
实在叫人心浮气躁。
后藤大摆架子倚靠在车内的副驾驶座上点燃香烟,把打火机扔向仪表板。
驾驶座上的石井一边用指尖扶正银框眼镜,一边小心翼翼看着后藤。
「你看个屁啊?」
后藤近乎威胁的语气,使石井连忙移开视线。
「啊、不是啦,没有什么特别的……」
石井依旧是那副畏畏缩缩的态度。
「把话说清楚!」
「啊,是的。那个、你看起来好像很生气……」
石井的话再度点燃了后藤的满腔怒火。
后藤隶靥于刑事课下面的「特殊悬案搜查室」,本来这个单位的工作就像字面上所说的,负责搜查尚未破案的悬案。
可是这次上司命令他们调查,在拆除中的大楼附近徘徊的可疑人物。
这本来应该是派出所的驻守员警或地域课的工作。既然是由刑事课长宫川特别直接下想必只是随他高兴派他们去跑腿打杂。
要不然就是以为他们闲闲没事干,或者只是单纯找他们麻烦。
「难道你不火大吗?」
「这一定是宫川课长的好意。」
石井依然是那副温吞的语气。
「好意?」
「是的,这阵子我们一直都在做文书处理,没有出来外面跑。」
「这跟好意又有啥关系?」
「啊、没有啦……就是……」
后藤的咄咄逼人让石井胆怯不安,像乌龟般缩起脖子。
「干嘛啦,快说。」后藤使劲抓住石井的脖子。
「没有啦,其实是宫川课长说,最近后藤刑警……变胖……了……」
石井讲话含糊不清,根本听不清楚他到底要说什么。
扭扭捏捏的混帐。
「把话说清楚!」后藤一拳打在石井的头顶上。
呜啊——
石井发出猫尾巴被踩到似地哀号声,干脆顺便把他的衣领一把揪起来算了。
「那个,其实是宫川课长说让后藤刑警去案发现场运动一下……」
「把我当狗啊?又不是带狗去散步。」
「不是啦,只是……」
「又怎样了。」
「宫川课长说,自从后藤刑警出院以后,好像……变胖了……」
——变胖。
后藤对这两个字十分敏感,立刻看向自己的肚子。
虽然后藤没有确实量过体重,不过隐隐约约有点感觉。皮带孔向后突破了第一一格衫的钮扣扣不起来,裤子就像灌香肠般紧绷。
伸手捏捏看肚子上的肥肉,简直就像棉花糖一样软绵绵,摸起来还挺舒服的。
「你认为呢?」
后藤朝向石井投以试探的眼神。
「什么意思?」石井装傻反问。
其实你明明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就是说,我……变胖了吗?」后藤先清了清喉咙才问出口。
「说实话吗?」
「说实话。」
「不会揍我吗?」
「罗唆!」
石井带着怀疑的眼神,勉为其难开口回答。
「我觉得好像比以前多长了一点肉。」
就算他的说法很婉转,意思还是一样。
后藤反射性朝向石井高举拳头。石井缩起双肩「噫!」地发出一声怪叫。
「不、不是说好不揍人吗?」
「又还没打下去!」后藤死瞪着石井,用高举的那只手抓了抓头。
「我胖了很多吗?」
后藤把香烟扔进随身携带的烟灰缸,再问了一次。
「没有啦,你不需要那么介意。熊在冬眠之前不是会摄取大量的食物吗?为了过冬所以需要大量的脂肪……」
已经忍无可忍了,还管什么约定啊。
后藤的拳头落在石井的头顶上。
「还熊咧!冬眠个屁!你白痴啊!」
怒吼声响彻车内,后藤一把揪起石井的衣襟,使劲全力左摇右晃。
「后藤刑警,请快住手,这样很危险。」
「闭嘴!罗哩罗唆讲个不停……」
在后藤把话说完之前,石井一脚踩下煞车。因为身体呈现不自然的姿势,所以敌不过反作用力向前扑,一头撞上了仪表板。
「干嘛突然踩煞车啊!」
石井单薄的胸膛吃了一记手刀。
「啊、那个、后藤刑警,已经到了。」石井压着胸口痛苦回答。
后藤闻言转动视线,正如石井所言已经抵达目的地了。
工地四周用铁皮浪板围绕起来,上面贴了一张板子写着动工时间和联络方式。
后藤用鼻子「哼」了一声开门下车。
好冷啊——
冷到连身体里面都要冻起来了。
后藤吐出缕缕白气,打开设在铁皮浪板上的门板,进入工地里面。
这是一栋五层楼高的钢筋水泥大楼。
整个工地大约占地三百坪吧,虽然内部的装潢已经全部拆光了,但是建筑物的外观还是维持原貌。
工地的角落堆满了拆除下来的废弃物。
后藤走进长满杂草的工地,站在大楼正面的玄关前面,大门早就被拆了下来。
后藤避开犹如长春藤一样下垂的电线,潜入大楼正面的玄关。
裸露出来的混凝土墙处处龟裂,地板上布满尘埃,天花板也全部拆除完毕。
啪叽。
踩到玻璃的碎片了。
后藤脑中沉睡的记忆顿时迅速趋醒。
我以前也来过这里——
那是发生在十五年前的事——一个倾盆大雨的夜晚。
当年后藤是派出所的驻守员警,他接到民众通报说「有个小孩快被杀掉了」,于是前往当时正在建设中的大楼。
总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
后藤倚赖手电筒的灯光进入大楼里面,立刻发现一个女人背对着他,整个身子缩成一团。
那个女人压坐在一个孩子身上,掐住他的脖子。
后藤拼命阻止剧烈挣扎的女人,虽然好不容易把女人从小孩身上拉开,回过神来才发现女人已经失去踪影。
后藤事后才知道,那个女人企圆杀害的是自己亲生小孩。
那女人发狂大吼的话语,至今依然清晰地留在耳边。
——这孩子一定会杀人,如果现在不先杀掉他,他长大以后绝对会像那家伙一样大开杀戒。
为什么她会认为这个才没几岁的小孩将来会杀人呢?后藤直到现在也依旧毫无头绪。
不过,当年的那个孩子确实长成一个臭屁嚣张的青年。
那家伙至今仍背负着当年的创伤活在世上。
「有什么事吗?」
石井出声搭话,后藤的意识被拉回现实。
「没事啦,走罗。」
后藤宛如想切断连系过往的丝线,一股脑儿往大楼里面大步跨进去。
来到大楼最里面的柱子前面,后藤发现某个东西,他蹲下身子伸手把它拿起来查看。
顿时掀起一阵飞白的尘埃。
「这是……毛毯吗?」石井越过后藤的背部窥探说道。
「没错。」
「这里有人吗?」
「看来是这样。」
除了毛毯以外,地上还有几个空罐头。
这或许是工人留下来的东西,要不然就是有其他人在这里生活。
后藤把毛毯放在地上站起身来。
铿啷。
有某种东西滚动的声音。
后藤反射性看向大楼入口。
有一个男人站在那里。
他身穿绿色的短大衣搭配牛仔裤,肩膀上背着一个看起来很沉重的波士顿包。
那家伙就是住在这里的人吗?
「我是世田町署的人,有点事要问你。」
后藤一边亮出警察手册,一边接近男人。
终于能慢慢看清楚男人的脸。颧骨些微突出的轮廓,搭上一对明显的粗眉,以及笔直注视这里的锐利眼神。
我好像在哪里看过这张脸,是在哪儿呢——
「啊!啊啊!」
石井在耳边大喊,打断了后藤的思绪。
「吵死了。」
后藤敲了石井的后脑勺一记。
「不是啦,可、可是……」尽管如此,石井依然兴奋难耐。
「可是什么?」
「他该不会是武田俊介吧?」
石井连珠炮似地说出口。
「武田俊介?踢足球的吗?」
「你说错了,把一堆选手的名字混成一团。」
「到底是谁啊?」
「十五年前有栋山丘上的屋子发生过灭门血案,那案子的嫌犯武田俊介啊!」
或许是焦躁到濒临极限,石井猛力跺脚大声喊叫。
男人闻言身体向后仰。
后藤脑中对于那桩案件的记忆也复苏了,因为后藤当时还是派出所驻守员警案件没有直接的关联,不过他在通缉令上看过这张脸好几次。
确实十分相似。
「喂!你是武田俊介吗?」
后藤提出质问的同时,男人迅速转身,如脱兔般飞奔而去。
「等一下!」
后藤立刻拔腿追赶武田的背影。
该死!为什么我没有更早发现!居然还要让石井来告诉我,连后代子孙的脸都被我丢光了!
穿越大楼的工地,拐过第一个转角的时候,侧腹开始痛了起来。
他感到气喘吁吁,身体变得沉重。
后藤拼命抬起无力的双脚,没想到石井从旁追过后藤。
可恶!为什么我非得跑输石井那个蠢材啊!老子我还撑得下去!
后藤虽然想要加快步调,双脚却有如走在水中一般沉重,最后终于崩溃下来瘫倒在地上。
才不过跑个两百公尺就这副不成体统的样子,我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后藤鞭策自己的身体站起来,尽管脚步蹒跚却再次开始奔跑。
超过第二个交叉路口,终于看见石井的背影。
石井站在死胡同前拼命环视四周。
「石井,那家伙呢?」
——吁、吁、吁。
后藤的双手杵在膝盖上,一边像狗儿般反复急促喘气,一边开口询问。
「这……我确实看到他走进这条路了——」石井畏畏缩缩地说道。
「你追丢了吗……」
「与其说是追丢……应该说……他消失了。」
「消失了!?」
「是的。」
后藤的愤怒到达顶点,情绪性一把抓起石井的衣襟。
「混帐!怎么可能会消失啊丨你再找这种无聊的借口,看我把你揍飞!」
「对、对不起。」石井抽搐着一张脸回答。
虽然后藤想要揍他一拳,但是已经浑身虚脱了。膝盖无力倒在柏油路上,整个人垂头丧气。
额头上渗出大量汗水,简直像是被人泼了一脸水。
——要是以前的我,绝对抓得到他。
「该死!」
后藤朝向太阳怒吼。
4
真琴一进入病房,床上的女性就慢慢睁开双眼。
她是在十五年前发生灭门血案的案发现场昏倒的女性。
发现她之后,真琴立刻呼叫救护车,把她送到医院。
虽然她看起来相当衰弱,不过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意识也很清楚。只要休养个两三天就可以出院了。现在正在用点滴打营养剂。
「你还好吗?」
真琴搭话询问,女性随即动身打算坐起来。
「请不要太勉强。」真琴催促女人躺下,坐在床边的圆椅上。
「是你救了我吧,谢谢你。」女性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我只是刚好经过而已。」
真琴摇摇头,再次端详女性的脸庞。
笔直的鼻梁,细长的凤眼。虽然脸上的妆全部掉光了,她的魅力看来也丝毫不减。
「我叫做村上由纪。」
「我是土方真琴。」
「为什么你会去那里?」女性率先提出疑问。
「我在报社工作,想要重新采访十五年前发生的灭门血案。」
「所以才会去那里……」由纪颔首接受这个说法。
看她的反应,由纪似乎知道以前那个地方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村上小姐为什么会在那里?」
面对真琴的提问,由纪的表情变僵硬了。感觉上她好像不太想把理由说出来。
毕竟彼此都是第一次见面,没办法勉强别人说话,所以真琴打算寻找其他的话题。
「我是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
由纪打破沉默,开始娓娓道来。
「原来是这样。」
尽管真琴感到困惑,依然出声附和。
「虽然只是当地的电视台……」
「村上小姐也是去采访的吧?」
「嗯,是的。不过,其实是比采访更低俗的节目。」由纪面露苦笑。
「低俗?」
「有传闻说那个地方闹鬼,所以电视台做了一个企划,要追查灵异现象之谜,因此我跟导播以及灵媒才会去那里。」
「原来如此。」
真琴总算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了,不过反倒有件事令人想不通。
既然是以节目主持人的身分前往那个地方,为什么工作人员会把由纪丢在那里呢——
「到底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快吓死了……大家都逃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由纪泪眼盈眶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真琴因为自己提出不适当的疑问而感到后悔。
说不定她被卷入其他事情里面,而且是对女性来说足以造成巨大精神伤害的事情——
以前发生在真琴身上的骇人案件始末顿时复苏,胸口仿佛突然被人一把揪紧。
「你没事吧?」
由纪用双手掩住脸庞,双肩剧烈起伏反复用力呼吸。
真琴想不到该对她说些什么话才好,只能碰触她颤抖的肩膀,慢慢等她冷静下来。
「或许你不会相信我说的话……」
「什么事?」
一阵沉默之后,由纪拭去眼泪开始说话。
「我们在那里撞见了可怕的东西……」
「可怕的东西?」
「没错,四周充满鲜血淋漓的人,对我们说『你也去死!』……」
简直犹如当时的光景正在眼前上演,由纪两眼瞪得大大的。
「你没有逃跑吗?」
「我也想跟大家一起逃跑,可是,就像中了咒语一样身体动弹不得……」
由纪的音调逐渐减弱,最后声咅几乎小声到听不见。
这种话说出来谁也不会信,她的语气里面隐藏着这种近乎放弃的心情。
但是,真琴一点也不怀疑由纪说的话,毕竟自己也曾经有过类似经验。
那是一年前发生的事情——死人的灵魂侵入真琴里面,夺取她的身体。
现在光是回想起来依旧会浑身发冷。
「我相信你,我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
真琴握住由纪的手。
由纪的眼底满是困惑且动摇不已,真琴默默点头回应,这让由纪的表情看起来好像稍微放松了一点。
话说回来,工作人员居然把她一个人扔在那个地方,根本没有想过要回来救她,真琴打从心底感到愤怒。
「你联络上工作人员了吗?」
由纪摇摇头。
「其实,我刚刚打电话回去问过公司,好像从昨天开始公司也联络不上工作人员……」
「咦?」
他们失踪了——不,现在下结论还太早了。
真琴甩开浮现脑中的想法。
「我有非常不祥的预感。」由纪如此喃喃低语。
「不祥的预感……」
「是的。」
由纪点点头,视线转向摆在床边桌上的家用手持摄影机。
「那就是当时使用的摄影机吗?」
「那里面说不定拍到了。」
由纪用空虚的眼神望向天花板,宛如灵魂被抽走般。
「拍到了?」
「我们看见的东西。」
5
——怎么会有这种事。
宫川英也接到联络电话,惊讶得手里的听筒差点就要滑落了。
武田俊介——
这十五年之间,他一次都不曾忘记这个名字。
那天第一个抵达案发现现场的人,不是其他人,正是宫川他自己。
走廊尽头的客厅里面有四个人重叠倒在一起,用不着经过确认也看得出来他们早就断气了。那个地方没有丝毫的生气。
只有压倒性的死亡——
不知道究竟反复剌杀了多少刀,身体上被切割出数不尽的伤口,从伤口流淌而出的血液遍布整个地板,甚至喷溅到洁白的墙壁上。
宫川不是个擅长进行理论性思考的人。
所以他无法说明任何事。不过,他在那里感觉到的气氛,与其他杀人案发现场完全不同。
勉强要说的话,或许只是他个人的感觉罢了。那里根本感受不到憎恶或仇恨之类的感情,案发现场没有丝毫生命的感觉——
那里带给人的印象,就只是像弄坏玩具一般把人摧毁掉了。
「津田、马场、清水,你们马上过来!」
宫川用力扣下听筒切断电话并扬声大喊。
刑事课的三位分队长立刻聚集到宫川的桌边围成一圈。
「有人目击到十五年前灭门血案的嫌犯武田俊介。」
三人的表情顿时变得犹如撞见死人一样。
「虽然他现在正在逃亡,不过很有可能潜伏在附近,知道该怎么做吧。」
没有人出声回应,但是每个人都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他们的表情瞬间切换,仿佛狙击猎物的猎人般锐利,手脚俐落地动起身来。
「无论如何都要逮捕他,距离时效期满只剩下五天而已。」
宫川一把话说完,三位分队长已经离开桌前各自分散到刑事课里面。室内立刻变了个样子,交织着喧嚣忙乱的怒骂声,宛如祭典一样骚动不安。
宫川在发现遗体之后,撞见疑似犯人的男人,他和目前下落不明的美雪站在一起。
宫川和那个男人对峙的瞬间,甚至还以为自己就要被他杀掉了。正当他打算逃跑的时候,头部就遭受重击而失去意识。
因为那股冲击,宫川至今依然无法清楚回忆起那个男人的脸。
不过,他宛如身缠黑色火焰般的压倒性存在感,却深深烙印在脑海中。而且,他的眼睛……
当宫川看到武田的照片时,有股不可言喻的奇怪感觉。我在案发现场见到的人,真的是这个男人吗?不管真相到底是什么,总之宫川先试着向上司提出建言,不过这个意见并没有被采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我连对方的脸都记不住,说出来的意见又怎么可能会被接受呢。
但是,宫川依旧一直很介意这件事。那个人真的是……
事到如今就别再想那些多余的事了,反正只要能把武田俊介逮捕归案,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哎呀,不行不行,现在可不是悠闲沉浸在感伤里的时候。这次的搜索无法光凭刑事课的力量,有必要动员整个警署的所有人力逮住那家伙,毕竟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
宫川拿起听筒,打算向其他单位申请支援。
6
当真琴整理好采访内容的时候,时间已经超过晚上十点。
因为意外帮助了由纪,工作时间只好向后顺延。
真琴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将电脑电源关掉并从座位上站起。
如果是报导部门的话,现在正是为了推出早报而手忙脚乱的时间,不过真琴隶属的企划部门可是悠闲得很。
真琴伸手拿出放在桌下的包包,放在旁边的家用手持摄影机映入眼帘。
——说不定拍到了我们看到的东西。
由纪说过的话掠过脑海。
——可不可以拜托你帮忙确认里面拍到了什么?
她抓住真琴的手腕恳求着。
——我怕到不敢看。
真琴无法拒绝泪流满面的由纪,所以收下了摄影机。
说实话,真琴自已也很想知道里面到底拍到了什么。而且,说不定可以知道十五年前在那个地方发生了什么事。
她当然也会感到害怕。不过,正因为这样,所以更想一探究竟。
真琴打开摄影机的电源。
电池还有电,不需要接到电脑上。摄影机旁边附设一个可以自由移动的荧幕。
真琴放下包包重新坐回椅子上,然后按下播放键。
影片的声音小到听不太清楚,可以看到由纪和身穿礼袍的男子气氛融洽地对谈,大概正在进行彩排吧。
真琴将影片快转。
影像陆续快速闪过,就像从奔驰的车上所见的风景。
直到影片快转到出现那栋屋子的时候,真琴才从快转切换成播放。
手持麦克风的由纪站在屋子前面,用倾诉般的口吻开始说话。
「十五年前,在这栋屋子里发生了一桩骇人听闻的灭门血案……」
结束说明之后,由纪介绍灵媒入场。
两人互相对谈,然后随着;声「OK」,画面突然整个暗了下来。
接着再拍到东西的时候,由纪和灵媒已经站在玄关门前。
「那么,我们马上进去里面看看。」
由纪和灵媒打开门扉踏进屋子里面。
「我感觉到这扇门后面有很强的灵气。」
来到走廊尽头的门前,灵媒如此宣言。
由纪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显得坐立不安且频繁环视四周,脸色也越来越铁青。她的不安似乎散播出去,摄影机也不安定地左右摇晃。
即使是透过荧幕,也能感觉到当时的气氛非比寻常。
接着,灯光突然熄灭了——
画面一片漆黑,但是摄影机依然继续进行拍摄。
在昏天暗地之中,好像有人惊慌失措动个不停。
铿、铿、铿、铿。
金属敲打声响遍整个空间。
「哇!」
「快停下来!」
有个分不出来是怒吼还是哀嚎的声音。
下一瞬间,有张鲜血淋漓的女人脸占满了整个画面。
「天啊!」
真琴惊叫出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女人两眼圆睁,张开血盆大口,死盯着荧幕彼端。
她的头部从右边侧面到脸颊上,全部沾满了湿黏的鲜血。
「这就是她看到的东西……」
真琴把话说出口的同时,影片也突然中断了——
这就是由纪看到的东西——
7
坐在堆放于大楼工地内的木材上,石井深深叹了一口气。
眼光向旁边一瞥,后藤也一样坐在木材上。
领带无精打采垂在脖子下面,穿旧了的外套整件皱巴巴,飘荡着一股哀愁感。看起来简直就像六〇年代冷硬派推理小说里的主人翁。
后藤回报「武田俊介」的目击情报之后,警署立刻派出所有人力进行全面搜查。
除了在主要道路设置临检点之外,甚至装设接受目击情报的特别专线电话,以便收集向附近居民盘问出来的消息。
现在他们所在的大楼工地里面当然禁止间杂人等进入,装上户外照明灯具,鉴识人员正在案发现场进行搜证。
「事态严重了呢。」
尽管石井试着搭话,后藤也只是朝他瞥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感觉上他已经精疲力竭了。
即便是石井他自己也一样,四处奔走到双脚都要发出悲鸣了,连多跨出一步的力气也不剩。
「这样就累瘫啦,真是没用。」
刑事课长宫川大摇大摆走了过来,虽然他的身材短小精扞,俐落的平头再加上那双锐利的眼神,看起来简直就像黑道干部。
「宫川课长,辛苦了。」
石井慌慌张张站起身来,挺直背脊举手敬礼。
「客套就免了。」
宫川挥手宛如在赶苍蝇似地,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啊、是的。」
「反正快坐下。」
「是。」石井坦率地遵从宫川的话,重新坐回木材上。
「来干嘛的?」
后藤用恶狠狠的眼神瞪了过去并问道。
「你讲话真冲。」
「反正八成是来说教的,怪我们让那家伙溜了。」后藤咂嘴埋怨。
「唉,我是很想说你们几句,不过说老实话,十五年前眼睁睁让犯人逃跑的人就是我自己啊。」
宫川摸着头,自嘲地笑了。
「咦!是这样的吗!」
石井惊讶到探出身子来。
虽然曾经听说过十五年前赶到案发现场的刑警恰巧跟犯人碰个正着,然后遭到犯人殴打昏倒,最后被后援警力送到医院治疗。
没想到那个人居然会是宫川——
「不用惊讶成那样吧,就算是我也会犯错啊。」
宫川眯起眼睛,仿佛在追溯过去的记忆。
「你也没啥了不起嘛。」
后藤用鼻子冷哼嘲笑。
「少得意忘形了!」
话声刚落,宫川一巴掌挥在后藤头上。
「痛死了。」
「以为你在沮丧才说几句话安慰你,看来是没在反省啊。」
「早就反省够了。」
后藤摩娑头部抬起脸看向宫川。
「哼,最好是。」
宫川一吐为快,从外套里面拿出戒烟管叼上。后藤简直像是要故意剌激他,叼起香烟点火。
尽管宫川一脸气恼,用门牙咬紧戒烟管,但是什么话也没说。
「那,搜查进行得怎样了?」后藤从鼻子吐出烟雾询问。
这件事石井也十分在意。
「盘问跟搜查两方面都毫无进展,他就像一阵烟般消失无踪。不过,侦讯过附近居民以后,发现似乎有不少人在附近看过武田。」
「那……」
「十之八九没有错,你们看到的人就是武田俊介。」
宫川露出严肃的表情说道。
果然是这么回事——
有股真实感再度涌上石井的心头,同时对于让武田溜掉这件事感到越来越悔恨。
「不过,他干嘛偏偏选在这节骨眼回来?」
后藤扭着脖子一脸不解。
石井心里也怀有这项疑问。不对,参与搜查的所有员警应该都抱持相同的想法。
再过五天时效即将期满,武田就能逍遥法外。
在灭门血案发生之后,警方根本完全无法掌握武田的下落。专案小组在好几年前就解散了,只要武田继续销声匿迹,时效期满已经是十拿九稳的事。
既然如此,武田为何要刻意冒着被抓的危险,回到这个镇上呢——
假设他有什么理由非得回到这里好了,为什么偏偏要挑现在这个时间点?
「天晓得,所以要逮到他直接问他。」
宫川如此说道。此刻他的眼神犹如追捕猎物的肉食性动物般杀气腾腾。尽管他现在身居管理阶层,宫川的身体内依旧浑身充满闯荡前线的热血。
石井对宫川投以尊敬的眼神。
「那是当然的。」
后藤举起双手打了个大呵欠,石井也随同一起站起身来。恐怕,后藤在这之后还打算继续挨家挨户打听消息。
「你们可以回去了。」
宫川说出的这句话,简直像泼了他们一头冷水。
「没关系,我们还生龙活虎的。」
「没人在担心你的身体。」宫川甩甩手,仿佛在说你蠢毙了。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后藤似乎查觉到了什么,逼问宫川。
「你们回去做平常的工作。」
「你是说真的吗?」后藤的声音拉高了起来。
「没错,说真的。」
「为什么?」
「因为这不是你们该管的事。」
「我不能接受。」后藤紧咬不放。
相较于情绪化的后藤,宫川的态度显得十分冷静。
「我才不管你接不接受,不过你也考虑一下我的立场。」
「立场?」
「这次警方采用人海战术,团队合作摆在第一顺位。你们在那里晃来晃去的很不方便。」
后藤看起来还是无法接受。尽管宫川没有把话全部说破,石井也知道他心里想要说的话是什么。
他是在说半年前发生的案件。当时,后藤和石井踢爆了前任刑事课长参与的犯罪。
最后逮捕了警方内部的人,甚至还把警察署长逼到辞职。
即使他们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选择,对于护短意识强烈的警察组织而言他们的行为等同背叛。
如果让后藤和石井参与搜查,说不定就足以破坏前线的士气。
「老子我才不用那种事!」
后藤面红耳赤,情绪一口气爆发开来。
石井对于后藤的愤怒感同身受。我们身为第一个发现嫌犯踪迹的人,却没有办法参与搜查,可是——
「后、后藤刑警……」
石井试图安抚几乎要飞扑出去的后藤。
「放手,你这白痴!」
挨揍了——
「反正就算你不准,老子我也不听。」
「别再说了。」
宫川摆出个个由分说的想度,转身离去宣告谈话结朿。
后藤紧握的拳头不停颤抖。
「王八蛋!看我哪天宰了你!」
后藤朝向暗夜怒吼,然后放纵激昂的感情,结结实实往石井的头上打了一拳。
剧烈的冲击把眼镜都打掉了。
正当石井打算把掉在地上的眼镜捡起来时,手机响了。
「喂,我是石井。」
「好久不见了。」
电话的另一端是报社记者真琴。
她是透过某桩和幽灵有关的案件为契机才认识的人,同时也是前警察署长的女儿。
「啊,你、你好,是真琴小姐啊。」
石井不擅长面对真琴,只要一听到她声音,不管再怎样努力都会紧张到口吃。
他并不是讨厌真琴,只不过她以前曾经被幽灵附身。当时石井遭到她的攻击,搞得他七荤八素。
虽然石井明白那不是出自于真琴本人的意思,而是幽灵的错,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消除对她的恐惧。
「这么唐突真的非常抱歉,其实我有事想要拜托你。」
——拜托我吗?
不安逐渐在石井的心底扩散开来。
「请、请、请问是什么事?」
「有个东西请你务必看看。」
「那……是什么东西?」
「是一段影片。」
石井感觉到内心深处骚动不已。
石井茫然地有种预感——不可以看那个影片。
8
隔天早上,后藤带着石井前往位于明成大学内「电影研究同好会」的房间。
为了去和别扭的大学生齐藤八云见面。
因为昨晚被调离搜查行列,后藤气得火冒三丈,不过有通打来给石井的电话,为他们带来一线希望。
在十五年前发生灭门血案的屋子里拍摄的影片——
虽然后藤也还没看过内容,不过听说里面拍到相当吓人的东西。
即使没办法参与搜寻武田的行列,借由追查影片中的灵异现象之谜,说不定最后有可能将武田逮捕归案。
但是,既然要追查灵异现象之谜,八云就是不可或缺的成员。
那个嚣张的混帐一碰面只知道拼命挖苦别人,但是八云天生的红色左眼看得见死者的灵魂。
如果不借助他的能力就无法进行搜查。
八云那家伙就像只孑然一身自由行动的猫,他这次肯定也会碎碎念说「那又不是我的工作」这类的话吧。
不过我绝对不让他开溜,无论如何都要叫他帮忙。
最糟糕的情况就是一把抓住他的脖子拖着他四处跑。
「打扰了。」
后藤连门也不敲,直接拉开「电影研究同好会」的门扉。
八云坐在正面的椅子上,不停抓着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不知道正在专心看什么书。
「既然知道打扰到我了,就请你回去。拜托,到底要我说几次才会懂。」
八云眼睛盯着书本,像个唠叨的小舅子般骂个不停。
这家伙讲话还是一样尖酸刻薄。
「是啦,歹势喔。」
后藤咂嘴埋怨之后,在八云对面的折叠椅上坐下。
石井就像一个障碍物,动也不动伫立在门前。看来他依旧是老样子,对八云心怀恐惧感。
「我有点事要跟你谈。」
「我拒绝。」
什么话都还没说就被八云拒绝了,这也跟往常的模式一模一样——
「听一下又没差,反正你看来很闲。」
八云对后藤的这句话有所反应,稍微把脸抬起来一点。
「我先声明,我是个学生,而且下个礼拜就要考试了,我可没空陪你们玩。」
「玩你个头啦!我们可是认真在工作耶!」
即使早就知道他就是那副死样子,仍然叫人气到直跳脚。
后藤不禁粗声粗气起来。
「你跩什么?」
「啥?」
「既然你有在工作,怎么会胖成那样?根本已经超越熊的境界,变成一只肥猪了。」
八云揶揄似地用鼻子冷哼一笑。
「胖又有什么关系!少瞧不起警察!!」
「最瞧不起警察的人不正是后藤大哥你吗?」
「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个委托一般民众调查案件,无能又堕落的警察。难道你没有身为警察的自尊和道德吗?」
这个混帐!还在这么口无遮拦讲个不停——
后藤的忿怒终于超越沸点,「砰」地用双手猛力拍响桌子。
「闭嘴!你以为我是心甘情愿才来拜托你这种家伙吗!」
「出口就在那里。」
面对后藤的怒骂声,八云的脸色毫不动摇,静静指向门口。
「少东扯西扯,帮忙就是了!」
后藤探出身子一把抓住八云的衣襟恫赫他,不过当事人却愁眉苦脸地用手指塞住耳朵。
这家伙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后藤大哥,有事要拜托别人应该要怎么说才对?」
八云翘起嘴角露出贼笑。
后藤的满腔怒火都要爆发出来了,他拼命忍住想要一拳揍歪那张端正脸庞的冲动。如果现在让八云闹起脾气来的话,一切都免谈了,忍耐呀要忍耐。后藤如此说服自己。
「百、百忙之中,真是感到万分抱歉,请你务必协助搜查。」
后藤从八云身上抽手,将视线落在脚尖说道。
「你还忘了一句话吧?」
八云双手抱臂出言催促。
「拜、拜托你。」后藤咬紧牙根,忍受屈辱低头请求。
「做得很好。」八云故意讽剌似地拍手鼓掌。
——啊,我真的好想扁他一顿。
「这么一来你就欠我四次了。」
八云得意洋洋地竖起四只手指头。
欠你个鬼啦。你以为当年差点被你妈杀掉的时候,是谁救了你啊?不懂得感恩的家伙。
疲劳感顿时一口气压在肩头上,后藤虚脱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
「那,这次又打算要我干嘛了?」
「喂,石井,你说明一下。」
如果再跟八云继续说下去,八成会压力大到胃穿孔。
后藤把话丢给石井接下去。
因为事出突然,石井感到很不安。就像坏掉的机器人般,一会儿朝向右边,一会儿朝向左边,不断点头致意。
「少干蠢事了,快点说明啦!」
后藤赏了石井一记手刀。
终于修好了——
「啊、啊,好的。呃……该从哪里开始说明才好呢?」
石井一如往常用畏畏缩缩的语气问道。
「不会自己想啊!」
后藤大声怒骂出来,石井大概以为会挨揍,于是抱着头躲得远远的。
「石井先生,你没有必要在意这只缺乏运动的海狮说的话。只要顺着时间轴普通地讲就好了。」
八云百般无聊地打了个呵欠。
——你说谁是海狮啊?你这只妖猫!
后藤拼了命把想要吼出口的话硬吞下去。
因为八云具体指示要如何进行说明,石井终于放下心来,先用指尖调整了根本没有歪掉的眼镜,然后才开始说话。
「这件事要追溯到十五年以前……」他的语气简直就像要开始讲古一样。
「待会儿会把资料拿出来给你看,当年发生了一桩残忍至极的灭门血案,一家四口全部惨遭杀害,孙女则是被绑架,至今下落不明。」
这样说应该没问题吧?石井交替窥探后藤和八云的脸色。
「请继续往下说。」
听到八云说的这句话,石井松了一口气,接着继续往下说。
「经过后续搜查,虽然警方发布全国通缉令,但是警方完全无法掌握他的踪迹。」
「既然是十五年前的事……」
八云轻轻将眼神往上一瞥。
「没错,再过四天时效就要期满了。昨天我们为了调查别的案件前往一栋废弃的大楼,刚好在那里跟嫌犯碰个正着。」
「那你们抓到他了吗?」
面对八云的吐嘈,石井顿时语塞,进而向后藤投以求助的视线。
啊,烦死了。反正八云他脑袋这么灵光,八成早就推测出来结果是怎样了,还故意提问为难别人。
「他溜掉了。」后藤压抑满腹焦躁说道。
「我没有听清楚,再说一次。」
八云装模作样把手围耳朵旁边,装出没有听到的样子。
明明平常老是罗哩啰嗦抱怨别人讲话很大声,这家伙真是叫人抓狂。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他溜掉了!」
「原来如此,毕竟是缺乏运动的短腿刑警嘛,他溜得掉也是理所当然的。」
八云自己讲着讲着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我根本懒得吐嘈他了。后藤把嘴巴抿成一字型,抱着胳膊把脸撇向一边。
「然后呢?」
笑了一阵子之后,八云催促石井继续说下去。
「啊,好的。我和后藤刑警虽然被调离搜查的行列,不过之后真琴小姐打了一通电话过来。」
「真琴小姐……就是那位报社记者吧?」
石井点点头。
「就是那位真琴小姐。她去案发现场进行采访,然后在那里发现了摄影机。」
「摄影机……吗?」
「是的,摄影机属于某家影像制作公司,他们好像在那里拍摄灵异节目的样子。」
「灵异节目啊。」八云瞬间变了脸。
对于实际上看得见幽灵的八云而言,他想必很厌恶这种抱着开玩笑心态制作的节目。
「虽然我也还没看过影片,不过根据真琴小姐所言,影片里面似乎拍到了一个女鬼。」
一口气把话说到这里,石井拭去额头上渗出的汗珠。
「既然实际上在那个影片拍摄的地方死了四个人,会拍到鬼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八云打了个大呵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