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糖大战(1 / 2)
01
一到七月底,天气热得活脱像在洗三温暖——这是共识,还是既定观念,或者干脆说是“事实”。
所以,我穿着一件看起来很凉快的无袖上衣,纯白底滚深蓝边,来到了东京。然而,这是个错误的决定。
我这人总是学不乖,一直在重蹈覆辙。其实我前一天去听歌剧,觉得膝盖和手肘好冷。当时,谁都会觉得剧院里的冷气开太强了吧。晚上回家时,我就有这种感觉。实际上,今年是冷夏,不过实在冷得出奇,我还真担心海产店和啤酒屋的生意撑不下去。若是恶魔把十个人从别的季节带过来,然后要大家猜,“好,你觉得现在是几月?”恐怕这十个人都会猜错,最后小命不保。
今天早上,太阳公公露脸。太阳的力量真伟大,我昏昏沉沉地挑了一件夏装。难为情的是,电车离站之后,负责照亮大地的太阳公公便躲进了云层。
我转搭地铁,电车在涩谷钻出地面时,天空看起来好像快哭了。
我来涩谷一趟,是因为昨晚突然想起朋友说高更的电影正在上映,不过不知道下档了没,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涩谷放映。我天生急性子,反正去看看,心想如果没有就算了。我大概早上十点半抵达,在书店里站着阅读电影相关资讯,这么做虽然有点抱歉,不过我不是开玩笑,今天还真冷。明明快八月了,气象预报仍未宣布梅雨季结束,明年这时候若还听闻这种现象,大概有点难以置信吧。我犹豫不决,担心电影院可能开冷气。原本打算来巧电影的我,脑海里不可能没有御寒对策。不过,出门时却忘了(头来什么也没做)。
我皱眉缓步而行,路上的高中生从我身后超越,瞄了我那裸露的手臂和肩膀一眼。我终究不敢自夸,自己并没有吸引思春期男孩的魅力。岂有此理,那家伙竟然卷起袖子,而且一走过我身旁,马上把袖子拉下来。
这下糟了。
或许是心里这么想,我格外注意路上西装革履的男人。
好歹我也是女人,一想到自己的穿着与周遭人格格不入,顿时心情低落了下来。我失去了看电影的兴致,漫无目的地随着人潮前进,自然而然走到了八公[35]前面。我垂头丧气地坐下,身边坐着一名中年妇女,穿着有袖衣服。另一边也坐了两名女学生,她们穿着制服,无忧无虑地朗声聊天,仿佛连阴郁的天空都亮了起来。当然,她们身上的制服也有袖子。
我渐渐觉得自己的裸露程度非常荒谬。
“请从石洞里出来……”
我在口中喃喃自语。如果以这身不合时宜的打扮,向太阳公公祈祷,简直是个不成体统的天钿女命[36],不如跳场祈晴舞算了。
“等很久了吗——”
耳边传来一个拉长话尾的声音。坐在稍远处的一名年轻男子面前,站着一个穿着牛仔裤的女孩。
“等好久了——”
说他们像夫妻呢,但又像男女朋友吧。男子以一模一样的语调接话,站了起来,体型高瘦,活像一根竹竿。
双方是挑选个性相同的人为交往对象?是女方配合男方?还是正好相反?抑或彼此携手打造一个透过两人法则来运作的小国呢?我不太明白,怎样才会形成这种组合。
“等得我头发都白了——”
“抱歉——”
两人的对话和背影渐渐消失在人群中。
我如果就这样坐着,看起来也像是在等“男朋友”吧,或许会因为美貌而被搭讪……,我想像这一类无聊的事,双臂交抱,以手掌抓着手肘取暖,觉得关节部分,也就是肩膀和膝盖好冷。
我看了裸露三分之二的膝盖一眼,并以手掌抚摸手肘,忽然想到,“为什么不说肘盖呢?”手肘正好被手掌包覆着,肘盖不是比膝盖可爱多了。
“小肘盖、小肘盖。”
我又在喃喃自语,缩了缩脖子,眼前突然出现一名男子。
“你看起来很冷喔?”
他确实在对我说话。我出于防卫本能,绷紧身子。
(怎么办?别理,他就会走开吗?)
我姑且沉默地低下头,连手都停下动作。
“我也有点感冒了,还好喉咙不痛。”
我猛然惊觉,抬起目光。白皙的脸孔、姣好的眉型、内里雏[37]的精致五官,这张现代感十足的脸正看着我。
“前几天感冒的——”
圆紫大师说道。
02
“前一阵子你说过,跟咖啡比起来,你比较喜欢红茶吧?”
圆紫大师问道。我们经过天桥底下,朝宫益坂的方向走去。他在大学解开织部的梦境之谜,那天下午,我们回程一起搭车的途中,我不经意说出自己的喜好。
“是的。”
“所以,我才会出声叫你。前方不远处有家红茶店。”
我们在大马路右转,往前走到第二、三家店,门口挂着一面米白色招牌,以深褐色字体写着“ad lib”。
“听说老板以前当过演员。”
“你们认识吗?”
“不,我也是第二次来。前一阵子,紫带我来过。”
紫是圆紫大师的弟子。今年春天,他独挑大梁,从小紫升上紫;冠面如玉、才气纵横、舌灿莲花,相当受女孩子欢迎。
“那天很凉爽,店里没开冷气。我想今天也不会开。”
大门的玻璃内侧挂着一张厚纸板,上面用奇异笔工整地写着“十一点开始营业”。我反射性地看了手表一眼,十点五十六分四十七秒。秒针往四十八、四十九、五十移动,其实不必持续钉着指针。店家或许是察觉到外面有动静,有人伸手拿下厚纸板,把门打开。感觉那扇门很沉重。
“欢迎光临。”
是个女孩,一双大眼滴溜溜转,一脸惊讶状;大概是工读生吧。
“看吧。”
圆紫大师脚踏进店内,回头说道。果然没开冷气,室内装潢采用与招牌一样的米白色“来这里喝茶,心情会平静下来喔。”
我们在靠走道的位子相对而坐,圆紫大师像在对获救者说道。
我噗哧一笑。“坐在八公前面的我,看起来那么可怜吗?”
“不。该怎么说呢……,像是‘无家可归的小孩’。”
一头短发的我,或许格外符合这个角色。
里面的门打开,老板出现了。他走进柜台,修长的身材,突出的下巴蓄着胡子。工读生过来接受点餐。
我和圆紫大师分别点了阿萨姆奶茶和锡兰柠檬茶。
“比起咖啡,为什么你比较喜欢红茶?”
“与其说喜欢或讨厌,倒不如说是个人喜好。”
沉重的大门打开,有三个女孩走进来。顿时,三人背后灰蒙蒙的天空映入眼帘。由于店内的窗户是大片雾面玻璃,所以我不知道她们是不是和我们一样,从相同的方向走这条小巷进来,那感觉简直像是剪下了眼前的世界,从前方直接走过来似的。
我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或许是因为她们不像叽叽喳喳的小女生,在落座之前一句话也没说,沉默地坐在离我们和柜台最远的内侧座位。圆紫大师背对着她们,我的位置则看得见。
其中一人面向我们低头坐着,其余两人背对着我们。
“那,你为什么喜欢红茶?”
“嗯……”
我以左手抓住玻璃糖罐的银盖,稍微拎了起来。当我拿起又放下时,盖子发出了“锵”的清脆声响。
“当然,因为这是饮料,我只要说喜欢那个味道就行了。确实也是如此,不过还有一点,纯粹是我个人的印象。”
“印象?”
圆紫大师以精神分析师的试探口吻,温柔地问道。
“嗯,总觉得咖啡好像巴洛克,红茶像洛可可。”
这可不是老早就想好的形容,而是现在看着圆紫大师,心情很放松,好像正与一个理解力很强的叔叔交谈,心里的感受自然化成言语。
茶送来了。
03
工读生把茶送上来便离开,我连忙说:“呃,请让我猜猜这家店的老板是个怎样的人。”
由于圆紫大师在前一阵子巧妙地解开谜底,所以我想向他聊表谢意。
“什么?”
圆紫大师偏着头问道。我不理会,迅速说:“完美主义者。拘泥于小事,做事一丝不苟,心细如发。”
我一口气说完,然后看着圆紫大师,想知道自己猜的对不对。
“好,我问你。”
不过,圆紫大师不慌不忙地交抱双臂。
“你是基于什么理由?”
红茶茶杯微微冒出水蒸气。
“那,请您猜猜看,限时一分钟。不能边喝边想喔。”
我将身子稍微探向桌面,圆紫大师微微一笑。
“这个吧。首先,你并不是从老板的打扮来判断。如你所见,他身上的白衬衫很干净,但是从这一点来判断也未免太普通。店内的装潢也是如此。你不可能像刚才那样,凭一股蛮劲瞎猜。不过,好像也没有其他线索。”
我缩回身子靠在椅背上。圆紫大师接着说:“这么一来,说不定有些线索只有你知道,而我不知道。所以,我马上察觉到的是……”
这次,换圆紫大师将身体探向桌面。
“你说红茶会令人联想到洛可可,所以你喜欢红茶。这段话的余韵尙存,你却突然转到这个话题。当时,发生了什么事?红茶来了。然后,你急着说出自己的想法。为什么红茶一来,你就急着说呢?”
圆紫大师将手放在桌上。
“还有,你刚才故意说:‘不能边喝边想喔。’为什么不能喝了茶再想呢?当我一说出‘线索’时,你就缩了回去。”
圆紫大师愉悦地看着我,一副好像在教小孩子功课的模样。
“这么一来,我会很想赶快喝哩,而且,桌面上的东西应该就是你思考的‘线索’吧?说到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圆紫大师迅速指向那个银盖糖罐,盖缘的凹槽露出了汤匙柄。
“怎么样?”
我默默低下头,表示“被您猜中了”。然后,我抓住糖罐的盖子,放在一旁。那个糖罐是玻璃材质,但是这样看不出来,里面盛满了纯白砂糖,离罐口约二厘米处的砂糖表面有被抚平的痕迹,好像僧侣早上打扫过的禅寺庭院;竖立的汤匙有一半被埋住,就像院子里的植树。
“每天在开业前,店员会把糖罐里的砂糖弄成这样。”
我起身离座,拿起邻桌的糖罐一看。果不其然,罐内的砂糖弄得一模一样。
“果然没错,毕竟只整理这一桌很奇怪。如果以这个理由判断老板是你刚才脱的那种人,那也不足为奇吧!”
“是啊。”
圆紫大师像是舍不得弄坏平整的砂糖庭院,稍微瞧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拿起汤匙。像是从积雪中拔出树枝般地移动。
他舀了一匙,我则加了两匙。 |温润的奶茶对于“无家可归的小孩”而言,真是人间美味。
“你还在放暑假吧?”
今天是非假日。
“是的。”
“我女儿也放暑假了。”
“她几岁?”
“七岁。小学一年级。”
“正是可爱的年纪吧?”
“不,已经变得很傲慢啦。”圆紫大师嘴上这么说,仍然露出开心的表情,又说:“不过,现在的小学也有很多暑假作业,几乎都是父母不帮忙就没办法完成。”如果他替小孩写作业,大概会写出满嘴道理的作文或日记吧,我觉得有点好笑。
“其中最令人头痛的,就是自然科学的自由研究。题目是养昆虫,还要整理成一篇报告,我问女儿想做什么,她说想养蚁狮。”
“蚁狮……”
“嗯,呃,一种昆虫,会挖出磨钵型的坑洞。”
“蛟蛉的幼虫,对吧?”
“是啊。听说电视上播过《绿野仙踪》,剧情出现了巨大的蚁狮,好像让她印象深刻,还问我蚁狮可不可怕。我告诉她:蚁狮其实是一种小昆虫,爸爸小时候养过喔。结果,她一直记着这件事。一听说要养虫,就坚持要养蚁狮。”
“是。”
“我轻易答应她,还说会替她找,可是偏偏找不到。我家在中野,心想中野不可能没有,姑且牵着她在住家附近找,却遍寻不着。孩子开始闹别扭,我也心浮气躁,父女俩简直在吵架,真是吃力不讨好。”
宠小孩的父亲,原来他的弱点是小孩。
我像个打算赐赏的女王,从容不迫地说:“既然这样,那我给您吧。”
“咦?”
“给您蚁狮。”
“你有吗?”
“嗯,我家有。”
我家仓库的屋檐很长,向前延伸成一处简易的晒衣场,地面总是维持干燥状态,是蚁狮绝佳的栖身处。坦白说,我和姊姊也在小学时期的自然观察作业中,各自使用了蚁狮一次。我制作了好像转圈圈的蚁狮挖洞的图解,被老师贴上金箔纸,放在公布栏上以示奖励。多亏了蚁狮,这次它又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派上用场。
“真是太好了。”
圆紫大师打从心底松一口气地说道。
“那,我去拿来。”
“怎么拿?”
“我会找个比较深的年糕盒,连同沙子一起装好。”
“这样啊。可是,麻烦你这种私事,教我怎么好意思。”
“小事一桩。反正我也是闲着。那,我在哪里把东西交给您呢?”
圆紫大师想了一下,歉然地说:“明天晚上可以吗?”
“嗯。”
“这样的话,明晚在车站对面的道玄坂会场,有一场紫的表演,我也会出席,你要不要去听?当然,我会事先保留座位。”
“哇,求之不得。”
“他排练得很认真,这是他独挑大梁之后,第一场定期举办的个人表演,他也很紧张。我想让后台保持安静,他的听众大概也会来。不好意思,没办法好好招待你,我会从我家出发,能不能请你在席间把东西交给我?”
不用说,我点了点头。
“您真是一位好父亲。”
“不,倒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圆紫大师忽然面露疲态。
“其实,我刚才为了明天的事去了会场一趟。对紫而言,现在是最重要的时期,在这个关键时刻得再加把劲才行。”
“技艺吗?”
“不,磨练技艺是一辈子的事。”
圆紫大师说到这里便沉默了。前一阵子,他也不想提学生时期担任落语师的往事。紫先生和圆紫大师有个共同点,那就是年纪轻轻便广受好评,特别得师父宠爱。这肯定是一种幸福,不过在人际关系等方面,或许会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
圆紫大师在八公前出声叫我,说不定是因为看到了这个业界之外的人,不由自主地想找我聊聊。
04
圆紫大师探了探裤子口袋。
“口袋里什么都没有,果真空空如也……”
然后,他掏出几张票。
“你预定八月去东北吗?”
“跟朋友约好去玩,但还没决定要去哪里。”
“我预定去藏王,如果你方便的话,这些票给你用。”
他递给我三张票,那是“藏王·山之个人表演·尽情享受圆紫的落语”。
“夏天会有各种团体在藏王温泉开会。好几位指导关东东北学生戏剧的老师会在八月份聚会,主办者是我的熟识,正好我当时的表演在山行举行,所以他说:‘你干脆来藏王,晚上听你说落语。’。”
今天凉飕飕的,但是这种天气不可能持续到八月。炎炎夏日,到山上泡温泉,再欣赏圆紫大师的落语,远离凡尘俗世,想必能洗涤身心。
“口袋里刚好有票,送你这种东西真不好意思。”
“哪里,我高兴都来不及……”
我把票收进皮包里。
“紫先生常来这家店吗?”
“哎呀,我不清楚他现在怎样,不过他学生时代倒是经常在这一带走动。”
“原来如此。”
我想问有关历代圆紫的事,虽然不打算边听边记录,不过既然听了紫先生和圆紫大师的落语,就想知道前人的事。
“在您之前,还有三代圆紫大师吧?”
“是的,第一代是明治的木村吉助,此人好像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以前有人从小就在讲台上表演,他也是如此,长相俊美、惹人疼爱,很快就成为当时的红牌。他了不起的地方是,从不沉迷于观众的掌声。他热爱落语,天天精进技艺,这正是他的可取之处吧。在艺人父亲去世之后,他在名人橘家圆乔的家里待了几个月。不知道这对他本人的技艺有多少帮助。不过,从前的人总爱说好话,人们称这位吉助先生为‘小紫’。后来,这就成了他的艺名。直截了当地说,他是‘权八’。喔,你知道‘权八’是什么吗?”
白井权八曾经在幡随院长兵卫家叨扰过一阵子,因而衍生出这个说法。后来,这个用语经常出现在江户的书籍中。
“食客吧?”
“对,他就是圆乔家的食客‘权八’。白井权八是个美男子,所以这个名字也很适合吉助先生。本来叫权八就不错了,不过还有一个趣闻,权八的恋人名叫小紫,而吉助先生老是被误认成女人,所以人们叫他‘小紫’是多了这个含意。世人通称他为橘家小紫。后来,他说名字里不能出现‘小’字,于是借用了圆乔的圆,变成了圆紫。”
“那么春樱亭是怎么来的?”
“当时,有位师父名叫柳亭燕枝,属于另一派的首领。圆紫和‘燕枝’的读音相同吧,所以,柳树对樱花,春天的樱花就成了春樱亭,很有趣。但是,想法因人而异,也可以视为三游派向柳派的挑战。听说这名字是圆乔师父取的,是不是真的就不得而知了。”
“这位大师是第一代?”
“嗯,听说他的表演简洁利落,令人大呼过瘾。他很适合诠释《鳅泽》中的‘熊’这个角色,精湛的演技令人起鸡皮疙瘩。”
“第二代呢?”
“稍微隔了一段时间,第二代是须磨藤造,他的表演风格稳重,与第一代截然不同,他算是我的师祖。听说第二代演出的《大杂院赏花行》,表现出异常悠哉的氛围。而第三代就是我的师父浦边菊二,师父的落语现在也出了录音带,你应该听过吧?”
“嗯,我爱死了。”
圆紫大师显得很高兴,陶醉在心上人被夸赞的喜悦中。
“谢谢,我也好喜欢好喜欢。”
“他的表演让人很想接近他。”
“是啊,人们说‘圆紫的表演令人无法抗拒’,不过这句话不足以道尽一切。他的表演温暖人心、强而有力。果然是有血有肉的人,相当优秀。人性化的演出在段子中展露无遗。”?“您是什么时候决定拜这位师父为师呢?”
“坦白说,是在铃本听到师父的《第一百年》时。”圆紫大师立刻又说:“或许我师父不是名家。但是,这出《第一百年》的老板这个角色,无论其他人表演得再精彩,我都不为所动。而我师父演的,肯定就是活生生的本人。”
“您是从几岁开始听落语呢?”
“中学时期。我从小学四、五年级起,该怎么说呢,算是适应不良吗?总之我讨厌上学,但是不去也不行,所以我还是会去学校。并不是害怕到全身发抖,没办法走进教室。我只是静静坐着,也不跟同学说话。回家就读书,拼命存钱,一存够钱就买票听落语。”
“府上在……?”
“上野。比起逛动物园,我更爱听落语,毕竟狮子又不会说落语。”
我噗哧一笑,脑中浮现狮子身穿和服,手持扇子,一脸困惑的模样。
“中学三年级的那年春天,师父压轴表演了 《第一百年》。我当时还是个孩子,总觉得他年纪颇大,但仔细一想,师父还很年轻,比现在的我更年轻,因此要表现那位大老板的威严应该不太容易。”
《第一百年》的内容是这样的:
店里有个爱吹毛求疵、做事严谨的总管,每次外出为了讨艺妓欢心,总会去赏花。有一次,他喝醉的丑态被大老板撞见,他便做好了人头不保的心理准备。隔天早上,老板找他过去,非但没有生气,反倒讲起总管小时候刚到店里的往事及佛法,并告诫总管要体恤下人。
年纪轻轻就挑战这种段子,大概是有相当的感触吧。
“师父将这位老板表演得极为自然。非但如此,简直是出神入化,无可挑剔。至少,对当时的我而言是如此。丢脸的是,我竟然哭了。”
圆紫大师说完之后,稍微顿了一下。
“之所以说丢脸,是因为年近四十的我,竟然把自己哭了告诉你这种年轻女孩。当时,我丝毫不觉得丢脸,只是泪如雨下,这也让我吓了一跳,眼泪掉个不停……。那天,我决定学落语,我要拜这位师父为师。”
05
接着,圆紫大师把话题转到明天的演题目《倔强灸》。
这个段子说的是一名脾气倔强的男子,想让别人见识到他耐热的能力,于是在自己身上针灸,点燃一堆干艾的故事。
“我针灸过喔,小学时长过鸡眼。你没有这种经验吧?”
“嗯,我没针灸过,也没长过鸡眼。”
“现在的人越来越不能忍耐,听说有的针灸不会发烫。不过,真正的针灸可不是开玩笑的。”
“有那么烫吗?”
“当然。”
“嗯……,那我不想体验,听听落语就够了。”
“如果听这段落语感受不到热度,那就是我的责任了。我也会表演杀人犯或小偷的段子,所以,不能说没经验就无法体会他们的心情。不过,事实上,撇开刚才的蚁狮不说,举个例子,像古时候常用的蚊帐,现在几乎都找不到了,这也没办法啊。就连针灸这种医疗法,自己或亲人接受针灸治疗的情况也会越来越少吧。”
“是啊。”
“所以,有人索性把这个故事改成在超辣咖哩饭上浇淋辣椒酱和塔巴斯哥辣酱,或许较能让人体会那种感觉。”
“原来如此。”
我一心认为《倔强灸》是那样的段子,从来没想过这种事,原来表演者会想这么多。
“不过,若是这个段子,我想表现一个有人排队等着被针灸的身心世界,其中的‘倔强’并非那种‘辣味直冲脑门的超辣咖哩’。换句话说,我想用古老的形式展现那种精神,重现生气。我从小热爱落语,也从中找到了很多乐趣,我一定要好好回馈一下。而且,光是回顾过往是不够的,表演工夫和技巧还是不可或缺。”
我点点头。
06
一个男人走进店内,在柜台旁摊开报纸。
坐在角落的那三个女孩终究没有“保持沉默”,她们正在聊天,只是,虮叽咕咕的声音很低沉。其中,面向我们的女孩体型肥胖,她的脸颊不是丰腴,而是整张脸圆滚滚,这么说很缺德,不过总觉得她的眼睛、鼻子嵌在一块麻糬上。另外,背对着我们、坐在走道的女孩回头望了两、三次,她的脸型椭圆,长相并没有显眼的特征。这两人身穿常见的两件式套装。靠墙而坐的另一个女孩,我看不见她的容貌,她也没转过头来。
墙上挂着一个罗盘形状、颜色黯淡的飞标靶,在字母S底下,我只看到那女孩绑着马尾,身穿灰色衬衫搭牛仔裤。我从两张椅子之间,看到她把手伸向糖罐。
“昨天,我去看了 《马克白》[38]。”我突然转变话题。
“哦?”
“歌剧《马克白》。”
我突然想聊聊这件事。
“歌剧的话,那么是威尔第[39]的作品啰?”
“是的。”
“我也看了报纸的评论。怎么样?”
“我以为《马克白》是一出‘孤独’的戏,没想到那种孤独超越了戏剧本身。”
“哦?”
“特别是主角成为国王以后,不是有一幕宴会的戏吗?那段戏让我毛骨悚然。”
“鬼魂出现的场景吧?”
“是啊,虽然鬼魂本身并不可怕。”
就连《四谷怪谈》也是小说描写得比较恐怖,鬼魂一旦跃上舞台,总觉得有点滑稽。
“什么东西让你毛骨悚然?”
“马克白周遭的活人。一定是因为大合唱,那种团结一致的感觉很强烈。马克白夫妇相对于群众、国家、世界,他们必须以两人的力量,与世界对峙。这种恐惧排山倒海而来。当音乐开始演奏,歌声响起时,我总觉得背脊发冷。”
“那是因为你站在马克白的立场吧。”
“不管是谁不都会这样吗?‘恶’的意义虽然不容易表达,但是如果不必负责而且单纯地讲,剧中最讨厌的角色应该是那三个女巫,还有打倒马克白的那些家伙吧。如果问我会把感情投入哪个角色,当然是马克白啰。因为,这世上没有人像马克白夫人那么狡搰。”我一脸气愤不平。
“为什么?”
“因为,她耸恿马克白弑君,自己却丢下马克白先走一步,真是没良心。
“原来如此,两人之中少了一个,马克白可说是完全孤立无援。”
“是吧!所以他最后也不开心。这是威尔第在意大利统一全盛时期所写的歌剧吧!因为打倒马克白,诞生了新国王,与当时的时代背景重叠,所以结格外华丽。这是个误解,但我总觉得国家权力是被个人弄垮的。” ?“但是,这跟偏爱的相扑选手不一样,不管再怎么替马克白加油,今天也不可能让他获胜。”
“就是这个!”
我拍了一下手。
“什么?”
“现在明明是夏天,天气却很冷。在回家的路上,我边走边摩擦手臂,思考解决方法。”
“解决马克白事件?”
“嗯。”
“有好方法吗?”
“简单来说,既然‘马克白会成为国王,而班珂(Banqio)的子孙将会成为国王’,因为马克白没有子嗣,所以他只要收班珂为养子就可以了。更厉害的一招,就是马克白成为班珂的养子,这么一来,那三个女巫的预言便会落空。”我噗哧笑道。
“佩服。一千名观众看戏,大概只有你会这么想吧?”
“我果然是怪人吗?”
“不,我是在赞美你的创意。”
圆紫大师意外认真地说道。
“还有,赞美你的知识。亏你知道威尔第是意大利统一时期的人。”
“噢,如果您说的是那个……”
我从皮包里拿出笔和记事本,然后写下:V E R D I
“威尔第?”
“是的,中学时期,我看过一本音乐史的书,这个名字出现在那本书里,据说当时的意大利人很庆幸这个名字暗示国家统一。”
“为什么?”
“如果在这个字母后面补上……”
Vittorio Emanuele Re D'Italia“就成了统一意大利的英雄名——意大利国王艾曼纽。”
“真是厉害。”
“我看过一次就不会忘,这是我唯一会写的意大利文。”
“‘偶然’有时候会促成意想不到的事。对了……”圆紫大师头也不回地说,“你那么在意那三个女孩吗?”
07
我在圆紫大师面前拿着记事本,静止不动。然后,像是解除定格画面般放下了手。我眨了眨眼,不甘心地问:“您怎么知道?”
圆紫大师调皮地笑道:“我猜对了吗?”
“您猜对了。”
“女孩子有三个,这不难猜吧?大门打开了两次,第二次打开时,走进来的客人在那里看报纸。这个人与其他客人并没有特别的关系。好,在那之前进来的人传来好几个脚步声,坐在我后面的位置,后来开始交谈;声音虽低,但好歹猜得出性别。”
“可是,您明明看不见,却连确切的人数都猜对了……”
我话说到一半才察觉。圆紫大师坐的位置面向柜台方向。
“是水杯吧?”
“对,女服务生在托盘上放了三个杯子。”
“那您怎么知道我在意她们?”
“你的视线频频往我背后望去。你看了一阵子,突然提起《马克白》。”我心头一怔。
“当然,因为你昨天才看过那出戏,所以话题会转到那件事也不奇怪。可是,我觉得是那群女孩让你想说那件事的。”
在红茶里浮沉、沾染了红茶香气的柠檬片,此刻就放在圆紫大师面前的白色小碟里,柠檬黄的颜色很鲜艳。
“刚才在听你讲的过程中,我明白了这一点。关于歌剧(马克白),我印象中,报纸评论确实提到了舞台上有‘大批女巫蠢蠢欲动’。说不定是因为歌剧规格,所以饰演鬼魂的人数不能太少。听好了,女巫有一大群。尽管如此,你看过歌剧,却还是按照莎士比亚原作,说了两次‘三个女巫’。”
经圆紫大师一说,果然没错。我下意识说错了歌剧中的女巫人数,说成了三个人。
“我只觉得是那三个女孩,让你联想到莎士比亚笔下的三个女巫。而你对女巫有强烈的敌意,是不是有什么事令你在意,让你心浮气躁呢?”
我望着圆紫大师的眼睛。
“您知道是什么吗?”
圆紫大师面露苦笑。
“我如果连这个都知道,那岂不是神了?”
您明明就料事如神。我总觉得他看透一切。我逐一思考,然后依序说明:
“的确,角落的位子坐着三个女孩。她们差不多二十岁上下,年纪跟我差不多。就一群女孩子来说,她们太郁闷了,所以我才会觉得很奇怪。”
我仔细描述她们的模样。当然,因为在谈论别人,我也就降低了音量。然后说:“红茶一上来,她们就把茶杯放在面前,然后将糖罐放在桌子正中央,再打开罐盖。首先,其中一人拿起汤匙……,到此为止都很自然。”
圆紫大师点点头,说:“从这一点来看,接着就要发生让你在意的事吧?”
“是的。但是在那之前,我联想到《马克白》的女巫也很自然吧?三个古怪的女孩围着糖罐。”
“就像三个女巫围着锅炉吗?”
“对啊,嘴里说着‘火啊烧吧,水啊滚吧’,陆续把奇怪的东西丢进锅炉内。”在阴暗的洞窟中,充满了咕噜咕嗜沸腾的黄铜色汁液、呛鼻的毒气、犹如千百条蛇扭动的毒烟。
圆紫大师抿紧嘴角,仿佛现在才开始觉得真正有趣了。
“然后呢?”
“她们也陆续把手伸向糖罐。”
我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圆紫大师说:“可是,她们并没有把奇怪的东西丢进糖罐里啊,如果她们这么做,你也不会闷不吭声吧?”
“是啊。”
“那,怎么了?”
我们走进这家店之后,圆紫大师两度在我面前解开疑问。俗话说,有一就有二,无三不成礼。但是,圆紫大师究竟能不能解开这个奇怪的谜团呢?
我缓缓地动笔写字。
柜台旁的男客摺起报纸。
“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