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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2 / 2)


  那明安一时有些难堪,挠头一笑,闻听明丰也在低笑,他更不好意思起来,“咱们少爷瞧着身子越来越精神了,心情似乎越来越好,竟还有闲心笑话儿我呢。”

  宋知濯眺眼于窗,越过乱红垂桂,穿透一堵院墙,仿佛见曲折不尽的粗墁石板路上,明珠坠髻慵梳,峨眉懒画,粘带满裙粉瓣,游丝一样含笑走着。若说“好心情”,不过是因为这颗明珠投湖,照亮他一片幽暗水底,他心里波澜骤动,荡起死结缠扣的那根红线。

  红线另一端,果真是明珠俏丽的脸,鬓边一朵发蓝发紫的僧帽花,路过一片翠蝶花拥道,两边布满嫣红间粉。她今儿穿的是楚含丹着人送来的衣裳,上头烟粉色绉纱大袖褂,扎进腰里,下头乍一看是一条鹅黄琉璃百褶裙,风拂过来,一一拂起动每个皱褶,又有淡蓝透着鹅黄蝉翼纱,似一只花簇上绚烂彩蝶。

  她嘴甜,向来会说话儿,来来回回竟将几个厨娘哄得当她半个闺女儿一样看待,只围在她边上扯了袖口将她上下打量,“嗯,我瞧着奶奶今儿这身儿好看,不像往日那些丫鬟打扮,这才有个奶奶样嘛!”

  妈妈婆子们争相夸赞,倒惹得她不好意思了,将头一歪,吐一截粉舌,案板上还切着鱼肉,伶仃血迹,不沾衣带,“是二奶奶给我的,不然我哪里有福气穿这些好衣裳?妈妈快别夸我了,我脸皮薄可经不住这样夸,况且我们出家人讲‘都是一副空皮囊’。”

  另有一个妈妈捧着紫砂小罐到她案上,“吃这个,这是鹿筋,大补!天不亮才送来的一头鹿,先紧着给老爷太太还有二少爷他们几方做了,我特意给你留下的,炖得软烂入口即化,那瘫子也能吃!”

  “多谢赵妈妈!”明珠适才搁下菜刀,将湿乎乎沾了腥味儿的一双手往围步上蹭蹭,俏皮眨个眼,“晚上我诵经,只保佑妈妈的女儿得嫁贵婿,让妈妈以后也享享清福!”

  那赵妈妈一手叉腰,一手朝她鼻尖一点,“鬼机灵!我图你这些?不过是见你伶俐嘴乖又不端那些太太奶奶的虚架子,不然我哪有闲心管那瘫子?”

  “想来妈妈才是一颗菩萨心肠呢!”

  案板上那条切了一半的鱼还作垂死挣扎,尾巴一甩,撩起几滴水星渐了众人,呼啦一散,各忙各的去,明珠又焯两个小菜,一样白灼芥菜,一样清水萝卜。

  29. 婉儿  胖婉一笑即倾城

  这厢架了象牙白镂雕食盒正欲跨出门去,迎面就进来一个胖乎乎梳双螺髻的小丫鬟,虽看着面生,但这府里丫鬟也多,明珠无半点好奇,跨着食盒仍旧出去。却听得里头响起那丫鬟略微浑厚呆傻的央求之声,“赵妈妈,我们少爷昨儿起就不好消化,烦请您老人家给熬个粥吧。”

  尔后就是赵妈妈漫不经心不赖烦的声音,“不巧,今儿没有粥。”

  “您老行行好,给现熬一锅吧。”那丫鬟再求,可见声调可怜之色。

  不想赵妈妈仍旧无动于衷,反而挑起音调讥诮,“我哪有那个闲功夫?你们少爷是哪个台面的人,还挑三拣四?实话儿告诉你,连大少爷平日里吃的粥都是大奶奶每日来现煮,人家一个是‘小公爷’,一个是明媒正娶的大奶奶,尚且还亲力亲为,你倒还有脸来劳烦我?”

  一时俱静,明珠躲在外头仿佛也看见暗涌的难堪与尴尬,只道这丫头心眼儿竟比自己还实些,一味苦求,却不给些实打实的好处。实在也不好管别人的闲事,她咋舌各自走开。

  因那鹿筋煨了汤,她一步一行,慢悠稳持,于这条花团锦簇的小道上寸步小心,没多时便起一脑门儿的汗,亮铮铮对着日头盈耀,不巧手帕没带,她晃一叹,侧边儿就伸过来一只手,手上一方叠好的银纹百蝶夹粉绢子。

  顺着这只莲藕似的丰腴手臂望上去,可不就是方才那丫鬟?她立在太阳底下,两个梨涡自夹腮一挤,蹦出一个爽利的笑来,“拿着擦擦汗吧,你瞧你这一脑袋的汗珠子,回头可又滴到那食盒里头去了。”

  顷刻间有佛祖在心里端着宝相谴责,明珠暗悔不已,不想自己不欲“多管闲事”,这位却“不计前嫌”,她心内发窘,接了帕子过来,含齿一笑,“谢谢你。”

  这胖丫头爽快一笑,“不客气,你是哪个院儿里的?怎么从没见过你?难不成是新来的?没听说最近府里有买新人进来啊。”

  观望过去,见她初初绾云鬓,不过才及笄,乍然一笑,一如娇梨粉桃,与她笨重身躯全然不一的鲜亮灵巧。这还是明珠来到这里头一遭,见有人不加掩饰的笑容,张扬如娇容,跋扈如慧芳,愁闷若青莲,婉转似楚含丹,都不曾拥有如此鲜活爽利的笑,亦包括她自己。

  恰如骤见一朵花开的动容,明珠也朝她笑起来,另含深意眨眨眼,“我是明珠,新进来的‘大奶奶’。”

  “啊,”胖丫头瞠目结舌,却不似敬怕,也并无虚情假意,只撩起她一束头发在肉呼呼的掌心,“原来是你!不是听说大奶奶是个‘小缁衣’?你有头发啊,我还只当你是个秃子呢!”见明珠又一笑,她恍觉失礼,丢下头发在背后,还替她捋一把,“我叫婉儿,是三少爷贴身伺候的,听说你自己来厨房给大少爷熬粥,你一定厨艺不错,能不能教教我?”

  百转千回,明珠仍旧是明珠,还留着一个心眼儿,暗暗将她一望,“你学这个做什么,不是有厨娘做饭吗,难不成不给你们院儿里做?”

  仿若愁攒千度,婉儿眉头深锁,与她一路行一路托出,“做是做,不过是半例半分,常常一些烂菜烂叶,我们少爷胃不大好,从前厨房替大少爷熬粥我能趁势分一点儿,现下他们不做了,我又不会做,所以想求你教教我。”

  这三少爷明珠倒是偶有从别人口中听过,是个庶子,听那些话里的意思,这也是受人白眼遭人唾弃的,思及宋知濯,明珠的心顿时软下一层,将这婉儿手腕一拉,“你若是不嫌,随我到我们院儿里去,我分一些给你,也不知合不合你们少爷的口味,到底将就些?”

  那婉儿自是喜上眉梢,跟着到那边屋里,一进门儿,见椅上歪歪斜斜靠着的宋知濯,咋舌瞪眼,“大少爷瞧着比冬天的时候精神好些了,难不成都是你这饭食喂的?那我还真得跟你多学学,姐姐,你可莫要嫌我蠢笨才好。”

  明珠这头正翻箱倒柜的找碟子,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暗黄玛瑙碗,将粥拨了一些过去,犹犹豫豫间,一咬牙,又摸出一只镶金边儿的铜碗,将那灌煨鹿筋也拨出一些,双手托盘盛给她,“你也不必学了,回头你要时来找我,我多做些给你便是,见你性格爽快我很喜欢,这是为你,你可别到处去说,省得横生是非,连你们少爷也不必说,可记住了?”

  婉儿叫她一通绕,有些迷糊,听不懂话里玄机便罢,只将头懵然一点,“记住了!”

  这厢手捧漆黑酸木枝方盘拖着笨重身躯辞出去,又只余满室珠光和斑驳树荫,上午一方,下午另一方,光阴横转,桂树影却不见歇。

  说不上为什么,明珠突然有些心慌,那一碗稠粥与鹿筋烫似参了毒,她好像将两碗毒药送至另一位刽子手手上,它即将滋养另一株五凤草的生长。

  那一番晴,一番雨的神色落进宋知濯眼中,骤如层波潋滟,露华风清,她发间的紫蓝僧帽花,似一盏明灯,牵引他的目光,落在她猝晴向晚的腮上,他耐心等着,等明珠踱步过来,双眉锁愁轻问:“嗳,我是不是会惹祸上身?我本来没想管这事儿来着,都走了,真的,可路上又撞见这丫头,我瞧她比那些人叫我喜欢些,所以我一时心软……”言罢,她抬起一双盈照杏眼,暗自撇嘴,“你不会怪我吧?”

  闲窗对望,攒万捋柔情,宋知濯也将嘴一撇,“这可说不准,你瞧你平日这么小心谨慎的一个人,怎么今儿见了这丫头就着了道?我看她莫不是故意与你套近乎,好从你身上套出我的底儿来。”

  听他一讲,又见他脸色微凝,似有理不尽的烦难,明珠心有余悸,将伏着木椅扶边的手立时撤回,双眉笼上万愁,“呀!那可怎么好?不成不成,我得离她远些,你们家那位三少爷还不知是什么货色呢,倘若对你也是满心算计,我岂不是壹饭壹粥喂一头狼?”懊完悔完,她将玉色软缎的鞋面露出裙边,朝那椅上轻踢一下子,“方才你怎么不朝我使眼色?我竟然还答应她替她做饭!”

  “我的老天,”他将交叠搭于胸前的手搁置脑后,有一丝辛灾乐祸地瞟过去,“你一进门儿,只顾着这胖乎乎软绵绵的妹妹,哪里朝我看过?就是眼下,菜都要凉了,还不说让我吃饭,只在这里盘桓算计一阵。嗳,我快饿死了,何时才让我吃饭?”

  卒见他忽明忽暗隐忍克制的一抹笑意,明珠方回过味儿来,这是在逗她呢。只见她拉下脸去,却明艳似半壁蔷薇,翻腕抵腰,叱责有声,“你又骗我!还想吃饭?饿死你得了!”

  一时她也有些失了分寸,嗓音拔高起来,惹得宋知濯连连比手势,“嘘……”

  明珠到底懂事儿,撤了手卷一圈儿睫毛不说话了,撵步要走,又被他攥住烟粉绉纱大袖,“嗳嗳嗳,是我错了,我不过是逗你玩儿的,你真生气了?”

  晨露驭风,二人于这红楼朱阁中对望,他的笑,他放低身段厚着脸皮的央求,仿佛将明珠心里的琴轸暗调,松了一根弦,是她岁岁紧绷着的,只能发出尖厉之声随时欲段的一根弦。一时间万籁俱寂,天地虚清,仿若只剩莺歇柳絮,青瓦双影,只愿天地人间,年年此夜。

  30. 宝香  返魂梅也熏不香一片腐肉

  琵琶弦动, 明珠大发善心,将那木椅调转方向,推至饭桌前头, 一汤匙粥一汤匙鹿筋喂给他。

  这一来一回间, 轻霭浮动, 宋知濯只觉得自个儿的生命是由她一饭一食哺育起来的,正如一位母亲对孩子的照拂。扫见那紫砂小罐里去了一半的鹿筋汤, 他蓦然患得患失起来,抿一线唇,缓缓摇首, “不吃了, 你吃。”

  不论是粥还是其他菜色, 先前都拨了一半予那婉儿,哪里还有多余的?明珠举着碗,也含笑摇首,“我一会儿再到厨房里寻些吃的就成,这鹿筋是荤, 我不吃的, 你只管吃吧。”

  也不知她到底何时才能豁然开窍,又或是他吃不准自己一片心如何着落, 猝然泄一缕有气无力地笑意, “我问你, 你从前在庙里也这么慈悲?还是……”

  这厢斟酌话儿如何出口, 只见明珠颦眉, 似雾非雾,正等着他下头的言语。他心里乱麻一般,又不知要从何说起才能不用这些突兀的情爱惊飞将将栖息的彩蝶。

  “从前在庙里, 说慈悲倒也不慈悲,”左右等不来他往下的话儿,明珠便私自揣测一番,顾暇不及地接了去,“大家都是嘴上‘菩萨’心内藏鬼,什么话儿也不能信,跟你这府上也差不了多少。”她搅一搅碗里的汤匙,抬眉起来,鬓便僧帽花儿被太阳照得又似紫红,斜映在她面上淡淡一片,“我也实话儿告诉你吧,我原不是个心善之人,我娘从小就把我卖了,后来跑出来,又在街头乞讨,受尽欺凌白眼,饿了好些日子的肚子,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回家里去反倒又跑回人伢子那头去吗?”

  她一面说,一面搁下碗,往柜子寻出装香末的和田玉宝鼎,和一个黄花梨篆梅花儿的长匣,将横插销的盖儿揭开,取出几样精致器皿,手上做活儿,嘴角泛一丝丝笑,“都说‘羊有跪乳之心,鸦有反哺之义’,又说‘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可我实在是不懂……”

  那笑含悲,辗转不通的迷茫都化到她嘴角上来,宋知濯斜转过去,伸长手臂够得一鼎蓝田玉香炉递到她面前,她接过去,自匣子头取一枚八开莲花的镏金铜灰押将香灰细细押平,“既然如此,我娘为何要将我卖了呢?家里还不至于穷到养不起。想来圣人说话儿也是有错的,我也就用不着回去了,回去也不过是将我再卖一次,只好再回人伢子那里去,纵然打我骂我,想想他原本与我无半点儿关系,不过是他买去的玩意儿,没道理平白对我好,心里也就过得去了。”

  言着,取一件云纹香篆模搁到香灰上去,细柄香铲铲出返魂梅香末,轻轻抖落。一如令她绞肠多年的凄楚,看着似满了,其实抖一抖,还能再填些进去,“至亲骨血之人尚且若此,何况旁人?故而还哪里来的善心呢?不过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罢了。”

  经她一番压、填,香末最终篆出一条蜿蜒优美的纹路,细折子点燃,一火如豆,忽明忽暗,便有青烟栩栩盘桓,逐渐四溢出一股幽幽梅香,就此燃尽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