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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国·归程(出书版)第82节(2 / 2)


  “父亲便向陛下请了三天假,专门带我出去看。我看见手脚残疾的乞丐趴在污水沟里捡残羹;看见醉酒的男子因为郁郁不得志而动手打妻子;看见鼻青眼肿的妻子挨完打还要收拾屋子里的狼藉;看见小孩因为背不出书而被竹板打得哇哇大哭;看见白发人送黑发人;看见大腹便便的新妇在桥头等在外当兵的丈夫……我看到了很多很多。父亲问我——你看,这世上并不只有你痛苦。”

  颐非心头微颤,想说点什么,但最终沉默。

  “我便问:如此痛苦,为何还要活下去?”风小雅凝视着他,问,“你呢?颐非,去年,你失去了一切,为何宁可像狗一样的逃亡,也不肯体面地自我了断?”

  颐非的手在袖中缓缓握紧,过了好一会儿才答道:“因为不甘。”

  不甘输给颐殊。不甘让程国落入那样的人之手。不甘没让父王承认错误。不甘没让母亲在天之灵得到宽慰……

  他不甘的事情太多太多,绞在一起,变成了一道绳索,牢牢系在他脚上,不甘让他就此死去。

  风小雅得了他的答案,并不评价,而是继续道:“父亲带我看一夜之间从枝头绽放的桃花;看从蝌蚪长成的青蛙;看从茧中飞出来慢慢振开翅膀的蝴蝶;看云雾散开,旭日升起;看雨后倒映在水上的七色虹光。看见乞丐舒服地闭起眼睛晒太阳;看见男子酒醒后给妻子买了一根木簪;看见妻子用木簪戳他的脸一边戳一边笑;看见小孩陶醉地吃糖葫芦;看见有婴儿诞生全家喜极而泣;看见新妇等到了来自边关的家书……”说到这里,他笑了笑,“父亲说,你要看一些好的东西。美好的,有生命力的东西。然后你就会允许这个世界有太多痛苦。无论经历多少苦难都还能相信奇迹。这便是为什么,我们每个人都还活着的原因。”

  颐非默立许久,才哑着嗓子道:“你有一个好父亲。”

  “我有一个好父亲,这便是为什么,我活着。我还有一个好朋友,是个心怀天下雄才伟略的好皇帝。我还有一个非常非常好的未婚妻,听说我生病,就去幸川为我点灯祈福。我还有一对很好的随从,他们待我宛若亲人。我还遇到了很多妙人,精彩纷呈,各具特色。甚至,我还遇到了你……”

  颐非失笑起来:“我也算?”

  “起码,薛采不愿意告诉我的真相,你告诉了我。”

  “我想让你痛苦,然后对秋姜死心。”颐非终于说出了真心话。

  风小雅道:“我知道。但不可能。”

  “为什么?她不是江江,不是你那个非常非常好的未婚妻!”

  “但她是秋姜啊。”风小雅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颐非心里,沉如千斤。

  他明白他的意思。

  姬忽虽不是江江,但她化名为秋姜之际,却是真真正正地嫁给了他。他们朝夕相处了半年,虽彼此带着目的,又谁能说那场虚幻游戏里,没有用过真情呢?

  秋姜,是一场为风小雅专门设立的局。但最终这个名字也在姬忽身上打下了烙印。

  “哪怕姬忽当了如意夫人,接掌了如意门,延续着如意门的罪恶……也无所谓吗?”这一点,也正是颐非最担心的。他问过自己无数次:若姬忽是个那样的人,怎么办?他没有答案,所以,他想从风小雅这里听到答案。

  也许,这才是他选择将真相告知风小雅的最大原因。

  风小雅想了想,道:“正如你所说的,我有一个好父亲。”

  这跟风乐天有什么关系?

  “我父生前,给秋姜写了一副对联——”风小雅一字一字地背道,“春露不染色,秋霜不改条。”

  颐非咀嚼着这十个字,明白了他的意思:“你信任她。无论她是谁,你都相信她。”

  “我必须相信。因为,我是为此而活的。”

  人世间的极致痛苦,我已时时刻刻都在承受。若不相信奇迹,怎么坚持得下来?

  颐非看着风小雅,看着他挺拔站立的身姿,看着他白釉般冷郁却明亮、脆弱却坚毅的脸,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他想,他跟他终归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两个人。

  被父母家人疼爱着长大的人,身上会有一种珍贵的乐观。能让他们在挫折中看见的永远是希望,而不是绝望。这很重要,比聪慧、隐忍、果断等一切品质都重要。

  所以,风小雅是个乐观的人。

  所以,风小雅的答案很好,对他而言,却没什么用。

  因为他是个悲观之人。

  他身上只有种种的不甘心,胶凝到秋姜一事上,就变成了患得患失。他既无法像风小雅那般信任她,也无法像颐殊那样果决冷血地毁灭她。他的纠结、茫然、犹豫,连他自己都感到了厌恶。

  我真是个小人。

  还是个混球。

  更是个懦夫。

  颐非一边如此想,一边走了出去,混入驿站外黄昏的人潮。

  夕阳一点点地沉了下去。他的身影也一点点地暗了下去。

  ***

  风小雅关上房门,回到案旁,准备继续盘珠子时,眉心突然微动,感应到了什么地朝某道幔帐看过去:“秋姜?”

  是她的气息!

  风小雅立刻掠过去,一把扯开幔帐,然后后面只有半开的窗户,几缕热风吹拂在他脸上。

  风小雅跳窗而出,后院空旷无遮挡,并无人影。

  可他知道,她还没走远,也许还在某个地方看着他。

  风小雅的手握紧,珠子紧紧地勒着他的手心,仿佛抵在他的心上。他深吸口气,缓缓开口道:“你所做一切的真正原由,我猜到了一些。有可能是错的,但也可能是真的。真真假假,其实对我而言并不重要,我曾经说过一句话,现在,还是那句话——我想救你。”

  后院静谧,没有一点声音。

  更没有人回应他的话。

  风小雅注视着空无一人的前方,一字一字道:“若以我之死,可换你新生,那么,我的头颅,也可拿去。”

  一道风声微动。却不是来,而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