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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站 初盆的客人(1 / 2)



无论怎么违背常理,



我觉得世界上要是有这种不可思议的事就好了。



阿梅奶奶在梦里吃了丈夫给的瓜,就怀孕了。



你们在搜集奇特的故事和传说吗?最近的学生们调查的事情还真有趣呢。



这附近确实有很多古老的住家,如各位所见,我们家也很破旧了,古老这一点我是满有自信的啦。



唉呀,谢谢。我们的确是世代种田的农家,很可惜的是我爸妈都下田去了。祖父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过世,我祖母四年前也去世了,所以家里现在没有能讲狐狸新娘,白鹤报恩之类故事的人。



但是既然你们大老远从东京的大学来调查,如果不嫌弃的话,我可以讲我自己亲身经历过的、有点不可思议的故事给你们听。



或许没办法当成民俗学的研究对象就是了。



我的年纪大概比各位同学大上一轮,虽然没有非常年轻,但也没有很老。我这一代已经很习惯使用电脑、手机之类的东西;完全不在乎迷信,在电视上看到超能力者也觉得都是骗人的。



虽然这样,我还是碰到了完全没法解释的事情。



这不是村里的老人代代相传的故事耶,这样也可以吗?



那个男人是在阿梅奶奶初盆(注:指亲人去世后,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结束后的第一次盂兰盆节。盂兰盆节为日本传统节日,各地日期不尽相同,但大部分是阳历八月十五。)的时候到家里来的。



这附近是长野中央,地势也很高,在盂兰盆节的时候天气已经很凉了。即便如此,站在门口的男人穿着黑西装系着黑领带,看起来很热不说,还有点太过正式。他的西装严谨得简直有点土气,村里的人初盆时到家里来上香的时候,通常都随便穿穿的。



我在这里出生长大.然后趁着上短大的机会搬去了东京,就在那里上班。但当时我跟交往的男朋友分手了,我们本来已经打算结婚,所以我有点难过,就趁着盂兰盆节放假时,回老家来转换一下心情。



村子里几乎没有过了三十岁还单身的女性。我爸妈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左邻右舍的眼光真的很烦,也不是没有觉得很郁闷的时候。然而许久没回老家了,我想悠闲一下,而且正好碰上阿梅奶奶的初盆。



我祖母非常疼爱我。



为了参加阿梅奶奶的初盆,亲戚们都到家里来了;我的姑姑和表兄妹,我在东京工作的弟弟也回来了。



但是那个男人来访的时候,家里其他人都不在。就跟今天一样。



我弟弟好像是跟朋友们出去玩。我爸妈跟三个姑姑带着他们的小孩,不是去帮忙准备夏天祭典,就是分头拜访邻居。对了,我可能是因为回家松了一口气的缘故,前一天晚上发起烧来,所以就让我留在家里看家。



今天?今天没问题啊。我自己看家是因为在休产假。已经八个月了,但还是看不太出来吧。我结婚之后就辞掉了东京的工作,回来跟爸妈一起住在家里。哎哟,讨厌,我失恋的对象跟结婚的对象不是同一个人啦。哈哈,对,他入赘。我弟弟说不想住在乡下。我先生就在隔壁镇上的公司上班。我是邮局的约聘员工,等孩子生下来安定点之后,我打算再回去工作。



我刚刚说到哪里了?啊,对。



穿着黑西装出现的男人说:



「我是及川梅女士的远亲,我叫石塚夏生。我想到故人牌位前上个香。」



他大概三十岁,是个身材削瘦,非常挺拔的帅哥。



不过我不是因为这样才让这个自称石塚夏生的男人进来,让他上香的。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我们有姓石塚的亲戚,但人家在初盆的时候来上香,总不能赶他回去吧。我不觉得会有人趁初盆的时候假装要来上香,到这种山村里的人家来抢劫。这个村子里很多人家都不锁门的。



阿梅奶奶在佛堂里的遗照中微笑。写着阿梅奶奶新戒名的牌位跟其他祖先的牌位并列,前面供着许多水果和点心。



石塚在佛坛前面跪坐,从口袋里拿出念珠,双手合十默祷了许久。佛坛两边的长明灯照亮了石塚青白的侧面。我在佛堂旁边的三坪小房间里准备泡茶,一面偷偷窥伺石塚的样子。



最后石塚终于转过身子,踏着榻榻米走过敞开的纸门,进入三坪的小房间。我端出冷麦茶和配茶的点心,石塚行了礼在矮桌前坐下,又是正襟危坐。



「请放轻松随便坐。」



我虽然这么说,但石塚完全没有放轻松的意思。他说了声「不好意思。」端起茶杯做了个样子,点心则完全没动;虽然非常客气有礼貌,但还是让人觉得太过严肃。



老爷座钟的黄铜钟摆来回摇晃,指针沉重地移动。我耐不住沉默,开口说:



「很不巧,家父不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就离开这里了,跟亲戚们都不太熟。石塚先生跟我祖母是怎样的亲戚关系?」



石塚好像迟疑了一下子,然后抬起脸来直视着我。



「令祖父是及川辰遥先生吧?」



「是的,他已经过世很久了,我并没见过祖父。我叫做及川驹子,家父寅一是辰造爷爷的长男。」



「那我跟您是姑表兄妹了。」



我完全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梅奶奶跟辰造爷爷生的孩子只有我爸爸跟爸爸的三个妹妹。父亲这边不用说了,我母亲那边也并没有姓石塚的亲戚。我的表兄弟姐妹我都认识。我以为我都认识。



「很抱歉让您混乱了。」



石塚微微低下头。「我想令尊可能知道,及川梅女士在跟辰造先生结婚之前,曾经跟别的男人结过婚。跟我的……祖父。石塚修一。」



「哎呀。」



我惊讶得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我第一次听说哩。」



「应该是这样的吧。阿梅女士——也是我的祖母,我也可以叫她阿梅奶奶吗?她跟及川辰造先生再婚,是有点源由的。」



以前不知道的表亲突然出现,让我有点兴奋。总是优雅稳重的阿梅奶奶好像有不为人知的过去,这也刺激了我的好奇心。我跟自称表亲的石塚问道:



「是怎样的源由?」



「我会说明,但也请跟我说说阿梅奶奶的事,我想了解一下这个家里的气氛。」



石塚举目环视三坪小房间、佛堂,和有着大柱子的玄关。「跟你稍微聊聊,就知道家里的人都喜欢阿梅奶奶,她过得很幸福。但是我在阿梅奶奶生前几乎跟她没有接触,我想知道她过着怎么样的日子,最后临终时的情形,请详细跟我说说。」



「嗯,当然。」



我回答。



蝉在外面好像要抵挡秋天的气息一般奋力鸣叫。



「我是从佐贺县的唐津来的,我的家人亲戚几乎都住在佐贺和福冈。阿梅奶奶也是唐津出身,跟同样是唐津人的石塚修一结婚了。当时阿梅奶奶二十岁,修一二十五岁。那是一九四三年,昭和十八年的事。」



石塚讲的事情好像发生在离我们非常遥远的世界。长野跟九州离得很远,一九四三年也是非常非常久以前了。阿梅奶奶是怎样变成我认识的奶奶呢,我专注地听着石塚的话。



「阿梅奶奶的婚姻生活非常短暂。修一结婚后立刻应召入伍,被派到战场上。阿梅奶奶抱着刚出生的孩子,也就是我父亲绿生,等着丈夫回来。但是战争结束的第二年,从南方回来的退伍军人传来了修一战死的消息。」



「怎么会这样……所以阿梅奶奶就再婚了是吧。」



「是。婆媳关系不好,她在石塚家日子很难过吧。她留下了年纪小小的绿生,嫁给了长野的及川辰造先生。」



阿梅奶奶不得不抛下儿子,心中该有多难受啊,想着连我也难过起来了。



我爸爸在区公所上班,妈妈忙着下田,我跟弟弟等于是阿梅奶奶带大的。阿梅奶奶又坚强又温柔,是我们最亲近的大人,也是玩伴。她非常重视家人。



即便如此,至少我从没听过阿梅奶奶提过绿生先生。他是我爸爸的异父兄弟,也算我的伯父。



我觉得阿梅奶奶一定一直都在心里叫着绿生先生的名字吧。



「但是阿梅奶奶为什么要不远千里从唐津嫁到长野来?我的祖父辰造跟石塚先生认识吗?」



「石塚修一跟及川辰造先生是表兄弟,修一的父亲和辰造先生的母亲是兄妹。因为这层关系,才决定了阿梅奶奶再婚的对象。」



我一时之间搞不清楚,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不画出族谱还真搞不懂。」



「的确是。」



石塚笑着说。「您跟我是表亲,我们的祖父也是表兄弟。」



「总而言之我们是远亲就是了对吧。」



「是的。」



石塚仍旧没碰配茶的点心。「阿梅奶奶是病逝的吗?」



「是肺癌。享年八十四岁。阿梅奶奶是老烟枪。」



我突然想起,把供在佛坛前面的Golden Bat拿过来。「她一直都抽这个牌子。」



「真怀念。现在还有啊。」



「嗯。我小时候常替她跑腿买烟。我爷爷辰造也抽这个牌子。他也是肺癌,大概四十岁就去世了。」



我把香烟放在矮桌上,石塚带着亲切的神色望着那包烟。我想起了阿梅奶奶的种种,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上了。



「阿梅奶奶非常会做女红,每年夏天都替我们做新的浴衣。我的家政课作业全部都是阿梅奶奶帮我做的,抹布啊、围裙啊、裙子什么的。而且她胆子很大,连蛇都敢抓,用抓到的蛇酿蛇酒,卖给附近邻居赚点零用钱。」



「真是有趣的奶奶啊。」



「是啊。我去东京之后,就很少见到她了……我听说奶奶情况不好,急忙赶回来时,已经来不及了。但是她年纪大了,病情恶化得也比较缓慢,一直到最后应该都没有受什么苦。」



话虽如此,病魔侵犯到肺部,不可能不痛不痒。阿梅奶奶很坚强,一定一直咬牙忍耐,但我的声音却颤抖起来。石塚只默默听着。



「我父亲跟姑姑们也都哀叹说:『竟然跟爸爸抽一样的烟,因为同样的病而死。』简直像是重现辰造爷爷的死法一样。」



「阿梅奶奶跟辰造先生夫妇感情很好吧。」



「好像是的。我觉得阿梅奶奶是看透了一切,甚至可能是希望跟辰造爷爷得同样的病才这么做的。」



「好尝到一样的痛苦?」



「分担同样的痛苦,然后前往辰造爷爷在等她的死后世界。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啦。」



石塚略带寂寥地微微一笑。



然后我才惊觉,我刚刚说的话可能不太得体。这好像是说阿梅奶奶只想着辰造爷爷,完全忘了前夫石塚修一先生似的。石塚是修一先生和阿梅奶奶的孙子,这话他听起来一定很刺耳吧。



为了正确陈述事实起见,我详细地描述了阿梅奶奶的死因。



「啊,刚才忘了提,阿梅奶奶的死因除了肺癌之外还有另外的原因,她也是饿死的。」



「饿死吗?这也太不寻常了。」



石塚似乎很惊愕。「好吧,我想没有什么死因是寻常的,但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那是……阿梅奶奶在去世前十天,就拒绝接受任何食物。她意识很清楚,吃的虽然是流质食品,但也不是没有吃东西的力气。可是她只说『已经不用了,谢谢。』然后就不肯开口。给她打点滴她也立刻就把针头拔掉。」



我接到奶奶病危的消息,从东京直接赶到医院的时候,阿梅奶奶已经成了皮包骨,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想到当时的情景,我不禁泪湿眼眶。



「家人都聚集在病床旁边叫她,阿梅奶奶微微睁开眼睛,但她好像已经认不得我们了。她只望着空中,微微地点了两三下头,然后就闭上眼睛。她发出嘶——的一声细微的呼吸,然后就去了。这就是阿梅奶奶临终的情形。」



「这样啊。」



石塚把两个拳头放在跪坐的膝盖上,低头沉吟了一会儿,然后再度转向我。「打搅这么久真的不好意思,但听您刚才的叙述,我想起一件事要跟您说。」



「跟阿梅奶奶有关的话我都想知道。请告诉我。」



「我……的父亲绿生,」石塚好像难以启齿。「可能不是石塚修一的儿子也说不定。」



我花了好一阵子才会过意来。



「您说什么?!」



我不由得大声惊呼。「您是想说阿梅奶奶红杏出墙吗?」



「我相信不是这样。不,我想相信不是这样。」



石塚终于不再正襟危坐,他低着头盘腿坐着。「请听我把话说完,然后再告诉我您的想法。」



石塚如此说道,然后告诉我一个非常不可思议的故事。



差不多到了吃点心的时间了,喝茶吃煎饼好吗?不是不是,我没有要卖关子吊你们胃口,讲讲话肚子就饿了。



这么说来那时候石塚也说,「请不要打岔啊。」那时也刚好是点心时间,我到厨房去拿了煎饼回来。下了决心要听石塚说明这是怎么回事,就觉得肚子饿了。



石塚本来有点扫兴地说,「我就要开始讲了,您怎么现在要去拿点心呢。」但是我说:「肚子饿了就没有办法专心听您说话。」他便释怀地笑了起来。



我虽然请石塚吃煎饼,但他还是没吃。我以为他大概不吃零食,但在客人面前自己吃点心,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



来,各位不用客气。在村里走了一整天吧。冷麦茶也还有,随时可以加喔。



「『肚子饿了不能打仗』,果然是真理。」石塚望着吃煎饼的我说道。石塚面前的麦茶杯子外面已经不再淌水滴,茶都温了。



「我刚才说过了,我的祖父石塚修一跟阿梅奶奶的婚姻生活非常短暂。事实上好像只有一个晚上。」



「一个晚上?为什么只有一个晚上?」



「修一收到召集令,第二天早上就要出发。他们是在出发前一天晚上匆忙地举行了婚礼,当时这种事情很常见。」



但只有一个晚上,没有时间了解彼此也没有爱吧。第二天早上就要出征,可能就这样不回来,这种夫妇感觉像是家里安排的婚姻。虽然做父母的可能觉得「不能让儿子就这样单身上战场」、「年轻男人都不在了,要是女儿嫁不出去就糟了」,但这种做法还是太过分了。



「所以令尊绿生先生不是那天晚上留下的孩子吗?」



我自觉说得很露骨,不由得脸红起来。



「很可惜,日子算起来不对。」



石塚望着自己盘坐着、包着黑色裤管的小腿胫。「阿梅奶奶的婚礼是一九四三年十月。绿生是战争快结束的时候,一九四五年八月出生的。」



我在脑子里算了一下,立刻心情低落。



「那阿梅奶奶果然是……」



「出轨——当时可能叫做偷情吧——大家都觉得她出轨了。阿梅奶奶跟婆婆处得不好是从绿生出生后开始的。阿梅奶奶跟她周遭的人,都在邻近生产的时候才发现她怀孕了。」



「会有这种事吗?」



「可能肚子没有很大,或者觉得只是身体不好,还真有很多产妇到后期才发现自己怀孕的。但是阿梅奶奶坚称绿生是修一的儿子。」



「这果然很难说服大家。」



「阿梅奶奶说她不记得跟丈夫以外的男人私会过,所以她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怀孕。这样一来,一直到生产前都没发现怀孕也就说得过去了。」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坚持修一先生出征之后快两年才出生的绿生先生,是修一先生的儿子呢?一九四三年十月到一九四五年八月都怀着小孩,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的确。但也有人相信阿梅奶奶的话。原因之一是绿生虽然是小婴儿,但一眼就能看出跟修一长得一模一样。另一个原因是,从绿生出生的时间往回推算可能的怀孕时间,也就是一九四四年十月时,阿梅奶奶说她做了一个梦。」



「晚上做的那种梦?」



「对。阿梅奶奶在早饭的时候,很高兴地跟公公婆婆说:『修一先生一定没事的。我昨晚做了个梦。修一先生在不知道是哪里的森林里,看见我就笑着招手叫我过去,给了我一个很大的瓜。我把瓜切开来吃了,瓜囊是好像透明一样的白色,又甜又有水分,非常好吃。我递了一半给修一先生,但他只摇摇头,叫我都吃了,所以我就连籽也一起吃下去。啊,正觉得有点苦的时候,就醒来了。日本没见过那种有大黑籽的瓜。』」



这么详细描述吃了一个瓜的梦境,阿梅奶奶在战争期间一定常常饿肚子吧。



「这件事阿梅奶奶的公公——也就是修一的父亲——记得很清楚。因为绿生长得跟修一一模一样,公公就想起了她说过的梦,『原来如此啊。』吃瓜的梦不就是怀孕的象征吗。儿子修一在梦里来跟媳妇见面了,公公承认绿生是修一跟阿梅奶奶的儿子。阿梅奶奶再婚的时候不得不抛下绿生,是因为公公不肯放手,他说:『绿生是修一的儿子,是石塚家的继承人。』」



我还是觉得这事令人难以相信。做梦不可能怀孕吧。虽然我不想承认阿梅奶奶有外遇,但只共度过一晚的丈夫上了战场,有别的男人接近她身边也无可厚非。我心里这样替阿梅奶奶找借口。



「这个故事您是听谁说的?」



我问石塚。「是令尊绿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