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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与宝石之海(2 / 2)


艾尔莎疲累地说完后,转身回到教会中。她的背影看起来已经不再像平时那样挺着腰了。



等到艾尔莎彻底离开,今天一天的事件算是彻底落幕后,罗伦斯才终于将视线转向身旁的赫萝。



「我猜,你就算回到旅舍之后肯定也不会立马就睡觉吧?」



昨夜,借着为祭典选定用酒的机会,赫萝痛饮了一番小麦制成的蒸馏酒,醉得一塌糊涂,当然第二天早上也就没能起来。她一直呻吟到了中午,直到日头西斜时才终于恢复,整整一天只不过摄入了几条沙丁鱼和一份汤。此时大市集已经临近末尾,祭典的准备工作尤为繁重,这也一定是城里一年中最热闹的时期。



此刻,两人身边的世界里也充满了饮酒后骚动的人们,喧嚣程度甚至更胜于白天。



「唔。咱很想吃带着油脂的肉。」



「遵命遵命。」



照着旨意,罗伦斯带着她走向了附近的酒馆。



此时,罗伦斯一边小口啜饮麦酒,一边望着赫萝啃食带骨头的羊肋排。



这里是农产品齐聚一处的秋季大市集,不仅城里酒窖会酿造麦酒,似乎还有远方的手艺人会带着引以为豪的大锅和秘传的工法前来炫耀本领。罗伦斯手中的酒似乎就使用了果木熏制的大麦,入口带着水果的芬芳。



这酒很好入口,到了赫萝手里,如果没人拦着,她可能要喝掉整整一桶。



「你觉得,咱们应该帮哪边?」



「嗯?」



赫萝用麦酒冲掉留在嘴里的带脂羊肉,然后挂着白胡子转过头来。



「如果这件事能按着道理分出对错,那么只用像商人一样盯着天平的刻度就行了。」



可是苏尔特和拉德恩的争端怎么看都不像是可以用道理分出对错的。



「再或者,咱们是不是不应该插手?」



有些问题,局外人哪怕抱着善意加以干涉,反而也会致使情况恶化。



先前他们之所以能解决撒罗尼亚的债务危机,只不过是因为那个问题从性质上来说碰巧是以局外身份易于解决的。



话虽如此,拉德恩主教领的这两派人之间却有明确的问题,明确到似乎真的能够用手触碰,而他们看起来又无法自行解决这个问题。



「汝到底是为啥想要出手帮那些人呀?」



赫萝拿起已经被舔得干干净净的羊排,朝奔走在桌间的酒馆姑娘挥了挥。



「因为我觉得很可惜。」



「唔? 很可惜?」



赫萝露出一副意外的神色。顺带一提,此时她又把目标转向了当作配菜的酥脆炒豆。



「市场上有个陌生商人叫卖品质极好的羊肉。但他对那肉的价值一无所知,所以打算把它便宜卖给小摊上的店家用来做杂煮。」



「太傻了呐这个人!好羊肉要放一点香草,然后送进面包窑一样的地方好好地烤才合适。大锅煮的都是那些本来腥得不好入口的碎肉屑!」



「瞧,这种事情就是让人很想要鸣不平,对不对?」



赫萝点了点头。



「汝是说,那两拨人的事情也是一样道理?」



「当然了啊。拉德恩开垦了用可疑手段得来的土地,建起了一个能让人们踏实过日子的村子。虽然人们模仿着把他叫做主教,但他其实不是真正的主角。然后有一天,教廷突然主动提出要把他拔擢成真正的主教阁下,那他为什么还要拒绝?」



主教是地位相当高的职阶。原本一个人需要先修习名叫通识*的学问,继而研习教会法理学,服务于教会,首先从助祭开始,一步一步爬上出人头地的阶梯,终于才能到达这个位置。



何况仅凭信仰心就走到这一步是不可能的。滴水不漏的为人处事和政治上的技巧,还有对上司表示的充分心意等等要素都缺一不可。



能从龙门一跃而过却放弃这个机会,任谁听了想必都会叹一声可惜。



「也许只是那老头没兴趣。柯尔小鬼虽然最喜欢圣典,可他也不愿意坐在教会的高座上不是呗?」



「我觉得这都已经超过好恶的领域了。要是能当上主教,尤其是当上现在这个村子真正的主教,其中现实的利益,我觉得越是看重那个村子,他就越应该能理解才对……」



「唔。」



赫萝的反应很迟钝,不知是因为她不明白这句话的所指,还是因为从她坐的地方可以看到厨房,厨师此刻正从烤炉里拽出大块的羊肉。



「这个地方的主教也说过,拉德恩主教领虽然握有土地的权利,但是作为某个不存在的教会的代理接收下来的。如果土地原主人的后裔之类跳出来说其中有欺诈云云,那就没办法辩解了。」



「这……原来如此,或许有可能呐。」



「但是假如这里变成了货真价实的主教治下的主教领,一旦遇上那样的麻烦,就能得到教会组织的帮助。只要贵族们不是铁了心不惜代价要拿回这块地,领地就是安全的。如果与周围的土地所有者发生争执,也是一样的道理。」



罗伦斯说到这里,正巧那个红头发,系着丝带的酒馆的姑娘也跑过来,咚地把刚烤好的羊肉放在桌上。



赫萝顺带又请她拿更多酒过来,然后拈起餐刀在肉上划了一条线。



「这边全都是咱的。」



赫萝实际演示了领土争夺中的困难。



「而且这个村子以后面临经济问题的时候,撒罗尼亚教会要出手帮助也会更方便。毕竟同为教会的分支,就算不仔细过问理由而进行金钱融通,也不会被当作是什么问题。」



「这一点咱也有体会。咱跟汝以前还只是普通旅伴的时候,每次吃汝掏钱买来的东西都能让心里好一阵难受。站在妻子的立场之后,心里的难受不知减轻了多少。」



「……」



罗伦斯没有说话,而且以很无语的模样对赫萝笑了笑,结果赫萝便搬出灿烂到可憎的笑容作为回敬,接着又开心地切下一块肉,大口咬下去。



「总之,只要拉德恩先生成为主教,就能得到上边说的种种恩惠。即便拉德恩先生将来遭遇什么不测,村里人的担心大概也会减轻许多。」



赫萝嘎吱嘎吱地嚼着软骨,连嘴也不擦,接着问道。



「可是这其中也不尽然都是好处呗?」



不愧是贤狼。



「的确不尽然。比如说,成为教会组织的一份子后,或许就会有外人成为拉德恩先生的继任者,而且还凌驾于村长之上。」



「唔。也就是说,可能会招致一个麻烦家伙到村里来呐。」



「没准拉德恩先生的担心就是这个。」



自己花费心血建立起的村子,若是被一个后来的外人理所当然似地据为己有,想来确实教人抵触。



罗伦斯一边心想着这些,一边把赫萝留下的那一小块羊肉切得更小,然后送进嘴里。轻轻一咬,甘甜醇厚的油脂滋味就在口中扩散开来。



「然后,拉德恩先生说话的时候,你好像很在意什么东西啊。」



此时赫萝正弓着背啃食带骨的羊肉。听到这句话,她保持着这种姿势,抬起眼睛望向罗伦斯。



「并不是多重要的事。那老顽固说猎鹿不是安定的营生,所以想要恢复养鱼。对呗?」



「他在骗人吗?」



赫萝耸了耸娇小的肩膀,反复盯着剔掉肉的骨头,接着再次啃咬仍然连在骨头上的筋健。



「按汝等的话来说,猎鹿似乎是收获丰盛。或许那老顽固就是对猎鹿的营生不中意。」



赫萝的口吻听起来像是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一样。虽然她不像是在隐瞒什么,但似乎也不愿意触碰话题的核心。



究竟是怎么了呢?罗伦斯在思索中,忽然回想起拉德恩说过的话来。



「拉德恩先生之所以在山上开辟了池塘,会不会并不是因为那样做可以赚钱,而是因为他怀念消失的故乡?」



他本人陈述其中理由是「为实践圣典中的一节」,可是即便如此,这个修筑池塘的理由也有些不自然。



赫萝没有立即回答罗伦斯,而是嘎吱嘎吱地咬着羊骨头,接着叹了一口气。



「咱不懂人的心。」



虽然她好像没有要仔细回答的意思,但罗伦斯能理解赫萝的心情。



从前,赫萝在一片名叫约伊兹的土地与伙伴共同生活,某天因为偶然心血来潮开始四处云游。尽管她原本打算很快就返回,却在机缘巧合下,于另一个叫做帕斯罗的小村成为了小麦的丰收之神。据说原本是某个村民与她许下了约定,此后的数百年间赫萝便一直忠实地履行这个诺言。随着岁月流逝,赫萝忘记了返回故乡的路,曾经的同伴也尽数消失在时光的洪流之中。



如今,再没有声音会回应赫萝的长啸了。



如果还有人同她提起要「再现消失的故乡」之类的话题。



平日里她埋在坑中,无从解决的问题就会因此再度露出头来。



只是,虽然理解赫萝为何想要与此事保持距离,罗伦斯依然不能理解另一件事。



「可是,这又跟推却成为主教的机会有什么关系啊……」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罗伦斯端着麦酒思考,却想不出个头绪来。



拉德恩拒绝接受主教任命的态度着实不合情理。照理说,他实在没有什么理由要责备为此奔走的苏尔特,更不用提在教会上演身体上的冲突了。



难道说是有别的什么理由促使他拒绝这个机会?



漫无边际的猜想之中,他发现对面的赫萝好像正不耐烦地看着自己。



「嗯、怎、怎么了?有什么事?」



罗伦斯惊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却发现上面没沾着什么,接着又看了看面前的羊肉,他也并没有夺走赫萝喜欢的,带着肥肉的部分。



而且这种反应愈发让赫萝叹气。



赫萝看起来非常犹豫,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



「汝哟,这跟咱想得——」



就在她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另一道洪亮声音响起来。



「噢噢,这不是罗伦斯阁下吗!」



罗伦斯在惊愕之中转头一看,居然是劳德。这个秃头白胡子,挺着将军肚,恰如画中描绘般的老商人,是撒罗尼亚的债务骚动中,最先把催收欠款的证书塞给罗伦斯一行的商会之主。



自那场事件以来,罗伦斯在他眼中就完全变成了某种商界英雄之类的形象。



「令正今夜也依旧美丽动人啊。」



赫萝的个性是受人夸奖就会立马翘起尾巴来,可这次她却只是暧昧地笑了笑,或许是因为口中还堵着没有说完的话。



「说来我听到了这样的消息:拉德恩主教领的居民们大举涌入教会,罗伦斯阁下也被召去了。是关于拉德恩大人的主教任命一事吧?」



苏尔特说他们已经去找过商会,所以这件事如今每个人都知道了。



「不,而是……他们去找城里的商会借款,但是被拒绝的事。」



罗伦斯的语气带着几分玩笑,这是因为劳德所代表的正是拒绝借款的那个商会。听到这一层话外之意,劳德端起盛得满满的大酒杯,然后耸耸肩说。



「假如是一笔捐献倒还没有什么影响……。可那金额实在不小,再加上如今又是这种风向。再说了,就算拉德恩大人当上了真正的主教,以后谁会来接替他也是个问题。这笔钱借出去之后能不能收回来可不好说。」



这是罗伦斯也考虑过的可能性。只要是商人,任谁都必定见过一两例类似的情形。



「不过,我们商会里的人也在说,要是那里真能成了名正言顺的主教领,这也是好事。还有人说『要是见到罗伦斯先生,应该问问他感觉如何』。」



「我个人感觉,似乎不太能满足他们诸位的期待……」



劳德喝了一口酒,然后同情似地笑了。



「毕竟,据说拉德恩大人本人对这个机会并不感兴趣啊。」



看来这一部分的情况他也已经知晓了。



「您觉得,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此时劳德的眼角已经在酒精的作用下发起红来。他眨了眨眼睛,然后回答道。



「唔……这件事我们也觉得蹊跷。按道理,能一下子当上主教,这简直就像是农村少女被王子一见钟情地看上了一样。哪怕之后有再多辛苦,看在王妃宝座的份上,总也该先答应下来吧?」



罗伦斯不由得笑了,不过他觉得这个比喻的确恰当。



「反正,要当主教就得离开村里一阵子。拉德恩大人可能是牵挂着鱼池,担心养鱼进展不顺吧。现在村长和别人都围着鹿皮鹿肉忙活,他没准是觉得养殖要复兴,全得靠他自己来做。」



罗伦斯想起来,自己向苏尔特询问借款是否是为了复兴养殖业的时候,对方回答得很含糊。



在苏尔特的想法里,既然猎鹿的情况正好,那就不应该把资金和劳力投入到困难的养殖业里去。



「而且啊,不是还有一说是,拉德恩大人想要借那个养鱼池再现故乡的大海吗?」



「果然是真的吗,那个说法?」



罗伦斯自己只是产生了一个推测,所以立刻就被劳德的话吸引住了。



「怎么可能有假。要是村里已经有了一个大池子倒还另当别论,拉德恩大人自己亲力亲为挖出了那么大的池子,实在让人感动。村长他们也真是的,就算这条路赚不来多少钱,也应该帮一帮他才对。」



末了,劳德又小声加了一句「毕竟那村子里的肥鳟鱼肉真是美味」。他的语气里带着些微不满,但恐怕后边的那句才是真的心里话。



不过,就算说是鱼池和养鱼的产业都是为了再现理想中的故乡,罗伦斯觉得手中掌握的信息还是不能拼成一幅图来。



「可是那梦想不是实现过一次了吗?」



「嗯?」



劳德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好像这件事在撒罗尼亚的地方志里也有记载。说是从前有一段时间渔获丰盛,还帮助撒罗尼亚躲过了饥馑。」



「噢噢,噢噢,那是以前的事情啦。那时候我还是个拖着鼻涕的小鬼。我还记得。当时我觉得,那简直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鳟鱼肉。」



既然如此,拉德恩还在为什么而执着呢?



「顺带问一下,村长他们没有提过要把那个池子全都埋掉之类的话吧?」



自己不在的时间里,藏起来的私房钱是否安全,这是每个外出工作的男人们都要烦恼的事情。



劳德听罢这番话,立刻大笑起来。



「哈哈哈!怎么可能会有那种傻事! 主教大人要是放弃了养鱼的念头,池子里的水立刻就可以供鞣制皮革所用。再说了,在村长他们眼里,拉德恩大人造出的这个池子可是信仰的象征,是过去和未来都会拯救村子的奇迹之泉啊!」



如此说来倒也的确。水池一定还会继续发挥作用,尽管或许和拉德恩理想中故乡的海有所不同,但它势必还要继续为村里的人们服务。



拉德恩只是要花约莫一年的时间离开村里,完成祝圣为主教的仪式。而且从劳德的说法来看,罗伦斯不觉得以苏尔特为首的村里人会趁着他离开的这段时间,把原本的养鱼池变成硝皮的工场。



那么,拉德恩完全可以等以主教的身份回到村里,然后再着手恢复养殖业才对。



罗伦斯沉吟着思考这些问题。这时,劳德突然凑上前来,吐着酒气,开玩笑似地说。



「我们啊,都在说没准拉德恩大人的第二个梦想也快要实现了。」



「咦?」



「你瞧,拉德恩大人的故乡,那个小村子的人们会从海底捞宝贝出来。」



「是有这么一说。……咦!? 不,难道——」



那么夸张的事情真能实现吗,罗伦斯满心怀疑,但劳德抖着肩膀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这都是酒桌上的玩笑话。但是,假如不这样,道理不就说不通了吗?」



「正因如此,所以它才蹊跷。」



「嘿嘿。城里的商人们之中,已经有几个被找去谈过相同的内容了。结果最后大家都没明白拉德恩大人的问题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这次可不一样。人们都在说,这次可是有罗伦斯先生出马。」



原来如此,罗伦斯心里明白了。



「所以这回有人在下注打赌,看我能不能顺利解决这件事,对吗?」



劳德之所以会上前搭话,是为了收集情报,以便在赌局中占取优势。



这回他只是非常神秘地眨了眨一只眼睛,没有再说话。



「对了,您刚才说到的宝贝是什么呢? 我实在有点想象不来。」



「嗯?」



「我知道在北海地区,风暴过后偶尔可以在沙滩上捡到琥珀。您这里说的……或许是珍珠?」



可是琥珀并不是非常罕见——尽管高价的极品不容易寻获,但只要细心寻找,小的碎片是不难收集的。珍珠虽然确实稀有,但它是珍珠贝的副产物,和拉德恩所说的三年无所收获导致村子败废并不相符,除非拉德恩的意思正是珍珠贝三年都连续绝产,然而他当时的叙述并没有这种含义。



「既不是珍珠也不是琥珀。那东西叫什么来着……是种在这一带连名字都稀奇的物件。呃——」



劳德一拍秃头,睁大眼睛说道。



「对了! 是珊瑚。」



「珊瑚?」



「老早以前,我在一个做生意的旅人手里见到过。他专卖珍奇的小工艺品,还打算用那东西来招徕贵族老爷。那珊瑚又红又漂亮,就像宝石一样。在他手里的时候已经磨成了珠子,嵌在银首饰里面,但听说本来是生在海里的,而且和树木一样。」



长在海底的树木。罗伦斯确实也记得在哪里听过这样的知识,但也只是从耳边一掠而过而已。



他虽然没办法清晰地想象那种形状,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或许海中真的会长着宝石一样的树木。



「我听说,珊瑚生在深深的海底,人终究也没办法潜到那种地方去。所以只能把铁棒拼成教会纹章一样的形状,或者说,就跟钩爪一样,然后把它绑上绳子,扑通!丢进海里去,拉上来,再扑通!丢进海里。这差事里凭运气的成分多得不像话。而且珊瑚要削成珠子,树干就必须得足够粗,那就更要『全赖神恩』了。」



「原来如此……」



果然世上还有许多自己不知道的珍奇逸事。在感慨之中,罗伦斯又看到劳德露出疲累似的笑容。



「没想到是要再现这样的池子啊。」



「所以说是梦想啊,对不对?」



诚如劳德所言。



「不过,这个缘由谁都没办法弄明白就是了。拉德恩大人自己只说是为了养鱼,别的一概不谈。」



那么,自己去问大概也是无用之功。罗伦斯心想。



「反正,如果拉德恩大人当主教的事情能成真,那就劳烦你跟我说一声。我想捐上一笔钱,发展一下跟他们的关系。」



最后,劳德露出满是商人气息的笑脸,回到了自己的坐席上。



「嗯……这下是越来越不好懂了啊……」



罗伦斯抱着双臂,一边叹息,一边自言自语。



如果拉德恩本人确实不愿意,罗伦斯就没办法强求他。可是从局外人的角度来看,丢掉这个机会就实在太可惜了。当然,除此之外他也和劳德一样还有别的小算盘——在这件事上出力帮忙,就能让自己多一位熟识的主教。



此外,与拉德恩的动机相反的是,罗伦斯对苏尔特等人的贸然行动也有几分共感。



以苏尔特为首的村民们发自内心地感谢拉德恩。所以,他们心中大约是觉得眼下该由自己站出来报答了。



据说拉德恩是受到教会信仰的诱导而来到此地的。既然如此,他理应希望成为名正言顺的圣职者,甚至还很可能把这机会看作是神赐予的。



这种构图的场面,其实罗伦斯也在纽希拉的温泉旅店里见过不少了——一直以来统帅众多,自己却上了年纪的人物,以及他身边为他着想关心的人们。



在纽西拉,如果父子两代贵族一同来到温泉旅馆,那么父亲大多都是牙齿脱落的古稀之年,却把「还不能输给年轻人」当作口头禅,儿子则大多到了眼角起了皱纹的年纪,频频抱怨说父亲这把年纪依旧要骑马巡回领地,连日连夜地参加复杂的法庭审判。



无论当儿子的怎么劝说,这些年迈的父亲们都绝不会老老实实地去「好好修养安静」,为了想办法让他们得到一时的修养,他们的儿子们才会想办法硬是把他们拖来纽希拉。



但其实做父亲的人心里大抵也都明白,自己确实到了该交班的时候了。



「所以,拉德恩先生心里一定也明白,他确实应该接受主教的职务……」



几乎是在这句自言自语的同时,罗伦斯发现对面的赫萝虽然手还握着大酒杯,但头已经垂下去了。



「喂,你没事吧?」



难怪劳德过来之后她会这么安静。再仔细一看,赫萝的脸色有些差。脸蛋虽然带着几分红,余下的部分却白得不正常。她只喝了两三杯麦酒,分量在平时看来虽然不算多,但赫萝毕竟才刚从宿醉里恢复。



羊肉还剩下一些。事实上赫萝居然没有把肉吃完,这已经足够说明她的身体出了问题。看来还是趁早把肉包起来回旅舍去比较好。



「赫萝,咱们要回去了。」



赫萝依旧闭着眼睛,昏昏沉沉。罗伦斯从她手中拿走酒杯,把饭钱交给酒馆的红发少女,背好赫萝后,又从酒馆少女手中接过了包好的羊肉。



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背着赫萝回到住处了。罗伦斯心里觉得又无奈又好笑。不过,赫萝大概正是因为明白可以得到罗伦斯照顾,所以才会在喝酒时放松了顾虑。



有时候罗伦斯也会怀疑那是不是赫萝的演技,但他当然选择装作没有发觉。



商人的喜悦,就是能够满足顾客的需求。



公主全力地对自己撒娇,那他就唯有全力地纵容公主对自己撒娇才是。



「这恐怕是要着凉的啊。」



从酒馆走到外面,吹来的夜风带上了秋意。罗伦斯开始觉得早知道应该给赫萝身上盖一件毛毯,转念一想,他又不禁露出苦笑来,自己似乎有点太过度保护了。



就这样,罗伦斯重新背好快要从背上滑落下来的赫萝,然后一步步朝旅舍走去。



「这家伙……怎么好像每年都比前一年变得更重了……」



真是不可思议,赫萝的外表明明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可他脑中随即闪过另一个念头。或许并非如此,或许并不是赫萝变得更重了,而是他自己的腿脚日益衰老。



总有一天,像这样背着赫萝把她搬到床上,也会变成遥不可及的往日回忆。



之所以不由得就会答应赫萝的任性要求,大概是因为他自己也想象过站在赫萝的视角看到的情景,罗伦斯在心中暗想道。



唯有赫萝永恒地保持不变的容貌,唯有自己慢慢变得老态龙钟。赫萝终有一天会被独自留在世上,想象一番那一日的情景,罗伦斯觉得自己无论多么娇纵赫萝恐怕都不能足够。



自己无法永远守在赫萝身边。婚礼的誓言虽然是「直到死亡分开两人为止」,但故事的结局必然是死亡将罗伦斯带离她的身边。



旅舍在屋檐下摆起了露天的酒桌,罗伦斯走过这些酒桌,喝酒的客人就对他开起玩笑来。他苦笑着走向房间,发现店主已经默默地先替他打开了房门,还准备了一只小桶以防万一。



罗伦斯叹着气想让赫萝躺在床上,不过到了这个时候,赫萝清醒过来了。



她自己伸腿在地上站好,接着一屁股坐在床上。



「真是熟悉的光景啊。」



他笑了笑,赫萝随即便弓起背,呜地发出无力的呻吟。



「感觉不舒服吗?」



赫萝的脸色恢复了不少,但为了万全,罗伦斯还是问了一句。结果她便摇了摇头。当然,醉鬼要是还没有醒酒,也就不会试着回应别人,所以赫萝这一次是在装蒜。但问题是,她的反应不止有摇头而已。



她伸出手来抓住罗伦斯的衣袖,希望让罗伦斯坐在自己身边。



「遵命,我遵命就是了。」



露出柔弱一面时的赫萝比看起来甚至更加幼小。人们常说越上了年纪就会越像小孩子,这话果然不虚。罗伦斯在赫萝的右手边坐下,她便用额头贴着罗伦斯的肩膀,开口说道。



「咱还在宿醉……」



能自己说出自己如何不舒服,看来她的头脑是清醒了。



罗伦斯用左手搂在赫萝背上,又用右手握住她的小手。



「毕竟中途劳德先生过来了啊,你是不是感觉很寂寞。」



罗伦斯带着捉弄的语气说完,便发现自己的手被她用力捏紧。



「好啦,是我错了。」



他亲吻赫萝的耳根,然后说道。



赫萝的尾巴被她用价值高昂的香油日日打理,总是带着花朵的香味。但她的耳朵处又有一种别样的甜美滋味,那是一种浓郁的,只属于赫萝的味道。



可是如果嗅得太久赫萝就要生气了,罗伦斯决定适可而止,这个时候,赫萝忽然开了口。



「或许,确实是类似于寂寞。」



「……」



罗伦斯心中暗暗吃惊,脸上则下意识地浮现出表示关切的微笑。



「不,就是寂寞,因为寂寞,咱才感觉宿醉。」



赫萝开始主动地用耳朵根磨蹭罗伦斯的脸颊。



想不到她居然会吐露这样软弱的声音,罗伦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来回应,但他的头脑终于开始运作起来。



「……说起来,在劳德先生过来之前,你好像是想说什么的样子。」



赫萝从拉德恩身上发现了什么吗?



回想一下,那时赫萝的表情似乎就有些沉重。罗伦斯轻轻摇了摇赫萝的手,就像是在寻求回答一样。



赫萝那只小小的手也无力地摇了摇他。



「咱当时发现……汝在头脑里居然想了那么多,真是个大笨驴。」



「嗯?」



罗伦斯一愣,手又被赫萝挠了一下。



「汝呀,真是个大笨驴。明明聪明睿智得让咱也惊讶。明明答案就在眼前了。」



赫萝还在继续说着,虽然她的话好像谜语一样,很难懂。



「再或许,咱其实也是一样呐。因为鼻子和耳朵很好,就一直留意不到眼神有多差。」



这是说在纽希拉时发生的事情。赫萝不论过了多久写字都写不好,其实原因在于她的视力不佳。后来罗伦斯给了她一副眼镜,那眼镜是用玻璃磨成的,可以放大文字。当时赫萝瞧着眼镜,感觉惊奇极了。



那么,从这一点出发来考虑,赫萝的意思是?



罗伦斯慢慢思考了一阵,然后回答说。



「……我是不是钻了牛角尖,一开始就想错了方向?」



从道理上来考虑,拉德恩的行为是不可理解的。拔擢为主教的机遇及其稀罕,堪称是农家少女受到王子倾慕一样的奇迹,但拉德恩却出于某个理由拒绝了。何况无论如何考虑,只要拉德恩能成为主教,村子的基础就可以在未来也安稳下去。



如果说拉德恩把村子看的比任何事情都更重要,罗伦斯觉得即便成为主教真会对他产生某些损害,他也会咽下苦果,选择走上这条道路才是。



既然如此,那么束缚着拉德恩的就是理性之外的某种东西了。



论及道理与经商的要诀,罗伦斯认为自己说出来的话也算得上一家之言。



但事关人性机微,他便比不上赫萝的洞察了。



「咱心里,一直在想那个大树一样的家伙。」



不是熊,不是岩石,而是大树。



拉德恩的确是像大树一样的男人。



「咱在想,为何那老顽固就是不肯接受周围人的好心。」



赫萝也从这里感到了蹊跷。也就是说,至少苏尔特等人是真的在为拉德恩着想。



不过虽然出发点相同,赫萝的看到的却是另一个方向的东西。



「咱当时心里觉得很生气,想着……这家伙真是不知足。」



罗伦斯心中一惊,不过不是因为他不了解赫萝的想法。



而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踩到了不该踩到的地方。



「……你是说」



他不由得含糊起来,但赫萝闭起眼睛来露出了笑容。



「没错。咱说的是帕斯罗村。咱呆了很久的,那个村子。」



赫萝的语调带着睡意,又像是讲起童话故事一样。



「然后,也是咱被赶出去的那个村子。」



罗伦斯深深地吸入一口空气到身体里。



帕斯罗村对罗伦斯而言,是遇到赫萝的村子,但对赫萝而言,也是失去了某些重要宝物的村子。



「咱是个被赶出来的人。被那些咱一直放在心上的村里人给赶出来的。所以咱当时觉得,那棵大树到底是在嚷嚷什么,怎么那样地不知足。」



她的话里带着半分玩笑,但另外半分大概是认真的。



赫萝背后的尾巴也有点鼓涨起来了。



「话虽如此,那家伙的苦恼似乎也不是假的。他在犹豫痛苦。明明他拼了性命一直保护的人还在打心底里关心他。为什么?咱当时也觉得奇怪,这不合道理。」



赫萝坐直了身体,不再倚靠着罗伦斯。



「咱呀,试着想象了一下。想象那棵大树的心情。」



「拉德恩先生的心情?」



赫萝点点头,接着露出苦笑来。就好像是脚麻了的时候被人碰了一下似的表情。



「那个叫拉德恩的,没准儿是以为自己要被从村子里赶出去了呗?」



「嗯……咦? 赶……出去?」



这个结论也太唐突了,罗伦斯不由得重复了一下。



太奇怪了,完全不能理解。



苏尔特等人的想法并不虚伪,而如果他们真的在酝酿什么要将拉德恩赶出去的阴谋,赫萝凭着耳朵大概早就注意到了。



「汝想想看。那可是他自己花了一切代价做出来的养殖池,然后,里面的鱼儿全都死了。」



「可可是,村民们应该是真心从心底里感谢拉德恩先生的劳动。他们之所以另寻到猎鹿谋生的门路,也是为了不给拉德恩先生再添负担才对啊?」



「唔,是那样没错。但是呐,咱要是站在那家伙的位置上,就会觉得……」



赫萝先是望向木窗外的夜空,接着又将视线转向罗伦斯。



然后好似头槌一样地,用额头抵着他的胸口,说道。



「很寂寞。」



「寂寞……?」



赫萝点了点头,但是没有让罗伦斯看到她的表情。



「帕斯罗村的人也是一样。那些家伙凭着人类的智慧和力量,创造出了令麦子丰收的方法。咱不在,他们也能过上丰收的日子。咱呀,本来只是被人拜托去保佑村里的麦子结出饱满种子的,这和谁让麦子丰收本来没有关系才是。不管是谁让麦子丰收,只要是丰收,就应该感觉高兴。」



「……」



从赫萝的声音中,罗伦斯明白她快要哭出来了。他自己也感觉很难受。



但如果说罗伦斯也会哭,理由还有另一个。



知道了赫萝想要说的东西,他才明确地意识到自己的疏忽有多严重。



「那山村里的池子也是一样的道理。大树说修池子的理由之一是满足再看到故乡的梦,其实一点也不奇怪。但是,最重要的理由,本来应该是填饱人们的肚子才对。」



赫萝吸了吸鼻子,似乎是想起了自己作为贤狼守护着帕斯罗村时候的事情。



「本来最重要的应该是为了村里人的幸福,为了给新的家人一个新的住处才对。既然如此,是用什么方法才不重要。本来道理上应该是如此……」



「道理上」。唯独在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赫萝虽然垂着头,脸却明明白白地是笑着的。



看起来,那就像是一种自残和嘲笑,嘲笑自己居然在帕斯罗村受了那么大的心伤。



帕斯罗村的人们早已在时光流转中忘记了赫萝,甚至还将她视为古时迷信恶习的残余。这是一种很深的伤害,足以让体型巨大的狼神变得懦弱起来。



赫萝若是想要回到故乡,也正可以借此机会一走了之,只给村里人留下后足扬起的尘土。但她就是做不到。



因为她没道理这么做。



人情和执念的枷锁,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打破的。



「那颗大树肯定也跟咱一样,觉得心里好像还有另一个人似的。他外表看起来粗得和大树一样,其实却是个聪明人。那个白头发村长说的,村里人心里想的,他应该都是明白的。可是虽然明白,自己的心就是不能接受……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呗。」



不只是苏尔特和波姆等村民,撒罗尼亚的主教,甚至脸艾尔莎都称赞拉德恩的品行,愿意为他提供帮助。村里人之所以会去猎鹿,原本的动机就是要减轻拉德恩的负担。大家都在为拉德恩真诚地着想。



但是,在拉德恩本人看来,这一切又是如何呢。



如今,哪怕拉德恩为村子修筑的养鱼池里没有鱼 ,村民们也有了自立谋生的途径。为了复兴养殖业而奔走的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何止如此,村民们甚至还说,要他暂时忘记村子的事情,花上一年时间到远方去当上主教再回来。



——去当主教吧。现在你能帮得上忙的,也只有这件事了。



村民们的话在拉德恩听来变成了这个意思,一点也不稀奇。



然后,这个声音就像是甩也甩不开,挥也挥不走的深沉暗夜一样,困住了他。



「再者,那家伙膝盖不好,大概也参加不了猎鹿的差事。」



「咦」



罗伦斯赶到相当吃惊。



「啥,汝居然没发现?」



赫萝抬起脸来吸鼻涕。被她这一问,罗伦斯只好傻傻地点头。



「可他不是都能甩开要抱住他的村民吗?」



「他是全凭左脚使劲才能稳稳站在地上。之所以一个人骑不得马,大概就是因为乘降时容易摔下去呗。」



赫萝自己用手揉了揉眼角。



罗伦斯看着赫萝,不知不觉地想象起拉德恩年轻时的模样。时至今日他也有伟岸的身躯和惊人的膂力,不难想象年轻时的他力大无穷的样子。



就是罗伦斯自己,背着醉倒的赫萝时也感到了身体的衰弱,心中无比寂寞,真切地尝到了所谓衰老的滋味。



那么,对一辈子都靠刚健的身躯打开道路的人来说,这种冲击想必更加猛烈。



本身就腿脚不便,工作中要付出额外的辛苦,又遭遇了池鱼全灭的困境。身体上的限制和种种其他因素让他难以再令鱼池重现往日模样,村民们驾轻就熟的猎鹿活动他也无法参加。如此的雪上加霜中,拉德恩该是何种心境。



被人们劝着只好坐在椅子上的拉德恩。那副模样仅仅是想象一番就让罗伦斯心中疼痛起来。



拉德恩对养鱼的执着,根本不在于故乡的大海如何如何。



他是在拼命努力,试图留住不断从手掌中漏下的水。



留住自己曾是村子的中心,曾是托天巨树时的回忆。



如今,率领全村的已经变成了曾经躲在自己身后的孩子,就连一路支撑着心中信念的腿脚也已不再听从自己使唤。



往后的每一日,自己的身体还会继续衰弱,在村中能发挥的作用还会继续减少。



拉德恩希望自己能被时光的洪流吞没,归于其中。



「没了栖身之处,是很可怕的事情呐。」



赫萝知道一个人被留在广大世界中的恐怖,体会过已经不再被需要的残酷。



罗伦斯看着赫萝。



本以为她是在哭,但其实她在笑。



「咱虽然说汝是个大笨驴,只会想道理上应该是如何如何。」



她笑着,吸了吸鼻子。



「其实咱本来在教会的时候也该注意到的。但是,咱就是没有。要说为啥」



罗伦斯发现赫萝的笑容变得腼腆。



「因为汝给了咱栖身之处。咱在满是温泉水,非常舒服的地方被娇惯得太久了,完全忘了那些伤心的事情。」



赫萝毫无隐瞒的笑容让罗伦斯格外感觉心中一动。



他有了一种实感——自己的确,真的为赫萝做了许多事。



可是即便如此也不能永远地治愈赫萝心中的孤独。



真希望能让时间停下来,怀着这样的愿望,罗伦斯紧紧抱住赫萝娇小的躯体。



接着……对她抱怨道。



「不仅有温泉水,还有酒有饭,谁见了都觉得无可挑剔,对不对?」



她的狼耳朵顿时立起来,身体也开始在罗伦斯的怀中躁动。



「大笨驴! 咱可是很认真地——」



「所以啊」



罗伦斯依旧抱着生气的赫萝,安抚她。



然后才放开她,在她鼻尖上捏了一下——脸上则是努力露出的,恶作剧一样的笑容。



「如果我一点都不躲避地接受你的全部心意,那我就会想要立马把所有一切全都给你。这样子,一年后可就连喝酒的钱都没有了,对不对?」



赫萝的情感就像一只巨大的酒樽。如果不能节制地小口饮用,人就会一下子酩酊大醉,沉溺进去,整个头都伸进酒樽里出不来。



「咱们不是刚才从艾尔莎身上学到了管理家计有多重要吗?」



这个名字一说出口,赫萝的表情霎时变成了不开心的模样。



「再说,你在这几天里也喝得够多了。」



赫萝愈发撅起嘴来。



「咱又没花钱。」



因为解决了城镇面临的困难,罗伦斯夫妇只要出现在酒馆里,就肯定会有谁为他们倒满酒杯。话虽如此,看来赫萝自己有自觉,知道喝得太多了,她坐在床上,抱着膝盖将头扭到了一边去。



罗伦斯叹着气笑起来,然后说。



「可是你醉着不省人事的时候,我会寂寞啊。」



她先是呆愣地,半张着嘴看着罗伦斯。



接着,冷冰冰的表情变得松缓,一边嘴角微微翘起来,似乎是在努力抑制要涌出来的喜悦之情。



「……大笨驴。」



「对啊,我就是大笨驴。」



「真是的,所以说汝呀——」



「不管过了多少年都是个可爱的男孩。」



总被赫萝说是脑袋笨,这次罗伦斯自己抢先把台词说了出口。



赫萝被抢走了台词,看起来有些后悔,又有些开心似地笑了起来。



「这可不是道理能解释的。」



自己的愚笨是如此,但这里是在说拉德恩。



道理的确是在苏尔特等人一边。



但是,道理所不能左右的情理,则是在拉德恩一边。



「唔嗯。问题是那家伙心里的不安。他看着像颗大树,但并不是真的大树呐。」



就如同赫萝。赫萝的真身虽然是巨大到要人仰望的狼,虽然能轻而易举地将人整个吞下,但她也并非是连内心都覆盖着厚重的毛皮。



让村民们和拉德恩擦肩而过,无法相互理解的东西,也曾将赫萝一个人留在了帕斯罗村的麦田里。



「可是,到底该怎么办啊?」



罗伦斯自言自语似地低声说道。随即,赫萝摸了摸他的脸颊。



「汝在纽希拉建的温泉旅馆里,不是也见过很多次呗?」



「在纽希拉……啊,你是说贵族的更替吗?」



赫萝说的是来到纽希拉的那些被儿子拖来的老年贵族们。以前罗伦斯也曾觉得他们很麻烦,是一群死抓着权力不愿意放手的人。



可是,一旦明白了这些人也为自己的所在而感到恐惧,他便在心中有了几分同情。



「一般来说,交替的仪式首先都要把老人的功绩大加赞扬一番吧。」



「唔。毕竟感谢之辞这种东西无论怎么说都不嫌多呐。咱觉得道理上是合适的。」



原来如此。罗伦斯觉得自己好像又学到了一点新知。在纽希拉的时候,他还从没仔细考虑过这些。



「那,拉德恩先生的功绩是……?」



不必说,自然是在荒山中开垦鱼池,养鱼填饱了人们的肚子。



然而如果表示感谢的对象是这一点,紧接着人们就必须要举全村之力试图恢复养鱼产业了。假设村里有无限的劳力和资源倒还好,可实际情况是,苏尔特等人凭借猎鹿的途径让村民有了安定的收入来源,才仅仅经过了不长的时间而已。



如果再抛下这些工作,回归到前途未卜的养殖业中,那不过是徒增风险而已。



有没有别的事情可以成为表示感谢的主题呢?



别的,能让拉德恩付出的每一点辛劳都闪烁出光辉的事情。



「那颗大树说,他在故乡的海里采集过宝石。汝可记得呗?缪莉喜欢的游吟诗人的故事里,不是也常有那种结局呗?」



「你是说……池中的鱼儿的确成为了村民们眼里的宝石,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这样的仪式?」



「……实际从口中说出来,才发现真是廉价得很呐。」



罗伦斯沉吟着,目光忽然落在桌上的圣典抄译上。



「对了,拉德恩先生说过,他记得圣典里的一节故事,所以才在山间修了那个池子。」



「是说鱼的故事呗?」



咱觉得,真要喂饱那么多人还不如选用肉比较好。赫萝开始幻想起来,罗伦斯则伸手拿起了那个抄译本。这本书并非是对圣典的完整翻译,其内容似乎仅仅集中于人们耳熟能详的那些故事。这是柯尔每夜都啃着洋葱和睡意斗争,勤勉学习的结果。



罗伦斯粗略地翻着,在其中看到了几个自己也听过的故事,当然也包括用几条小鱼喂饱灾民的那一个。或许是因为和食物有关的故事受人欢迎,抄译本中收录了好几则类似的东西。



想不到这些故事改写成白话之后是如此地简单易读,简直教人怀疑为何还要去付出辛苦努力学习教会文字。



翻着翻着,某个故事闯入罗伦斯的视线,并且彻底地吸引住他的注意力。



「对了,汝哟,说到海里的宝石……唔,汝怎么了?」



赫萝投来讶异的视线。



罗伦斯把手中的小册子递给赫萝,她眯着眼睛读了几行,尾巴立刻鼓起来。



「这个,你觉得怎么样?」



罗伦斯一问,她随即露出让罗伦斯也惊讶的欣喜表情来。



「咱也有一件现在才发现的事情,简直就像是在咱心里藏着,专等汝找出这个故事后才跳出来。」



「咦?是什么?」



有一个说法,叫做以心传心。



赫萝起先还觉得可惜似地闭着口,而后露出牙齿狡黠地一笑,说道。



「就是珊瑚。那东西不是被人叫做海中的树木呗?」



「对,然后……?」



「那咱问汝。村里人们在山林里捕捉的是啥?」



「是……啊!」



鹿。



森林中的居民,而且头上生着如树木似的角。



「再者,汝不是说,还想找机会卖掉带来的那些臭粉呗?」



离开纽希拉时,罗伦斯带上了许多在温泉里采集的硫磺粉。只要把它溶进热水里,就能产生类似温泉的感觉。



罗伦斯向撒罗尼亚居民兜售硫磺粉的时候,有人曾乘着祭典的兴致对他说。



干脆在地上挖坑做个温泉出来吧。



「村里人能把日子过到今天,都是多亏了那大树的功劳。不管猎鹿是谁的慧眼找到的机会,喂饱村里人的肚子,让他们能走到那一步的,毫无疑问都是那大树养出来的鱼儿。」



「所以把鹿角沉在水池里,就可以说——」



你修造的水池中的确沉满了宝石。并非是珊瑚那样,在故乡的村子里最终也没能寻获的东西,而是现实中就可以拿起的——



「末了再来这一段作结,如何呗?」



赫萝指着圣典说道。



那一段的内容是神将信仰授予未来的圣徒,是非常有名的场面。



「毕竟拉德恩先生如果不肯成为主教,那我们做这些就没有意义了。但我觉得这样应该就行得通。」



苏尔特等村民和拉德恩虽然迄今为止都在望着不同的方向,但这并非他们所愿。他们应该能一同走下去,走向一个更美好的未来才是。



就像罗伦斯和赫萝走到了纽希拉,在那里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一样。



「这样村里人就可以对拉德恩先生表示感谢了,也能告诉拉德恩先生,他应该去担起新的责任。」



「顺带着,还有一个好处。」



赫萝笑了起来。这个时候她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



「再过一段时间,或许就能吃到美味的鳟鱼了呐。」



也许吧。望着贪吃的赫萝,罗伦斯露出笑容对她说道。



罗伦斯和赫萝有了一个结论,但这个结论目前还只是推测而已。



如果不确实地掌握拉德恩的想法就贸然推进,或许有可能又要让事情节外生枝。



于是第二天两人一早来到了教会与艾尔莎商议。意识到如果不采取措施问题就不能解决,艾尔莎赞同了他们的想法,表示应该去问一问拉德恩。



可是,果真站在拉德恩使用的房间门口,就要敲门进去问个明白时,罗伦斯却被赫萝拦住了。



「咱觉得,还是咱一个人进去比较好。」



「咦?为什么?」



「这话可事关男孩子的纤细部分。这种话呐,还是由咱这样惹人怜爱的面孔讲出来,才比较容易说得明白。」



赫萝表现得很惊讶,好像罗伦斯本来就该明白这一点似的。



罗伦斯依旧有些不满,但身后的艾尔莎也拍了拍他的肩膀。



「交给她吧。」



「……」



被艾尔莎这样一说,他也只好同意了。



这次又变成了赫萝表现出不满,她哼地转过头去重新进入状态,接着走进了拉德恩的房间。



「真的没问题吗……」



会不会再惹拉德恩生气?罗伦斯说出自己心中的不安后,艾尔莎耸了耸肩膀。



「赫萝在这种时候是很靠得住的。」



——但不知为何平时又那么自甘堕落。她说完,还无奈地补充了一句。



不出多久,赫萝回来了。而且还带着得意的微笑。



「快走,接下来该去找村长了呗。」



看来是进行得很顺利,但拉德恩的状态仍旧令罗伦斯在意。



他朝着门缝偷看,结果被赫萝在脸上揪了一把。



「汝呀,就是在这种地方不通人情。」



现在不能刺激拉德恩,要让他独处才对。罗伦斯摸着脸颊,意识到是自己忘记了——虽然最近赫萝喝了不少酒,好像生活很堕落,但她到底不愧是贤狼。



接下来,向苏尔特提议则是由罗伦斯,撒罗尼亚的主教以及艾尔莎一起出面。



听完说明之后,苏尔特惊愕地睁圆了双眼,甚至屏息到了脸颊变色的程度。



其一是因为,他完全没有意识到拉德恩也有那样的软弱心理。



其二则是因为,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出于善意劝告拉德恩休息,却在对方的眼中表现得好像嫌弃冷落一样。



这不是因为苏尔特愚钝,而是因为他的确从心底里仰慕拉德恩。其他村民们的反应是类似的,并且纷纷绝望地以为,他们的感谢之情将一直被拉德恩误解下去。



于是罗伦斯说出要举办仪式向拉德恩表示谢意时,所有人都露出了沙漠之民时隔十年盼来降雨似的表情。



一旦理解拉德恩的心情,对苏尔特等村民而言,最重要的事情便不再是劝他成为主教,而是要向他表达感谢了。



有人提议说要在村里的池塘边举行仪式,可准备仪式势必需要频繁出入,在那里沉入鹿角又或许会联想到养鱼话题,不是很合适。赫萝又主张这种仪式应该要办得更豪华热闹,于是人们最终决定把仪式场所选在撒罗尼亚城里。



实际上,确实有许多撒罗尼亚人是靠着拉德恩养殖的鱼度过了饥荒年代,劳德就是其中之一。罗伦斯对劳德提起这个计划,他当即便表示要去负责组织施工的人手。



同时,罗伦斯在说明中也加入了一点商人的狡猾和旅馆主人的愿望。



「你说要把那池子变成温泉?」



也就是要推销硫磺粉啊。劳德立刻就觉察到罗伦斯的动机,并且用如此的眼神看他。



「拉德恩先生的膝盖不好。您知道为什么上了年纪的客人很喜欢泡汤吗?」



劳德眨了眨眼睛。



「那当然,是因为温泉包治百病吧?我也听过这个说法。」



「据我的实际体会,那是夸张之辞。不过,温泉倒是确实能让人产生一种实感。」



商人原本就有旺盛的好奇心,劳德颇感兴趣地探出了身体。



「在热水中,身体会浮起来,对不对? 他们就会觉得身体又灵便了,就像年轻时的那样。」



劳德感慨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嘛,那确实应该让拉德恩大人体验一下……不过」



说到这里,他又咳了一声。



「要挖温泉,还要在祭典高潮时举办仪式,当然,就要同各方面沟通。要推荐他们大量购入硫磺粉,牵线搭桥的费用你觉得这样如何?」



他从腰带中取出算盘,拨起上面的珠子。



罗伦斯把算珠稍稍拨回了一些,接着对劳德露出笑容。



「唔……算了,就这样吧。我们也去准备一点和临时温泉相配的酒来。」



接着两人便握手达成了契约。罗伦斯此时望了一眼赫萝,结果只看到她一脸无奈地耸肩。



象征珊瑚的鹿角要由波姆骑马从村里取来,他还肩负另一项任务——向村里人传话,要他们都到镇上来。



而后罗伦斯开始以温泉旅馆主人的身份投入到了准备工作中,忙碌地指挥人们在河流附近挖好坑,再铺上红砖。赫萝在远处找到了一块合适的地方铺下垫子,一边悠哉地喝酒一边看热闹,有时还会拿起笔把情景记录在她中意的日记里。



第二天,拉德恩也出现在现场并且想要帮忙,结果被村民们拦住了。大概他原本就是不活动身体就安不下心的性格,于是罗伦斯请他用木槌来夯实温泉池的基底。这是个不需要折损膝盖的工作,拉德恩做得非常投入。



大集市终于接近尾声,祭典的日子到了。



撒罗尼亚的主教作为司仪主持了这个小小的仪式,名目是称赞「长年来辛勤劳作,令撒罗尼亚和附近地区的餐桌摆脱教人烦腻的鲱鱼」的功臣。



人们在新开掘的水池里注入煮沸的河水,又倒入罗伦斯的硫磺粉。



村里的孩子们在温泉池前演了一出剧目,他们分担不同角色,复现了拉德恩从远方的拉德利一直来到这里的旅程。波姆在其中一直扮演到拉德恩踏上撒罗尼亚的土地。



人们的视线纷纷被引向今天站在这里的拉德恩。



他或许是害羞了,红着脸,低着头,一言不发。苏尔特跪在他面前,开口说。



「请吧,拉德恩大人。」



说着,他捧起用教会纹章拼起来的钩爪。



「请凭着您的信仰,捞起这池中的宝石吧。」



拉德恩的表情看起来像是随时都要发出怒吼一般,但那是因为他正在竭尽全力忍住眼里的泪水。他从苏尔特手中接过钩爪,站起身来。



动作稳重有力,让人不相信他的膝盖受了伤。



但是,在迈步之前,拉德恩首先对苏尔特开口说。



「我的腿不好。你能借我扶一把,当我的拐杖吗。」



苏尔特惊讶地点了点头,许多村民也拥了上去。



在众人簇拥之下,拉德恩将钩爪抛进了温泉池里。据说曾经他正是在故乡的海中,每日从早到晚重复这样的动作,三年间却一次都没有捞出珊瑚来。



可是今天,温泉池里沉着许多鹿角。



这些鹿角代表了人们今日的生活,拉德恩在旅程的终点为这些人带来了庇护。



「哦,请看这神的奇迹!」



随着鹿角被拉出池塘,撒罗尼亚的主教在这时终于露出了主教该有的模样,用威严的声音宣告起来。人们的欢声和掌声犹如雷声,连教会钟楼也在此时鸣响。拉德恩带着感慨至极的表情想对众人道谢。



但是,仪式还没有结束。



「拉德恩大人。」



神的仆人中最称得上楷模的人,艾尔莎,带着祭典高潮时也不改变的严肃表情出现了。



「请。」



她恭敬地捧起柯尔编纂的圣典白话译本抄译递给拉德恩,书被事先翻到了某一页。



「这是……」



拉德恩在困惑中又看到波姆也走上前来。



肩上还担着奇妙的东西。



「拉德恩大人!还有这个!」



波姆把肩扛的东西用力塞给拉德恩。那是一张网子,是养鱼时使用的渔网。



拉德恩拿着圣典抄译和渔网,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最后出现的撒罗尼亚主教面无表情地开了口。



「拉德恩,神虔诚的仆人啊。我依据圣典,在此向你宣告神的话语。」



拉德恩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等待着接下来的发展。



「汝要放下捕鱼的渔网,从今后起,成为捕人的渔夫……如何呢?」



这原本是传说中,神面对未来的圣人说出的话。那位圣人此后传播了神的教义***。



圣典的原文是命令句,不过对拉德恩下命令似乎有点不合适,何况撒罗尼亚的这位主教与这种口吻实在是相称极了。



拉德恩听罢之后,咳喘着笑了起来,他弯下腰,抱着圣典的册子和渔网,然后说道。



「我遵从……神的指引。」



屏息观望的人们爆发出欢呼声来。



然后,一同抬起了拉德恩魁梧的身体。



艾尔莎意识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迅速从拉德恩手中拿过圣典的译本。



而拉德恩只是闭着眼睛,笑着,任由人们行动。



「这可是传说中的温泉乡,纽希拉的温泉!」



拉德恩被人们丢进温泉池,激起一大片水花。现在,再没有人分得出他是否在流泪了。



乐师们此时奏响乐器,宴会开始了。



罗伦斯像是年迈的老人一样感慨地望着眼前的情景:在温泉水中嬉笑的村民,战战兢兢伸出脚尖试探热水,然后大笑起来的女人们。他忽然感觉有人敲了敲自己的胳膊。



「汝哟。只有酒和菜可不够。」



是赫萝。她早已把羊肉烤串叼在嘴里,朝着罗伦斯伸出右手。



罗伦斯耸耸肩,将那只手握住。



赫萝像公主一样,神气地牵着罗伦斯的手,站在他身边。



那是赫萝的专属席位,也是在流转时光中,她能获得一时休憩的宝贵场所。



她抬头望着罗伦斯,开口说道。



「汝也为了咱,去当一个能捕获满网银币的渔夫呗?」



罗伦斯本来张口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笑了笑,然后慢慢地叹着气回答到。



「好好,全都听你的。」



说完,他便看到赫萝露出牙齿笑了起来。



今年撒罗尼亚的热闹祭典开始得比往年早了一些。



喧闹的人潮里,多出了一位在年幼妻子面前抬不起头的前旅行商人——或许地方志在记载时会这样写道。



[*注: 即Liberal Arts,从古希腊的时代开始,这个术语就表示「身为自由民应掌握的技艺」,到东罗马帝国的时代正式定型,包括语法学,修辞学,逻辑学,算数,几何,天文与音乐等七科。在今天,这个词与人文科学(Humanities)接近,成为了广义上的文科。有些大学把它作为独立专业,称作博雅教育或国际教养。]



[**注:这个典故出自玛窦福音4:18。耶稣对当时还是渔夫的西蒙说了类似的话,西蒙自此跟从耶稣成为他的门徒。并改名为伯多禄建立罗马教会,成为了第一任教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