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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这个令人后背发痒的词,让我不由得皱起眉头。
“恋爱就是恋爱嘛。身体仿佛在过电,胸口堵得无法呼吸,有种既痛苦却又幸福的感觉。哥哥有过这种体验吧,哪怕只有一次?”
“没有。如果彩票中奖的话,大概会有那种感觉。”
小惠向矢口否认的我投来蔑视的眼神。我视若无睹地继续洗盘子,小惠却抓住我的肩把我扳过去,两个人的距离近得几乎能碰到彼此的鼻尖。
“哥哥,说真的,一定要珍惜那个女人。她能改变这么顽固的你,对你来说一定是个特别的人。”
我懒得纠正越来越激动的小惠,含糊地点了点头。小惠一脸满足,用挂在旁边的毛巾擦了擦手。
“盘子刷了一半,拜托你了。我得去学习了。对了,千万别让别的男人抢走她哦。”
小惠嘟嘟囔囔地进了自己的房间。
“别让人抢走……”
对手可能不是其他男人,想抢走她的是胶质母细胞瘤——最严重的脑肿瘤。
不对,我在胡思乱想什么。我甩甩头。由香里只是一位患者,对医生来说不过是几万名患者中的一个。对,我们仅仅是这种关系。
我把注意力从胸中涌出的不明所以的情感上移开,继续洗盘子,一口气洗完后,边用毛巾擦手边长长地呼了口气。
现在得做“那件事”了,是昨天由香里在咖啡馆拜托我做的,可是丝毫没有进展。我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那个雨天父亲抱着我耳语的情景。
我下定决心回到餐厅,妈妈正坐在餐桌边,一边喝茶一边看我和小惠送给她的披肩。
“帮忙做家务辛苦了,小惠呢?”
“说是学习去了。离入学考试还有一年,照这样坚持下去应该没问题。”
“说起来,你高考前简直阴郁得吓人,我和小惠两个人都怕你。”
“有那么夸张吗……”
我挠挠头坐到椅子上。
“对了,有什么事吗?”妈妈问我。
“呃?您为什么这么问……”
“都在你脸上写着呢。有话想说又开不了口,是吧?”
为什么女人都这么敏感?我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地开口了。
“……是父亲的事。”
“你父亲怎么了?”
妈妈直截了当地问,让我失去了倾诉的欲望。
“呃……父亲消失后寄来的信之类的,还保留着吧?”
“当然了,都留着呢。”
“能给我看看吗?”
我吞咽着唾液,润湿干燥的喉咙,绞尽脑汁地寻找措辞。妈妈定定地看着我,然后站起身说:“来这边。”
她没有问我为什么要看父亲寄来的邮件,这让我松了口气。因为连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看,只是按照由香里的指示,看一看,拍个照而已。
妈妈打开起居室深处的隔扇。那儿有一间四叠半大小的和室,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和梳妆台,是妈妈的房间。妈妈用小钥匙打开梳妆台最下面的抽屉。那里放着一只跟简朴的房间有些不相称的梧桐木箱子。妈妈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出来。
“跟你爸爸有关的回忆都在里面。”
妈妈像回忆往事般眯着眼睛打开箱子,把里面的许多照片、便笺、明信片放在梳妆台上。其中还有爸爸和妈妈的合影。
有一张照片令我的怒气一下子涌上来。微微褪色的相纸上,一位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靠在父亲身边微笑。
“为什么……这么宝贝地保管着这种东西?明明是父亲抛弃了我们。”
这个问题当然有些残酷,我却不顾一切地问了出来。
“你爸爸那样做,一定有什么理由。”
“他落进了年轻女人的圈套,有什么理由可言!”
“可是……到底是什么理由呢?”
妈妈拿起父亲和那个年轻女人的照片。
“我了解他。跟这张照片一起寄来的信,表达的并不是他的本意。”
妈妈把照片放到我面前。
“看,照片里,你爸爸看上去一点也不幸福。”
我只看到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一个年轻女人身边,一副被美色冲昏头脑的样子。
“苍马,你可能无法理解,但是我知道,因为那个人对我来说……是特别的存在。”
把抛弃自己的人说成“特别的存在”。我不禁咬住嘴唇。
“妈妈您就不生气吗?爸爸突然失踪,然后寄来这些东西,又陆陆续续寄来类似的信和明信片。”
“当然,最开始很震惊,也很生气。我开始相信他另有苦衷,是在卖了房子,还债有了眉目,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
“那为什么还保留着这些东西,按理说应该扔了吧?”
“啊?你不记得了?”
妈妈睁大了眼睛。
“是你不让我扔的啊。”
“是我?!”
“是啊。忘了是第几次收到那个人寄来的信和明信片的时候,我大动肝火,想撕烂扔掉。当时你哭着恳求我‘别扔掉明信片’。”
我怎么会那么做?我努力地搜寻记忆。妈妈抚摸着我的脸,手上的肌肤粗糙的触感跟以往不同,却依然让人感到温暖。
“谢谢你,苍马。如果不是你阻止,我就把跟那个人有关的回忆都扔掉了。”
本来就应该扔掉,什么跟那个人有关的记忆。那样的话,妈妈才能往前走,或许会跟别的男人结婚,过上比现在幸福的日子。
他会一直束缚着妈妈,也束缚着我们,一直到死。我一边在心中咒骂,一边把梳妆台上散乱的照片和信放回箱子里。
“这些,可以借我用二三十分钟吗?”
妈妈没有问我理由,微笑着说:“用吧。”
我把箱子抱在手里,穿过起居室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在小惠的隔壁。这是个简朴却令人怀念的屋子,四叠半的和室里只有破得随时要退休的书桌和书架,上大学前的几年,我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我取出箱子里面的东西,放在污渍斑斑的书桌上,从小山似的照片和明信片中甄选出父亲失踪后寄来的部分。
其中有跟年轻女人的合影,看似在欧洲买的若干张明信片,以及描述他跟那个女人旅行情形的信,仿佛要故意刺激我们的神经一样。我从牛仔裤口袋里取出手机,一样样拍下来。
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当时,我被由香里认真的态度震慑住了,不由自主地应承下来,但此刻后悔不迭。
我拍着埃菲尔铁塔图案的明信片,不禁暗自嘀咕。贴着邮票的一面写着一句“埃菲尔铁塔游客很多”,真是可有可无的话。
这张明信片是跟信纸一起装在信封里寄来的。想说的话根本没必要特意写在明信片上。况且无论是多么粗心的人,向被自己抛弃的家人汇报近况也够荒唐了吧。
拍完最后一张明信片,我把照片和信件之类放回箱子。胡乱盖上盖子的同时,也把迷雾一样漂浮在脑海里的关于父亲的记忆关在了心底。
“啊,欢迎回来。”
一进病房,身穿毛衣和长裙坐在窗边画画的由香里转过身来。窗外正飘着小雨。
“说什么欢迎回来,这儿又不是我的家。”
二月二十二日上午,昨夜从老家回来的我按照惯例开始查房。
“老家怎么样?”
由香里照例平躺在床上接受检查。
“没什么特别的事。妈妈和妹妹都很健康。对了,谢谢你的蛋糕和巧克力。她们非常开心,尤其是妹妹。”
“她们能喜欢,真是太好了。”
看到她纯真的笑容,我瞬间心跳加速。我轻轻捂住胸口,开始检查。
“看上去没什么问题。”
检查结束后,由香里起身坐在床边,两条腿晃来晃去。
“那么,约定的事认真地做了吗?”
“照片都打印出来了,不过看了又有什么用呢?”
“我也不敢确定,但总能看出点什么。”
由香里向我伸出右手。
“……什么?要和我握手吗?”
“不是,资料没带来吗?”
“查房时不能带着那些东西走来走去,我放在保险柜里了。”
“也是。那好吧,工作结束后把资料带到那家去过的咖啡店怎么样?我想在那儿好好看一下。我也好久没外出了。”
由香里在胸前合拢双手。
“好久?昨天和前天都没出去吗?”
“对啊,因为碓冰医生不在。”
由香里理直气壮地说。
“就算我不在,你也可以外出吧,让护士陪同就行。”
我掩饰着内心的波动,飞快地回答。
“护士才不可能像碓冰医生这样给我当保镖呢。而且她们都很忙,我去拜托她们做这种事,也不好意思啊。”
还有这种理由?我的嘴不禁撇向一边,由香里的脸上浮现出小恶魔般的笑容。
“而且,不跟碓冰医生一起,出了门也没意思。”
内心涌起比刚才更加强烈的波动,我轻轻摇了摇头。这个人只不过是为了作弄我,还是不要当真为好。
“所以,我一直在画这个。”
由香里指了指窗边的画架。上面不是平时的画纸,而是画布。画的触感也与往日的截然不同。
“是油画吗?”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幅画。上面画的是欧洲乡村的街景。平缓的上坡路延伸到画面深处,单行线和宽阔的人行道被郁郁葱葱的绿化带分隔开来。人行道两侧,别致的小洋楼鳞次栉比,每栋小楼都有宽敞的庭院。坡顶上矗立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嗯,油画。好久没画了,所以挺辛苦,不过还是比想象中进展顺利。这里真是个特别的地方。”
“平常总是画水彩,为什么这次是油画?”
“油画需要层层涂抹,还要晾干,更花时间。不过正因为这样,才能表达出更为丰富的层次,也更适合保存。想当礼物的话,还是油画比较好。”
“这幅画打算送给谁当礼物呢?”
“嗯,非常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大概是爱人吧。看着略带羞涩的由香里,为什么我的胸中会涌起尖锐的疼痛呢?我的视线从由香里身上又移到画上。人行道上的人群中,有一位看起来像由香里的黑色长发女子,一头橘色短发的那位恐怕就是小由了。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画,突然有种莫名的别扭感。
“这幅画已经完成了吗?”
“是啊,哪里不对吗?”
“不,并不是有问题,只是有点在意……”
“什么嘛,明明说自己没有艺术细胞,却又挑剔我努力画出来的作品?”由香里眯起眼睛。
“不是不是。”我慌忙摆摆手。
“我开玩笑啦。别这么认真。那么,下午就去咖啡店?”
“嗯嗯,当然。那我两点左右来接你?”
“嗯,期待哟。”
由香里的声音里洋溢着少女般天真的憧憬。
“‘我知道我提出的要求很任性,但这是我的选择,无论如何也请你同意离婚。苍马和小惠……’喂?你在听吗?”
我抬起头,问坐在对面大口吃巧克力芭菲的由香里。
“认真听着呢。拜托快点往下读。”
由香里左手拿着照片,一边看一边回答,右手中的勺子不停地在芭菲和嘴之间来来回回。
下午,结束所有工作后,我按约好的跟由香里来到海边的咖啡店。她果然还没有从被亲戚加害的妄想中解脱出来,今天下着小雨,她仍然选了很不好走的小路。
“好了,快一点!”
跟上周一样,由香里连菜单都没看就点了芭菲,然后开始看我在老家拍的照片。
“不好意思,能替我读一下信上的内容吗?那样更节约时间。”
因为腾不出手来,由香里提出了额外的要求,所以我又陷入了朗读父亲信件的艰苦修行。我把写在纸上的那些证明父亲自私和任性的内容念出来的时候,浑浊的情感又开始在胸中翻涌。
“‘最后,祈祷上天保佑你和孩子们幸福’,这样可以了吧?”
读完父亲的信,我抬起头。由香里用长长的勺子使劲地刮着只剩一点冰淇淋的玻璃杯。
“由香里小姐!”
“啊,不好意思,好久没吃芭菲了。”
由香里终于放下了勺子。
“那么,你搞明白什么了吗?”
“是啊,首先……”由香里拿起我父亲和年轻女人拍的照片,“就像你母亲所说的,你的父亲并没有发自内心地开怀大笑,只是在强颜欢笑。”
“你凭什么下这个结论?”
“以前跟你说过,我擅长解读别人的表情。”
照她这么说,还不是无凭无据。
“比如此时此刻,你脸上就写着‘真的吗,还不是什么证据都没有’。”
内心的想法被她戳穿,我脸上的肌肉下意识地绷紧。由香里得意地哼了一声。
“不管怎样,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碓冰医生的父亲跟这位女子之间不是真爱。”
“嗯,是啊。”
我点点头,由香里像觉得不可思议似的眨了眨眼。
“啊?你比我想象的要坦诚。”
“我并不是相信你的论断。实际上,我根本不相信男女之间存在什么真爱。”
“原来不是坦诚,是心态扭曲啊。”
由香里叹了口气。
“难道不是吗?不久前说着‘我爱你’的夫妻,却轻易地分开。男女之间的‘爱’,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性而说服对方的溢美之词,尤其是从男人的角度来说。”
“没有肉体关系,只是跟那个人在一起就觉得幸福。碓冰医生,你没有过这样的体验吗?”
“没有。”我直截了当地说,“男女之间的相互吸引,不过是为了传宗接代、延续基因的本能。用爱之类的词儿掩饰这件事,但结果……”
突然,嘴里被塞进一勺东西。甜蜜浓郁的奶油味道裹住了舌头。
“别那么激动。”
由香里从我的嘴里拔出勺子。我为自己因为一点小事而生气感到羞愧,低下了头。
“碓冰医生,你有一天一定会明白,真正的爱到底是什么。”
小惠也说过同样的话。我缓缓抬起头,由香里带着属于成年人的表情,微笑着看着我。
迄今为止,我也跟几位女性交往过。但即便这样,我也没有“恋爱”过,只不过是被告白又没有理由拒绝而已,所以才开始与对方交往。可能最终都会被对方看穿,所以交往一两个月就露出了马脚,只有一个人除外。
“我觉得碓冰医生无法恋爱的原因,跟父亲的事是有关系的,因为你父亲抛下你母亲出走了。”
由香里望着下着小雨的窗外,我也像被牵引着似的望向外面。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变幻出复杂的图样。
“所以,如果从这件事中解脱出来,你一定能谈一场真正的恋爱。一场精彩绝伦的恋爱。”
我并不觉得会有那种事,但没有反驳,只是用提问取而代之。
“由香里小姐,你有那样的恋爱经验吗?”
由香里望着窗外,什么都没有说。雨滴的声音震动着耳鼓。
“……对了,看了照片和明信片,你了解到什么了吗?”
耐不住沉默的我开口问道,由香里转头看向我。
“嗯,还不全面,但至少掌握了一些信息。”
“真的?!”我从椅子上站起来。
十五年间,这根刺一直扎在我心中的角落里,也许是期待着将它拔出来,身体不禁热了起来。由香里在我面前竖起一根食指。
“再给我一天时间好好思考一下。我还没有完全弄明白。但冷静地考虑一下,应该能找到你一直在探寻的答案。”
我抑制住急切的情绪,点点头。已经寻找了十五年,多等一天又何妨。
“时间差不多了,回医院吧。”
我催促着由香里,从座位上站起来。结完账要走出店门的时候,由香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入口旁边的一个玻璃器皿。这间咖啡店也卖一些土特产和装饰品。
“有喜欢的东西吗?”
“那个漂亮吗?”
由香里凝视着一枚镶嵌着浅浅的樱花色贝壳的戒指。
“嗯,挺漂亮的。但我觉得不值这个价。”
我指了指标着“两万九千八百日元”的价签。由香里用湿漉漉的眼神盯着我。
“不不……喜欢的话就买吧?很适合你。”
我慌忙改口,但由香里缩了缩肩膀。
“自己买不是太寂寞了?戒指应该是男人送的礼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