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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萤火虫FIREFLY(1 / 2)



她提着一个小旅行袋。我刚下班,坐在门诊室的长椅上,喝着从自动售货机买的果汁。她没有发现我,走向排列在角落的三部公用电话。我觉得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她,便不由自主地看着她的身影。她应该不到三十岁吧,一头棕色长发,穿着高跟鞋。设计时髦的衣服上,系了一条一眼就能看出品牌的名牌腰带。她看起来不像粉领族,也不像是家庭主妇,浑身散发出一种颓丧的味道。



她仍然没有注意到我,开始拨电话,对方好像接了。显示电话卡余额的发亮的文字跳动了一下,但我看不清具体的数字。她并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等待片刻后才开始说话。



“是我。今天检查结果出来了,我又要住院了。我会再打来。”



她挂上电话,又再度拿起来,犹豫了一下,没有重新拨号就放了回去。然后她低着头,两手撑在电话机上,好一会儿才终于下了决心似的抬起头。一回头和我四目相接,她的表情放松下来。



“嗨。”她说,“你好。”



看到她的脸,我才想起她是谁,立刻起身行礼。



“你是上田小姐吧?”



她在三个月前出院。住院期间没化妆,所以我看到她化妆后的脸,一下子没有认出来。她当初是因为乳腺癌住院,手术成功后出院了。



“我又回来了。”



上田小姐轻声嘀咕了一句。



她刚才说,检查结果出来了,决定要住院,难道是癌症复发了吗?”这次又要加油了。”



听我这么说,上田小姐露出冷静的笑容。



“别安慰我了,我复发了。就连小孩子也知道,这次真的彻底完蛋了。”



她这句话中虽然没有哀愁的叹息,领悟得却也不是那么干脆。来拿检查报告之前就准备好了住院,代表她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然而,这个事实并不是可以让人立刻消化并接受的。我不知道乳腺癌复发是否真的代表“连小孩子也知道”的彻底完蛋了,上田小姐也未必很清楚。然而,听到她那种自嘲的口吻,我一时词穷。在没有人的候诊室内,无论话题还是视线都无处可逃。只有自动售货机不理会我的哑口无言,在一旁发出低吟。



“对不起。”终于,上田小姐开口说道,“让你接不上话了。对不起,你明明在安慰我。”



“不。”我只能说出这个字。



上田小姐走了过来,在我身旁坐下,散发出像成熟水果般甜蜜的香水味。过近的距离令我紧张,从她脸上移开的视线情不自禁地落在她衣服下高高隆起的胸部上。领口露出的雪白肌肤微微渗着汗。既然她接受过乳腺癌手术,就代表两个乳房中有一个是人工的吧。



“我之前就有不祥的预感。”



上田小姐开了口,我慌忙将视线从她的胸前移开。



“上次住院时,我听到了一个奇怪的传闻。”



“哦?”



“听说,这家医院里有个人专门为临死的病人实现心愿。据说这个传闻只会传到濒临死亡的人的耳朵里。既然我也听说了,不就代表我要死了吗?事实上,告诉我这个的老爷爷在我出院后不久就死了。”



“少自以为是了。”



耳畔忽然响起一声呢喃。从时间来看,很可能是三枝老人告诉了上田小姐这个传闻。我忽然想起老人曾经目送一个女人出院离去的身影,难道那是化了妆的上田小姐吗?也许她向我们点头打招呼,



并不是因为视线交会,而是看到了曾经和她交谈过的三枝老人。



“你想得太多了。”我笑道,“我也知道这个传闻,是不是什么必杀天使的事?是不是说他是清洁工?我也听说了。这个传闻还小有名气呢。””是吗?”



“虽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但了解的人不在少数。”



“哦,原来如此。”上田小姐似乎松了一口气,身体也随之放松,靠在椅背上,“真的有这个人吗?你不是清洁工吗?知不知道是谁?”



“这只是传闻而已,”我笑道,“就和学校的怪谈一样。应该每家医院都有吧。””是吗?”



上田小姐喃喃低吟。这时,一位资深的护士走了过来。



“哎哟,原来你在这里。”



上田小姐站了起来。



“对不起,我来打电话。””这次也要好好加油啰。”



上田小姐瞥了我一眼,笑了笑,然后又面带笑容看着护士。



“好,又要麻烦你们了。”



“我带你去病房。”



上田小姐跟着护士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回头对我说:“如果找到这位天使,可不可以转告他,请他来我的病房?”



“你别开玩笑了。”



“我只是说如果找到的话。如果真有这号人物,我也有权拜托他,不是吗?因为我确实癌症复发了。”



“什么真的假的。”说着,我又问她,“如果真有其人,你要许什么心愿?”



上田小姐看着天花板,开始思考。



“算了,我到时候再想吧。总之,拜托你了。”



上田小姐向我挥了挥手,跟着护士离开。



无风的闷热日子持续了好几天,不需提醒,大家就能感觉到今年比以往更热,但天气预报还是几乎每天都在说酷暑、酷暑。我老妈认为这是空调公司的阴谋。顺便一提,我家的冷气罢工,当然也是空调公司的阴谋。



“连续转动了二十年的机器,怎么可能偏偏在最酷热的夏天坏掉,这不是太巧了吗?一定是他们当初就设计了这样的程序。”



无论是人为的阴谋还是机械必然的寿命,都无法改变我家热得受不了的事实。我比往常更早出门,更早走进医院大门。当我走向大楼正面的入口,准备去咖啡屋喝点冷饮时,看到中庭附近的长椅上坐了两个人,不禁停下脚步。



嗨。森野做出这个嘴形,向我挥了挥手。正和她说话的男人也看着我。这似乎正是森野的用意,于是我走过去。男人起身迎接我。他大概三十多岁,身穿白袍,应该是医生吧,但我没见过他。他比我高一个头,有双充满睿智和冷静的眼睛。



“你好。”我说。



“他是我青梅竹马的朋友神田,”森野介绍了我,“现在在这里当清洁工。好好差遣他,只要稍不留神,他就会偷懒。”



“我叫五十岚,”男人露出平静的微笑,向我伸出右手,“幸会。”



我握着他的手,问:“五十岚先生,您是······"



“是院长的公子,”森野说,“曾经在这家医院工作,然后去美国留学三年,现在学成归国了。”



听到森野带着恭敬的语气,我忍不住看着她。森野假装没有注意。



“我离开太久了,”五十岚先生说话的时候,既没有看我,也没有看森野,“对医院的事也很不了解,就把我当成菜鸟医生吧,下次希望听你好好聊聊医院的事。”



最后几句话,他都是对着森野说的。



“好,下次再慢慢聊。”



森野努力挤出很有女人味的笑容。



五十岚先生对森野笑了笑,对我说了声“那我先走了",便走向医院大楼。目送他的背影远去,森野才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可能是刚才挤出了平时很少做的表情,她用双手摸着脸颊。



“他看起来很不错啊。”我看着五十岚先生远去的方向说,“长得帅,个子高,脑筋也很灵光,还是院长的儿子,简直无可挑剔了,到底有什么不好?”



森野说话恭敬时,通常代表她不喜欢对方。刚才的语气恭敬得快要咬到舌头了,代表她对五十岚先生的厌恶也到快要让她咬舌头的地步了。”并不是他哪里不好,”森野说,“只是不喜欢而已。”



“长得帅、个子高和脑筋灵光,还有身为院长儿子,都不是他的错。你不能因为自卑就讨厌人家。”



“我没这么说。”



“你就是这个意思嘛。””是吗?”



森野又重重地坐回椅子上,我也在她身旁坐下。差不多齐肩的向日葵为了更靠近太阳,在我们身后坚强地用力跳起脚。看到那样努力向上的身影,忍不住想为它们摇摇扇子。这些身影虽然令人欣慰,却也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总之,我就是不喜欢那种类型的。好像自信满满的,一副不可一世的态度。耀武扬威的还好对付,这么平易近人反而让人不自在。”



我忽然想起初中时,就有一个这样的老师。



“想把他从楼梯上推下去吗?”



听我这么说,森野扑咘一声笑了出来。



“以前的事,你还记得那么清楚。”



“好像是初三的时候吧?不知道那个老师还在不在学校?”



“听说他当上了教务主任。”



森野用衬衫吧嗒吧嗒地扇着风,说道。



“哦,他出人头地了。”



“太荒唐了,”森野继续用衬衫扇风,对着天空长叹一声,“放学后把还是处女的初三学生单独留在教室,试图加以侵犯的杂碎,竟然可以当上教务主任,这个世界快完蛋了。”



我惊讶地回头望着森野的脸。



“你说什么?”



“我逃跑的时候,他一直追到楼梯。当他把我按倒在地时,我就送了他一招起死回生的巴投①。那种感觉真畅快,是我这辈子最精彩的一次巴投。嗯,嗯。”



“巴投?喂,你怎么都没告诉我?既然这样,为什么你还会被骂?校长不是把你父母找到学校数落了一顿吗?”



“因为我什么都没说,那个王八蛋老师也不可能说。”



“你为什么要袒护他?”



“谁袒护他了?只是觉得很讨厌。”



“讨厌什么?”



“我忘了,谁还记得自己还是处女的时候在想什么。”森野转过身,将手肘放在椅背上,看着身后的向日葵,说,“只是觉得自己被那个王八蛋老师站污了。”



“觉得?只是觉得而已?”



“那时候,我心里有喜欢的人。”



“什么?”



“初中的时候。所以我绝对不想让他知道,不想让他用那种眼光看我。”森野看着张口结舌的我,笑了起来,“少女的心很复杂。”



“我完全不知道是这么回事。”



“因为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不过,天气还真热。”



森野看着太阳嘀咕道。



“谁?”



“啊?”



“你在初中时喜欢谁?”



森野哈哈大笑起来。



“谁知道,早就忘了。谁还记得自己是处女的时候喜欢的人……喂,你不是来打工的吗?”



森野轻轻踢了踢我的小腿肚,站起来。



“认真工作,不要让我这个介绍人脸上挂不住。还有,看到奄奄一息的病人,别忘了宣传一下森野殡仪馆。”



拜拜呢。森野背对着我摇摇手,两条健壮的腿迈开步伐。我目送着她在艳阳下缓缓离去。常听人说女生比男生早熟。虽然事到如今,我也不会为森野在初中时就比我成熟惊讶,但是从小时候就开始的这种落差,到底何时才能弥补呢?



不知道这次打电话的对象是不是上次那个人,总之对方也没有接。电话卡的余额减少了,沉默片刻后,上田小姐开始说话:



“是我。我还在医院,已经到第四天了。体力……”



上田小姐弯了弯闲着的左手,似乎在确认自己的体力。



“目前还没有衰退。虽说有点奇怪,但真的很好。”



上田小姐想了一下,再度开了口:”但是半夜的时候,听到对面病床的欧巴桑打鼾,我有种想哭的冲动。她打鼾的声音好大,好像在向全世界宣告,她还活着。我没办法像她那样声势浩大地打鼾。”



上田小姐窃笑了一声,似乎是想消除刚才有点像发牢骚的口气。



“虽然我明知不可能,但还是希望可以和你聊一聊很多事。不知道你听到那个欧巴桑的鼾声,会有什么感想。”



听到她略带撒娇的声音,我不由得想象起电话那边的人:年纪比她大,当然是男性,听起来不像她父亲。难道是男朋友?如果是的话,不管是欧巴桑的鼾声还是什么事情,应该想聊就聊。难道对方是因为工作关系去了远方?



上田小姐想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下一句该说什么,可能是想不出,也可能是把想起的话吞了回去。



“我还会再打给你。”



说着,上田小姐挂了电话。我立刻退回走廊三步,重新转过弯,出现在她眼前。



“嗨!”



上田小姐发现了我,举手向我打招呼。我假装才发现她的样子,停下脚步。



“啊,你好。”



“有没有找到天使?”



上田小姐离开公用电话向我走来。从她努力做出的严肃表情来看,应该是在开玩笑。”还没找到。”我也一脸严肃地回答,“要不要贴一张布告,上面写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死了还有什么用。”上田小姐笑着说。



我在她开朗的笑容中看到一丝寂寞,也许是错觉吧。



刚住院的病人总是有很多访客,比如家人、亲戚、朋友、邻居。随着半个月、一个月过去,访客入数也渐渐减少。对于这种情况,我无意加以指责。病人的时间停在住院那一刻,但周围的人仍然要面对和平日相同的生活。天经地义的日常生活,不允许人们对在它之外的人抱有过度的关心。有人要上课,有人要上班,还必须煮三餐、打扫,偶尔还要晒晒被子,和住院病人那种饭来张口、有人帮忙打扫房间、出去检查时就会有人换好床单的生活大不相同。



然而,上田小姐从来没有访客,至少我从来没见过,可能是她上次住院时就已经统统来过了。但没有一个访客的病人很少见。



“每天都好热。”



上田小姐走到窗边,看着户外嘀咕道。



“对啊。”



我走到上田小姐的旁边,准备陪她聊一下。窗外,艳阳几乎令我眼睛深处生出光晕,长椅后的向日葵仍然用一条腿追赶着太阳。我好像看到了一个人影,赶紧将视线移回长椅,却没有看到人。可能是没有风的关系,窗外的世界好像一幅静物画,一动也不动。



“嗯?”上田小姐问。



“啊?“我把目光移向上田小姐,问道。



“你刚才在想什么?”



“啊?”



“你刚才的表清很严肃。”



“哦,”我笑了笑,“我想起一个人。”



“谁?”



“以前住在这家医院的女孩子,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是你女朋友吗?”



我笑而不答。不知道上田小姐是怎么理解的,她“哦”了一声,点点头。



“你很闲吗?””这一点,我倒是很有自信。”



“你是学生吧?大学不忙吗?”



“我已经四年级了,几乎没什么课,况且已经放弃了就业。”



“放弃?那该怎么办?”



“其实我没想那么多。”我笑道,“之前我参加了校方主办的交换留学生考试,只是去凑热闹。因为竞争很激烈,我应该考不上。所以,等毕业后再慢慢思考吧。老实说,真有点丢脸。””这么说,你很闲咯?”



“嗯,对啊。”



上田小姐四处张望了一下,轻轻向我招招手。我把头凑了过去。



“那你想不想打工?”



“要视金额和内容而定。””这次住院,我辞掉了店里的工作,我想请你去把我留在那里的东西拿回来。一万元怎么样?””这点事,两千就够了。”



上田小姐把脸往后缩,皱起了眉头。”这点钱,出租车费也不够吧。”



“地点在哪里?”



“新宿。”



“搭电车去,还够在中途喝点冷饮,还可以买包烟。”



上田小姐惊讶地笑了起来。



“你这个人还不错嘛。””这是我从别人身上学到的,如果错过还钱的机会,利息会很高。”



“什么?””这是资本主义社会中很简单的经济学。”



上田小姐看了我的脸好一会儿,终于放弃解读,笑了起来。



“反正如果你后海了,随时可以向我要钱,我会付给你。这么说,可以拜托你咯?”



“我明天就可以去,请把地址告诉我。”



“你有没有纸笔?”



我把插在工作服胸前口袋的笔递给她,很不凑巧,身上没有纸。我环视周围,刚好看到速水太太两手提着垃圾袋经过走廊。



“啊,速水太太。”



我喊了一声,但速水太太似乎没有听到,她像往常一样戴着耳机。有时候我很纳闷,她的耳机里真的有音乐吗?我既没见过速水太太和着音乐哼歌,也没见过她用手或脚打拍子。如果不是偶尔漏出一点声音,我甚至怀疑那是她避免和人交谈的道具。无奈之下,我只好绕到速水太太面前用力挥挥手。她停了下来,露出“干嘛”的表情。



“你有没有纸?随便什么纸都可以。”我一边说,一边比出用笔写字的动作。



速水太太看了我片刻,才无可奈何地拿下耳机。



“纸,”我说,“随便什么纸都可以,你有没有?”



速水太太放下手上的垃圾袋,掏出一个纸团,也没有打开就直接递给我。我打开一看,原来是印坏了的住院膳食菜单。先不管正面,背面还可以写字。



“谢谢。“我说。



“阿姨,你该不会就是必杀天使吧?”



在一旁看着我们的上田小姐哧哧笑着问。速水太太停下原本准备塞回耳机的手,打量着上田小姐。



“啊,不是啦,只是觉得你很酷。”上田小姐被她的视线吓到了,慌忙说,”对不起。”



“哪有这种人?你不要胡说八道。”



速水太太冷冷地说完,把耳机塞回去,转身离开。



“我说错什么了吗?”上田小姐说。



“你别在意,”我说,“她平时就这样。她回答了你的话,可能是今天心情比较好吧。””这样算心情好?”



上田小姐满脸错谔地目送着速水太太的背影,我把摊开的纸递到她面前。”但是,大家真的都知道哦。”



上田小姐把纸放在墙上,一边画着从新宿车站到店里的简单地图,一边说。



“什么?”



“必杀天使的传说。””是啊。”我点头。



不知道速水太太是听谁说的?该不会是有人听到是清洁工,就去问了她吧?想到这里,我不禁觉得很好笑。问她的人看到她这种态度,一定不知如何是好吧。



上田小姐工作的店和新宿车站东口有一小段距离。店名字体花哨,站在门前,我确认了一下时间:四点。更早的话,店里没有人;更晚的话,店里就会因为各项准备工作忙得不可开交。上田小姐在交给我地图时,曾经这么告诉我。听她一说,我大概就猜到是什么店了,的确不出所料。“征小姐,保证高薪,欢迎无经验者,细节面谈。”我斜眼看着门口的广告单,推门而人。



店里有五张用半圆形沙发围起的桌子,吧台前有六张高脚椅。我不知道对于这种店来说,这家到底算大还是小。一个男人正用吸尘器吸着红色长毛地毯。在这么大的噪音下,应该听不到我开门的声音,但可能是因为阳光随之照射进来,男人回过头,看到我,便关掉了吸尘器。突如其来的安静带来一种奇怪的紧张感。我手一松,门自动关上了。阳光消失后,立刻现出一种和这家店很相称的不健康感。



“呃?”



男人大约三十岁,头发剪得短短的,看去发质很硬,下巴附近有一道旧伤。或许是我的成见,他的眼神很可怕。很不巧,其他小姐还没来上班,店里只有这个人。



“我看到门口的广告单,”为了向自己证明我并没有紧张,我问他,“上面写的高薪大概是多少?”



“啊?”男人眯起眼睛。



“不是啦,我开玩笑的。”



“哦。”男人恢复了原本的眼神。”是这样的,上田小姐托我来。”



“哦?“男人的眼睛又眯了起来。



“她叫我来拿她的私人物品。”



“哦。”他的眼神又恢复了。



男人从头到脚打量着我,抬头时用下巴指了指里面。我一看,吧台旁有一扇棕色的门。



“那里吗?“我指着那扇门问。



“嗯。“男人点头。



“我可以进去吗?”



“嗯。“



“谢谢。”当我低头道谢时,男人已经打开了吸尘器的开关,店内再度充满巨大的噪音。我跨过吸尘器的电线,朝男人指示的方向走去。



门内是一个小房间,应该是小姐的休息室。墙边有一整排铁制的细长置物柜,像是会议桌的窄长桌子上凌乱地放了很多杂志。我一一检查了柜子上贴的名字:小瞳、凉子、小优和洁西,就是没有早苗。我打开刚才那扇门,男人刚好关掉吸尘器。



“请问……"



男人转头看着我。



“上田小姐的置物柜是哪一个?”



“三月。”男人简短地回答。



三月的置物柜里并没有多少东西。装了化妆品的小包,三双高跟凉鞋,两双未开封的丝袜,黑边小圆镜,还有几十张应该是客人留的名片和一百日元一个的打火机。我带来的纸袋似乎太大了。



我把置物柜里所有的东西都丢进纸袋后,门开了。男人走进来,倚在长桌旁,从胸前口袋里拿出香烟叼在嘴上。



“三月,”男人吐了一口烟问,“她还好吗?”



我不清楚男人到底知道多少内情,也不知道上田小姐愿意让他了解多少,只能暧昧地点点头。“嗯。”



但男人还是紧盯着我,我只好补充道:”还不错。””是吗?”



“对。”



我很想夺门而出,但男人似乎无意结束谈话。我拒绝了他递过来的烟,从自己口袋里拿出烟点上。



“她不适合,一开始就不适合。”



男人的声音充满感情。



“什么?”



“三月不适合这个工作。”



他用极度疲惫的语气说完,走了过来,站在贴着“三月”名牌的置物柜前。



“哦,”我说,“是吗?”



“对啊,她不适合,完全不适合。有些鱼可以生长在泥拧中,有些鱼只能住在清流中,对吧?”



男人用脚尖轻轻踢了置物柜一下。



“嗯,对啊。”



“这种事,说不上哪种好哪种坏。”



男人叹了口气将烟灰禅在地上。我不能有样学样,只得寻找烟灰缸。



“她的身体不是不好吗?“男人说。



“对。“我探出身子,把放在桌角的铝制烟灰缸拉了过来,点头道。”是哦。“听到男人的叹息,我拉回视线。他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她身体不好啊。”



我好像中了他的计。”之前就觉得她看上去很累,我还劝她早一点辞掉工作。”男人喃喃说着,又踢了一脚置物柜,然后斜眼看着我问,“会要命吗?”



虽然没有被他的气势吓到,但在他固执的诚实面前,我还是认输了。



“我想应该会,详细情况就不太清楚了。””是吗?”男人又叹了一口气。



“请问,她有没有打电话给你?”



“啊?”



“电话……她最近有没有在你的答录机里留言?”



“三月?在我的答录机里?”



“对。”



“没有,没有,不可能。”



男人离开置物柜,沿着墙壁走过去,打开排气扇的开关。叶片张开,排气扇开始转动。



“你不是三月的男朋友吗?”



“我是上田小姐住的那家医院的人。”



“哦。”



“上田小姐平时很无聊。她可能会住院很久,但没有人来探视,所以请你去看她一下。我相信她一定会很高兴。””即使我去,她也不会高兴。”男人自言自语,“我不行。”



“那要谁才可以?”



我想起上田小姐对录音机留言时寂寞的侧脸。我知道这个问题对男人很残酷,但还是问他:“你认为上田小姐希望谁去看她?”



“不知道。”男人说,“只知道不是我。”他已经不再掩饰受伤的表情。”是吗?”



“帮我转告她,请她赶快好起来。不过即使身体好了,也不要回这种地方。”



男人的话似乎说完了,他丢下烟蒂,用鞋子踩灭。我拿起纸袋,叼着香烟走出那家店。



那是奇妙的两人组。其中矮小的中年人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戴着黑框眼镜。另一个年轻男人穿着感觉很凉爽的麻质西装,个子很高,别人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脸。这两个人身上似乎散发出相同的气息,尽管身高相差到让人觉得好笑,但他们并肩走在一起也不显得奇特,而是散发出一种像乱搭的积木般危险的气息,很难想象万一积木倒了,他们会做出什么事。



我正准备去上田小姐的病房,很怕被他们叫住,便垂着眼睛准备走过去,但两人挡在我的推车前。



“不好意思,打扰你的工作。”眼镜男开口问道,“请问有马先生的病房在哪里?”



他勉强挤出关东话,但一听就能听出关西口音。他努力想表现得很有礼貌,但显然很不顺口。



“嗯……”我毫不犹豫地偏着头思考。虽然不知道找有马先生干什么,但他们绝对不像会带来幸福的使者。“我不太清楚。”



两个人互看了一眼,又转头看着我。



“那么,”眼镜男再度开了口,“特别病房在哪里?”



这一次,我不能再说不知道了。



“我带你去。”说着,我便迈开了步伐。虽然只要告诉他们就好,但我不想让他们单独去找有马先生。



“谢谢。“眼镜男说。



我折回刚才的走廊,搭电梯到顶楼。我带着他们又经过一段走廊,敲了敲特别病房的门。没有人回答,我松了一口气。



“他好像不在。”



我的话音未落,眼镜男就把我推到一旁,把门拉开了。两个人随即走了进去,留下满脸错谔的我站在门口。



“啊,等一下。”



我把推车留在走廊上,走进了特别病房。眼镜男打开小浴室的门。麻质西装的高个子男人推开了厕所的门。



“不在。“眼镜男说道。麻质西装男也默默摇了摇头。



两个人对视一眼,眼镜男点点头,麻质西装男也点了点头,然后同时开始在房间内寻找。他们翻开床单,摸着床垫下方,还探头在床下找。他们应该不会以为有马先生躲在这些地方,可能在找其他东西。



“呃,等一下。”



我觉得不能袖手旁观,便开了口。两个人同时抬头看着我,露出到了嘴边的肥肉快要被人抢走的眼神。如果我随便说话,积木可能会倒塌。



“哦,算了,没事。”



两个人再度开始翻找。他们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不知不觉被赶到窗边。他们的寻找很机械,也很有效率:把病房分成两半,靠窗的一半由眼镜男负责,靠门的一半则属于麻质西装男。眼镜男脱了鞋站在床上,用双手摸着天花板,看有没有松动的地方。麻质西装男则躺在地上,检查空调的排气孔。他们对床头柜和钉在墙上的架子都不屑一顾。我看着窗外,不敢正眼瞧他们,很怕万一对上眼,他们会找我麻烦。



中庭里有个小男孩,好像是哪个住院病人的儿子,我曾经看到他去探视住在外科病房的父亲。小男孩的视线前方竖了一个铝罐,而他站在三米外的地方凝视着,然后转过身,向自己身后扔小石头。稍微打偏了,没有击中铝罐。小男孩又跑回罐子那儿,捡起刚才扔的好几块小石头,再度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扔。虽然看起来像是在玩游戏,但小男孩的表情却很严肃,可能在打什么赌吧,比如只要打中,父亲的病情就会好转之类的。他又扔了一块石头。



“不中。”



眼镜男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我身旁,低头看着那个小男孩。他说得没错,小石头掉在离铝罐很远的地方。小男孩连续扔了三颗,都没有命中。他用力握紧手上的石头,闭上眼睛,好像在运用念力。



我似乎能听到他的自言自语。



刚才都是练习,这是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



小男孩凝视着铝罐,一转身,很慎重地扔了出去。”这个也不中。”



眼镜男嘀咕道。咚的一声,铝罐倒了。小男孩扔的小石头没有打中目标,而是掉在一旁。击倒铝罐的是从后方树丛飞出来的石头,



当然小男孩不可能知道。孩子吓了一跳似的转过头,看到铝罐倒地,便做了一个胜利的姿势,然后像感到害羞似的快步离开了。走到一半,他又回头确认了一下,用力点点头,然后快步跑开。这时,一个男人从树丛里走了出来。我倒吸了一口气,偷偷地瞄了眼镜男一眼。



“真是人间处处有温清啊。”



眼镜男勉强说出关东话,对我挤出一个笑容,又回到房间搜索。



我偷偷松了一口气,看来他并不认识有马先生。



有马先生竖起自己击倒的铝罐,站在刚才小男孩的位置,扔了一颗小石头,没有打中。他笑了一下,离开了。



“找到了。”



听到一个响亮而兴奋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发现麻质西装男正从架子上拿出一个黑色皮包,敞开给眼镜男看。我无法看到里面的东西。



“他没有藏起来吗?“眼镜男诧异地说着,看看皮包,又看看架子。



“放回去。“眼镜男说。麻质西装男满脸不服气,冷冷地看着他。



“要我再说一遍吗?”



麻质西装男放回皮包,把架子的门关上了。



这时响起了《森林里的小熊》的旋律,眼镜男从西装内袋里拿出手机。



“呃,对不起,恕我斗胆。“既然领着这家医院的时薪,我认为这是自己的义务,便诚惶诚恐地开了口,”这里是医院,请最好不要使用手机。”



我的话还没说完,眼镜男已经讲完电话了。



“下次再来吧,我们不能把时间都耗在有马先生身上。”



眼镜男一边收起手机,一边说道。麻质西装男点点头。两个人都看了我一眼,我也跟着他们走出了病房。到了外面,他们没打一声招呼就走了,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



我站在原地思考了片刻,想起刚才要去上田小姐的病房,便推起推车。



上田小姐今天又是孤单一人,正无所事事地翻杂志。她对面病床的病人有三位访客,兴高采烈地聊着天。我把推车留在走廊,拿着纸袋走进去。上田小姐对我露出微笑。我寻找放在病床旁的椅子,并没有找到。



“啊,对不起。”



上田小姐发现了我的视线,悄悄指了指对面的病床。三位访客分别坐在不同的椅子上。照理说每张病床旁只有一张椅子,所以其中一张应该是她的。”可不可以向你借一下椅子?”



访客这么问上田小姐时,当然没有恶意。然而想到上田小姐微笑着说“请”,而后递出椅子时的感受,我不禁格外心酸。



“这个,”我站着递出纸袋,说,“是你交代的东西。”



“哦,谢谢。”



“我遇到一个男人,头发很短,眼神很……”我本来想说很“凶",但好不容易才吞了下去,“很坚定。”



“眼神很坚定?”上田小姐笑了起来。



“他很担心你。”



“哦。””还叫我向你问好。”



“嗯。“上田小姐的表情没有变化。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他不是上田小姐等的那个人。她往纸袋里看了一下,把它塞回我手上。”可不可以请你帮我处理?凉鞋很贵,你可以送给合适的人。”



我点点头,立刻想起几个大学同学,但没有哪个女生和我关系好到能送她已经穿过的凉鞋。不是没有想到森野,但她壮硕的脚不适合如此华丽的鞋子。



“你想不想再打工?”



我正低头看纸袋,上田小姐问我。



“要视金额和内容而定。”



上田小姐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一个棕色信封。我接在手上,就大致猜到了是什么。



“五十?“我怕对面病床的人听到,压低嗓门问。



“八十。“上田小姐一脸无趣地回答。



八十万的纸钞。



“昨天我去检查时放在这里的。“上田小姐用下巴指了指床头柜。



“谁放的?”



“过去时的男人。”



上田像在唱一段歌词般说道,从敞开的抽屉中拿出一张纸片。



加油。秋原雄一。



“每个人都叫我加油,真是烦死了。”她笑着说。



“对不起。“我也苦笑着。”他是我去酒店上班前那家公司的上司。别看我这样,我也曾经是丸之内②的粉领族,只不过三年前就辞职了。你帮我把钱还给他。”



听到“钱”这个字,对面病床的病人和三个访客立刻竖起了耳朵。我又压低了嗓门。”但这是什么钱?他为什么要给你这么多?”



“那家公司的人刚好来我们店里,看上了一个小姐,所以最近常常来喝酒。可能是哪个小姐告诉他我住院了,结果就传到了那个人的耳朵里。””也就是说,这是慰问金?””才没有这么好,可能是当作分手费吧。其实我们早就分手了。”



“哦。”



看到我仍然一脸费解,上田小姐继续说道:“那个人结婚了,也有小孩。我们是婚外情”



她好像是故意说给在对面竖起耳朵偷听的病人和访客听的。”所以他可能是怕我去闹吧,其实我根本没心情。我们交往的时候,他就很胆小。虽然也可以收下,但总觉得他好像把我看扁了。所以啰,希望你去还给他,说我没有理由接受已经毫无瓜葛的人的钱。”



“如果他不接受呢?”



“我叫你去的目的,就是要你想尽办法让他收下。”



“如果想尽办法,他还是不肯收呢?”



上田小姐想了一下,向我招招手。我弯下身,凑近躺在病床上的她。她从我胸前的口袋里拿出笔,把装钱的信封拿过去,写了“礼金”两个字。”这样就解决了。”上田小姐把信封交还给我,说道。



“礼金?”



“他小儿子今年应该升初中,就当作给他的升学贺礼。既然他可以给我八十万慰问金,我当然也可以给他儿子八十万的升学礼金,不是吗?””是这样吗?”



“你要多少工钱?”



虽然我不太想去,但上田小姐似乎完全不认为我会拒绝。



“要去丸之内的话,就算两千三百吧。“我叹着气说道。



这个名叫秋原的人,是上田小姐翘首盼望的人吗?



“虽然我明知不可能……”



我想起上田小姐曾经对着电话这么说。的确,如果对方是已婚者,可能无法想见面就见面。但谈起秋原先生时她又显得太冷淡了。



对了,纸袋里有几十张名片,也许是其中某一个人。



我拖着地板,胡乱思考着这些事,忽然感觉到有个人影。抬头一看,一个小女孩正探头向放在楼梯上的推车里张望。



“呃,”我站在下面问,“有什么事吗?”



小女孩慌忙从推车上缩回手,看着我。“那个……"



“嗯?"”这个……"



“哪个?”



“镜子。”



小女孩像下了决心似的把手伸进推车上的纸袋,把上田小姐的黑色小镜子拿了出来。



“哦,这个吗?如果喜欢就送给你。”



小女孩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啊,对了,还有这个。”我把拖把留在原地,走上楼梯,从纸袋里拿出化妆包,“你要不要试试化妆?”



“化妆?”小女孩反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