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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黄色的记忆(2 / 2)




愈想愈深的谜团,让罗伦斯跑去厨房找汉娜发牢骚。这是因为被卷起来丢上床的赫萝还在房间里生气,在神秘客烤火的这段时间没其他地方可去。



「我觉得,太太说的『采药师』是个不错的方向。」



汉娜一边准备晚餐一边说。不畏风雪地长大成熟,绿得不自然的青菜,被她切成一段段丢进锅里。



「你这么说是有原因的吗?」



「先前我热了点葡萄酒给他喝,看见他在吃雪。」



「雪?他想喝冷水吗?」



从雪地里回来就该喝热饮的想法,说不定是种错误。会是在外头活动了很久,所以口干舌燥吗?



「感觉也不是这样,所以我才那么说。」



汉娜再往锅里下点肉干和酸白菜,大动作地撒盐。



「他吃得很慢,好像在检查什么。八成是有哪里不舒服才会那样。」



发现他愣着眼,似乎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后,汉娜惊讶地问:



「哎呀,您不知道吗?」



「不知道什么?」



「在种得出橄榄树的南方,雪是可以当药材卖的呢,据说对头痛、腹痛、发烧或牙疼很有效。不过呢,也只有贵族会去买吧。」



罗伦斯摇摇头。就连以前的行商时期,他也没到那么南边过。



「即使在南方,高山上冬天一样采得到雪。有人会把行囊全塞满雪,在船舱里堆得跟山一样才运下去,挖个洞埋起来,等到天气热了再拿出来卖。雪本来就不用本钱,听起来好像很好赚,但也不是哪里都一样,不是有句话叫橘化为什么的吗?」



「是喔……」罗伦斯赞叹道。这种生意,一定只有大商行动用大规模货运网才做得起。只要有那种手腕,就算天上掉个没完的东西也能变成金币。



「这么说来……他是南方人吗?」



而且还是与寒冷疏远到会认为雪能治病那么南。自己连去都没去过,只听人说过……



想到这里,罗伦斯「啊!」了一声。



正在看炉火的汉娜惊疑地转过来。



「难道说——」



罗伦斯仓促转身,意外踢翻了装蚕豆的簸箕。



「喔哇!哇!」



吓得他手忙脚乱,赶紧蹲下来捡,背后传来汉娜的笑声。



「我家先生真是个冒失鬼。」



「见笑了。」罗伦斯只能稍微侧过头去陪笑。



「行了行了,剩下的我来捡。真不晓得您到底想到什么喔。」



说起来,那是不希望有人继续在自己地盘里添乱的意思吧。



「那就麻烦你了,不好意思……」



汉娜笑容不改地耸起肩。



罗伦斯将簸箕摆回原处就离开厨房,取出柜台底下的粗纸和墨壶。原本担心结冻,幸好还是能用。接着一把抽起羽毛笔,前往有地炉的房间。



神秘客眼睛盯着炉火,手里一样拿着雪在啃,且慢慢地嚼,仿佛要让身体完全吸收。看似山林隐士的老人,听见罗伦斯的脚步声而抬起头来。



罗伦斯说声「打扰了」就坐到地炉对面,拿起了笔。



并以其所知的所有语言各写下一个问候词,交给老人。老人惊讶地张大了眼,打量起罗伦斯。



罗伦斯伸手一个个指在问候词上,老人便以在大白天见到飞龙的表情指出一个字。很意外地,老人所指的是这世界任何地方,甚至应该在天堂也通用的文字。那是有一定教育水准才会读写的教会文字。



「您究竟是……什么人?」



罗伦斯不禁这么问。老人张口想回答,却又立刻闭上,改往他手上的纸笔指了指。罗伦斯随即交出去,老人点头似的道谢,疾笔振书。老人虽然冷淡,但并不孤僻,单纯只是语言不通而已。



而且他来自遥远南方,这里又是日前还在异教徒领地内的偏僻温泉乡,当然没想到旅馆老板懂教会文字。



但话说回来,他在这里住这么久了,没发现客人中大多是高阶圣职人员吗?倘若沟通不便,请他们翻译就能跟旅馆老板对话了吧?



总觉得哪里兜不上时,老人送来了他写的话。



「这是……」



老人对罗伦斯疑问的眼神点点头。



纸上是这么写的——



——我是奉尊贵主人之命,直奔这村落寻找一种特别甘美的泉水。然而,我不觉得这里的雪或清水有何特别之处,不知阁下可有耳闻?



好流丽工整的笔迹。



「采药师」一词重现脑海,以及汉娜说的以雪入药。



老人没有轻易泄漏目的,是因为需要这药材的人身分尊贵。有地位的人一旦暴露弱点,便容易遭受攻击,的确极有可能向周遭隐瞒病情。会在纽希拉长住的客人,也有不少来自南方。若请托懂教会文字的人居中翻译,遇到主人的敌对势力可就糟了,自然不会随便透露自己正在找药的事。



这下老人始终凝重的表情也说得通了。



「我……」



罗伦斯开口回答之际,想到老人几乎不懂这里的语言。



于是颔首致歉,取回纸笔书写。



我不太清楚,可以替您问问熟悉这里的人。



老人见了这句话抬起头,郑重行礼致谢。



不过,有件事罗伦斯怎么也无法忍住不问。



为什么把目的告诉我?



罗伦斯猜想,大概是只凭一己之力实在太难找了吧。老人表情有些尴尬,最后拿起笔短短写了一句。



——因为你看起来值得信赖。



从哪里看出来的啊?头疼的罗伦斯只想得到一个可能。与其说值得信赖,其实是觉得能摆平这个人的方法多得是吧。



不过,自己当然是值得信赖。罗伦斯自信地点了头,使劲把说出「不要太期待比较好」,给自己找台阶下的诱惑吞了回去。



想找山上的东西,这里有一大票可靠的老前辈。



只要拜托其中最值得信赖的一个,八成一次就能找到老人想要的甘泉。因为那个人只要一弹指就能摸清整座纽希拉山头有些什么。



问题是,这个神一般的人物才刚被罗伦斯卷成一条扔到床上,正在闹别扭。



空着手去,只会被她酸死吧。于是罗伦斯披上毛外套,先往赛勒斯的温泉旅馆走,手里抱着赫萝也赞不绝口的腌羊肋。那是用来酬谢他上午的建言,并换些酒回去讨赫萝开心。此外,热爱酿酒的赛勒斯或许会知道能入药的甘泉该上哪里找。



时间已近傍晚,太阳只要一比山头低,村里转眼就黑了。若是平时的纽希拉,现在是为准备夜宴而最忙碌的时候,但在这客人都离开了的时期却像把吹不熄的蜡烛放进水里,闲得可以。



进门时,赛勒斯的儿子们正在长桌边头捱着头,学习以木珠和木棒组成的计算器。



缪里的青梅竹马卡姆也在里头,他发现罗伦斯来访就立刻坐直,以僵硬的笑脸迎接。或许是一时拿不定该笑盈盈地招呼求婚对象的父亲,还是该摆出男人应有的表情才会变那样。



罗伦斯以微笑要他别慌,卡姆的表情才跟着放松。



「赛勒斯先生在吗?」



「在、在。家父在后院劈柴。」



「谢谢。」



接着随口补一句:



「要用心学喔。」



「是!」



卡姆中气十足地回答,往旁边呆看着他的弟弟脑袋戳了一下。



罗伦斯依言来到后院,见到打赤膊的赛勒斯全身冒着白烟,正拄着斧头喘口气。



「喔,有事吗?」



「来谢谢您白天请我喝酒。」



赛勒斯接过他抱在身旁的小纸包打开一看,不禁睁大了眼。



「这肉……这笔交易很不错嘛,一点小酒就换到了这么棒的肉。」



「除了道谢之外,还希望您能回答一个问题,还有帮一个忙。」



见他眉也不挑地这么说,赛勒斯抖着肩笑起来。



「要问什么尽管问,这是上好的下酒菜啊。」



包好肉放进堆柴场边的厨房之后,赛勒斯又回来挑起斧头。



「可以边劈边说吗?」



「您请便。」



赛勒斯点点头,扬起斧头不费力地劈下,木桩在痛快声响中分成两半。



「我从那位老先生那问出他在找什么了。」



此时正将木桩摆上树墩的赛勒斯,闻言不禁把视线转向罗伦斯。



「他好像来自遥远的南方,不说话只是因为语言不通而已。」



「那你怎么跟他沟通?」



「用教会文字。我在旅行的时候不时需要用到。」



「……要给你多少酒才肯教我的儿子们?」



真的想让他们学,请长住客教就行了。这是赛勒斯式的玩笑。



「有需要随时都行。然后啊,那个客人说他在找甜美的水。」



「甜美的水?」



「听说南方有用雪治病的习惯,可能就是为了这个。」



赛勒斯望向远方,手上仍毫不停歇地劈着柴。



「原来如此。迷信奇迹之泉可以长寿治百病的人是还满多的。」



「您知道哪口泉好喝到连死人都会跳起来吗?」



「知道,你早上也喝过了吧。」



「您酿酒就是用那种泉水吗?」



「没错。普通客人喝河里打来的就行,醉鬼喝有硫磺味的融雪就打发得掉,可是要给内行客人喝的酒,就得用好水来酿才行。用金币付帐的贵客也是。」



「可以告诉我怎么走吗?」



罗伦斯带上等中的上等羊肋当伴手礼,不是没有原因的。既然爱好酿酒,应该知道老人寻觅的甘美泉水在什么地方。



可是,倘若酿出美酒的秘诀就在于泉水,恐怕不会随便泄漏。



「你一副这样想的表情呢。」



赛勒斯将罗伦斯心里的话全说了出来,笑道:



「那不是什么秘密。从猎人取名叫『灰狼道』的叉路往北走,会遇到一处很深的岩缝,勉强可以让一个人挤过去。走到不能再走的地方,有一口再怎么冷也不会结冻的涌泉,那里的水可是天下一绝。」



「喔喔……谢、谢谢您告诉我。」



这么轻易就说出来,让罗伦斯极其意外地道谢。只见赛勒斯耸耸那厚实的肩膀说:



「这是村里人全知道的事。」



刹那间,罗伦斯感到眼前画了条界线。



但若相信对方的为人,也可以这么解释。



罗伦斯也已经是这村落的一员了。



「改天我一定登门道谢。」



「你已经谢过了。」



赛勒斯笑着回去砍柴。罗伦斯从商的习惯使他很想再道一次谢,但还是忍住了。对于「同伴」而言,那样反而见外。



「回去时跟卡姆说一声,拿瓶好酒回去。你白天醉醺醺地回家,可爱的老婆一定气死了吧。」



「……差不多就是那样。」



「还真的每家都一样呢。」



罗伦斯对赛勒斯的微笑叹口拜服的气。



「我先告辞了。」



「慢走。」



这次看也没看一眼。罗伦斯转过身,回屋里请了瓶酒。



远离赛勒斯的温泉旅馆后回头一望,只见那外型优美的屋宅静静座落在渐暗的天色之中。



请赫萝喝赛勒斯的酒,好不容易逗她开心以后,罗伦斯转而向也会上山摘野菜的汉娜问水的事。而结果一样,赛勒斯说的泉水就是这里最棒的泉。



要是表现出一点点「早知道就不必找赛勒斯换酒了」的样子,一定会被赫萝咬。既然她喝得那么开心,也算没白跑了。



能透过教会文字沟通的老人自称凯列斯。由于他身负主公密令,那可能不是本名,不过这一点倒是无所谓。



此刻旅馆没其他客人显得太过安静,罗伦斯便邀他共进晚餐,他也爽快答应了。虽然老人还是一副难相处的脸,但他好像本来就是面恶心善,吃得开心就会夸好吃,见到赫萝食欲太旺盛而被罗伦斯挑毛病,他也看孙子打闹似的稍微笑眯了眼。既然凯列斯开心,当温泉旅馆老板的即使难为情也该让客人继续笑下去。



隔天,罗伦斯自愿帮凯列斯打水,他却徐徐摇头婉谢,只求给他一个陶瓮装水。他是认为自己的工作就该自己做吧。对工作的自尊,高得堪比骑士。



将「灰狼道」的位置和入口处的显著地貌告诉凯列斯之后,罗伦斯与汉娜在微明之时替他送行。赫萝嫌冷,巴着床不肯下楼。



凯列斯的脸还是一样没笑容,可是背影的脚步似乎轻盈多了。



哎呀呀,终于又了了一桩事。罗伦斯满足地叹息。



稍微睡个回笼觉,三人继续进行每天所需的工作。



过了中午,凯列斯回来了,而失落全写在脸上。



「没找到水吗?」



赛勒斯说那口泉无论多冷都不会结冻,不过山上会出什么事没人料得准。罗伦斯询问后,凯列斯慢慢摇了头。他应该没听懂,摇头只是表示失望吧。



「总之先把湿衣服烘干吧。」



罗伦斯往地炉和暖炉添柴时,凯列斯始终目不转睛地往抱在怀里的陶瓮里头瞧。表情是那么地绝望、哀伤。



「请用。」



以手势请他烤火后,凯列斯放弃了什么似的接受了。罗伦斯谨慎地接过陶瓮,交给在一旁识相地静静看着的赫萝,并协助凯列斯烘烤湿衣服。



等告一段落,罗伦斯给他一杯热葡萄酒,到隔壁餐厅与赫萝耳语。



「不是这个水吗?」



赫萝往瓮里嗅了嗅,歪起头说:



「应该是这个没错呀。」



她嗅觉和狼一样强,应能分出水的优劣吧。



但既然没错,为何凯列斯这么失望呢。罗伦斯想到这里,忽然注意到一件事——凯列斯为何认为这不是他要的水?反言之,他要找的水究竟有怎样的特征呢?



「我问你,奇迹之泉真的存在吗?」



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让赫萝看着罗伦斯发愣。



「就是青春之泉或疗伤之泉那类的嘛。」



经过解释,赫萝才明白地点头。



「咱也听过那种迷信。汝也吃过帕斯罗村那些,用咱一直在里头睡午觉的麦子做的面包呗?」



赫萝为信守承诺,给了那村落数百年的丰收。罗伦斯从前行商时,会把那里编入路线,时常经过。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只见赫萝对错愕的罗伦斯贼贼笑道:



「汝吃了用咱施恩的奇迹养大的小麦面包,蠢病一样没治好啊。」



「……」



罗伦斯不禁叹气,赫萝咯咯地笑。不过这答案倒是很浅显易懂。



「这么说来……」



凯列斯究竟想从这水喝到什么?抑或是迷信太重,以为一喝就会见效才大失所望?罗伦斯对着村民们一致公认纽希拉最甘美的泉水直发愁。



这时,嘴绷得紧紧的凯列斯来到他面前。



「啊,抱歉……咦,要水吗?」



凯列斯作势取回陶瓮。罗伦斯当然没拒绝的道理,交到他手上。



他跟着将嘴凑上瓮口并重重抬起,闭上眼大口喝了起来。



一会儿后睁眼时,脸上依旧是满满的失望。



「好喝……」



凯列斯操着奇怪口音说:



「好喝……」



然后摇摇头。罗伦斯与赫萝对看一眼,又望向凯列斯,而他大叹一声,将瓮摆到桌上。



「不对。」



那是明确的否定。罗伦斯还来不及开口,凯列斯已经转身走了。只要问他哪里不对,或许就能直接找到解决办法。



若求的是药效,也许该尽快说明他期待的全是迷信。



想到这里,凯列斯的手伸向了他摆在地炉边的湿行装。



「……斗笠?」



就是赫萝说的那顶以铁作夹层的毛皮斗笠。凯列斯将斗笠翻过来,解开内侧绳结除去湿毛皮。见到显现的东西,罗伦斯像看人变魔术一样惊讶。



「原来真的是锅子吗?」



凯列斯随那疑问从背包中取出几个小袋子,里头沙沙作响。罗伦斯往身旁的赫萝看,她却只是耸肩。



「酒。」



凯列斯道。罗伦斯听了回过神来,急忙往厨房去,但被他制止。



「不对,酒。」



凯列斯摇头再说一次「酒」。手捧的锅里有个麻袋。



罗伦斯回想起赫萝昨天对凯列斯随身物品做的评论。



袋里是麦谷。所以那口锅子——



「难道你……是酿酒师?」



凯列斯似乎听不懂罗伦斯的话而皱起眉心,只是再说了一次「酒」。



锅子是两口相同铁锅叠在一起。凯列斯将汲来的水倒进其中一口,架到地炉火堆上,再将麻袋里的粗碾麦全倒进另一口锅里。



「喔,那是这一带的大麦吧。」



「汝光看就知道哇?」赫萝问。



凯列斯就这么煮起水,不时搅拌。等到蒸气滚滚但不至于沸腾时移出火堆,用行李中的木勺舀水倒进麦锅里搅拌几下,一直重复到所有热水都移到麦锅里。最后以手指测量温度,调整锅子在火堆的位置,将原本煮水的锅子翻过来当锅盖盖上。



初步手续似乎是到此为止。



接着凯列斯转向罗伦斯,索取纸笔。



——我是于某国王家服务的厨师。



头一句就是如此。对于「王家」二字并不吃惊,是由于他的高额付款,以及教育程度高到可以使用流利的教会文字。一般市井酿酒师可没这能力。



——原本是王妃的家仆,后来陪嫁到现在这个王家。



写到这里,他的手忽然按上锅子,确认什么似的闭上眼。



然后直接用手指移动地炉炉炭调节火力,不怕烫,也没有烫伤的样子。看来「好厨师手皮厚」这句话所言不假。



——王妃大婚之际,只有过一次自私的要求。那就是泡一次闻名天下的纽希拉温泉。说只要能了却这桩心愿,以后吃再多苦都忍得了。



当时时局比现在动荡多了。罗伦斯点点头,凯列斯也慢慢阖眼,仿佛能听见当时的喧嚣。



——于是王妃隐瞒身分,带上我和几个家仆同行。她在这里过得非常开心,恐怕是当成最后的自由而享受着每一天。



在高贵的家族之间,血统不过是种工具。罗伦斯一句句地翻译给赫萝听,而赫萝也明白王妃的心思,表情郁闷。



——后来,王妃在那里邂逅一名年轻男子。我们很快就看出他出身高贵,无法强作阻拦。于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两人也一天比一天亲密。



译文使赫萝脸色愈来愈阴沉,哀伤地依偎罗伦斯,抓起他的手,好似在祈求故事能有转机。



——虽然王妃是个谨守宫廷礼仪,气质典雅高尚的淑女,但在纽希拉就不必那么拘泥了。她酒量甚佳,于是痛快地喝、忘情地跳舞,就连那位少爷也吃不消。



酒量好又爱跳舞的女人似乎很得赫萝钟意,开始有点笑容。



——可是快乐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王妃不是意志薄弱的女人,没有犯下一时的过错。时辰到了以后,她便严谨地收拾行李,与陪她狂欢的少爷握个手就告别了。



脑海中,几乎能看见一个身姿端正,甚至不带一丝微笑,举手投足都透露着威仪的坚强公主。赫萝紧抱着罗伦斯的手臂,即使看不懂也凝视着凯列斯所写的字。



——回程上,王妃一句话也没说过,直到婚礼当天才终于开口。她就要在陌生的土地、陌生的城楼、陌生的人群中生活了。我不晓得王妃心中有多惶恐,可她是个坚强的人,只对我这个来自她家乡的人说了一句话:「你应该清楚记得当时那些酒的味道吧?」我钻研宫廷料理,为的就是不让王家丢脸,当然是赌上自己的名誉,告诉王妃我还记得。



凯列斯再度侧目瞥视铁锅,慢慢动笔。



——于是王妃对我说,那么她就放心了。只要想到随时都能喝到那种酒,她就放心了。



老人的手在此停下,盯着纸动也不动,只能听见地炉里的炭「啪、啪」烧裂的声响。



接下来的窸窣声,是赫萝向前探身而布匹摩擦的声音。



「结果……嫁过去以后发现一张熟悉的脸,没有吗?」



据说在贵族的政治联姻中,没见过对方长相是理所当然的事,而故事也因此有了许多想像空间。例如原本是算盘打尽而结的婚,结果两人却早在不问身分的地方就已相爱,小镇姑娘都喜欢这种故事。



凯列斯当然也十分明白这回事吧。尽管几乎不懂赫萝的话,他仍慢慢摇了头。



赫萝倒抽一口气,罗伦斯轻搂她细瘦的腰。



——国王年纪大王妃一轮,英俊挺拔知书达礼,对王妃疼爱有加。王妃很快就怀了胎,那样笑声不断的宫廷应该世间少有吧。



凯列斯往赫萝看去,微微一笑。



发现自己被摆了一道的赫萝竟打起罗伦斯的手泄恨,但看得出她打从心底松了口气。而凯列斯的故事也说得很有一套,八成已经对孙子之类的说了很多遍。



可是,他的笔没有停在这里。



故事与现实的差异只有一处,那就是现实不会在此结束。



——王妃一次都没再要求过当时的酒,因为没那种必要。然而后来国王长年病卧,于是王妃命令我酿出当时的酒。



多半不是自己想喝,而是给饱受病痛之苦,恐怕来日不多的国王喝的吧。



旧世代的君王,基本上人生全涂布着征战与政略。就算想悠哉泡个温泉,也比贵族千金这样的笼中鸟更遥不可及。



罗伦斯想起凯列斯闷闷不乐的脸。



厨师是一种给人带来快乐的职业。这很可能是凯列斯的职业生涯中,最后且最重要的工作。



「可是,您无法重现那种味道吗?」



罗伦斯同时写下问题,凯列斯丧气地点了头。



——我已经不晓得用当地的麦子试酿了多少次。味道、材料我全都记得,但就是酿不出来。我在这喝过的啤酒都非常单纯,单纯到尝过水就能大概了解最后是什么味道。所以我抱着一丝希望,一间一间地换旅馆。



「怎样的希望?」



凯列斯看了看面泛疑惑的罗伦斯,接着不知为何望向赫萝。



双眼慢慢眯起,仿若慈祥的笑容。



——据说酿酒的时候,当地的空气会融进酒里。空气里充满阴郁就会有阴郁的滋味,明朗的气氛就会有明朗的滋味。所以我想,这里可能很有机会。



写下最后一字,凯列斯别有用意地微笑。赫萝歪起头,罗伦斯则有点难为情地咳个两声。白天被他见到两个人窝在地炉边睡午觉的样子,现在赫萝还少女似的依偎在罗伦斯身上。



的确,虽然罗伦斯没胆说自己的温泉旅馆是纽希拉第一,但其他方面可就不同了。赛勒斯也才夸过他们而已。



论夫妇感情,绝对是全村第一。



但尽管罗伦斯也听说酿酒师有这样的迷信,也不曾真正相信过,而凯列斯也是如此吧。他只是千方百计寻找酿法,任何可能都愿意尝试罢了。



——这里的水很甜美,每间旅馆提供的都一样。用这样的水酿出的酒也肯定好喝,不过也只是好喝而已,没有三十年前那种独特风味。



写完,凯列斯从背包里取出几个小麻袋,里头装满采自这周边的各种香草。满屋子的香气让鼻子灵的赫萝打起小小喷嚏。



「风味……」



会是那个气氛融入酒里了吗。



凯列斯仍旧面色凝重地干瞪锅子。



而铁锅就只是静静躺在那里而已。



赫萝嗅觉强,对食物滋味也相对挑剔,可是完全不会做。汉娜也不懂酿酒,最后只好又去请教赛勒斯。



「三十年前啤酒的味道?」



听了这问题,赛勒斯一脸的错愕。



「我刚到这里来的时候啊……」



赛勒斯没再说下去,视线转向罗伦斯身旁。



看的是先一步来访的客人。



「刚好是我在你这年纪的时候吧。」



那是个头秃得发亮,胡须如泉烟般又白又长,非常醒目的老人。他名叫杰克,个子不高,据说年轻时有副圆滚滚的身材,在如此高龄也能依稀窥见当年的风范。在这纽希拉,他的温泉旅馆餐点是数一数二地美味,现在已经退休了。



「不过那毕竟是啤酒吧?我不知道详细的酿法,总之用这里的大麦,也用一样的方法烘焙麦芽,酿出来的东西不会有什么差别。既然他是宫廷的老师傅,不太可能搞错那种事。」



罗伦斯尽可能不提及凯列斯真正的目的,与赛勒斯和杰克共享资讯。



「当年麦子的状况怎么样?」



杰克对赛勒斯摇了头。两人都热爱酿酒,年纪差距虽有如父子,感情却像师兄弟一样。



「收成真得很差的话可能会有影响,不过只要麦汁变成酒之前的那个阶段用小麦粉来补,应该是补得回来。他在这方面的技术比我们高明才对。」



别说赛勒斯,杰克也很将这位客人放在心上。可能是吃了他自豪的好菜好酒却摆着臭脸,严重伤到他的自尊吧。可是一听罗伦斯说他是宫廷厨师,杰克又是另一种大受打击的表情。或许对于稍微踏进烹饪世界那么一步的人而言,宫廷厨师的层级甚至比云还高。



「他说,当年有种独特的风味。」



「嗯……会是时代的味道吗……」



「那是酿酒师的迷信吗?」



赛勒斯问道。



「嗯?啊,你说有什么空气就会有什么味道那个啊?那是真的——」



「咦!」



罗伦斯和赛勒斯同时大叫,杰克跟着哼了一声。



「不过,事实上不是一般人在讲的那种『气氛』。要是土地改变到连气候都变了,用同样材料酿出来的酒也会明显不同。多半飘在空气里的酒精,也会和我们一样随土地改变吧。那位客人肯定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会千里迢迢跑来这个深山里头。如果材料一样就酿得出来,花钱就能搞定了,不是吗?」



这问题是对罗伦斯说的。曾是旅行商人的他,在这北方土地面子还算广,不愁材料问题。见杰克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鬼,罗伦斯气也不敢喘一下。



「这个,呃,也是啦……只要花点时间,是都弄得到。」



「有技术、有材料,还到了同样的土地来,结果还是酿不出同样的风味。这么说来,当时掺在酒里的恐怕是当代的空气……也就是回忆吧。」



可是,即使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专职丰富王族餐桌的厨师会误认那种味道吗?



罗伦斯和赛勒斯都没敢吭声,只用眼色互相表示如此疑问,看得杰克拉高声音叹气。



「所以说你们还太嫩。」



并且怒斥:



「人光是开心,饭就会变得好吃,和臭味相投的好朋友吃就更好吃!相反地,和冷战中的老婆面对面吃饭,吃什么都没味道!就是这么回事!」



「……」



受教了。两人不约而同低下头后,杰克装模作样地颔首,重重「嗯」了一声。这让罗伦斯不禁想到赫萝,对杰克颇有好感。



「只不过,我们纽希拉的确不该让客人臭着脸回去。」



杰克不甘地这么说,摸摸他的大光头。



「你来之前,赛勒斯跟我说过那位客人的事,也说了你的事。你说得对,我啊,还气得大骂过『哪有这么挑嘴的人!』,当作是客人的错,没发现自己的灵魂被温泉的烟给熏花了。真是太惭愧了。」



杰克握起罗伦斯的手说:



「罗伦斯先生,谢谢你让我活到这把年纪又想起真正重要的事。」



罗伦斯诧异得不知如何是好,但杰克没有揶揄或开玩笑的感觉。于是他也注视着杰克那对被岁月磨得像孩子的眼睛,回握的手自然而然鼓起力气。



「呵呵呵。你在这村子盖旅馆的时候,我还在想怎么来了个不中用的呢。」



杰克毫不避讳地笑,而赛勒斯不敢当着罗伦斯的面笑,假装咳嗽混过去。



「人做适合的事,叫做如鱼得水。罗伦斯先生就是该来这里的鱼吧。」



肩膀被拍了几下,让罗伦斯感到紧绷的脸上有东西片片剥落。



恢复柔软的脸颊,坦率展现着喜悦的笑容。



「可是我第一次喝这里的水那时,拉了好几天肚子呢。」



「哈哈哈哈,因为温泉里的硫磺吧。我打从出生就是用这里的水洗澡,一点也不怕,不过这个赛勒斯当初也是完全不敢喝呢。」



「就连揉面用的水,也是河水或山上的清泉。」



这让罗伦斯想起自己醉酒回家时,赫萝给他喝的冰水滋味。借温泉融化的雪水,会混杂温泉的薰香。说起来,这就是纽希拉的味道吧。



因此赛勒斯也理所当然地接着这么说:



「每个东西都染上了温泉的味道呢。」



咦?



三人异口同声。赛勒斯也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从老行家到菜鸟,三个温泉旅馆老板面面相觑,脸上都写着「不会吧」。



罗伦斯忍不住追溯记忆。与赛勒斯和凯列斯的对话随即浮现脑海。



好酒的原料少不了好水,然而凯列斯却说这山中最棒的水就只是好喝而已。那么从赛勒斯说的话来想,凯列斯找不到答案的原因就很明显了。



这里是纽希拉,为客人提供最好的服务,对豪客更是如此,无论个性乖僻与否。罗伦斯也曾因收下金币而打算为他安排乐师或舞者,就连给他带在路上吃的面包也是下了重本的小麦面包,给予温泉旅馆所能做到最高级的款待。正因如此,凯列斯不是所有东西都尝得到。



那就是赛勒斯所说,专给分不出味道好坏的醉鬼之流,用到处都有的水所酿造的酒。



以温泉融化的雪水制作的单纯啤酒。



「……常言道,灯台底下暗啊。」



杰克干哑地说。虽不知答案是否真是如此,三人都感到「确信」几乎能抓在手里。



「这下应该就能守住纽希拉的名声了。」



赛勒斯说道。



罗伦斯感慨地注视他们二人,结果他们一起猛然转过头来说:



「喂,还愣在这里做什么!你那里的客人还在愁眉苦脸的耶!」



罗伦斯有如当年还在见习时被师父骂了一样跳了起来,仓皇转身就往门口跑,但中途发现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功劳又转了回去,只见杰克和赛勒斯都淡淡地对他笑。



「我们待会儿要好好反省自己没能让客人笑着离开,你就快点去吧。」



杰克作势赶人,带着灿烂笑容。



「回头再跟我们报告啊。」



赛勒斯说完就把脚边的木桶抱起来,摆到柜台上。两人都不再多看他,不过那是熟稔的表现。会久久注视旅人离开,是因为他可能不会回来的缘故,那么反过来又是什么意思呢。



罗伦斯怀着满心澎湃的喜悦离开了赛勒斯的温泉旅馆,快步返家。对酿造结果深感兴趣而守着锅子的赫萝和汉娜,见到他神采飞扬的模样都投以好奇眼神。



听了事情原委后,汉娜半信半疑地拿来以温泉融化的雪水。



凯列斯喝下一口,闭目沉默片刻,吐尽胸中闷气似的长叹。



睁开眼时,有如探出云缝的太阳,笑得好开心。



最后,凯列斯用两种水各酿一次。由于其他材料、程序和制作者都相同,会造成差异的就只有水而已。



静待几天后,结果差异甚大。



「原来会差这么多啊。」



众人试喝了泡发得相当漂亮的啤酒。若没有特别说明而单独喝,或许喝不出哪里不同,比较着喝可就很明显了。凯列斯能一再借由自己三十年前的记忆分辨差异,实在教人敬佩。



——这样,我最后的工作就圆满结束了。



两种酒都酿好后,凯列斯在纸上这么写。他年事已高,虽说奉主人之命而来,但宫廷厨师能离开厨房那么久,恐怕是因为他在厨房已经不是指挥的角色了吧。



——真的万分感谢。



卸下重担的凯列斯,完全是个和蔼的可爱爷爷,目的已经达成就不该久留似的收起行囊。由于他付的是金币,罗伦斯想用银币找零,却被拒绝了。



他坚称当作回礼,又摆出不苟言笑的脸。



然后以那表情写道——



——等我退休以后有空再来这里玩,就用那些付钱。



既然一并附上了笑容,也没什么好推辞的了。尽管只是口头约定,罗伦斯仍在纸上写下大大的「期待您下次光临」。



凯列斯也笑呵呵地点头。



目送凯列斯背起刚酿的酒,踏着比来时更稳健的步伐回去后,一晃眼就是好几天时间。往事似乎和酒一样,稍微多酝酿几天才比较容易回忆。



「汝老喽。」



赫萝将凯列斯酿的最后一点啤酒倒进杯里,不解风情地这么说。



「喂,多少留几口给我嘛。」



赫萝装作没听见,炫耀似的喝得津津有味。



真是的……罗伦斯无奈一叹,并发现她鼻子下多了一大条滑稽白胡子,样子十分开心。



她在开心什么呀?这么想时,赫萝头倚上罗伦斯的肩说:



「咱啊,有必要好好记住这个味道呢。」



那是能使人忆起这片土地、这一刻的味道。



「请适可而止。」



话里微微带了点苦楚。罗伦斯无法永远陪伴赫萝,不希望自己死后拖住她的尾巴。



不过人生就像啤酒一样,只有甜就不会那么香醇了吧。



「大笨驴。」



赫萝无奈一笑,牵起罗伦斯的手。死后就别抹圣油,改灌这种啤酒好了。罗伦斯这么想着,喝下赫萝让给他的酒。



原来如此,会涌出幸福与笑声的温泉旅馆所酿的酒,说不定有点太甜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