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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人皆生而终死何其空虚(2 / 2)




「哦——」



他的打扮相当时髦,留长的头发贴在耳后,并在头上戴了顶三角帽。男子看似犹豫了一会儿后,选在店门口附近的桌旁坐了下来。



(这家伙的犹豫是装出来的呢。)



就在拉撒禄的视线追著那名男子的背影之际,高个儿向他搭了话:



「我已经知道耍老千很难,也知道高手绝非泛泛之辈,不过,若是遭人耍老千的话,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识破对方的手法呢?」



「只要去学耍老千的伎俩就行了吧?」



「不不不,你想想啊,比方说……如果有人开创了任何人都没见过的全新手法,那不就只能乖乖受骗了吗?这岂不是太不公平了?」



只见两名青年咬著不知何时点来的牛排说著,洒在上头的大量大蒜也随之刺激著拉撒禄的鼻子。



虽说赌博本来就是对客人(玩家)方不利的游戏,但拉撒禄姑且放下了这层认知,对这句意外地切中核心的疑问稍作思考。



就算学了再多耍老千的功夫,肯定还是比不上专精此道的老千。那么,该怎么做才能识破耍老千的手法呢?



「若是这样的话,那其实答案很简单呢。耍老千是一门技术,实行的则是人类,既然如此,就只要好好观察人类就行了。」



「观察人类……?」



「没错。所谓的赌博,或多或少都有赌运的要素存在,甚至可以说是完全仰赖偶然的游戏。在赌博里,不存在『绝对』这样的词汇,但老千却会扭曲这般法则创造出『绝对』,因此只要细心观察,就能分辨出来了。那些会耍老千的家伙,身上都散发著一股散漫而大意的气息。」



两名青年脸上写著大大的「听不懂」。但老实说,拉撒禄也是凭感觉理解到这回事,若是追问他「什么叫做散漫而大意的气息」的话,他就说不下去了。



在拉撒禄的视线前方,戴著三角帽的男子首先输了两局。男子押了不小的金额,然后爽快地败北,手边登时少了一笔赌本。男子像是输不起似的连声大喊,接著像是意气用事地赌下了大笔金额。他看起来就像是毫不在乎地浪掷赌金,然而——



(这都是伪装啊。)



拉撒禄在内心这么低喃。



「喂,和你借一下餐刀。莉拉,暂时闭上眼睛按住耳朵一阵子。」



「咦?」



拉撒禄从正在吃牛排的青年手中抽走了餐刀,在看到莉拉有遵从指示后便站起身子。



三角帽男正在玩的似乎是扑克。拉撒禄踩著毫不犹豫的步伐凑到了赌桌旁边。



「嗯?」



三角帽男察觉站在身后的拉撒禄的气息,以抽完牌的动作僵住了身子。拉撒禄的目光扫过男子的手臂,锁定了目标——



「嘿咻。」



拉撒禄随性地挥下了手中的餐刀。



由于是餐具,因此餐刀本身并不锋利,但仍是贯穿了男子的手掌,并就这么钉在赌桌的桌面上头。一声「咚」的大响,让整间咖啡厅安静了一瞬间。



三角帽男随即发出了惨烈的哀号声。



男子慌张地挣扎,一鼓作气地将餐刀拔了出来。贯穿手掌的伤处流出了泊泊鲜血,男子按著伤口,像是感到痛苦似的再次大叫。洒在桌面上头的鲜血汇流成纹,看起来和幼童书写的文字有几分相似。



「拉、拉撒禄先生?」



在内场目睹了事发经过的库丽脸色大变地跑了过来。由于拉撒禄突然拿刀刺伤客人,她这时已经是惊惶得难以自己。



「您、您这是在做什么呀?」



「问我在做什么,当然是在干活啊。」



拉撒禄说著耸了耸肩,指向男子的袖口。



大概是突如其来的痛楚让男子感到动摇吧,只见大量的扑克牌从他的袖口哗啦啦地掉出,这些沾上了血的扑克牌里头,还有几张被刀子从中央开了个洞。



「这家伙就是耍老千的犯人。」



「要说有什么依据的话……首先是他一进店就和我对上眼这点。他明明不认识这里的店员,但却立刻转动视线确认起店员的配置,显然不是一般的客人。太可疑了,那眼睛的移动方式,明显和小偷同一个类型。」



「是、是这样的吗?光凭动眼的方式就看出来了?」



「不,若只是这样的话,也有可能是职业小偷想上门玩玩而已。其他还有在选座位的时候意外地毫无犹豫,座位刚好落在两名荷官中经验较少的那位的赌桌上等等。我一边衡量这些条件一边监视,结果最可疑的就是他了。啊,还有就是手吧。」



「您说……手吗?」



「那些耍老千的家伙,无名指和小指都有特别锻炼过。为了能在他人的视线死角动作,他们那两根手指都练出了肌肉,只要仔细观看,就能看出手掌的厚度与常人不同。」



「是这样呀…………我都不知道呢。」



「问题就在于你不知道啊。」



拉撒禄在说明告一段落后,对著还是一样没什么危机感的库丽叹了口气。



三角帽男已经被带出店外,并被在幕后为这间咖啡厅撑腰的黑社会成员押走了。



即使命令过要闭上眼睛,肌肤还是会感受到那股暴戾的气息吧。在回到内场之后,莉拉的脸色一直显得苍白。在察觉她的视线紧盯著三角帽男被拖走的方向后,拉撒禄耸了耸肩。



「…………」



「别露出那种表情啦。这间店的惩罚还不至于出人命,顶多就是让他受些没办法再耍老千的伤吧。」



这既是基于库丽的个性所致,同时也是拉撒禄挑选这类工作时的条件。



死是不可逆的,而基于某人的死而衍生的恨意是无法根绝的。拉撒禄可不希望在这种外包性质的工作中牵扯上如此深沉的仇恨。



「呼啊。认真工作过后,肩膀就硬起来了呢。看来我最近太忙于工作了。」



这么说的拉撒禄已经脱下了制服,换上原本的外出服,并搧著比平时乱上几分的胸口。



「…………?」



「我这是在自嘲啦。别露出那种『住在帝都的劳工不是通常都会工作这么久吗』的烦恼表情啦。」



「这是这次的酬劳。谢谢您。」



「你应该好好思考经营的基本方针——不对,该重新想想是否该从赌场业抽手了啦。总不能每一次事发都把我叫过来吧?」



「咦?不行吗?我酬劳给得太少了吗?」



「我是要你别依赖这种领日薪的赌博师啦……虽然有酬劳我就会来,但也不见得我每次都刚好有空吧?」



看到库丽一脸想说「您不是随时都愿意过来帮忙吗?」的模样,拉撒禄摇了摇头这么回答。



拉撒禄虽然想从此断个乾净,但库丽却不知为何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呵呵,我就是喜欢拉撒禄先生责任心强的这一点喔。」



「…………无所谓啦。」



他咂了一声。



总之,工作至此大功告成。他怀著「既然都赚了钱,不如买点书再回去吧」的念头转过身,随即想起了自己有要问的问题。他一边拿起到店里摘下的帽子一边说:



「啊,对了,库丽,你知道罗尼最近待在哪个赌场吗?我记得他上次应该是在这一带混吧?」



罗尼——拉撒禄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同时也是拉撒禄为了制作与莉拉沟通用的木板而打算委托的人物。



虽然不知道加工木材会花到多少钱,但趁著现在手头阔绰,拉撒禄打算先接个线。



这一瞬间,库丽露出了难以言喻的表情。



「…………怎么了?」



库丽脸上浮现的,是既像被问得措手不及,又像是想问「您怎么会问这种问题?」似的呆滞空白。接著,她像是要掩饰这份情绪似的,露出了有些勉强的笑容说:



「呃,您难道没听说吗?」



「什么?」



「罗尼先生……在前天去世了。」



听到「啪哒」一声,拉撒禄才察觉帽子从自己的手里掉到地上。



「他死了?」



「呃,是的。主因是在不久前……虽然不是在我们家,但他在赌场上耍老千被逮,因而遭到制裁。」



拉撒禄在下一瞬间听到的是单纯的幻听。有人用靴子的鞋跟猛踩某人的手掌,将手骨一口气捣碎的声音——那是保镖对老千实施制裁的声响,只要出入赌场就常会听见。



库丽说了「主因」这两个字。



也许是因为遭受制裁而被直接杀害,也可能是制裁留下的伤势恶化而死,也可能是手指被折得无法再次耍老千,让无法吃这行饭的罗尼心生悲观自杀。



那短短的话语不足以让拉撒禄推测出是什么样的原因,但无论是哪种原因,也都改变不了罗尼的死。



察觉自己的思路陷入空转后,拉撒禄捡起掉在脚边的帽子。他刻意以夸张的大动作拍掉帽子上的尘埃,并将之戴到头上。在戴好之后,他用力地拉低了帽檐。



「这样啊。那小子死了啊。」



那是随处可见的案例。每天都有无数人类的尸骨被埋入教会的墓园里头,据说就连墓园都容纳不下这些坟墓了。



没错,只是随处可见的案例罢了。



虽然不晓得自己现在的脸色是什么模样,但他还是察觉库丽露出了为自己感到操心的反应。



「拉、拉撒禄先生,您还好吗?我这就拿葡萄酒给您!」



「…………别这样。和有实力的赌博师打好关系固然方便,但若是轻率地加深关系的话,也会招致许多不便的。既然工作完成了,还是就此划清界线吧。」



「…………」



这时,拉撒禄察觉莉拉正凝视著自己。



之所以佯装平静,是基于拉撒禄身为赌博师的习惯,甚至会在无意识之中发挥出来。察觉到莉拉视线的瞬间,拉撒禄随即做了一次深呼吸调整表情。



开口之后,拉撒禄吐出了连自己都为之吃惊的冷静话声:



「回家了,莉拉。」



接著,他暗自咕哝了一句:「无所谓了。」



归宅后,拉撒禄便挑了片木材,开始拿小刀削切。这不熟练的工作让他的指头多了好几道伤口,但还是削出了一片大小适中的木板。



为了方便携带,他在两处边角挖洞,并以锉刀打磨表面,穿过绳子。最后完成的,是一面约三十二开大,可以吊在脖子上的木板。拉撒禄自认以外行人来说,这算是相当不错的木工成果——他将木板在手中转了几圈后哼了一声。



「莉拉,拿去吧。」



「…………」



莉拉露出了略显困惑的表情,在接过之后呆立在地。拉撒禄虽然打算对她做个套在脖子上的手势,但也不晓得莉拉知不知道这个东西的用途。



「你虽然不会写字,但应该还能靠著涂鸦或者绘画传达意思吧?有需要的话就用吧。如果觉得做工有些粗糙的话……唉,毕竟是我做的嘛。若是找个更精于此道的家伙制作的话,应该可以弄得更精致些……无所谓啊。」



拉撒禄揉了揉紧盯手边工作而变得疲惫的眼角。明明用上了高昂的蜜蜡蜡烛,但摇晃的火光终究不适合照明复杂的做工。



真不该做不习惯的事——咬牙忍受著劳动疲惫感的拉撒禄,在这时察觉到了视线。



「…………?」



「怎么了?」



他开口问了,却没有获得答覆。特地做给她的木板也没有像是要拿来好好利用的样子。



那有如湖面般的双眼紧盯著拉撒禄。那不像是被狐狸盯上的兔子那般,在强行克服恐惧下打量对方的目光,但也不像是冰冷无情、只是追著会动物体的机械化视线。



擅长解读他人视线的拉撒禄,之所以会在这时感到困惑,是因为他鲜少被人投以这方面的感情。莉拉的视线与记忆中的养父目光重叠,这才总算读懂了她现在是怀抱著何种情感。



看来自己似乎被她担心著。



「…………?」



她虽然和罗尼未曾谋面,但应该还是明白拉撒禄的一名朋友丧命了。莉拉像是在寻找拉撒禄的心灵伤口般,将视线在他的胸口上游移著。



「你不需要想太多啦,快点去睡吧。」



拉撒禄这么说完,莉拉便果断地折回了自己的房间,那动作之俐落,甚至让人以为方才蕴含在眼里的情感是假的一般。说不定,拉撒禄刚才是真的看走眼了。



对于已经脆弱到会怀疑自己一事,拉撒禄有所自觉。



「啊啊,混帐。真的是不该做不习惯的工作啊…………」



工作时和做木工期间所喝的酒,在他的脑子里翻搅打转,描绘出充斥迷幻气息的图样。



记忆开始涌现,掠过心头的是他以刀子戳穿了老千手掌的那个瞬间。



库丽所告知的罗尼死讯。



在幻觉之中响起的罗尼手掌被踩碎的声响。



记忆如泡沫般浮上,又毫无秩序地彼此穿插,这没有脉络和逻辑的光景填满了思路。



「无所谓——明明应该无所谓才对。」



他抓起身旁的葡萄酒瓶大口狂饮,尽可能让大量的酒精灌入胃里。这时他嘴里一呛,喷出了一口咳成雾状的葡萄酒。



在想像之中,拉撒禄的手掌被刀子贯穿。



拉撒禄被罗尼狠狠地踩在脚下。



拉撒禄自己将拉撒禄的手掌骨头一根不留地全数折断。



拉撒禄拿著刀子戳穿了罗尼的手掌。



「…………唉。」



他很清楚自己变得如此脆弱的原因为何。



那是非常简单的道理。赌博师的生命本来就轻如薄纸,而且毫无价值。他平常都刻意将目光撇开,但罗尼的死却逼得他不得不正视这样的事实。就只是如此而已。



那感觉就像是凝神眺望著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大洞似的。



今天,拉撒禄站在揭穿耍老千的这一方,并轻而易举地识破了不知其名的老千手法,获得了报酬。



但就像忽然丧命的罗尼那般,就算拉撒禄在明天反过来成为遭到制裁的对象,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那是拉撒禄极有可能面对的未来,而一旦想到自己终有一天会走上那条末路,与其说是未来,不如说是自己注定的下场还比较合适。



赌博师的末路早已注定,那就是在某天横死街头。差别只在于是遭人杀害,或是在失去财富后自我了断,这条道路的尽头不存在正经的未来。



拉撒禄想必不会结婚,而且也找不到结婚对象吧。虽然他对于成家一事不怎么坚持,但身为赌博师的事实,会让他失去描绘这幅正经的人生蓝图的权利。



赌博师的生活方式就像是在走钢索。况且,这条钢索没有尽头。



他只能尽己所能地往前迈步。一旦停下脚步,就会向下跌落,但就算继续前行,也总有一天会耗尽气力摔下钢索。这两者的差异只在于时间早晚罢了。



「别拥有太多东西」——拉撒禄过去曾受过养父这般教诲。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道理,没有哪个傻瓜会在踏上钢索前还特地去扛累赘。他们过的是不稳定的生活,完全没有多余的心力去追求恋爱、友情或是纯粹的事物。



他嘴上嚷著「无所谓」并与一切事物划清界线,尽可能维持一身轻的姿态。拉撒禄被这么教导过,也知道自己正是因为有好好实践,才能一路活到现在。



「正因为明白,才会迈出脚步。我说的没错吧,拉撒禄?」



他试著呼唤起自己的名字,但却没人给予回应。



大概是在不知不觉间睡著了吧。



他看到了梦境的延续。



那是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首次与养父邂逅的梦。



「这样啊。」



养父看著好运地猜中掌中硬币是正面的拉撒禄,严肃地点了点头。男子一边在掌心转玩著表面朝上的硬币,一边像是在叹气似的开了口:



「这样啊。我说,孤儿小鬼啊————」



居然有大人的眼神看起来比自己还来得脆弱,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



「————你愿意继承我的衣钵吗?」



「什么啊?」



「听不懂吗?也对,应该是听不懂吧。对你来说,还远远不到该思考这种事情的时候。不过,这也代表我已经垂垂老矣了。」



男子晃著胡子这么低喃,眨了眨眼。



「我已经知道就算活下去,也没办法活得有出息。我虽然一直知道赌博师就是这样的存在,但事到如今,我才真正参透了其中的道理,这似乎有些太迟了。我虽然活著,但就只是苟活著而已。我到现在才发现,就算走到人生的尽头,我也不会留下任何东西,我的足迹也只会随著岁月的累积而消逝,也因为如此,我开始感到害怕。」



当时的他听不懂话中含意,只是一味感到可疑。这是因为当时的他既年幼又瘦弱,根本无法思考活下去之外的事。



男子像是把他视为上天赏赐的宝物似的,缓缓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说,孤儿小鬼啊,继承我的衣钵吧。继承我的技术,走上我所走过的路吧。代我向其他人告知我曾身在此地,我曾活过这一生,我曾走过一段长路吧。」



他先是咳了好一阵子——之所以没办法好好发出声音,是因为乾涸嘶哑的喉咙传来的疼痛所致。但他还是在咳出了一块血块后,勉强自己开口说道:



「说到底,你到底希望我做什么?」



「没错,就是这个问题。人所遵循的命运,一定是被人决定好的吧。我之所以会成为赌博师,肯定就是基于这个道理,因此我不打算违背我的命运。所以。我只能继续走下去。我必须找个人,让他继续继承我走过的道路,以及我踩出的轨道。」



男子将先前掷出的金币握到了他的手里。



「我说,孤儿小鬼啊,你愿意向我学习,成为赌博师吗?」



对于这个问题,他——后来被命名为拉撒禄的他之所以会选择点头,想来主要是因为自己命在旦夕的关系吧。若不是处于受伤、饥饿、不知明天能否活命的状态,他不会乖乖听这个可疑的男人说话。



不过,若硬是要举出第二个理由的话,想必是因为男子露出了泫然欲泣的眼神的关系吧。



因此,这就成了拉撒禄首次缔结的契约。



拉撒禄虽然知道这是无法回头的一步,却同时也深深明白,人生的路上从来就没有回头的选项。



「————」



拉撒禄嘟嚷著不成话的碎念,唐突地醒了过来。



睡著的时间既像是只有短短一秒,也像是过了整整一个星期,不过他朝窗外看去,随即发现大概再几十分钟就要天亮了。



刚才看见的梦境几乎历历在目。这固然是因为那是刚刚梦到的情境,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迄今已经作过相同的梦无数次的关系。



他动著像是渗进了沙子般的僵硬身体,在沙发上坐起身子,叹了一口带有霉味的气。



以赌博师来说,养父绝对是一流的人物。虽然以父亲来说称不上一流,但拉撒禄也知道他为了养育只是一介孤儿的自己而劳心费力,处处为自己著想过。



因此,拉撒禄不打算辞去赌博师的身分。



因为那是养父托付给拉撒禄的唯一心愿。拉撒禄的人生早该在多年前就落幕,却因为养父的关系得以延续,而养父之所以愿意帮他一把,就是为了将拉撒禄送上赌博师之路,因此他绝对不能抽离此道。拉撒禄虽然不是重情重义的个性,但对于养父的养育之恩,他仍铭记在心。



「啊啊,不过,爸爸,我可没想到这条路走起来会如此艰辛啊。」



拉撒禄的自言自语,听起来就像是花朵枯萎后掉落的声音。



赌博师不是什么正当职业,也相当于朝著黑社会踏进了半步的身分,不仅收入不稳定,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日,就连凡人所谓的幸福也是与之绝缘。



活下去,赌下去,然后总有一天丧命。



这样的人生极为单纯,就算丢了性命,也不会有人特别花时间回顾区区一名赌博师的人生吧。



工匠会留下制作的器具,艺术家会留下创作的成品,祭司会留下祈祷的身影和带给人们的祝福,商人会留下店铺,农家会留下作物和田地。就算要换个说法,只要走的是正经的人生,一般人通常也都会结婚,并留下子嗣吧。



而赌博师则与这一切全数无关。



赌博师就像稍纵即逝的一缕轻梦,在死后蓦然回首,只看得到一无所留。甚至没人忆得自己曾经存在。



「信心、盼望,和爱,这三样是永存的。」往昔的圣人似乎曾在信纸上如此写道。拉撒禄虽然没办法判断这句话是否正确,但至少还知道赌博师不具备这三样东西。



拉撒禄不会从赌博师的道路上离开,但也知道这条道路的尽头什么都没有。



「…………也许还是有一样吧。」



明知什么都不会留下,依然继续前行的心态,也许足以称之为绝望吧。



「不行啊,思考变得好阴暗。」



在察觉到自己整个人消沉下来后,拉撒禄站起了身子。



他平常是不会想这些事的,不过,像是在听闻友人死讯一类的状况下,他确实会正视自己的人生去思考。



每当这种时候,他总是会梦到那个时候的梦境,并像现在这样在半夜中惊醒。



拉撒禄走到自从莉拉以女仆的身分开始打理后,已不再是储藏室,而是恢复原有机能的厨房,取出为了这种时候准备的琴酒。



他将带著强烈香气的半透明液体倒入了小小的杯子之中。一口气喝乾后,胃袋随即伴随著浓烈的砂糖甜味暖了起来。



「啊…………」



这种透过蒸馏手法制作的酒不仅便宜,还相当烈,但一直到进入这个世纪后才广为人知。



价格低廉的琴酒让人爱不释手,转瞬间就席卷了帝都,甚至引发了被视为「琴酒祸」的问题,形成一种社会现象。



他很能明白为何人人都喝乾了手中的琴酒,不顾蒸馏失败时引发的火灾风险,只顾著享受连脑浆都泡在酒精之中的心情。这种颓废的酩酊感,足以让人忘记这世间一切可耻的事物。



「但最应该知耻的部分——也就是自己正在发酒疯的事实,似乎没办法忘记啊……」



宛如寒气般的醉意顺著血液扩散到全身上下。拉撒禄靠著墙壁,放空了全身的气力席地而坐。



脑中突然闪过「绝症」这个单字,让他露出了苦笑。不要紧的,自己已经和这样的绝望面对过很多次,换句话说,这样的疼痛不过是一种过程罢了。就算再想死,人类也还没脆弱到光靠心境就能寻死。所以,不会有事的。



就像是溺水者抓到稻草一般,他不断重复著相同的话语。他相信只要这么做,绝望就会远离自己。



「无所谓,无所谓。没错,所以,我不要紧————?」



听到「喀」的一声,让拉撒禄歪起了脖子。



只见莉拉正站在厨房的门口。大概是拉撒禄的喃喃自语和脚步声把她吵醒了吧。



「…………什么啊,是莉拉啊。还以为是死神来迎接我了呢。」



莉拉的肌肤融入黑暗之中,就只有睁大的眼白像是凭空浮现的两个白孔。之所以会冒出「因病而死」这个无聊的念头,就是这幅景象的关系。就连挂在脖子上的木板,看起来也像是异教的仪式物品一类的东西。



拉撒禄原本以为莉拉会像平常一样放空心思站在原处,或是无视他的举动径自回房睡觉——然而,莉拉却出乎他的意料,以像是行走在冰面上的猫咪般的胆怯步伐靠了过来——



「…………」



然后轻轻地伸出了手。



莉拉略显冰冷的手指,指尖碰上了因讶异而僵住的拉撒禄的脸颊。碰触自己的指尖显得有些湿润,拉撒禄原本困惑莉拉的手为何会沾湿,这才察觉自己已经哭过了。



「…………?」



睡前也看过的——那带著担心的视线爬上了自己的眼角。



「你啊,该怎么说呢。」



根据拉撒禄的认知,莉拉应该对被人触碰一事深感恐惧,而她的指尖传来的微微颤抖,正说明这一点确实从未改变。



她那颗受过调教、被强硬地扭曲成奴隶形状的心灵依旧在淌血,但她还是强忍疼痛,为他人表达关切。



拉撒禄率先感受到的,是「哭泣的样子被看见」的强烈羞耻和尴尬,让他兴起了立刻折回房间的冲动。然而,在看到莉拉双眼的瞬间,原本冲到喉头的话语自然受了挫,取而代之地发出的,是小声的低喃。



「…………我说,可以听我稍微说点话吗?」



「…………」



莉拉用力地点了一次头。



也许自己一直很想找人倾诉吧——动著不灵光的舌头吐出话语的拉撒禄,忽然闪过了这样的念头。



自己的出身云云并不是会和赌博师同行聊到的话题,而若是找妓女说丧气话,那又未免流于廉价。即使是在他封闭的交友圈内,拉撒禄也不曾露出自己的脆弱面,就连过去的情人芙兰雪也不例外。因此,这真的是拉撒禄首次将自己的过去对著某人倾诉。



由于拉撒禄是颓靠著墙壁席地而坐,加上莉拉的手依然贴著他的脸颊,因此莉拉的视线一直凝视著拉撒禄的脸孔。



虽然没办法从那宛如打磨过的光滑玻璃珠般的眸子中读出思绪,但那并不是平时的冷漠神色,因此拉撒禄的话语没有中断过。



那并不是多长的故事。



在被酒湿润过的舌头变乾前,拉撒禄就说把话完了。最后留在舌根上的,就只有「自己居然说了这么一大串无聊话」的苦涩后悔心态。



「————嗯,就是这样。也就是说,我会在不久的未来丧命,届时既不会留下任何东西,更会死得毫无意义,就连信仰、希望和爱都不会剩下。若不想要落得那种死法,你最好也快点找个新工作落脚会比较好啊。」



「…………」



拉撒禄这么为话题作结后,随即察觉莉拉的动作有些不寻常。



只见她握著木炭,在木板上喀喀地画著东西。由于木板本来就是为了让她便于沟通所用,因此这算不上是什么奇怪的举动,但不会写字的莉拉,为什么会花这么多时间在上面下笔呢?



几秒钟后,下笔的成果被递到了拉撒禄的眼前。



「…………花?」



画在木板上头的,是省略了大部分细节的一朵花。



为何要在这个时间点画花——拉撒禄有些困惑。以孩童的炭笔画水准来说,这朵花可以说是画得相当好,但她应该不是为了让拉撒禄称赞自己的画工才画的吧。



莉拉在冷漠的脸蛋上流露出些许情绪,并依序指向花画、指向自己,接著将木板推向拉撒禄,几乎要贴到了他的脸上。



「所以你到底是………啊——呃,是这样啊。」



莉拉和花——这两个提示导向了其中一组记忆。他和莉拉在一起时,和花有关的回忆就只有那么一件。



也就是今天工作时,看到妓女将一朵花递给客人的那个场面。



(关于女人送男人花的理由,我是怎么说明的来著?)



莉拉似乎认为自己的想法没能传达过去,因此她将木板放到了拉撒禄的肚子上,用自己的食指抵住了自己的脸颊。



莉拉以双手的食指提起了自己的脸颊。



在察觉她这是在强装笑颜的瞬间,拉撒禄终于忍不住喷笑出声。



「…………!」



「喔,嗯,我知道的。我没事。」



莉拉大概不是想表达当时学到的意思,而是因为对她来说,能确切地表达出正向感情的手段,就只有这么一项而已。



一言以蔽之,就是「别担心」。



若不是自作多情的话,那莉拉肯定是想传递这样的讯息吧。「你并非什么都不会留下,因为我就在这里」——她想传达的就是如此单纯的话语。



也许是太久没展露这种表情的关系,莉拉的笑容看起来僵硬得吓人。吊著嘴角的手指目前还颤个不停,脸上也依然显露著挥之不去的恐惧。



即使如此,莉拉还是愿意为了拉撒禄展露笑容。拉撒禄对她这么开口:



「你啊,真是温柔。」



「…………」



「这就是所谓的『其中最大的是爱』吧。」



「…………?」



「没事。抱歉,我喝得太醉了,就直接在这里睡觉吧。」



酒精让手足末端重如铅块,光是要站起身子都嫌累。说来,他平常也都没好好睡在床铺上,而是在沙发上就寝,因此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在意了。



他举起了手,原欲将仍在身旁的莉拉推开,但改变了主意。他以尽可能不惊吓到莉拉的动作缓缓伸手,将手掌放到了莉拉的头顶。



对莉拉来说,若自己主动做了些什么事,随之而来的就是招呼在身上的暴力。她一直是被这么教育的。对于不惜做好挨痛的觉悟也要为自己露出笑容的她,拉撒禄只想得到一种表达谢意的方法。



从莉拉那对长长睫毛的颤动,可以看出她心中正感受到恐惧,抑或是惊愕。拉撒禄以像是在抓挠她头发的动作摸了几回后,将手放了下来。



之所以会立刻闭上眼睛,是因为他感到难为情的关系。



「…………再稍微多待一下吧,等我睡著就可以离开了。」



「…………」



很遗憾地,他不知道这时的莉拉浮现出什么样的表情,不过,他微微感觉到有人用力点头的气息传了过来。



醒来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是睡在床上。略显朦胧的视野虽然还无法精确成像,但因为身体相当暖和,所以他以为自己被人盖了被子。



不过,比视觉早一步清醒的触觉,告诉他目前是置身在厨房之中。没有铺设地毯的坚硬地板,为身体带来了阵阵痛楚。



身体之所以带有暖意,并不是因为身上盖著毯子或被子,而是来自抱在怀中的某个东西。他勉力睁开像是被人黏住的眼皮,看向那个被自己抱住的东西——结果就这么对上了视线。



「…………」



「…………」



那人自然是莉拉了。



昨晚,拉撒禄曾要她在自己入睡前待在身边,但当时是接近天明的深夜时间,加上莉拉的年纪之轻仍能称作孩童,大概是在乖乖等待拉撒禄完全入睡的这段期间,她也禁不住睡意进入梦乡了吧。



虽然拉撒禄没有自己抱住她的记忆,但大概是睡著的期间随便抓了个手边的东西吧。从窗外射入的阳光来看,现在时间是白天。莉拉虽比拉撒禄早一步醒来,但她似乎是以不想吵醒拉撒禄为前提进行挣脱,结果没能从他的手里脱身。



(不过,我还以为她的手脚会和鸡的肋骨一样细,真没想到——)



莉拉娇小的身子被收在拉撒禄手臂的空隙之中,两人几乎是紧紧贴合在一起。



虽然看起来身上没什么肉,但实际接触后,他感受到了出乎预期的女性肢体弹力。若莉拉的年纪真的与拉撒禄所想的相近,那她的身材说不定可以算是相当丰满。



(原本以为她才十岁上下,搞不好实际年龄还要再大一点啊。)



在这段期间,莉拉的脸上掀起了一片清晰可见的红潮。拉撒禄一边盯著她瞧,一边想著这些事情。



在拉撒禄轻轻将手抽开的瞬间,莉拉就像个弹簧般弹起身子。



「…………呃!」



拉撒禄首先冒出的感想是:「我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丫头撤掉那张扑克脸的模样。」



这时莉拉的脸上混杂著各式各样的情感——包括一同就寝所感受到的羞耻心、昨天展露笑容所留下的余韵、对于自己被紧紧抱住的困惑、心知自己本来就是被当作「那种用途」,因而没办法对被抱住一事涌上怒意的些微理性,以及在心头打转的动摇之情等等。此时莉拉所露出的表情,是迄今与她年纪最为相符的模样。



感觉随时都会因为双眼昏花而倒下的莉拉,在急急忙忙地对拉撒禄低头行礼后,便迅速地跑了出去——结果在跑到走廊的时候传来了摔倒的声音,大概是脚滑了吧。



接著,只见她再次开门跑了回来,大概是察觉到自己忘掉木板吧。她像是不敢和拉撒禄四目相交似的低垂著头,尴尬地转著眼睛,在拾起木板后冲了出去。



结果门扉外头再次传来了摔倒的声响,也传来了莉拉的呻吟声。



「…………!」



虽然没成声,但还是听得到空气在喉咙深处打转的咕噜声响。由于那听起来像是忍不住痛而发出的声音,想必是真的摔得不轻吧。



她这是在做什么啊——拉撒禄在感到傻眼之余,忍不住露出了苦笑。



「哎呀,真是的,无所谓啦。」



他像是在说口头禅似的咕哝了一声,站起身子。



虽说一切依旧如常,但那股难以承受的重担已经烟消云散了。因此,在重新回归到平时的日常生活后,拉撒禄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关心莉拉的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