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绝对不能说NO的职业(2 / 2)
再怎么荒谬也要有个限度,当九郎傻眼地将手搭在陶制的边框上时,他的全身也突然僵在原地。
九郎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因为有位少女正躺在浴缸底部。
(………………)
几乎接近白色的极淡银发在浴缸底部与白皙肌肤互相交缠,让九郎甚至差点忘了怎么呼吸,只是用眼睛紧紧地盯着少女。
不论是手脚、凸起的胸部甚至是平缓腹部,每个地方都宛如新降白雪捏成般光滑,全身唯一的装饰品只有挂在脖子上的银坠饰,由于她用手握着坠饰并闭着眼睛,因此浴缸看起来就像是棺材似地。
宛如在废墟中时间永远静止的棺木般……
「……快住手!」
「!」
她还活着!
九郎不禁发出这道无法成声的喊叫声,正当他准备跳开的瞬间,身体不小心重重地撞到浴缸,让附脚架的浴缸宛如生物般左右大幅晃动,九郎则是吓得倒在地上无法动弹。
原本他以为浴缸会翻覆,但浴缸只是从大幅度震动缓缓缩小震荡幅度,最后便停了下来恢复静止。
而最重要的还是……
(她起来了……)
从浴缸底部缓缓伸出一只白皙的手,那只手抓住边缘并扶起上半身,还能见到银色的头探了出来。
九郎将热度聚集在右掌,这是在天惠院经过数千数万次修练,也是施展出奇迹天惠的一个动作,看场合随时都能将眼前这个幽灵燃烧殆尽。
不过,她却眯起那宛如熟透石榴或红宝石的深红色眼眸紧盯着九郎,九郎也迟迟无法从她那美丽的容貌别开眼睛。
这个女孩子到底是……
「……嗯,你果然能看得到我。」
一道沉稳的美丽声音传了过来,让九郎更加瞠目结舌。
她重新转头看向九郎,并且缓缓地在浴缸上撑着脸颊。
「我的名字是安洁莉卡,硬要说的话是个已经死掉的幽灵。」
「幽……」
「既然你能和我说话,表示你的双亲是圣职者吧?还是灵媒呢?」
九郎实在没办法将「以上皆非」这几个字说出口。
在眼前做出动作并开口说话的这位少女居然已经死去,有人会相信这种话吗?幽灵?
或许该说,这么美丽的女孩子会裸体躺在浴缸里睡觉吗?
没错,就是裸体。
当九郎重新意识到这件事时,日常生活中绝对不会见到的年轻女性柔软肌肤随即映入眼帘。别说是消灭对方,整个脑袋都顿时充满血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虽然九郎有种宛如忘神观赏美术品的错觉……不不,不能这样一直看……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这个灵力优秀的日本人。」
就在九郎忍不住别开视线前,安洁莉卡已经先发制人地张开口,只见她那深红色的眼眸略带忧郁地说出一句话。
「可以帮我弄点牛肉料理过来吗?」
跑到肉店买了一些碎肉后,再来只要用带到自己房间的米和酱油应该就能勉强处理了。
虽然阁楼的厨房有点脏,不过还是备有一流的调理器具与调味料,将准备用来调理的器具仔细清洗干净后,九郎便用瓦斯炉开始煮饭,并且试着用酱油与砂糖将肉卤进甘甜味。
「有日本酒吗……应该不可能会有吧……果然还是只能用这瓶白酒了……可是看起来好像很贵……那个……可以用这罐酒吗!该怎么办!」
「你自己拿捏衡量吧。」
果然是这样,餐厅传回了这道悠然自得的声音。
于是九郎只好闭起眼睛,将酒柜中看似很高级的白酒「噗咚噗咚」地倒进锅中。
(我到底该怎么办……我正在替英格兰人的幽灵煮牛肉盖饭耶……)
白饭在九郎还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炊煮完成,由于平底锅内的肉也已经煮好,便将饭装进放在橱柜里的沙拉碗并将肉放在上面。
(再来就是筷子,这里当然也不可能会有……应该说她不会用筷子的可能性还满高的,用汤匙可以吗?)
安洁莉卡正坐在餐厅中似乎能供五人使用的圆桌旁等待着九郎到来,现在她并非是先前那副令人无法直视的裸体,而是披着一件白色的浴袍。
看到九郎捧着托盘送来的另类牛肉盖饭,也让她不禁眨了眨那深红色的眼眸。
「……不知道这合不合您的胃口……」
即使九郎已经将盖饭放在桌上,她仍然用看似有些惺忪的眼睛紧盯着盘内冒出蒸气的肉与米饭。
「这就是『牛肉盖饭』吗……」
「是的,勉强算是。」
虽然因为材料问题缺了葱花和红姜,不过九郎倒是试着加了颗蛋进去。
安洁莉卡用汤匙捞着边缘的饭并送往口中,让九郎顿时相当紧张。
「好奇怪的味道。」
唉呀……
安洁莉卡完全无视于心底捏把冷汗的九郎,之后仍然是不停默默吃着另类的牛肉盖饭。
「……你是饭店的人吗?」
「咦?」
「没什么,因为饭店人员给我的供品不知道为什么都是水果或是甜点,我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只会吃这些东西吗?」
九郎也深深觉得是这样。
说到她身体的每个地方都是色彩淡薄,连手腕都是纤细得彷佛一折就断,就算她说自己只吃雪或冰块都能令人接受。
或许该说,九郎对幽灵会用餐这件事本身就是保持存疑态度。
「你知道亡灵原本就没有确切的定义吗?」
安洁莉卡似乎看穿九郎的想法并回过头如此说道,九郎一发现她的眼睛露出挑衅光芒的同时,她突然当场将浴袍敞开。
「!」
虽然九郎顿时相当慌张,不过当她站起身并将长长银发撩到颈项上方时,九郎的视线也不禁停留在她身上。
因为她的皮肤已经变成了红褐色。
从脖子后方沿着肩胛骨直到腰部,有很大的面积都已经成为皱摺疤痕,看起来应该是烧伤之类的伤痕,而且是很重度的烧伤。
明明是个几乎会令人误认为是冰雕的美丽少女,即使其他地方都是完美无缺,却只有这道伤痕宛如恶魔爪痕般既丑陋且鲜明,不过反而更令她的美貌显得奢靡浮华……
「那道火真的很烫,甚至到了让人无法呼吸的地步。」
那就是她『死亡』的证据。
她将拉开的浴袍重新拉起来后,便再度坐回椅子上。
九郎完全无话可说。
「总而言之,就算我想要吃吃看生前听说过的『牛肉盖饭』,可是这家注重形式的饭店并没有与日本有关的人,所以我原本已经放弃了。」
感觉这幅景象比起任何话语更加具有说服力,也让九郎只能选择捿受。她是个已经死去的幽灵,一想到这里反而也让恐惧感顿时消失无踪。
「可是我记得有个女侍是日本人……」
「嗯,如果她对灵魂的理解与感应能力能再强一点,说不定就能拜托她了。」
不过听说似乎是无法沟通。
安洁莉卡再度用汤匙开始舀着放在沙拉碗里的另类牛肉盖饭。
「你叫做什么名字?」
「我叫鬼岛九郎……」
「九郎,谢谢你,我一直很想吃吃看这个。」
在死后过了这么长一段时间才得以完成愿望。
这让九郎有种胸口被紧紧闷住的感觉,而且无法对安洁莉卡好好回话。早知道就更认真做好这碗牛肉盖饭了,真是太失败了。
她的正式全名是蕾蒂·安洁莉卡·欧布黎恩。
她是古老英格兰贵族的后裔,出生于英格兰北部的自家领地中,据说当初是搭船过来日本的。
「我记得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还是更久呢?那时候我无聊到在船里面探险,从头等舱到船底的三等舱甚至是仓库。」
「……用幽灵的模样吗?」
「当然,就连平常总是对基层船员破口大骂的轮机长,半夜看到我也是吓得发出尖叫声,你不觉得这很痛快吗?」
安洁莉卡一边歪斜地拿着餐后的酒杯,一边噗哧地露出大胆笑容,九郎则是在附近的厨房洗着她用过的碗盘并听着她说话。
光想像就觉得那是很辛苦的搭船旅程,而且辛苦的主要是她身边的人。
「从伦敦出发后,中间经过马赛、苏伊士与塞得港,通过红海后经过锡兰的可伦坡,不只是晚上还能在甲板看到美丽的星星,白天还能在没有任何人的舞厅中跳舞,这些都是专属于我一个人的。」
安洁莉卡从座位上站起身,直接将酒杯当成舞伴开始跳起舞。
九郎也停下清洗碗盘的手探出头。
少女的长长银发跟着摆荡旋转,只见她旋转三圈跳到客厅的宽敞处,她那扬起的浴袍也让九郎瞬间以为是遥远异国舞会中的白色礼服。
「经过新加坡和香港后,才总算来到了日本的门户神户。」
她随着三拍的节奏挺直背脊并将酒杯举至肩膀的高度,不论是伺种姿势都让酒杯维持水平不让酒洒出来。
「最后就流离来到了『鸟巢』的玉兰饭店。」
她用脚跟大大地旋转一圈后,便直接将右脚跨往前方,不过脚尖的着地点正好有未收拾的书本,于是安洁莉卡也跳了起来。
宛如不受重力牵引般,她在空中张开双腕并无声无息地着地,杯中的酒依旧在边缘打转没有洒出来。
……而这场舞蹈也在此时迎接尾声。
慢了半拍后,九郎才「啪啪」地拍着湿润的手,他认为这绝对是观众应尽的义务,光是这样就让安洁莉卡露出既满足却有些害臊的笑容行个西洋式的礼。
「……牛肉盖饭放洋葱会比较好吃,下次我会改进的。」
「原来如此,那期待你下一次做给我吃,九郎。」
***
脑中只记得华尔滋是三拍,以及沙拉碗里残留的牛肉香气。
对九郎说可说是印象深刻的体验。
即便是昨天发生的事,稍微闭起眼睛还是能回想起废墟中的浴缸,以及少女幽灵舞动的模样。
「……所以说,我是想要最新那一集。」
「遵命,蕾吉娜小姐。」
「差不多已经出了,记得去帮我买来喔。」
「是的,蕾吉娜小姐,绝对会替您买来的。」
「对了……你该不会是喜欢小孩子吧?」
「遵命,我会立刻替您查清楚的。」
「这不需要查吧……总、总之拜托你罗!」
真的很夸张。
就连在大厅柜台听着蕾吉娜大小姐的要求时,九郎仍然是忘神地点着头处理事务,甚至连蕾吉娜都忍不住掉头离开。
「鬼岛先生,您今天状况看起来很不错呢。」
「是这样吗?呃……先把记得买《淑女用时尚型录》抄起来……」
九郎拿着笔的手突然停了下来,他的视线在空中游移,脑中又回想起昨晚的美丽白皙肌肤。
(……不不,我并没有下流的想法喔。)
正当九郎在心底如此否定的时候,他发现坐在隔壁椅子上的普莉希菈正以狐疑的眼神看着他。
经过一番犹豫后……九郎决定试着稍微问问看。
「普莉希菈小姐……普莉希菈·皮特小姐。」
「什么事?」
「您的口风算紧吗?」
「说的也是,我是还满有自信的,而且比起某个半天休假还特地跑到外地黑市租廉价拍卖会杀时间的守财奴,至少我认为自己是个值得相信的人。」
「原来红绪小姐还有做这些事啊……」
「没错,她从昨天晚上就埋头紧盯着地图思考策略。」
「真是辛苦呢。」
「她的眼神就像锁定猎物的老鹰喔。」
普莉希菈看似很害怕地发着抖,九郎也开始想像内海红绪在银座或美军商店街一带将人群接连击倒的模样。
西洋礼品店处处能够见到血泊,红绪从倒卧的和服妇人手中抢过半价女用罩衫后,便悠然自得走向收银台结帐……嗯,还是想到这里就好了。
「哎呀!我怎么能说这种话呢!我绝对没有任何歧视人种的意思喔!鬼岛先生请您别误会,同为灵长目人科智人种的人类,我只是单纯把那个眼神奸诈的女人视如粪土而已。」
「视如粪土……」
「当然,不是有句俗话说『在粪之前人人平等』吗?」
就算你用那种闪闪发光的眼神对我这么说也没用吧……
「所以呢?您找我有什么事?」
「没什么……其实是我碰到很夸张的灵异体验。」
结果九郎还是说了出口,因为他实在按捺不住这股冲动。
不论是从阁楼传来的幻听、在该处碰见的少女幽灵、以及她令人摸不着头绪的举动等等。
「……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这样啊……」
「哎呀,虽然我已经听过传闻,不过没想到居然是真的,真是太厉害罗……」
「鬼岛先生,那个是……」
普莉希菈说到这里突然将话打断。
「是什么呢?」
「不,没什么,您碰到的事还真吓人呢。」
她只是微微一笑,并且直接开始接待某个靠向柜台的英格兰绅士。
两个人的对话只说到这里,即使九郎有些摸不着头绪,但感觉气氛不太适合继续追究下去,于是他打算开始思考美味午肉盖饭的做法。
她成为幽灵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吃过好东西,下次绝对要做点好吃的东西让她享用。
接着,在即将开始下牛勤务的前一刻,那位被「视如粪土」的奸诈眼神女内海红绪勉强冲进办公室。
「抱歉!我迟到了!」
她的黑发还没绑起来,只是随意套着制服的围裙,总之是一反常态地显得相当慌张。
「呃……新来的,还好你在这里,如果有空的话帮我把后面绑一下。」
「好好。」
「真是太失算罗。」
正好在办公室里的九郎赶紧绕到正在绑着头发的红绪身后,被迫替她绑好围裙的带子。
「听说您到外地去买东西吧?」
外地指的是『鸟巢』以外的地方,也是这里的人才会使用的独特用语。
「没错。嗯?你是听普莉希菈说的吗?」
「嗯……算是吧……」
「新来的,劝你最好别听那家伙说的话,她可是个会把重要半天休假浪费在捡地毯毛球或逗猫棒上面的假惺惺女人。」
「…………」
「我先说清楚,这不是恨不恨英格兰人的问题,因为这已经远远超越过仇恨的程度了。同为灵长目人科智人种的人类,我只是单纯把那个厚嘴唇女……」
「视如粪土而已?」
「你也很清楚嘛。」
你们两个根本是半斤八两嘛。
绑完围裙的带子后,九郎便退了一步。
「有买到什么好东西吗?」
「根本没买到,因为不是能不能买到东西的问题罗。」
「咦?」
「就是火灾啊,亏我还特地跑到上野,结果店家居然烧起来罗。」
红绪回过头时还不悦地皱起眉头。
「之前不是有家新开的百货公司吗?就是那个叼着雪茄的英格兰社长,被报纸采访的时候还摆出一副嚣张模样,你有听过吗?」
「……很抱歉,我只有大概听过传闻而已。」
「总之那家店既喷火又冒烟的,整条路还被喷水车和传递水桶的队伍占满没办法通行,其实我根本不是想去那家店,只是想到后面的黑市而已,那个警察开什么玩笑啊。」
看来好像是因为被交通管制的关系,所以没办法到目的地买东西。
「这个嘛……只能说治安真的还满乱的……」
「谢谢你说出这个一点用处都没有的平凡论点,听说那好像是攘夷派搞的鬼,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红绪一边喃喃地抱着怨,一边整理完自己的穿着后,便说着「新来的,谢谢你」并粗鲁地抓了抓九郎的头发走出办公室。
「攘夷派……」
即使不形于色,但九郎仍然对无法冷静以对的『攘夷』二字感到心慌意乱。
原来当自己躲在『鸟巢』里的时候,外面居然出现了如此激烈的抗争行动。
这里是英格兰人特别居留区『鸟巢』,而且处在饭店这个封闭空间中根本无法得知外界动向。
从没有窗户的办公室当然不可能看见上野的火灾,不过红绪离开后,感觉还是能稍微闻到烧焦的味道,而那也是外地……也就是『外头』的味道。
***
「……给我老实招来!你是什么时候加入他们的!」
桌面突然被「磅」地重重拍了一下。
有名男子正坐在狭窄房间的中央,他仍然穿着新开百货公司的制服,但各处都能见到被浓烟熏黑或被烧黑的痕迹,右脸颊也受到烫伤尚未接受急救,只是在大腿上握着拳头部并不停发着抖。
「快回答!你这个畜牲!」
刑警依然持续破口大骂,但那名男子仍然没有反应。
「……阿岩,情况怎么样?有稍微改变心意吗?」
门扉突然敞开。
某个身穿便服的刑警走了进来。
当他朝站在墙边的公安课刑警如此问道,被询问的刑警并没有将视线转离房间中央的嫌疑犯,而是将抽到一半的烟吐出烟雾。
「……没有进展,他还是否定自己犯案。」
「唉……他在搞什么鬼?都已经大白天的光明正大纵火了。」
「星哥说他好像是突然着了魔才会犯案。」
接着,刑警便继续展开侦讯。
「……我已经调查过关于你的风评了,上班态度良好,看来你装成贩售员装得还不错。因为之前开的店倒闭,所以你很感谢这家店能收留走投无路的你,还说无论怎么做都无法报答戴维斯社长的恩情,看来你公开说这些话都只是装出来的,你有那么痛恨让你的店倒闭的英格兰人吗?」
「……不是……」
「啊?我听不见你说啥!你是从什么时候参加攘夷活动的!主谋者是谁!快说!」
「我也不知道啊!」
他的声调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变成宛如孩童般的声音。
「我……我、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是像平常一样上班,到开店时间就迎接客人,然后到仓库找不同颜色的鞋子……之后的记忆就变得越来越奇怪……」
在上午约十点十五分左右,帝国百货公司上野店的店铺内突然发生一场火灾,大厦一楼与部分二楼遭到烧毁后才顺利扑灭,而发生原因是有人刻意纵火。
至于要如此判断其实很简单,因为起火处完全没有任何会引燃的物品,而且火灾现场的墙壁上还发现以『诛 安具利亚(英格兰)』为首的声明稿。
而声明稿还有公安警察戒备的攘夷活动团体『天皇派』署名。
『天皇派』是仅次于『护国会』和『神风烈士团』两大激进派的新兴攘夷激进派系,今年还曾经留下类似声明稿将返家途中的议员肋骨打断。
「别说谎!就是你干的好事吧!」
至于这次搜寻纵火犯可说是轻而易举,因为在警察、消防队与簇拥的围观群众之中,只有某个身穿烧焦贩售员制服的男子拿着汽油桶站在原地,也就是眼前的这名店员。
汽油桶里装的是灯油,而且几乎已经完全用尽,从制服口袋里还发现了一张看似声明稿的草稿,在案件时间点前后并没有人见到这名店员,因此几乎可说是罪证确凿。
但唯独只有一点,那就是男子的言行举止显得相当不自然。
「就算你这么说……可是我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有东西烧起来,感觉我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我……没错,那不是我,拜托你们相信我……!」
这道悲痛的叫声也从充满怀疑与烟雾的房间门缝中断续地传至外头。
「……好吧,你觉得怎么样?」
身穿便服的刑警用不被嫌疑犯听见的音量如此喃喃说道。
毕竟他们是从战争前后便长期处理这类刑案的老手。
即使继续对那名男子逼供,应该也没办法查出真正犯案的『天皇派』干部,甚至有种只会向世间宣传『天皇派』犯行的预感。
会出现这种超乎常理的事,大概只有神、天狗或怪物才做得到。
还有就是……
「看来只剩天惠有可能了。」
两人之中突然冒出了这道细小的呢喃声。
***
「那么,这是能乐堂的监赏券,礼车是下午四点出发,能乐堂七点半会派人接车,至于八点已经预约好怀石料理《和光》餐厅的座位了。」
「九郎谢谢你,我还是第一次观赏能乐呢,真是太让我期待了。」
「祝您玩得愉快。」
「幸好有你这么优秀的礼宾服务员呢。」
住在305号房的萝拉·海勒冈则是带着微笑离开柜台前。
那颇有女人味的花纹连身洋装与米黄色高跟鞋也渐行渐远。
「……既然都这么说了,那为什么还会给我糖果呢……」
九郎不禁如此喃喃自语,虽然糖果似乎有融进玫瑰花香精而看似相当高级,不过九郎仍然紧紧盯着手上无疑是糖果的东西。
这间玉兰饭店的从业员除了基本薪资以外,还有客人给的『心意(小费)』能够做为收入,但九郎感觉这简直像是空穴来风的都市传说。为什么每个人都会给我糖果而不是零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我一直都被骗吗?
九郎带着叹息将糖果收进口袋并看向时钟,这时候已经过了下班时间。
「不好意思,我可以下班了吗?」
「请便。」
夜班已经在办公室里等候,九郎写完日志后便决定躲回天花板里侧的房间里。
「结束了……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今天也平安无事地结束了。
今天处理了『鸟巢』内外各式各样的票券,包括歌剧、芭蕾舞、歌舞伎以及日本英格兰之间的头等船券等等。
不只是替忙着谈生意的绅士翻译契约文件、替贵妇人预定庆生的餐厅、大小姐一如往常的无理取闹、到投诉淹水的客房处理善后、以及在『鸟巢』内四处奔波代购物品等等,最后替刚才那位海勒冈小姐服务后才总算结束今天的勤务。
唯独只有用糖果代替小费这点,还是让九郎完全摸不着头绪。
他一边反刍着今天总算结束的实际感触,一边爬上通往天花板里侧的楼梯。
他直接将领带松开并大大地打了个呵欠打开门,结果被眼前景象吓得下巴差点掉了下来。
「嗨,九郎。」
因为安洁莉卡正在他的房间里。
如果用榻榻米换算,这个天花板里侧的房间约有六张榻榻米大,里面只有一扇上锁的小小窗户,不过只穿着浴袍的她抱腿坐在卸除床垫仅剩床板的床铺上,九郎完全不知道她在这里做什么。
「九郎,可以问个问题吗?为什么这个房间的床垫拆起来放在地上呢?」
「因为我在离地面很高的地方会没办法好好睡觉……先不说这个,您是从哪里进来的?」
「居然会对死人问这个问题,真是个诡异的家伙。」
安洁莉卡似乎很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好,我真的有这么诡异吗?
「你什么时候能再做『牛肉盖饭』给我吃?」
「您很期待牛肉盖饭吗?是这样没错吧?」
「嗯。」
安洁莉卡带着宛如王公贵族的高雅气息点了点头,不过看起来也有点像等待着饲料的小狗。
然而,她的真实身分却是栖息于玉兰饭店阁楼的幽灵。
「我的确做过这个约定……不过现在可能没办法完成。」
「为什么?」
「因为现在这个时间肉店没开,而且我手边的材料也已经用完了……」
「居然有这种事……」
当九郎老实地表明状况后,安洁莉卡也震惊地发出颤抖的声音,并且大大瞪圆那深红色的眼眸。
「很抱歉,看您好像还满期待的……下次我会主动上楼拜访,还要请您稍微忍耐一下。」
「好吧,这次就乖乖听你说的……没想到居然会是这个样子……我真是太大意了……怎么会这样呢……」
「拜托您了。」
安洁莉卡带着认真表情沮丧地点了点头,而且还很明显地垂下肩膀。
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个房间的?
难道是想吃我做的牛肉盖饭,她才会像这样抱着腿独自待在房间等我回来吗?
(…………)
只靠一条松垮带子绑着的浴袍大胆露出她的白皙双腿与胸口,让九郎再度烦恼地不知该将视线注视何处。
「……安洁莉卡小姐,看来您肚子真的很饿了呢。」
「哼,不需要在意我,反正稍微饿一点也不会饿死了。」
「请稍微等我一下,我记得这里有些零食……」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九郎将头钻进床铺下方开始翻找东西,他也对自己「她里面该不会没穿内衣裤吧」的想法感到有些厌恶。
「我记得有客人送的糖果和巧克力……」
「不要给我甜点,我已经吃腻了。」
「啊……原来如此。」
翻找其他行李一段时间后,九郎从里侧挖出了一个马口铁罐,安洁莉卡也从床铺上探出身体。
「九郎,那是什么?」
「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不过您要试吃看看吗?」
「唔……?」
里面放的是能够长期保存的地瓜乾与南瓜种子。
先前寄宿在大杂院时,九郎时常在狭窄的庭院中种植地瓜与南瓜,这些都是在『忍野』无法吃到柴鱼拌洋葱时不可或缺的食材。即使到饭店工作,九郎仍然打算将这些当成没吃到晚餐时的备用食物,不过几乎都没有派上用场,或许该说他几乎已经忘记有这些东西了。
安洁莉卡突然眯起眼睛看着九郎递出的地瓜乾袋子,她从袋里拿出一块并谨慎地闻了闻味道(这种举动也有点类似动物),不过她仍然以彷佛享用优雅饼干般的姿势放进嘴里。
「味道如何呢?」
「这是鞋底吗?」
「这是干燥的地瓜。」
「原来如此,这就是日本的奥妙之处。」
她面无表情地「喀嚓喀嚓喀嚓」咬着地瓜,或许该说根本是用吸吮的动作,虽然她是个幽灵,但九郎还是希望她能多少填饱肚子。
「九郎,那个是什么东西?」
安洁莉卡一边吸吮着地瓜乾,一边趁着空档如此喃喃询问。
(…………)
她问的是九郎翻找深处罐子时摆在床上的细长布包。
「……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一点都不重要。」
九郎感觉到喉咙似乎变得异常干渴。
那是天惠院时代供奉的短刀。
在刀鞘与鞘口刻有先前守护天惠院的皇亲水芭宫陶子内亲王印记,九郎已经没有机会从布包中拿出这把短刀,皇女目前也是行踪不明,也让这把刀可说是毫无用武之地。
(水芭大人……)
九郎不禁回想起那位当时十四岁的内亲王面容,她是个虽优雅却个性坚强的女性,而且还时常溜出京都御所。
相较于她那一身华丽的公主装扮,年纪轻轻便勇于面对自己需担负的责任,而且毫不畏惧能力多么特殊的麒麟儿,院内将这位尊皇四女称为『水芭大人』或『陶姬大人』并极其仰慕。
在没有亲兄弟的九郎等人眼中,她能从旁观看严格修练就是最大的精神支柱。
(可是……)
自从宣布终战的那天起,这把短刀就没有再度出鞘的机会,然而又无法任意丢弃,处境与现在的九郎可说是如出一辙,原先九郎还满心期盼地首次上战场绝对要携带这把短刀。
正当九郎在内心懊恼地如此思考时,他突然感觉到安洁莉卡的视线正在看着他。
她那纯真无瑕的眼眸彷佛正在等待着答案一般。
「我是说真的。」
「原来如此,那就好。」
九郎尽可能用自然的动作将布包收回床铺下方,但短刀依旧发出「铿咚」的沉重钢铁声响。
「接下来……既然没办法达成一开始的宿愿,那也不需要在这里久留了,也不能把你重要的储粮全部吃光。」
「不不,其实没有到储粮那么夸张啦……」
「那么九郎再见了,之后我会再回礼,很抱歉让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安洁莉卡说完这番话后,便缓缓地从床板站起身并跳到隔壁的柜子上,然后直接爬进天花板附近的排气通风口中,最后则是渐渐消失踪影。
九郎稍微慢了半拍站到柜子上,试着将头钻进排气口中。
吹过阵阵凉风的排气管内一片漆黑,已经无法再见到少女的形影。
「喔……」
没想到这个幽灵会用这么原始的方法离开。
九郎做了一场梦。
他梦见自己成为军属天惠师身处战场中,并且以鬼岛少尉的身分参加作战,放出的火焰成为高墙拯救了许多日本兵。
不过,九郎在梦中也很清楚这只是一场梦。
知道这是一场无论如何盼望都不可能实现的梦。
那晚后来都没有等到安洁莉卡的回礼,不过隔天早上倒是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变化。
正当九郎准备在一楼大厅开始工作时,他发现有颗橘子放在平时处理事务的柜台上。
「…………」
那是一颗毫无脏污并显得圆润光滑的橘子,看起来是外国产的高级品。
一想到既贪吃又心高气傲的她居然把自己的供品分出来,也让九郎不禁莞尔一笑。
***
(啊……真的刊出来了。)
九郎在时间尚早的清晨时间带便发现了那则新闻。
当时蕾吉娜的父亲——企业家卡洛斯·奥斯汀委托他收集几种英格兰与外地的报纸。
就在他数着送来的报絍并整理整齐的时候……
【上野百货公司火灾 疑似攘夷激进派天皇派犯案】
十五号上午八点十五分,位于柬京市下谷区广小路的帝国百货公司下野店传出火灾,五楼大厦的一楼与部分二楼皆遭到火舌吞噬,随后火势已经顺利获得控制。
上野警察署在现场附近已逮捕一名行迹可疑的男子。
该名男子(28)为帝国百货公司上野店贩售员,疑似隶属于反英格兰攘夷活勤团体『天皇派』的成员。
警方已经对该名男子展开侦讯,并且对『天皇派』加强戒备体制。
另外,这场火灾并没有出现任何死伤患者,附近一带进行了五个小时的交通管制。
帝国集团日本社长汤玛士·戴维斯也对这场火灾表达出『极为遗憾』的聱明。
各界皆相当关注本次火灾将会对帝国集团的企业布局造成何种影响。
今年内攘夷激进派犯下的诸多抗争活勤包括(下略)……
那是昨天的火灾,不只是外地……也就是对日本国内出版的报纸,就连对『鸟巢』内地出版的英格兰报纸也附上了火灾现场的照片。
刚盖好的全新百货公司居然堂堂大白天发生纵火案件,而且那还是英格兰权贵阶级出资建造的店,看来是比想像中还要更加严重的大事。
照片里能够见到全新的钢筋水泥百货公司冒出黑烟,以及下方围观的许多群众,红绪或许就在这些围观群众中的某个地方。
不过最重要的是,「攘夷」二字深深地刺进了九郎的心中。
(果然还是有攘夷革命家正在活动……)
这和小混混恐吓或扬言放话可说是截然不同次元的事,还是有日本人认真地想对现今日本投下值得省思的震撼弹。
至于英格兰报纸再怎么说当然是一面倒地批判『天皇派』的行动,不过只要换个地方,也不难想像出会有很多人对这篇新闻赞不绝口。同时也有许多对国内发行的报纸也刊有海外资奉家的蛮横行径,如果是前阵子的九郎肯定会快活地说着「很好,就是这股气势」。
(不对,现在的我应该还是……)
(有办法做到的。)
(我还没有放弃或心死。)
不过现实状况又是什么样子?现在正系着配给的制服领带,而且替英格兰资本家摺着报纸……
其实九郎感到相当不甘心。
现在是做这些事的时候吗?心中充满了烦闷与焦躁感,现在九郎很想把领带扯掉冲出饭店,不过……阅读报纸刊载内容的视线边缘也能见到那颗圆圆的橘子。
那是安洁莉卡分给他的回礼。
「哎呀?那颗水果是哪里来的呢?」
「啊……」
九郎不禁支吾其词。
「我想应该是幽灵送的。」
「幽灵?」
没错,那是个很坚持口腹之欲、神出鬼没、带着一头银发与红色眼眸、而且说话语气令人难以捉摸的亡灵。
感觉先前几乎接近窒息的呼吸变得舒服许多,九郎则是用单手抚摸并看着橘子。
「感觉好像有点奇怪呢,这好像是幽灵想送给我的礼物,不过我真的可以吃吗?应该不会吃一吃就死掉吧?」
「鬼岛先生。」
虽然九郎在柜台内侧带着苦笑如此说着,但普莉希菈并没有跟着笑出来。
「我想还是说清楚应该会比较好吧。」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说谎可是会秃额头喔。」
接着,普莉希菈便对九郎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您是把谁说的谎话当真,不过现在住在阁楼的不是幽灵,而是很正常的人类顾客喔。」
「……啥?」
……不是幽灵?
普莉希菈并没有露出笑容,只是点了点头并抬起头看着天花板。
「您说的应该是安洁莉卡小姐吧?就是欧布黎恩子爵的千金。」
九郎差点忍不住发出「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蠢事」的回应声。
「…………她还活着?真的吗?」
「当然,住宿名册清清楚楚地记载着她的名字,而且还是VIP的L级贵宾喔。」
「咦……咦咦咦?可是本人说自己已经死掉了……」
普莉希菈不禁眯起眼睛,其实九郎也能理解她那优雅表情中蕴含着不快的意思,难道九官鸟说「我是猴子」你就会相信吗?不管别人说什么都全盘接受确实挺蠢的,平常九郎绝对会对这件事存疑,但只有这次不一样,不知为何他居然认真地接受安洁莉卡的说词而被骗得团团转。
是因为红绪说过关于幽灵的话吗?不,不只是这个原因,是因为安洁莉卡本身拥有超脱世俗的外表吗?还是以沉静语调断断续续说着话的说话方式呢?也或许是背后那道残酷的伤疤所致。
结果普莉希菈真的将名册拿了过来。
L·安洁莉卡·欧布黎恩。
大昭三十六年九月确实有入住记录。
「真的有……」
「哎呀,其实我能体会鬼岛先生的心情,因为我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会用那种方式住在最高级的皇家套房,里面都是灰尘和蜘蛛网,不过既然大小姐都自称是幽灵,我们也会尊重她的意思配合她演戏,这也算是一种特别服务吧。」
「特别服务……」
「没错,毕竟她还是L级贵宾嘛。」
她则是用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如此说着。
约在两年前玉兰饭店开始营业时,英格兰联合王国的富裕贵族千金蕾蒂·安洁莉卡·欧布黎恩便同时住进最高层的阁楼,后来据说房间没有接受过半次清扫,只接受最低限度的清洗衣物与客房服务(本人似乎表示那是供奉),明明是个好好活着的人类少女,却独自一人过着「扮演幽灵」的生活。
「……原来是这样……」
「为了安洁莉卡小姐,听说从本国每个月都会有大笔金额汇进饭店,不过恭喜鬼岛先生★您是继副负责人之后第二个被她视为聊得开的人,没想到您这么快就出、人、头、地、罗!」
虽然普莉希菈带着微笑如此说着,不过九郎并没有跟着笑出来。
因为九郎已经想好替她调理牛肉盖饭的做法了。
可是……居然会有这种事……
接着,果然发生了如同普莉希菈所说的事。
「……鬼岛先生,原来您在这里,安洁莉卡小姐有事找您上去。」
当九郎处理着日常勤务时,她时常会藉着副负责人将九郎找上楼。
这时,在走廊前进的九郎也被理察叫住。
「……我知道了,我立刻过去。」
「后面的事由我负责处理,千万别做出失礼的举动。」
哪些才算是失礼的举动?是别在贵客千金面前拿出十字架呢?还是别把蒜头带进去?
对于身为礼宾服务员的鬼岛九郎而舌,这是最优先处理的重要任务,甚至被容许放下手边工作尽可能完成她的要求。
这时候九郎正准备将『英格兰淑女用时尚型录』最新一集送去给蕾吉娜,于是他将这本书托付给理察。
「我会负责处理的。」
「那个……副负责人……」
「什么事?」
其实副负责人您也知道安洁莉卡原本是个人类吧?
虽然九郎有很多问题想问,不过已经没时间了。
「……不,很抱歉没什么事,那本书就麻烦您了。」
看来只有九郎相信这件事,考虑到饭店的住宿名册有她的名字,表示这件事并非是刻意隐瞒的秘密。
正当九郎快步地在饭店移动的途中,正好与推着载满清扫器具推车的红绪擦身而过。
她也用听似半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喔?怎么那么急?又是那件事吗?」
「是的,就是那位幽灵的事。」
接着,他搭乘电梯来到阁楼。
「安洁莉卡小姐,我是鬼岛,您找我吗?」
今天安洁莉卡正仰躺在宽敞客厅中的大钢琴上。
以能够遥望东东港的绝景为背景,一名身穿白色浴袍的少女附近还能见到浴缸,感觉这甚至能够做为最近流行的『现代艺术』主题。
但现在光是避免直视凌乱浴袍问露出的白皙双腿内侧,就已经让九郎费尽工夫,看来西洋人的字典里果然还是没有羞耻二字。
「嗨,你来啦。」
「我觉得躺在那里还满危险的。」
「我还没有跌下去过。」
由于她九十度举起右脚向九郎打着招呼,因此也显得格外危险。
「那是摺纸吗?」
「嗯,很适合用来消磨时间,还能摺成船喔。」
不知道是向谁学的,感觉她似乎在很多奇怪地方很偏爱日本,在散发光泽的黑色钢琴上能够见到宛如绑起蜘蛛丝的银色秀发,从浴袍问瞥见的柔软肌肤也宛如新降白雪一般,不过靠近后,便能发现黑白色调的她附近四散着红与黄色的色彩,安洁莉卡用指尖捏起似乎是自己制作的纸鹤并露出得意笑容。
「所以九郎,我今天想吃马铃薯炖肉。」
「……遵命,是马铃薯炖肉没错吧?」
九郎也回应着这位自称「幽灵」千金小姐的要求。
他在脑中回想着马铃薯炖肉的做法,虽然有很多不太清楚的地方,不过感觉应该还是做得出来。
九郎立刻脱掉制服上衣并走进套房附属的厨房中,里面已经准备好专用的围裙,物品也已经调整到方便九郎使用的位置。
(材料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呢……)
架上摆的「味噌」、「酱油」、「味酣」、「日本酒」等等日本食材可说是相当壮观,但也可说是有股不搭调感。
听完九郎「安洁莉卡似乎很执着于和食」的报告后,在玉兰饭店全面支援下一点一滴地收集到这些食材,九郎感觉现在应该能够做出大部分的菜色。
不过九郎本身并非是专业厨师,他也很担心安洁莉卡是否会过度期待味道。
「安洁莉卡小姐,我觉得还是请专门处理料理的厨师应该会比较好……」
「不要,我就是要九郎做。」
听到煮水并削着骂铃薯皮的九郎如此提议,待在客厅的安洁莉卡便简洁地如此回应,这也是总计第三次的拒绝。
我就是要九郎。我就是要九郎。
没错,当时她说出的那句话应该也是发自内心的心声。
……九郎,谢谢你,我一直很想吃吃看这个。
虽然这么说有点夸张,不过这短短一句话顿时让九郎有种获得救赎的感觉。
因为这是他到这家饭店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总算将需要的东西送到需要的人手上,也感觉到对方确实相当开心。
不过,到头来她仍然不是个幽灵,这只是英格兰富豪一时兴起玩的游戏,一想到这和蕾吉娜的任性要求没有什么太大差别时……
「…………真的会让人很失望呢。」
「嗯?九郎,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是日语吗?」
也顿时让九郎感到相当沮丧。
接着,九郎将有些烧焦的马铃薯炖肉、白饭、味噌汤与稍微腌过的酱菜接连排在桌上。
「这就是『马铃薯炖肉』吗?」
「是的,这是日本的传统家庭料理。」
「原来如此,那我要开动了。」
由于安洁莉卡不会用筷子,于是用刀叉开始吃着马铃薯炖肉,而她吃了一口之后……
「……马铃薯吃起来刺刺的。」
「很抱歉。」
「我觉得味道还不差。」
「谢谢您的夸奖。」
她通常都会说出感想,然后一如往常淡淡地将食物一扫而空,用餐巾将嘴边擦拭干净后,安洁莉卡便开口说道:
「九郎,我下次想吃『寿司卷』。」
「寿司卷吗?」
光是控制嘴角不开始抽搐就已经让九郎费尽心思了。
「没错,听说不管怎么切都会出现金太郎或蝴蝶的图案。」
「………………又把球丢到最难处理的地方……」
「嗯?不行吗?」
「不,绝对没有这回事,您说的是花式寿司卷吧。盛产地在干叶。」
而她也不忘对九郎提出新课题。
从至今的举动来看,感觉似乎是有人教过她关于「日本」的事,而且料理的味道只是其次,从她基本上只要吃过就会满足这点,也更让九郎认为是这个样子。
(不过……她为什么总是选些传统的菜?)
当她吃完九郎做的餐点后,便看似很满足地光着脚回到浴缸中。
她随兴地将浴袍脱掉并将铺在浴缸里的毛巾裹在身上,然后打开看似阅赞到一半的厚重书本。
之后便没有再说出半句话。
不知道该说这种模样是怠惰还是颓废。
总之,她每天似乎都是如此佣懒地随意消磨时光,不然就是沿着排气管到饭店内四处散步。
「如果您想就寝,为什么不到床铺上就寝呢?」
九郎不经意地抛出这个问题,结果安洁莉卡仍然在浴缸里缩着身体朝九郎抬头瞥了一眼。
「你不是也睡在地板上吗?」
「我有铺床垫就没关系了。」
「是这样吗……」
安洁莉卡保持沉默片刻后,便看似很无趣地继续说着:
「因为床铺睡起来真是难睡到不行。」
「咦?」
「因为我只要一睡着就会很吵。」
是喔。
九郎原本以为她又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慢半拍后才总算理解意思。
该不会那些半夜持续折磨着九郎的恳求道歉声就是她说的梦话吧?不过声音都是清楚得不像是梦话……
(既然要睡觉就得好好睡,好好睡也对身体比较好……)
虽然九郎差点如此回嘴,不过一看到安洁莉卡泰然自若的神情便忍了下来。
……千万别做出失礼的举动。这句理察说过的话也顿时浮现在脑中。
我们是饭店服务人员,至于九郎是个礼宾服务员,我们的服务内容就是提供客人理想中的生活。这些我都知道啦。
她想追求的并非是健全生活,也不是想变回人类就好。
安洁莉卡则是调侃地对九郎轻轻笑着说道:
「……我已经是个死人了,亡灵就算不睡觉也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你说谎,明明就是个活人。
九郎只能硬压抑住心底浮现的声音,并且转身离开这个宛如玩着扮家家酒的废墟。
「请恕我失礼先离开了。」
「嗯,九郎辛苦你了。」
九郎走出阁楼并搭着电梯回到一楼。
门扉随着铃声一同开敔,不过却有道身影突然挡在九郎面前。
「我说你啊!别一直躲着我!你这个三流日本礼宾服务员!」
对九郎来说,那个大大的蝴蝶结与晃动的红发简直是梦餍的象征。
那就是企业家卡洛斯·奥斯汀的掌上明珠兼VIPL级贵宾——蕾吉娜·奥斯汀小姐。
「蕾吉娜小姐……」
看到她带着严肃表情大剌剌地挡在面前,九郎也只得停下脚步。
「发生什么事了呢?理察·罗应该已经将型录送去给您了吧?」
「是这样没错,理察已经拿给我了。」
蕾吉娜的心情似乎极为不悦。
「最近总是理察过来我这边,你是刻意躲避着我吗?你已经觉得我很烦了吗?你怎么能这么做?你不觉得逃避是很狡猾的做法吗?」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完全听不懂你的意思?
「临阵脱逃是卑鄙小人才会做的事!你这样真是卑鄙、卑鄙、太卑鄙了!你这样逃避着我,那我到底该怎么办!我既没有办法说出想说的事!也没有办法让人听我说话!就只能傻傻地等着你过来吗!都是你这个三流礼宾服务员的错!快给我道歉!快点说『蕾吉娜小姐很抱歉』!」
……真是的,她有够麻烦的。真是蠢到极点了,不只是既罗嗦又莫名其妙,我实在不太想理她。
鬼岛九郎将心底浮现的各种思绪统整在一起,转变成微微一笑并开口说道:
「不是这样的,大小姐您误会了,鬼岛并没有任何改变,心底一直总是挂念着大小姐的事。」
少女的脸颊顿时抹上一片红润。
这并非是坚持己意的笑容,而是保护自己的笑容。什么嘛,其实还满简单的嘛。
***
没错,就是这个样子,对我并不忠心的虫子们。
他正在东京中独自等待。
他在人群中以不显眼的姿态挺直背脊,并且紧紧踩着地面持续等待。
许多猪正在银座十字路口前熙熙攘攘地交错来回,他一边望着替猪准备的公车载着许多猪驶离的模样,一边等待着从虫笼释放出的羽化飞虫依照计划扑进火中。
虫子们在猪群间穿梭飞行,转眼间应该就会烈焰吞噬并化为美丽的蓝色火光。
那道蓝色火焰就是他目前还活在这个世界的意义,一切都能获得净化,罪孽与污秽也会随之冼涤一空。
「号外!号外!大号外!天皇派又展开自杀式攻击啦!」
一道声嘶力竭的喊叫声瞬间打破他的梦想。
一部分猪正聚集起来,抢夺着另一只猪四处抛出的号外传单并接连发出叫声。
「这次是赤坂的日式料理店『荻原』!英格兰资本家和现任国会议员正在那里展开密谈!不过攘夷志士绝对不会放过他们中饱私囊!当他们一出现就有辆卡车单枪匹马冲进去啦!」
其中一张纸也飞到他的脚下,号外内容与猪高声喊叫的话语可说是没有什么差别。
虽然有些人一见到传单的标题便皱起眉头,不过大部分都是欢呼声。
「还真厉害哩!没想到真的干下去啦!」
「直接把英格兰的所有东西打个稀巴烂吧!咱们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老伴别说那么大声啦,会被警察听到喔。」
银座街角也传来轻微的喧闹声。
他一边尽量不让猪的声音传进耳里,一边冷静地开始思考,看来这次的虫也顺利升天了。
「老师。」
这道叫声让他微微抬起头。
有名身穿西装并戴着帽子的分遣队男子靠了过来。
「一切都很顺利,在赤坂之后涩谷与永田町的计划都已经顺利开始执行了。」
「……这样啊。」
而他是听取报告的一方。
相较于眼前那名已约四十岁的男子,他的年龄约只有一半左右,即使他穿着彷佛融入周遭景色并宛如时下年轻人的轻便装扮,言行举止却散发出成熟先驱者的气氛,因此他在组织中也受到了特别的待遇。
「老师,请看看这么热烈的喧闹声,大众果然还是正在等待我们展开行动,这次说不定真的有办法改变整个国家。」
男子似乎也是兴奋难耐,见到一般民众争先恐后地抢夺事件的号外传单,他认为对方应该也是很难继续保持冷静。
「接下来将会在国会展开质询,预定是由提倡人权党派的远藤议员负责站台,风向都掌握在我们手中,即使需要付出牺牲,但我认为这是无论如何都必须克服的障碍。」
「……哪有付出什么牺牲。」
这句话让男子不禁倒吞了一口凉气。
因为他实在难以理解对方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见到他迈出步伐沿着道路前进,男子也匆忙地紧跟茌他的半步后方。
「猪要是不改变就永远是猪,必须身为虫扑进火中并以人类身分死去,灵魂才会超脱出猪的领域。」
没错,现在他解放的羽化飞虫已经离开他的手振翅高飞,有时是处斩可恨敌人,有时则是化为火焰气绝身亡,即便亡骸宛如结束旅程的彩蝶般失色四散,灵魂依旧会化为青蓝色光芒回归天际。
「不过,我也很清楚目前情况不算是十全十美,我必须要多找一点不是猪或虫的人类同志。」
从因为号外而群情激昂的大道走进小巷后,前方有个小小的招牌映入眼帘,而他也毫不犹豫地打开那家店的门。
门上的摇铃随着发出「铿当」的声响。
「午安!欢迎光临!」
一名身穿白色厨师服的少女拿着装满面包的篮子并发出这道招呼声。
「……这里是名月堂吗?」
「是的~~这里就是现烤面包的名月堂!现在有刚出炉的豆沙面包和牛角面包喔!请挑挑看!」
狭窄店内似乎只有她一个人,浓郁的奶油香气也不停搔弄着鼻腔。
他将银框眼镜向上一推,似乎对这道开朗过头的声音感到有些疑惑。
「你知道我师弟在哪里吗?」
「师弟?」
「他叫做鬼岛九郎,是在京都和我一起进行修练的师弟。」
少女再度露出笑容,但她完全不知道自己一分钟后将会失去意识倒卧在地。
一天内便连续发生了三个案件。
这对相关者而言简直是一场恶梦,因为仅仅一天内便连续出现三件天皇派对英格兰资本家的骚扰行动。
地点分别是赤坂、涩谷与永田町,内容为驾车自杀式冲撞、对建筑物纵火以及短刀杀人未遂,虽然案件内容与地点皆有差异,但几乎都是强行突破层层戒备犯下的案件,对所有人皆造成了不小的震撼。
「他们的行为确实应该受到谴责,但这也可说是日本国民所发出的悲情诉愿,只有英格兰资本家与部分富人才能获得恩惠的和平还称得上是和平吗!」
在野党国会议员在国会席次上发表这番演说,让整个议会顿时陷入一片骚动。
而照理说已有准备的公安警察也被这番话骂得颜面无光。
听到此种等同是「医察咬着手指放任犯人放着不同场所与时间的烟火」的揶揄,也让公安干部气得将厕所的门砸破。
于是在手上还插着刺的震怒干部命令下,相关部门也被迫早日侦破此案。
不过,这一连串事件其实有个共通点。
「……如果只有一两次的话,说不定还有可能是脱罪。」
「嗯,不过连续这么多次看来应该是事实,那些家伙是真的被控制了。」
在现场的刑警们一边眨着没有获得充足睡眠的眼睛,一边吃着茶杯里将宵夜乾饭团做成的茶泡饭并做出此种结论。
虽然现行犯几乎都是在现场发现,而且有许多证据与目击者,但一开始侦讯就会出现许多奇怪的言行举止,例如「我不记得自己做过这些事」、「一回过神就发现自己拿着刀子」、「自己是被骗的」、「感觉好像一直被某个人命令」等等。
「难道是催眠术吗?」
「竹哥。」
「啊?」
「竹哥之前应该待过陆军吧?我之前是待海军的,旧日军管辖的天惠师后来都怎么了?现在还能掌握到所有人的动向吗?」
「天惠师」是日本独自衍生出的单字,那群先天拥有异于常人特殊能力并在军方管理下的麒麟儿,也有着必须以天惠师身分为国效命的义务。
他们获得重用成为战场的主力,并且四散于进行真正战争的最前线之中。
「阿岩,你有见过天惠师吗?」
「有,我看过能在水底呼吸,而且能背着水雷游到敌人战舰船底装好又游回来的家伙。」
「唔喔喔,那还满厉害的嘛。」
「只不过最后还是领了张单程船票。」
传出聊天声的走廊顿时取回了深夜原有的寂静。
「……我想应该没几个活着吧。」
「应该吧,因为他们好像都会被送进战况很惨烈的地方。」
「嗯,而且那些地方一定都会有『恶魔』出现。」
「恶魔?」
彷佛听到不熟悉的单字般,刑警不禁挑起眉头,不过说出口的另一位刑警只是挥了挥手,就像说着「不知道就好」似地。
「抱歉,忘记我刚才说过的话吧,总之活下来的应该算是少数。」
「大概十到二十个吧。」
「现在应该又更少了。」
「说的也是,听说有几个退役后被找进我们警界……」
「再来应该就是驻屯军和内阁府吧,我在战场快死掉的时候也受过那些家伙照顾,所以讲这种语好像有点怪怪的,不过那不是普通人类能办到的事,天皇派里肯定有个会用操纵人心的混帐天惠师混在里面,绝对不会错的。」
唉,真是一群愚蠢的猪。
他不禁独自喃喃发出这道抱怨声。
纯白色的厨师帽掉在狭窄店内的光滑地面上,还有一名闭着眼睛的短发少女趴倒在他的肩上,即使他跨过帽子,肩上的少女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大昭三十八年,战争所留下的烧伤依旧尚未凝结并持续传来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