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朱夏 夏目瑛太(2 / 2)
「饭钱各付各的。」
「没关系啦,是我邀你的啊。」
「如果不是各付各的,我不去。还有,请用姓氏称呼我。」
「咦?不能叫名字吗?我觉得你的名字很可爱。」
「我不喜欢别人用那么亲昵的态度对我。」
「我知道了,这种事说清楚反而比较好。话说回来,其实我也不是很会交际的人,可以理解你的感受。」
「这句话没什么可信度。」
「真的啦。还有,我也不是轻浮的人。」
她用怀疑的眼神看我。哎,我没有反驳的余地,谁教我轻易搭讪没什么交集的女同事?
不过,出了社会、活到二十八岁,很难有机会认识新的异性。这和一到教室就有二十个女生的学生时代不同。能认识这种漂亮女孩的机会,五年有个一次就该庆幸了。
搭讪过后心碎,总比不搭讪而后悔来得好。
走出大厅,梅雨季节的细雨点缀着外头。
她撑着鲜红色的伞,我撑着塑胶伞,两人并肩走向餐饮店。
店门外绽放着五彩缤纷的紫阳花,她温柔地抚摸雨露沾湿的花瓣。以虹为名的她和这种初夏的花朵十分相衬。我们共赏了紫阳花片刻之后,便走进店里,在店员的带领下,前往深处的安静座位坐下来。
说来幸运,我当初的忧虑并未应验,在酒的帮助之下,我们聊得很开心,也卸下对彼此的心防。而且像这样共度之后,便能明白某些事。带着神秘氛围的她乍看之下极为淡漠,其实这种态度并非出于排斥他人,而是为了与人保持适当距离的贴心所造成。她说自己不擅交际,不知道她一路走来,过得是什么样的人生?
舞原七虹的举手投足都相当高雅,光是用个筷子就让人觉得她很有教养,气质非凡。她的嘴里有东西时绝不说话。虽然仔细想想,这是理所当然的基本礼仪,但是过去和我一起在居酒屋吃饭的人没一个做得到。
「今天的会议废话很多,你一定觉得很无聊吧?上头的人忙着谈论无意义的话题时,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谁是史上最凶恶的犯罪者。」
这个回应很新鲜。有些人在大学时代很有趣,可是一出社会就被常识束缚,变得越来越无聊。我认识不少这种人。但是,她有着决定性的不同——我有这种感觉。
「这类思考的旅程有结论吗?」
「夏目先生,你认为谁是史上最凶恶的犯罪者?」
「唔,一时之间,想得到的就是希特勒吧?但这个答案太没新意了。阿,以日本人的观点来看,应该是室町幕府的初代将军?」
「这个看法很有意思。」
我就是希望她这么想,才这么回答的。
她用手掩着口——我已经看过好几次,这应该是她的习惯动作吧——开始思考。
「舞原小姐,你认为是谁?」
「就结论而言,是达尔文。」
达尔文?写《物种起源》的那个人吗?为什么?
「你真是与众不同。」
我早就隐约察觉到这点。
「可以说明一下理由吗?」
「你知道诺亚方舟的故事吧?」
「嗯,知道大概。」
就是那个吧?诺亚和他的族人依照神的指示建造一艘巨大的方舟,并把各种生物都带到方舟上,之后,雨不断地下,结果除了在方舟避难的生物以外,其他的都死光了。话说回来,神干嘛做这种事啊?这是圣经的故事吧?
「从前,我的朋友告诉我,彩虹是神在邪恶的人类被洪水淹没之后所做的约定。」
「约定?」
「对。神答应不再用洪水淹没人类,彩虹就是约定的信物。」
「哦,所以雨过天晴之后才会出现彩虹啊?这个神话故事编得还挺详细的。」
我并未多想便如此说道,却被她瞪一眼。
「看吧,你也被达尔文骗了。我相信神的存在。」
「神?我没有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不过,这和达尔文有什么关系?」
「达尔文想抹煞神的存在啊。」
原来如此。
「不过,学校的教科书上也有写达尔文的理论耶。」
闻言,她露出讽刺的笑容。那是种魅惑人心的妖艳笑容。
「猴子才相信进化论。」
她冷冷地说道。
或许饭一吃完,她就会起身离去——我本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结果她却陪我留到很晚。她被派遣到我们公司的经过、公司里的人际关系内幕……我们聊的尽是这类没营养的话题,但是聊得还挺热络的,没有冷场。
她比我小一岁。我想,一定是年龄相近这一点自然地去除我们聊天时的障碍。
我没问她会议结束后为何哭泣,她也没提起这件事。
她去洗手间时,放在桌上的手机收到简讯。我看了手机一眼,上头挂着一个口琴形状的手机吊饰。老实说,我很意外她有这么女孩子气的一面。
夕部荧幕上显示一个不知道该怎么念的名字「榆野世露」,只知道应该是男的。虽然我很好奇,但是以我的胆量,根本不敢问她那是不是男朋友。
待她回来后,我告诉她有简讯。她确认简讯时,表情并无变化,我也没多说什么。
是啊,她长得这么漂亮,男人怎么会置之不理?
她当然有男朋友……
我早就想询问她有没有男友,但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正当我迟疑不决时,却突然发现男人的影子,所以才这么灰心丧志。
当我回过神来时——
「其实我五个月前刚被女友甩了。」
她明明没问,我却对她提起这件事。
她拿着手机,微微眯起眼睛,抬起头来。
「对方是年纪比我大的粉领族,我们交往了一年左右。她说,如果我不在今年之内和她结婚,就要分手。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结果才一个星期,她就跟我提分手。」
谈起被甩的往事,只是让自己难堪而已,不仅毫无意义,根本是有害无益。我的脑袋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话头都起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对于前女友已经没有任何留恋,再说,现在的我只想和她认真交往。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正确地传达我的心意。
「我并不是不想结婚。可是现在景气不好,我的积蓄也不算多,我只是比较保守,认为要等基础稳固一点再成家。」
我说出脑中描绘的认真恋爱观,但她依然没什么表情,兴趣缺缺的视线刺得我发疼。
……看来我找错话题了。
冷静想想,邀人家吃饭在先,却又突然提起人家根本没问的前女友话题,实在是太荒唐。我只是想知道她有没有男朋友,为什么会搞成这样?我不得不认清自己的话题有多么贫乏,以及自己有多么不机灵。
然而,当我陷入后悔与轻微的自我嫌恶时……
「你的女友是什么感受,我不明白;不过,你经历的痛苦,我或许能够理解。」
她淡然说道。
她能够理解恋爱的痛苦?
「像舞原小姐这么漂亮的人,也有失恋的经验?」
「当然有啊。」
「我有点不敢相信。会有男人甩掉你这样的人?」
「夏目先生,你太高估我了。」
说着,她露出略带落寞的微笑。
我叫附近的店员过来,点了两杯热乌龙茶。
我一面喝着店员端来的茶,一面低头道歉。「对不起,难得你答应陪我吃饭,我却聊这种奇怪的话题。我大概是喝醉了。」
「酒容易渗透伤口。要怎么做,恋爱的伤痛才能痊愈?」
她似乎回想起什么,喃喃说道。
我曾在杂志上看过,若从亚当和夏娃的时代开始计算,截至目前的人类总数约为一百五十亿人。在这么多人之中,究竟有多少人经历过恋爱的伤痛?他们又是怎么忘记伤痛的?
「我试过换女友就换手机,因为我觉得不这么做就无法走出失恋的痛苦,一时冲动之下就换了。不过这样一来,名片要重制,还得通知客户和朋友,很麻烦,所以我不推荐这个方法。但就强迫自己死心这层意义上来说,这种震撼疗法还满有效的。」
「断绝音讯……是吗?」
「你也要试试看吗?」
「……嗯,如果我遇见连时间也无法让我淡忘的人,我再考虑看看。」
——你现在有这种忘不了的人吗?
最想问的话语卡在喉咙出不来,我还没有勇气如此深入追究。话说回来,像我这样自己胡思乱想再灰心丧志,实在是有够窝囊。
离开居酒屋后,我送她到车站,临别时我鼓起勇气,问她有没有男朋友。
「没有。」
她面无表情地回答,我依然看不出她的心思,不过,我要求和她交换手机号码,她并未拒绝。这一夜过得很开心,我想加把劲成就这段恋情,和想法极富魅力的舞原七虹更进一步交往。
4
两天后,为了讨论上次未决定的细节,公司再度召开会议。
要在面积广大的公司里偶然相遇很困难,不过开会时就能轻易见到她。然而,我淡淡的期待落空了,当天的会议室中并没有她的身影。
在冗长的会议之后,我询问她的上司她为何缺席。我头一个想到的理由是请病假,最坏的可能性则是派遣期满,毕竟我不知道她在我们公司会待到什么时候。不过,我胸中的不安并未成真,答案是两者皆非。舞原七虹请假的理由与婚丧喜庆相关,似乎是她的老朋友结婚了。
她比我小一岁,今年二十七。她参加婚宴,是否反映了适婚年龄女性的潜在愿望?
或许这是个好机会。每次我听人家说恋爱是讲究时机的,就会抱持年轻的反叛精神,认定这只是逃避的借口;若是因为时机不对而失败,就代表那段恋情并非命中注定。不过,像舞原七虹这样的美女,如果不拼命努力,我实在不认为自己追得到她。
当天晚上,我鼓起勇气打电话给她,但是她既未接听,也没回电。早知如此,向她要手机号码时就该一并要电邮信箱,但是现在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隔天,为了早一点下班,我利用午休时间赶工;到了下班时间,我刚好把工作做完。她是第二营业部的,现在并不是繁忙时期。
我走到楼下,窥探她的部门。忙着工作的员工之中,并未见到她的身影。我发现市原,便叫住了她。
「我要讨论昨天会议的事,舞原小姐在吗?」
「哦,你们刚好错开了。她从一大早就不舒服,刚刚才回去。」
刚刚才回去……?
「谢啦!」
恋爱是讲究时机的,追赶也不用花钱。
电梯不巧正向上移动,因此我粗鲁地打开旁边的安全门,踏上头一次使用的安全梯。
满是尘埃的楼梯沾染了酷热六月的独特气味,我像在校内玩捉迷藏的小学生冲下楼梯。
回响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让久未运动的我跑起来颇有几分架式。当我跳下连接一楼的楼梯间时,视野角落映出一道人影。
在阴影处掩着嘴巴的女人是……
「夏目先生?」
我捂着气喘吁吁的胸口,连眨了好几次眼。在那儿的果然是舞原七虹。
「你怎么……在这里?」
我压抑着剧烈鼓动的心脏,吐出话语。
「这句话是我要说的。看你跑成这样,我还以为失火了。」
「哦,抱歉,因为我赶时间。」
听我这么说,她露出苦笑,打开了门。
「小心别受伤。」
啊,她果然很可爱。
此时,我发现——又来了,她美丽的眼眸又染红了。
我们四目相交,她把头转向开启的大门彼端。
「你不是有事吗?」
「哦,已经不要紧了。」
「是吗?」
我笔直凝视着她不感兴趣的双眼。
「或者该说,我已经达到目的——我在找你。」
已经看过好几次的讶异视线捕捉住我。
「我听说你刚离开,所以才匆匆忙忙地追上来,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
我把话说出来。
「——看到你在哭。」
一瞬间,她看着我的眼睛变得又细又锐利。
「我没有哭。」
「那就是快哭了。」
这句话她没反驳。
她垂下头来,长发遮住她的表情,我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接着……
一滴、两滴,血泪化为水滴,在地面弹开。
现在我该不该抱紧眼前的她?我想,在这种时候迟疑,应该就代表我还太嫩吧。
拼命忍住泪水的她,肩膀开始上下抖动,似乎在抽噎,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哭泣。说话或不说话、离开或不离开,无论选择何者,似乎都不是正确答案。
「明明约好了……」
不久后,舞原七虹如此喃喃说道。
一起吃晚餐的那一夜,我们聊了许多话,但是仔细一想,对于她的出身背景,我仍一无所知。或许自始至终,她的心中都没有容我踏入的缝隙吧。
我望着单调的安全梯天花板。
这段恋情八成不会开始——虽然我察觉到这一点,却还是将她不规律的呼吸声烙印在胸口。
我不知道她的本质,或许今后我们之间的距离不会有缩短的一天,但是,纵使我一无所知,我对她产生情愫仍是事实,在眼前流泪的她并不是幻影。
我把洗过的手帕递给她。
至少在她身边微笑吧!
即使明知无法如愿却说出口的话语只显得滑稽。
可是,我还是希望能够传达给她。我想,这一定就是——
——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