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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学团的男人(2 / 2)




中津川先生思考了一会儿说道:“这和‘魔王’不是同一个人吗?”



“我觉得不是。”



“魔法师和女巫,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呢?”



魔王是《热带》里登场的魔法师。他通过“创造的魔法”创造出了许多岛屿,并支配着主人公漂流到的那片海域。故事的开头就暗示了魔王的存在,主人公早晚会和这个魔王展开对决,他算是主人公最大的敌人。



“我比较在意的是千夜小姐最后说的话。”



大家读的《热带》都是假的。只有我的《热带》才是货真价实的。



池内缓缓地说出了自己前几天的假设——大家读的佐山尚一的《热带》,每本的内容都不相同。



没想到中津川先生对此很感兴趣。



“这个假设很有意思。虽然不太现实,但我很喜欢。”



“这样一来‘无风带’的谜团就解开了。”



“没错,‘无风带’。这确实很奇特。”



中津川先生的手指在摊在桌面上的一览表上游走。故事开头部分的主线用一根黑色的实线表示,到了中段就分成了几条不太有根据的虚线,因为无法确定哪条才是正确的故事走向。然而虚线也没能延续到最后,再往前就是只有零散片段的“无风带”。这就像沙漠里的一条大河不停地分流,总让人觉得水流不知何时就要干涸枯竭。



“究竟为什么没有人读完了这本书呢?”



“前几天中津川先生偶然提到过对吧?”



“只能这么想了,我们大家都读完了《热带》,并非只读了一部分。可是书却消失不见了。书这东西是个物体,就实实在在地摆在那儿。根本不可能制作出‘读到一半就消失不见的书’这种物体,又不是变魔术。”说到这里,中津川先生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一千零一夜》。”中津川先生接着说道,“里面有个《国王与医师的故事》。从前有个得了重病的国王,名叫尤南。所有医师用尽了各种方法都治不好国王的病。正当他们都束手无策时,出现了一位叫鲁扬的医师。他精通希腊、罗马、阿拉伯和叙利亚的学问,治愈了国王的疾病。国王跪谢鲁扬医师,给了他一大笔谢金,还让他成为宫廷里的御医。自然有人对此感到不满,比如国王身边的一位近臣。”



“肯定会发生这种事的。”



“于是这位大臣就向国王进谗言,鼓吹一些莫须有的事情,终于让国王相信了鲁扬医师想要谋反。国王逮捕了鲁扬,命令刽子手砍了他的头。鲁扬医师希望国王能聆听他最后一个心愿——他想将自己的其中一本藏书献给国王。那本书阐释了世间万物的奥秘,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珍本。”



白石和池内对视了一眼。



“听上去有点像《热带》啊。”



“确实很像。”中津川先生高兴地说,“比如那本书的第三页第三行写道,鲁扬在被砍头前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无论什么问题他都答得上来。国王觉得很有意思,就让鲁扬回到家中,过几日献上书籍后再砍他的头。鲁扬告诉国王,在自己被砍头前,国王不可以阅读这本书。可国王却丝毫没有听进去,立刻就读了起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书的内页都粘在了一起,国王就用手指沾了口水翻动书页。可是无论翻多少页,上面都是空白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国王不停地翻动书页,结果他激烈地痉挛起来,最后死去了。”



“原来如此。”池内念叨道,“那本书上涂了毒药吧。”



“是医师的计谋吗?”



“没错。这招不错吧。”



“难道中津川先生你也和医师一样在《热带》上涂了毒?不过我看书的时候可不会用舌头去舔手指。”



“我对书也很爱护,下毒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



这时新城举手说道:“听你说了这些,我倒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啊,大侦探。”



“我觉得书上涂的也不一定是毒药这种实物。虽说我的专业是语言学,可比起语言本身,我对研究语言对人产生的影响更感兴趣。之前我也调查了很多关于催眠和自我暗示的资料,然后我就产生了一个想法——会不会是《热带》里注入了所谓的‘语言毒剂’?”



“语言毒剂是什么?”白石不解地歪着脑袋。



“如果对一本书着了迷,不管是小说、宗教书籍或是思想类的书籍,我们阅读的时候都能从书里的文字中感受到某种‘暗示’。书籍只是由语言构成的建筑物,它是非现实的,可是我们的世界观却会因为那些暗示而发生变化。如果作者故意设置了会引发一些极其特殊的暗示的文章,从而实现对读者的控制的话……”



“少年侦探提出了了不得的假设呢。”



“我知道这个假设有些荒诞无稽。”新城不服气地说,“可是池内的‘异本说’、中津川先生的‘毒药说’也是半斤八两嘛。”



“没错没错,这点我承认。”



“我们在读《热带》的时候,被佐山尚一设置的暗示蛊惑了。我们还没读完,《热带》就消失了,是因为我们遵从暗示,自己把书销毁了。然后我们忘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这一切都是暗示作用的结果。”



“那‘无风带’又该怎么解释呢?”



面对池内的提问,新城对答如流:“如果《热带》的目的就是暗示的话,故事本身也就不重要了啊。开头部分只是为了吸引我们读下去才写得那么有趣,不过是为了诱捕猎物的陷阱罢了。注入‘语言毒剂’是在开头部分之后的地方。只要吸引读者读到那里,故事的脉络就不是必需的了。故事过半后,我们的记忆都出现了差异。我们之所以找不到一气呵成的故事主线,是因为根本就不存在主线。‘无风带’只是‘语言毒剂’的遮掩罢了。”



新城的“语言毒剂”说也是个很有意思的假设。可是,白石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佐山尚一要写一本这样的书呢?



这时,新城坐进沙发自言自语般说道:“仔细想想觉得很奇怪,就像白石所说,《热带》只不过是一本小说。那么我们为什么会对它如此着迷呢?简直像中了咒语一样不是吗?”



新城似乎被不安的情绪笼罩住了。







白石走出都营三田线的地铁站,阴郁的天空飘起了雪花。



她从白山路走进横町,在“蒟蒻阎魔”[17]处右拐进入商店街。靠近善光寺坂[18]时,街道上已经非常静谧了。白石觉得脑袋像被丝绵裹住了一样晕乎乎的,脸颊也有些火烧般的感觉。她呼了一口气,抬头望向坡道。只见长长的坡道中央,一位女性正站在善光寺大门前。



她撑着伞,穿着黑色大衣,就像电影女演员一样。



“咦,那是千夜小姐吧。”



可白石很快否定了自己的这个念头。



白石第二次参加学团的聚会时,大家各自发表了一些关于《热带》的荒诞无稽的假设,然后就结束了。不过也不是毫无成果。她明显感觉到学团的所有成员都被《热带》迷住了。



“简直像中了咒语一样不是吗?”白石想起新城的话。



她觉得自己也中了那个魔咒。明明义正词严地说“这不过是一本小说”,可自己心里却认为并不是这样。



白石现在被两个故事吸引住了。一个是名叫《热带》的故事,另一个是围绕《热带》展开的故事。小说里和小说外的两个故事之间又存在着一些不可思议的联系。白石情不自禁地想着这些,直到在善光寺门前停下了脚步。



“刚才那个女人去哪儿了?”



穿黑色大衣的女人已经不见踪影。白石不经意间回过头,却在下着雪的坡道上看见了那个女人。她用和刚才一样的姿势伫立着。她是什么时候从自己身边走过的呢?伞遮住了她的脸,白石无法看清,却直觉那就是千夜小姐。突然一阵凉意爬上白石的后脊。



“这绝不可能。”白石浑身颤抖,急急忙忙往家里走去。



回到家后,母亲一脸诧异地问道:“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我好像看见幽灵了。”



“在哪儿?”



“就在那边的坡道上。”



“哦,正好是逢魔时[19]啊。”



在温暖的家中听着母亲悠闲自在的声音,不知为何白石竟然觉得毛骨悚然。吃过晚饭后,这种凉意依然没有消散。母亲问她是不是感冒了,量过体温后,发现白石确实发烧了。难道这宛如发烧的感觉真的只是因为感冒吗?



白石浑身无力,打算喝完葛根汤[20]后就早点睡觉。



回到房间盖上被子后,白石想起了千夜小姐送给她的那本假的《热带》。她本打算拿给学团成员看,可总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算了吧,白石心想,反正也是假的。



她让自己冷静一点。只和学团成员探讨《热带》是不行的,于是她给学生时代的朋友打了电话。



“嘿,好久没联系了。怎么了?”



白石一听这声音就感觉恢复了精神。



“不好意思,你还在工作吗?”



“没关系,反正我一直在工作。”



这位朋友应该是在神保町的某家出版社工作,说不定她听说过关于《热带》的传闻。白石在电话里简单说明了一下《热带》的事情,可她的朋友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本不可思议的小说。



“是嘛,那太遗憾了……”



“不过听起来挺有意思的,我来调查一下。”朋友说道,“下次我们约个时间吃饭。”



接下来的一周,白石都在家卧床休息。去诊所检查后确认了白石得的不是流感,可她却一直高烧不退,连上厕所的力气都没有。自己已经很久没感冒了,感冒的症状有这么严重吗?白石心想。她甚至没法打起精神看自己喜欢的漫画。



发烧的三天里,白石常常梦见《热带》。



每次都是断断续续的片段,现实和非现实的场景交融在了一起——既有小说里出现的南方岛屿,又有在玛丽咖啡的聚会,还有播磨坂公寓楼里的房间。高烧让白石整个人晕晕乎乎的,明明在拉上了窗帘的房间里卧床养病,可她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梦里还出现了沙漠里的宫殿。她孤身一人迷失在被沙子掩埋的无人宫殿里,虽然是梦境,但这段记忆却像真实发生过似的充满了现实感。



母亲端来杂烩粥,轻柔地问道:“工作太累了吧?”



“我也没有拼命工作。”



“但是病倒了就是因为身体太疲劳了啊。”母亲和蔼地说,“爸爸给你买了草莓。”



“只要我一感冒,爸爸就会买草莓。”



“因为吃了草莓会更有精神啊。”



到了星期三早上,烧终于退了。白石觉得自己像在热水里洗了个澡似的,浑身清爽。她摇摇晃晃地走到一楼,发现走廊外狭小的院子已经被白雪覆盖了。电视新闻里也报道了大雪造成东京交通瘫痪的事。



“不知道你爸去上班的路上要不要紧。”母亲喃喃自语道。



白石吃过早饭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明天应该能去上班了吧。



话说回来,那天没能去上班真是太遗憾了。白石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手拿黑色笔记本来店里的池内的形象。她原本以为他俩下次见面大概会是在周五,可没想到晌午刚过,池内就打来了电话。



“你身体怎么样了?”



“谢谢关心,烧已经退了。我明天就去上班了。”



“那太好了,我也放心了。”



池内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白石好像听见了地下街里嘈杂的声音。



“池内……你怎么了?”



“星期五晚上我要去京都。”池内说,“那天中午我去不了模型店了,傍晚一起吃个饭吧?去京都之前,有些关于《热带》的事情我必须告诉你。”



白石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问道:“是有什么新发现吗?”



“没错,所以我才要去京都。”







周五傍晚,白石提早结束了工作。



她从有乐町高架下穿行而过,朝东京交通会馆走去。她激动得心潮澎湃,连自己都有些诧异。和池内约好的碰头地点是十五楼的“东京会馆银座空中酒廊”。



“我们在有乐町的高空中相见吧。”白石重复着池内的话。



现在是傍晚时分,客人还不多。铺着纯白桌布的桌子分散地沿酒廊弯曲的轮廓排列着,透过玻璃外墙能看见东京站的圆顶和夕阳下熠熠生辉的丸之内高楼街。有时脚下会传来震动的感觉,酒廊随之开始缓慢转动,白石觉得就像豪华邮轮一样。



池内看见白石后站了起来。



“还特地让你到这里来,真不好意思。”



“别客气,我已经完全恢复了。”这时白石注意到了池内的旅行包,“等会儿你就直接出发了啊。”



“嗯。”池内点好套餐后,打开了常用的笔记本,里面夹了一张明信片,“你看,这是前天寄到我这儿的。”



白石接过明信片仔细端详。这是一张寻常的观光地明信片,上面印着京都南禅寺三门[21]的照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明信片背面的收件地址是池内公司的地址,信息栏里写着简短的几行字——其实只有一句话——只有我的《热带》才是货真价实的。



“没有写寄信人的名字啊。”



“写这张明信片的是千夜小姐。”



这么看来,千夜小姐退出学团后已经去京都了吧。京都是她的故乡,她回去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可令人不解的是她为什么要特地给池内寄这张明信片呢?



只有我是正确的,你们所有人都错了。



可是从旅途中寄来这样一句宣言有什么意义呢?是为了嘲笑学团的人吗?不过千夜小姐不像是那种会故意这么做的人啊。



白石觉得这张明信片另有深意。“千夜小姐是叫你去京都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叫你去呢?”



“大概是因为京都有关于《热带》的秘密。”池内微笑着说,“我也有‘秘密线索’。”



“你一直没告诉我呢。”



“因为我向千夜小姐保证了不说的。可是她退团了,你又主张不保留‘秘密线索’,要是我再不说的话那也太卑鄙了。”



“那倒不至于。”



“《热带》的作者佐山尚一曾经住在京都。那时,他还是个学生。可是1982年2月他突然销声匿迹了。”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千夜小姐曾经见过佐山尚一。”池内说,“这就是我的‘秘密线索’。”



白石叹了口气,把视线投向窗外。丸之内的高楼大厦在夕阳下熠熠生辉,楼宇的间隙处隐约可见皇居的森林。夕阳西下时的地平线宛如燃烧般明亮,身在酒廊里看见这幅景象,不知为何让白石产生了这是海景的错觉。



“这些是从千夜小姐那里听说的。”



“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当时千夜小姐还是大学生,住在位于吉田山高处的父母家里。房子是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据说从她自己房间的窗户还能看见大文字山[22]。她父亲是毕业于帝国大学的化学家,战时曾被征召去过中国东北。也是在那儿,她父亲的第一任妻子和两人所生的孩子死了。战败一年后,千夜小姐的父亲回到日本,和学生时代的友人合作开了一家生产化学涂料的公司。他再婚后生了个女儿,也就是千夜小姐。”



“千夜小姐也跟我讲过关于她父亲的事情。”白石接过话,“小时候她经常偷偷溜进书房对吧?”



“为了看《一千零一夜》吧?”



“没错没错。”



“她和佐山尚一的相遇也和她父亲有关。”



“她父亲的书房正对着吉田山,里面有个大书架是专门找木匠定做的。在这个书架上,千夜小姐不仅找到了《一千零一夜》,还遇见了许多其他书籍。



“那个书房就像‘房间中的房间’,是个非常奇妙的角落。顺着梯子能爬上一个一楼和二楼之间的夹层,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有一扇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写的小门。听她父亲说那个小房间里有一些珍本、个人笔记和日记之类的东西。而让千夜小姐和佐山尚一相遇的那本手抄本也藏在那扇小门后的房间里。



“千夜小姐大二的那个暑假,有个父亲的学生来家里拜访。那个男生身材纤细瘦弱,留着凌乱的胡子。



“‘我叫佐山尚一,是西田老师介绍我来的。’



“千夜小姐把咖啡端进书房时看见了桌上放着的那本手抄本。那是她父亲去埃及旅游的时候买的《一千零一夜》手抄本的一部分。来拜访的是学习阿拉伯语的文学部研究生,她父亲大概是想请他来读一下那本手抄本。里面其实没有记载什么稀奇的内容,但是她父亲很喜欢那个学生,所以从那以后他就时不时夹着常用的笔记本到她父亲的书房来拜访。因此,千夜小姐和佐山也就熟络起来了。”



“但是你之前说他消失了……”



“没错。”池内翻开笔记读了起来,“就在千夜小姐和佐山认识半年以后,也就是1982年的2月。在去吉田神社的节分祭[23]的晚上,千夜小姐在人群中和佐山走散了。从此以后,佐山就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



“那年冬天,佐山偶然向千夜小姐透露了自己打算写小说的事。小说是关于魔法的,讲述了发生在南方岛屿上的不可思议的冒险故事。”



“南方岛屿上的冒险故事?”



“可能就是《热带》。”



根据千夜小姐对池内所说,她发现佐山尚一所写的《热带》,是在两年前给丈夫的事务所做大扫除的时候。书夹杂在打算丢弃的资料里,被千夜小姐找到了。不可思议的是,她丈夫却说不记得自己买过这本书,事务所里的其他人也对这本书没有任何印象。佐山已经失踪了三十多年了,可是千夜小姐看见作者名和书名的那个瞬间就直觉地认定那是他的作品。她读了书以后更是加深了这种确信。



“可是千夜小姐也没能读到最后。”



池内正说着话,酒廊开始缓慢地转动起来,东京的天空也从黄昏的色彩变成了夜晚的色调。



视野里的有乐町站前面人来人往。眼前高耸的大楼一整面都是玻璃幕墙,能看见楼里在每层同样的角落放置了自动贩卖机。白石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这宛如蚁穴截面的画面。某一层有个披着毛衣的女性坐在长椅上,看上去是个牙科医生;另一层有个穿西装的男性正拿着手机在热情地打电话;还有一层里一个看起来像是大学生的年轻人正在对着玻璃整理发型。这幅景象就像好几个故事的片段自然地呈现在眼前。不知道从对面的大楼看过来,我们是不是也像身处故事之中呢?



“听说佐山尚一也是个很喜欢用笔记本的人。”池内合上笔记本,把手放到本子上,“和千夜小姐一起去散步的时候,在出租屋里聊天的时候,他的手里都拿着笔记本。关于这一点,我倒是和他很有共鸣呢。”



“他会不会是在笔记本上写《热带》啊?”



“事到如今也不得而知了。”池内说,“千夜小姐只告诉了我这些。关于佐山尚一的失踪她也是含糊其词。我不知道他们俩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比如他们可能曾经是恋人。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想,因为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白石双手托腮陷入了沉思。



为什么佐山尚一失踪了?《热带》这本书的存在说明他没有死。可是如果他还活着,为什么不跟千夜小姐联系呢?而且除了《热带》这一部作品外,这三十年间他再也没有写过其他作品了。不,事实上就连《热带》这本书是否存在都不能确定,因为我们之中并没有一个人拥有实体书。



作者消失了,书也消失了,只留下了一个无底洞。



去京都就能解开这些谜团吧。



她不由自主地低声说道:“京都,真好啊。”



“不如你跟我一起去吧?”



“不了,虽然挺想去的,可我实在去不了。”



池内微笑道:“这些都是多亏了你。”



“啊,是吗?”



“是你创造了这个契机。”



四周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群青色的天花板上星星点点的灯饰开始闪烁,身着连衣裙的女性弹奏着钢琴。越来越像豪华邮轮了,白石心想,我们正乘坐着一艘巨大的邮轮驶向夜晚的大海。



“等你回来给我讲讲这次冒险之旅的细节。”



“那是自然,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池内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白石听着钢琴演奏,窗外是银座的街景。她原本在欣赏眼前的夜景,却忽然被对面的大楼所吸引。饭店一条街上的灯火令人怀念,让白石想起了回忆里的场景。她久久地凝视着那些灯火,沉醉其中。那画面就像浮浮沉沉的晦暗海面上正在举行一场夜晚的祭典。







白石双手托腮支在模型店的柜台上。



池内挑开了《热带》的谜团后就踏上了去京都的旅程,可惜自己只能无所事事地在这儿等他。



我就不能试着提出一些独特的假设吗?白石翻开笔记本,回顾了一下目前为止已有的结论。



千夜小姐说过,沙漠里的宫殿在“无风带”的另一侧。她凭什么能够如此断言呢?千夜小姐一定有一些秘密没有告诉学团里的任何人。她心里早就有了一幅差不多快拼完的拼图,只差最后一块碎片了。而自己就在那个时候出现了,“满月的女巫”这句话让千夜小姐完成了拼图。



满月的女巫究竟是谁?



叔叔瞥了一眼笔记本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白石抬起头看见叔叔正用食指轻轻地敲着眉间。



“你这副表情会把客人吓跑的。放松点,放松点。”



白石放松了一下脸部肌肉,还是生硬地挤出了一个笑容。



“叔叔,你听说过满月的女巫吗?”



“满月的女巫是什么啊?”



“我不知道才来问你的嘛。”



“不是辉夜姬[24]吗?”



“辉夜姬不是女巫吧。”



“跟女巫差不多啊,本质都不太好。”



白石没有认真读过《竹取物语》,只知道大概的故事内容。她还知道紫式部曾说过《竹取物语》是“所有故事的起源”。仔细想想,《竹取物语》也是一个很奇妙的故事。辉夜姬是谁?她为什么会到人间来?又为什么离开了?这些白石都不明白,整个故事充满了谜团。



“叔叔讨厌辉夜姬吗?”



“我可喜欢了。”



“可你说她本质不好啊。”



“我就是喜欢那种难以亲近的人啊。”



白石觉得叔叔这个人也实在有些古怪。



周日午后,白石在玛丽咖啡吃午饭,突然接到了电话。是池内打来的。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什么新发现了。



“怎么了?”



“不好意思,你这么忙还给你打电话。”



“我不忙啊,现在正好是午休时间。”



池内应该也能听见这家咖啡店里的声音吧——人们说话的声音、餐具碰撞的声音,还有古典乐曲的声音。白石安静地听着,可是电话那头却沉默了,只能些微听见一些广播的声音。池内可能在出租车上。



“你现在在哪儿?”池内的声音带着些许紧张。



“我在玛丽咖啡,正在吃吐司套餐。”白石说,“怎么了?”



“没什么,不过我在京都看见了一个跟你很像的人。”



“我本人一直待在有乐町啊。”白石笑说,“你看见的可能是我的生灵[25]吧。因为我之前也想去京都,所以那股执念化成了生灵。”



“这么看来,是我弄错了。”



“应该是的。”



“啊,真是对不起。”



说完这句后池内便不再说话了。白石觉得他有些奇怪。



“池内……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劳你挂心了。”池内说,“诸多事情千头万绪,我也没有整理好。等回东京了,我有一大堆事情想找你商量。”



“那我拭目以待。”



“请静待我的好消息。”



白石觉得这不太像池内的风格,这通电话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双手托腮陷入了沉思。只有我的《热带》才是货真价实的——千夜小姐自信满满的声音仿佛在她耳边回响。



白石脑海里浮现出千夜小姐乘着船在海上乘风破浪的飒爽英姿,她炯炯有神的眼眸望着地平线的彼方。这幅画面真是太美了。



池内去京都就是为了追逐千夜小姐的脚步吧。







第二天也就是周一的下午,白石去了神保町。



温和的阳光照耀着靖国大道,路上的行人也都悠然自得。



一家家沿街的旧书店门前摆着几个装满了书的推车。书店入口处的两侧都堆满了旧书,有些店铺的书堆眼看着都快倒了。与其说这些是店铺,不如说是由古书搭建成的洞窟。白石停下脚步朝店头的橱窗里张望,国木田独步全集和尾崎红叶全集像壮丽的高塔一样耸立着。[26]



神保町里到底封印了多少个“世界”呢?



白石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经常觉得翻开书页阅读时,世界仿佛就在书里。读完合上书页后,那个世界就消失不见,无处可寻了,剩下的只有一沓印刷着文字的纸张。虽说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实,可白石偶尔会觉得此事神秘不已。



比如走进神保町的某家书店,随手拿起一本书翻开的瞬间,一段特别的时间就开始流逝。此前空无一物的空间里被语言填满,出现了土地和茂盛的草木,人们开始在此生活,这里出现了一个世界。再拿起另一本书,就出现了另一个世界。于是,世界就像深不可测的密林一般不断增殖。



“怎么晕头转向的呢。”



白石打了个哈欠。一直以来只要一讨论“宇宙”“大佛”“万里长城”这些伟大的事物,她就会犯困。



白石边打着哈欠边慢悠悠地走着。她按照约好的时间来到“午餐会”时,朋友已经坐在桌边审阅一沓校样,一看就是个编辑。



朋友学生时代开始在神保町的一家小出版社帮忙,毕业后就到那里上班了。



“哈啰!”



“哈啰!”



两人打了招呼。



似乎是白石感冒那会儿入睡前给朋友打的那个电话,勾起了她对《热带》的兴趣。她想问一些细节,就约白石出来吃饭。



白石边吃午饭,边把年末开始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和池内的相遇、“打捞”作业、造访播磨坂公寓、千夜小姐退团、学团讨论的各种假设、从京都寄来的明信片以及池内的旅程。白石再次意识到原来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有趣,太有趣了。”朋友说,“像推理小说一样。”



“所以我现在还在等着池内的调查结果。”



“他一定会在京都找到什么线索的。”



“真是这样就太好了。”



周末过后,白石依然没有收到池内的联络。既然都约好了,那么他一回到东京应该就会联系自己的。所以他可能还在京都吧。



朋友对此事感到惊讶不已。“学团的人已经调查《热带》一年多了吧。这一年多来什么大事也没发生,可是年底你一加入学团,进展就变得顺畅了起来。你可能意外地成了关键人物哦。”



这么说起来,中津川先生好像也说过这话。



白石连连摆手否认。“那么关于《热带》有什么新情报吗?”



“嗯……可能没什么特别有用的。”



朋友托认识的编辑打听了一下,但是没有人听说过叫佐山尚一的小说家,也不知道《热带》这部作品。但是她跟一家旧书店的老板打听的时候,对方却回答说听说过,因为大概一年前有人来店里问过有没有这本书。朋友又问店主为什么记得这件事,店主说是因为来打听的是一个叫中津川的难缠的收藏家,那段时间这件事还成了旧书店街的一个热门话题。



“不过到最后也没能找到这本书。”



“那个收藏家可能就是我认识的那位中津川先生。”白石沮丧地说,“那个人确实挺执着的。”



“中津川先生是那个学团的人吗?”



“没错。”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



听朋友的描述,中津川先生几乎不和别人来往。他好像在神保町的某个地方开了个事务所,但谁也不清楚他的来历。坊间流传“他在妻子出事故死后领了一笔保险金”“他是司马辽太郎[27]的亲戚”“他是海苔批发店的继承人”,等等,可都是些没有根据的流言蜚语。



总之,朋友听到的都是些关于中津川先生的传闻,但是和《热带》相关的消息却一个都没有。这本书成了世界第一大旧书店街上的热门话题已经很不寻常了,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这本书的真实面貌。



“关于这本书的真实面貌,白珠你是怎么想的?”



白石全名叫白石珠子,朋友心血来潮时就会叫她“白珠”。



白石耸耸肩。



“我也不知道啊。”



“把解谜的任务完全丢给池内了?”



“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情……”



就是整件事和《一千零一夜》的关联。



她去播磨坂公寓那天,千夜小姐坐在沙发上读《一千零一夜》。千夜小姐和佐山尚一相遇的契机也是因为她父亲书房里收藏的《一千零一夜》的手抄本。中津川先生号称是《一千零一夜》的收藏家,白石和《热带》的邂逅也是在那家名叫“暴夜书房”的奇异书店。



“我觉得《热带》和《一千零一夜》有某种联系。”



前几天白石读了一点《一千零一夜》。她买的是岩波文库版,好像是一个叫约瑟夫-夏尔·马尔德吕斯的人将阿拉伯语版《一千零一夜》译成了法语,岩波文库版是从这个法语版本翻译过来的日语版。国王非常残忍,接连杀掉了许多女人,而莎赫札德却十分聪慧勇敢,充满魅力。白石读完了《舍赫亚尔国王和弟弟的故事》,接下来的《商人和魔鬼的故事》她只读了一半。可是她没有发现这两个故事和《热带》之间有什么关联。



“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看漏了啊。”



“也可能正相反啊。是《热带》里出现了《一千零一夜》。”



“啊,也有这种可能哦。”



“你没有印象了吗?”



白石歪着头沉吟:“倒是出现了和《一千零一夜》里类似的宫殿。”



“也是,没有现成的书就没办法确认了。”朋友沉默了一阵又说道,“我也想起了一件事儿。”



“什么事?”



朋友表情严肃地问白石:“你读过《热带》对吧?”



“读过啊。”



“你读的……真的是《热带》吗?”



再次被问到这个问题,白石不安了起来。她是很久以前读的,现在手上也没有现成的书。可是有一群和自己一样读过《热带》的人。即使书找不到了,学团成员的“记忆”却留存了下来。



“如果不是遇到了池内,你根本想不起关于《热带》的事情不是吗?”



“确实如此。”



“遇见了学团的人之后,你才能自信满满地说自己读过《热带》。因为手上没有现成的书,只能依靠他人的记忆,其他的学团成员也都是如此吧。你们可能是互相在给其他人暗示。”



“欸?等等,你说得好吓人啊。”



“我的意思是,其实根本就没有《热带》这本书,它只存在于学团成员的愿望中。你们每个人都深信自己读过的那本书其实本来就是其他的书。试图把每个人读过的不同的几本书拼凑成《热带》,内容上会出现分歧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你们为了混淆这一点,就把这些矛盾的地方称为‘无风带’。”



白石说了一句“怎么可能”后,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后,朋友微笑道:“我只是提出一个假设罢了……你觉得怎么样?”







在骏河台下十字路口和朋友分别后,白石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走着。



午后的后街静悄悄的,几乎不见人影,空气也如春日般暖洋洋的。路边有美术类书籍和唱片的专卖店,有玻璃橱窗里堆满了纸板箱的神秘事务所,还有挂着“有房出租”的红字招牌的老旧民宅。



白石在一家不大的中华料理店处拐弯,沿着明治大学方向走去,忽然就来到了一块空地。可能是为了重建楼房把原来的建筑物拆了吧,围墙将空地四周都围起来了。隔壁楼的墙面露了出来,窗户上映照着蓝天,白云在空中飘过。白石觉得自己像是在窥伺这个世界的另一面。



她停下脚步,反思起朋友的话来——其实根本就没有《热带》这本书。



我们并没有读过《热带》,而是想创造《热带》。这个假设和新城的“语言毒剂说”一样荒诞,可它的荒唐却又充满了魅力,让人无法割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假设说不定是真实的。丢失的五本《热带》、阻挡“打捞”的“无风带”、住在“沙漠里的宫殿”里的“满月的女巫”、千夜小姐的留言、佐山尚一的行踪、和《一千零一夜》的关联以及几个错综复杂的假说……尽管学团想要解开《热带》之谜,但那个谜团却像棉花糖一样膨胀起来。



自己只能静等池内回来,这让白石焦虑万分。



我还是想去一趟京都啊。白石思忖片刻后,拨通了池内的电话。



她屏息聆听着电话里“嘟——嘟——”的拨出音,这个电话的那头联结着京都。



白石心潮澎湃,她等着池内接通电话,心里却渐渐生出不祥的预感。结果等了很久池内也没有接电话。



“池内,池内,你出什么事了?”白石喃喃自语。



这时,只听背后传来呼喊声:“白石。”



白石慌忙挂断电话回过头去,只见新城正靠着空地的围栏站着。他身材瘦削,满脸憔悴,唯有双目炯炯有神。他显然有些不对劲。



“新城,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啊?”



“我刚刚在大街上看见你,就追着过来了。”新城仿佛深思熟虑后说道,“我……看见幻象了。”



“啊?”



“那个幻象非常真实。”新城淡然地继续说道,“晚上睡不着,我就在街上散步。那个幻象就像在追着我跑,在家庭餐馆后面的停车场、儿童公园里的沙坑、空无一人的商店街等地,还有,空中悬挂着第二个月亮。为什么会看见这些景象呢?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终于有了答案。之前我不是说过‘语言毒剂’吗?我觉得就是‘语言毒剂’创造出了这些幻象,幻象啊。”



“等等,新城。”白石说,“我完全没听懂你在说什么。”



太阳被云层遮蔽,后街被包裹进阴影中,就像被水淹没了一般。新城支起身子,不再倚靠围栏。他慢慢走近白石,像揭晓真凶似的说道:“你就是满月的女巫吧?”



白石惊讶万分。



“千夜小姐看穿了这一点,所以她成功解开了咒语。你也是《热带》创造出来的幻象。你根本就不是真实存在的对吧?”



白石觉得周围的空间似乎都被扭曲了。



“你在说什么啊,这怎么可能呢。”



“来吧,替我解开咒语吧。谜团已经够多的了。”



渐渐靠近的新城眼神有些异样。



他刚刚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是不是真实存在的难道我自己不知道吗?新城到底陷入了什么异想天开的假设?可是无论白石如何让他正视现实,他都听不进去。



好女不吃眼前亏,白石转身就逃。她暗自庆幸自己穿了双轻便的鞋子。







可是,白石犯了两个错误。



第一,她高估了新城的体力。新城看了太多侦探小说,本已体力不支,再加上连日来没有睡好觉,要追上飞奔着逃跑的白石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他只追出几米就耗尽了体力,在一家老旧的游戏中心门口弯着腰大口喘气。



第二,白石忘记了自己是个路盲。为了甩掉新城,她在神保町的后街兜兜转转,这会儿已经不知道自己要往哪个方向跑了。他应该不会追到这儿来吧。白石正这么想着,就看见了新城羸弱的背影。就像在沙漠里遇难的商队一样,白石在神保町一角兜着小圈子,却恰好绕回了待在原地没动的新城身边。



“哇!完了!要被发现了。”她赶紧飞奔进了游戏中心。



白石的面前是一条狭窄的通道,左手边排列着旧式的游戏机,上面放着装满了烟头的烟灰缸和空咖啡罐。通道走到底有一段短楼梯,楼梯尽头的空间光线昏暗,只见游戏机的光亮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糟糕,他可能发现我了。”



白石上了二楼,发现这里是个奇异的空间。白墙上还粘着瓦片,看上去像是将上了年头的饭店或是居酒屋强行改造成了游戏中心。隔层和楼层之间由小巧的楼梯连接起来,仿佛构成了一个立体的迷宫。一楼和二楼之间的隔层上摆满了麻将桌,桌子底下的洗牌盘闪着诡异的光,香烟的烟雾擦着低矮的天花板飘浮在空中。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正叼着烟,表情阴郁地面对着游戏机。



白石从隔层的角落透过栏杆张望游戏中心的入口处。新城果然走了进来,游戏机发出的光将他的脸映照得越发苍白。



“哇,简直像个杀人狂魔。”白石缩了缩身体,屏住了呼吸。



这时突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白石几乎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



“中津川先生!”



“好了好了,你冷静一点。”



头戴贝雷帽的老人表情严肃地蹲在她旁边,手里抱着一个装书的袋子。对了,中津川先生的事务所应该就在神保町。



“有谁在追你吧?”



“您怎么知道?”



“你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之后,新城也进来了。他最近有点奇怪,经常缠着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也很困扰。”



“他到底怎么了啊?”



“被发现就麻烦了。你跟我来。”



中津川先生猫着腰穿梭在游戏机的阴影里,巧妙地避开了来到隔层的新城的视线。新城环视了一圈隔层后就返回了楼梯处,在旧式游戏机前的椅子上坐下了。他是打算在那里坐等白石现身。



“他坐在那儿,我们没法出去啊。”



可是中津川先生却十分冷静。



“小姐,神保町就如同我的后花园啊。”



他往游戏中心深处走去。只见通道口写着“工作人员以外请勿入内”。他们穿过一扇小门就来到了这栋建筑的背面。赫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面冷冰冰的水泥墙。



正当白石舒了一口气的时候,中津川先生却小声叫道:“啊,不好,被新城发现了。糟糕。”



“啊?啊?啊?”



“赶紧爬楼梯,快点!”



白石似乎是被中津川先生推着爬上了楼梯,可面前又出现了一扇门。



“我们从这儿进去穿过这栋楼吧。”中津川先生说道。



可是门内昏暗得什么都看不见,还飘散出一股浓浓的气味——绘画工具、灰尘、霉菌、旧书、咖啡、烟斗的气味。



“等等,中津川先生,我什么都看不见……”



“快点快点,新城要追上来了。在这儿被他发现可就麻烦了。”



“您快别吓我了。”



两人用手摸索着缓慢前行时,听见了什么巨大的东西从架子上掉落的声音。



“喂,你小心一点!这里很窄。”中津川先生推了推白石的背,激动地说。



“我们能穿过去的吧?”



“不能。”



“不能?”白石吃了一惊,顿在了原地。



“小姐,这里是传说中的死胡同哦。”



这时,白石背后幽幽地传来门锁被拧动的声音。



“我可拿着刀,你别做无谓的抵抗了。我把灯打开,你坐到里面的沙发上去。我会请你喝高级的咖啡。”







白石在黑暗中摸索到了沙发后坐了下来。



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她看见面前摆着一张大书桌。房间里并没有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有微弱的光线照在对面的墙上,原来是巨大的书架挡在了窗前。



中津川先生打开了桌边的台灯。



“其实我没有刀,不过现在就算我这么说你也不会相信了吧。你要是想逃跑的话,我可能会变身杀人狂魔。”



整个房间像细长的走廊,十分奇特。两侧靠墙摆着书架,上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书和文件。地板上的纸板箱里扔着一些旧画具和旧电脑,空隙处还塞着一些书架上放不下的书籍。看起来这里就是中津川先生的事务所了。书架上摆放的书籍都是他的收藏品吧。



中津川先生边泡咖啡边说:“我不当美术老师以后,就在家里开办了自己的美术教室。那时我老婆气得要命,可能是把之前积攒下来的怒气一股脑都发泄了出来。她说要把我所有的收藏品都处理掉,所以我才慌慌张张租了这间屋子,把收藏品都转移过来了。当时的情形简直就像在夜里逃难似的。不过现在想想真是太好了。我老婆和儿子都不知道这个房子,也没人会打电话来,我还能在熟悉的旧书店街上逛逛。有这么一个秘密小屋的感觉真是太棒了。”



“是嘛……”白石生硬地说。



“我一直想跟小姐你好好聊一聊,可不是什么怪老头迷恋少女之类的龌龊想法。虽说你确实是个充满魅力的人,不过我想聊的是《热带》的事情。”



“只要我说了就能平安地回去吗?”



“那就要看你接下来的表现了。”中津川先生把煮好的咖啡倒进杯子里放到桌上,“新城也很困扰吧。那个年轻人以为自己解开了《热带》的谜团呢。他不明白,这又是《热带》滋生出的一个魔境。他不屈不挠的侦探精神反而帮了倒忙,再这么下去只会在迷宫里越陷越深。”



白石假装喝了一口咖啡。她心想,新城到底是怎么了?中津川先生又是怎么了?新城认定了我就是满月的女巫,中津川先生估计也被什么幻想给迷惑住了吧。我一定要想个办法从这个房间脱身……这时,她突然想起来包里带了那本假的《热带》。



白石盯着中津川先生说:“我们做个交易吧。”



“什么交易?”



“其实,我手上有一本《热带》。”



她从包里拿出那本假的《热带》。中津川先生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目瞪口呆地盯着眼前的书。



“你在哪儿找到的?”



“在哪儿找到的重要吗?重要的是现在我手上有一本《热带》。如果能平安离开,我就把这本书送给你。”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说的交易?”中津川先生讽刺地冷笑道,“不过这位小姐,我对赝品可没兴趣哦。”



“这不是赝品。”



“不,就是赝品。因为真的书已经在我手上了。”



中津川先生慢悠悠地喝着咖啡。



这位老人家是在故弄玄虚,还是他真的已经拿到《热带》了?



“小姐,关键就在于‘无风带’哦。”



中津川先生打开了桌上的“打捞”表。灯光照着“无风带”,那里混乱地写着一些笔记片段。



“我们从这块空白处开始就无法把握故事的主线了。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学团费尽了心力,就为找出唯一合理的故事以及让前后的故事情节能够对上。可是,存在这样一个唯一的故事,这种假设本身就是错的。有这种想法的人根本无法接近这本恐怖的书籍的本质。你想想千夜小姐的留言。”



“只有我的《热带》才是货真价实的。”白石喃喃自语。



中津川先生点了点头。



“你明白了吗?”



“完全不明白。”



“也就是说,《热带》在我们每个人面前都会展现出不同的样貌。每一本都是货真价实的,但同时每一本也都是异本。”



“这不可能。”



“所以才说《热带》是一本充满了魔法的书啊。”



中津川先生转身拉了拉从墙上垂下来的绳子。已经脏得乌黑的换气扇转了起来,发出巨人咳嗽般的声响。中津川先生拿起桌上的烟斗点燃,从烟丝处升腾而起的浓烟就像扭曲的活物似的,被换气扇吸了进去。白石拿出手帕擦了擦汗。这里怎么这么闷热啊。



“我们各自与《热带》邂逅,”中津川先生说道,“然后翻动书页,进入书中的故事。不久后,这个故事的发展开始走向不同的方向,就像沙漠中的河流出现了分支。那么,这些支流最终会通向哪里呢?用魔法的思维来思考自然就能得出答案。为什么我们不知道《热带》的结局?为什么《热带》会凭空消失?”



中津川先生是有什么话要说吧,白石皱着眉思索着。突然她脑中灵光一闪,冒出了一个假设。不过这个假设实在太过荒诞无稽。



“你说的这些事情是不可能的。”她嘟囔道。



“可是小姐,这就是事实啊。”



中津川先生兴奋地边说边解开了领带。白石看见汗水从他涨红的脸上淌下来,滴在了桌上。



“我们为什么没能读到《热带》的结尾,那是因为结尾是故事和现实世界的分界线,而《热带》没有这条分界线啊。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也就是说我们到现在都没有读完《热带》。那天,你翻开书开始阅读的那个故事,它和这个屋子是相通的。明白了吗?我们现在也在持续阅读这个故事,我们正在翻阅属于《热带》这个世界的一页。”



白石热得有些发晕。



“暖气开得太强了,中津川先生。”



“暖气之类的事情就滚蛋吧!”中津川先生探出身子说道,“刚才我说过,真的《热带》已经在我手上了。《热带》是这个世界上不可多得的奇书中的奇书,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如同魔法一般的书籍。毕竟它就是我们所生存的这个世界本身啊。我们并没有丢失《热带》,而是与《热带》同在。”



中津川先生唾沫横飞的热情演说像云雾一样在白石耳边消散。



忽然她闻到一股被雨水打湿的植物散发出的潮湿气味,脑海中浮现出独自一人在荒岛求生的鲁滨逊·克鲁索。当时在安静的模型店里读完《鲁滨逊漂流记》的时候,白石也觉得书页中飘散出了这股潮湿的气味。



她揉了揉眼睛,环视了一下昏暗的房间。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被热气包裹着,显得十分朦胧。中津川先生大汗淋漓,像是被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他还在忘我地说着话。白石觉得他背后的书架上好像有什么动静。堆积如山的百科事典的间隙里缓慢地长出了绿叶。她抬起头发现天花板上不知何时竟然长出了藤蔓,有好几根已经垂了下来。房间里充斥着树叶摩擦的声音,热带植物吞噬了这个房间。



“如果我们都身处《热带》之中的话,”白石小声说道,“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啊。人生不就是这样的嘛。”



“但是《热带》是个故事对吧?”



“不对哦,小姐。”中津川先生用柔和的语调说道,“还没完结的故事只能被称为人生。”



这是白石记忆中中津川先生说的最后一句话。



回过神来时,她已经漫无目的地走在神保町的后街上了。白石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个房间里出来的。她汗涔涔的身体打着寒战。



夹杂在杂居大楼间的小巷像迷宫一样延伸着,夕阳朦胧的光线笼罩着街道。白石觉得两侧建筑物的窗户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她停下脚步抬头一看,只见脏兮兮的玻璃窗内侧绿植茂盛。它们正试图破窗而出,生长到外面来。



白石拔腿就跑了起来。







第二天是周二,午休的时候白石去了池内的公司。



那个家具店的展示厅就在她上班的那栋楼的五层,可却有着和她每天要待上大半时间的地下街截然不同的氛围。展示厅宽敞的空间里零散地摆放着漂亮的椅子和沙发,比起家具,它们倒更像是艺术品。



白石向店员打听池内,对方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请稍等片刻。”



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位像是店长的女性,她说池内不在店里。白石觉得对方可能是想打探自己的意图,就简单地说了一下自己和池内的关系。



“一直联系不上他,我正发愁呢。”店长点点头,请她去里面的办公室,“您知道他去京都了吗?”



“嗯,他告诉我了。”



“今天他本该来上班的,但是却没有出现。我打电话去酒店问了一下,可酒店的人说他前天就退房了。池内从来不会无故缺勤,就连迟到都没有过。我们都很担心他是不是在旅途中遇到了什么麻烦,正在商量是不是要联系他的家人,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是吗……”



“您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白石和店长道别后就离开了展示厅。在去往地下街的电梯里,她陷入了沉思。



池内失踪是她早就预想到的情况。自己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反应,那个店长反而会感到很奇怪吧。可是自己又能跟她说什么呢?



池内为了解开《热带》的谜团而去了京都,但是其实我们所有人都身处《热带》之中,所以池内的失踪是这部名为《热带》的小说的后续情节——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接受这种说法。



白石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在神保町后街追赶她的新城、着了魔似的说着话的中津川先生、突然生长出来的热带植物——这些原本像是幻想故事中出现的场景,却被自己亲身经历了一遍。仿佛是现实世界裂开了一个大口子,《热带》从这个口子里涌了进来。池内是不是也在京都遇上了同样的事情呢?



“我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白石回到地下街的模型店,叔叔看见她吃了一惊。她眉头深锁,脸上还是一副牙关紧咬的表情。



“你怎么了啊?”



“没什么。”



“不可能吧。”



“让我一个人待会儿,我也有自己的烦恼啊。”



白石双肘支在柜台上,用手揉了揉眼睛。怎么才能从这个莫名其妙的迷宫里逃脱出去呢?她闭上双眼,眼前的黑暗深处是一片热气氤氲的密林。她全神贯注地倾听着那可怕的嘈杂声,完全没有注意到叔叔在叫她。直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回过神来。



“你振作一点啊!”叔叔担心地说。



“对不起。”



“你不在的时候来了封信。”



叔叔递给她一个厚厚的茶色信封。白石迷迷糊糊地接了过来,歪着脑袋有些不解。寄给她的快递应该都是送到小石川的家里啊。



“京都的熟人寄的?”



无意中听到叔叔的声音,白石看了看邮戳。这信确实是从京都寄来的。白石打开信封,里面是那本她见过的黑色笔记本。



“咦?”叔叔偷瞄着白石手上的东西说道,“这不是池内君的笔记本吗?”



白石慌忙翻起了笔记本。



“白石珠子小姐,”纸面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池内工整的字迹,“你过得还好吗?我是池内。”



“你是为了探寻《热带》的学团迎来的最后一位伙伴,我深信和你的相遇会为事情带来新的发展。这个观点是正确的。如果没能和你相遇,那么这本笔记本上所记载的事情也不会发生。”



这些文字就像是池内在亲口说话一样。白石读了几页后,这种感觉越发强烈。



为什么她加入学团后,就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呢?白石自己也很想知道答案。



我们大家都身处《热带》之中。也许这不是中津川先生的臆想。



白石合上笔记本站起来。



“叔叔。”



“怎么了?”



“我现在要去京都。”



叔叔一脸惊讶地看着她,继而又将目光转向了她手中的池内的笔记本。叔叔理解得似乎有些偏差,可他好像一颗心落了地。



“你要追着池内过去吗?”



“没错,我要去追寻他的足迹。”



“了解。”叔叔说道,“自己小心。”







白石穿过丸之内的高楼街,朝东京站走去。



三十分钟后,她在商店里买好了三明治,坐上了开往京都的新干线。



新干线驶出东京后的一段时间里,白石仍然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列车驶过有乐町的时候,她透过车窗看见了自己工作的大楼。白石觉得似乎有另一个自己正在那家地下街的模型店里看店。车窗外向后移动的午后的高楼街和皇居的森林,忽然之间都成了令人怀念的回忆。



“大家都在追逐着某个人。”白石忽然冒出了这个念头。



千夜小姐追逐着佐山尚一,池内追逐着千夜小姐,而现在自己又追逐着池内。



可这是自己第一次如此冲动地踏上一段旅程。行李也只带了一个瘪瘪的手提包,里面装着少量的必需品、《一千零一夜》文库本的第一卷、从千夜小姐那儿得来的赝品《热带》和池内寄来的大开本笔记本。白石打算到了京都找一个住处,再买点必需品。一想到这些,这趟宛如冒险之旅的出行就让她兴奋不已。



白石低头看了看放在膝上的池内的笔记本。



距离到达京都还有两个多小时,路上就读一读这本笔记吧。池内应该给追逐着他的足迹前去的人——也就是自己——提供了一些线索。



她开始读起了笔记。



[5]线路轨距为9mm,比例为1/148~1/160的铁道模型规格。



[6]在日本被称为“学习之神”,几乎所有日本的小学里都有金次郎的塑像。



[7]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世界各国海军发展的主流思想,认为要赢得海战,就要有比对手更大吨位的战列舰,搭载更多的火炮,拥有比对方威力更大、射程更远的火炮。



[8]日本奈良兴福寺内的一座放生池。



[9]兴福寺、东大寺和新药师寺均为奈良的知名寺庙。



[10]英文“陶笛”的中文音译,因形似小鹅,也称“小鹅笛”。



[11]用双手捂住两耳、两眼、嘴,表示“不听、不看、不说”之意的三只猿猴。



[12]日语中“暴夜”的发音“abareya”和“阿拉伯”的发音“arabiya”相近。



[13]日本的一种诈骗行为,假借宗教或者通灵之说,贩卖一些所谓“灵验的法器”。



[14]1872年11月初,木船“玛丽·西莱斯特号”(Mary Celeste)从纽约出发,途中却失踪了一个月,直到另一艘船发现它,但船上空无一人。此外,船体也没有任何损坏,甚至每样东西都原封不动,很多专家对此进行了分析,排除了海盗袭击和遭遇风暴等解释。直到今天,“玛丽·西莱斯特号”究竟遭遇了什么仍然是航海史上最著名的谜案。



[15]位于京都神乐冈町的孤立山峰,也称神乐冈。



[16]与定本相对,指书籍的不同版本。



[17]京都源觉寺的阎魔塑像。



[18]京都的一个坡道,因善光寺位于坡道上而得名。



[19]黄昏(17点至19点)和黎明(3点至5点)在日本阴阳道中被称为鬼神最容易出没的时候,也是人与鬼怪可以同时出现的时刻。



[20]中医方剂名,有治疗外感风寒的功效。



[21]南禅寺为日本京都的名刹之一。“三门”表示佛法修行大彻大悟的三座门:“空门”“无相门”“无作门”。南禅寺的三门高22米,为日本三大门之一。



[22]位于京都如意岳的西面,以五山送火中会在这座山上点燃“大”字篝火而闻名。



[23]日语里“节分”是“分开两个季节”的意思,即二十四节气里的立春、立夏、立秋、立冬的前一天。日本人每年过的节分祭主要是指立春的前一天,一般是在2月3日或4日。人们会在节分祭时撒福豆驱鬼,祈祷在新的一年中幸福平安、无病消灾。



[24]日本最古老的物语文学作品《竹取物语》中的主角。辉夜姬原本是月宫中的天女,因不明原因被贬入凡尘,后被一对伐竹的老夫妇收养。



[25]日本指缠住别人作祟的活人的灵魂。



[26]国木田独步和尾崎红叶都为日本著名的小说家、诗人。



[27]日本历史小说家,代表作有《功名十字路口》《新史太阁记》《坂上之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