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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节(2 / 2)


  朱显听了,不敢答言,心思却不由得不动。丁鹿一眼瞧破,又说:“我便直说吧,我是梁太尉的眼目,受他差遣,勘查这宫中情状。你若是瞅见杨太傅有何动静,便去报给我。我若得了三分甘,必定少不得你一分甜。”

  朱显没有应声,只虚点了点头。之后虽揣着这心事,却从不敢动这念。然而此时,心里懊丧,不由得想起丁鹿那番话,心想:父亲教我要忠心,可这忠也该有个限度。我这般尽心尽力,却连太傅的跟前都到不得一回。如今任这厨职,更如脖颈上拴了根链子,锁困在这里。给人忠了这许多年,如今也该给自家忠一回。

  于是,他寻机去到造作所,避开人,将那田契一事偷偷告诉了丁鹿。丁鹿听后,低头寻思了片刻,而后说:“眼下听来,这事并无甚奇处。你回去再仔细留意,不论此事,或是其他,只要瞅见,便来报给我。”

  朱显原以为能得些好处,却只得了这么一句淡话。他大为懊丧,回去后,更担忧起来。入宫多年,这是他头一回泄传私话,一旦被人察觉,恐怕再无容身之地。他忙去唬住刘西,叫他莫要将田契一事传出去。这一唬,倒唬得他自家越发心虚,整日惴惴难安,夜里时常惊醒。

  好在这事本就无足轻重,因而也不见丝毫异常。两三个月后,他才渐渐松了气。受过这一场惊,再不敢动这等念头。

  他没想到,过了近一年,到了正月底,丁鹿竟忽然来寻见他,又将他拽到院外那块山石后,急慌慌说:“你那田契惹出了大祸,你赶紧出宫去寻见相绝陆青,请他后日午时在潘楼望春阁等候一个贵要之人。相绝轻易请不动,这是一百两酬银,无论如何要说动他!”

  他唬得腿一软,几乎跌倒,抱着那绢袋里两块银锭,望着丁鹿匆匆走远,惊怔半晌,见有人过来,才慌忙回去。他不知惹出了什么祸事,更不知寻陆青做什么,手抖个不停,天气岁寒,额头却冒出汗来,心想此事避得越远越好,慌念了半晌,忽然想到刘西,便忙唤来刘西,吓他去寻陆青。

  刘西走后,他仍惶惶难安,便谎称给太傅寻买鲜食,也赶出了宫,寻见了一个相熟的菜蔬商人,向他问到陆青住处,租了匹马,望城西赶去。快到陆青那小宅院时,他见刘西从门里出来,忙躲到一边。等刘西过去后,才驱马到陆青宅院门前,下马敲开了门。

  他先自报了身份,陆青听后,神情淡淡,并无异色。他原本想向陆青打问事情缘由,见陆青如此,想必也不知情,而且若真有祸事,恐怕知的越少越好。一时间,他愣在那院门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陆青见他这样,不由得笑了起来。慌窘之下,他猛然想到,陆青名号相绝,最能勘测时运,忙说:“陆先生,能否替我相看相看吉凶?”

  陆青仍含着些笑,注视他半晌,而后说:“你正逢困厄,卦属中孚。不贰为忠,得信为孚。由变生异,求得而失。中心离散,根本动摇……”他被说中自家心事,不由得又惊又怕。陆青解罢,又教了他一条驱邪之法,让他清明去东水门外,对一顶轿子说一句驱祟之语,他听后,愕然失神:

  “纵使争出群山头,终归一丘荒草间。”

  第四章 小过

  天下之事,有时当过,而不可过甚,故为小过。

  ——程颐《伊川易传》

  丁鹿已忘了自己从何时变作这般形状。

  初进宫时,他事事都怕,夜夜偷哭。他被分派到龙图阁做杂役,管领他的是个贴祗候内品,虽只是第十一阶最低微官阶,却异常凶恶,将他们几个小黄门的月钱尽都扣在自家手里,平日饭食里齐整些的鱼肉,也都先行拣尽。略不顺意,便是一顿竹条。夜里不愿下炕溲溺,吩咐他们几个每日轮流,半夜一唤,便得立即立到炕边,张着嘴,溲在他们嘴中,不许吐掉,全都得咽下。

  丁鹿被磋磨了三年,实在熬不住,无意间发觉那贴祗候内品偷窃阁中图书,私带出宫换钱。有天,他见那恶徒又趁人不备,偷偷溜进阁中。他忙跑去报给了阁中监官。监官率人去看时,那恶徒刚从阁中出来,怀里藏了一卷楷书之祖钟繇墨迹。那恶徒迅即被革了职,杖了八十,罚去牢城营做苦工。

  丁鹿不但得了安宁,更被赏了一壶酒、一碗羊肉。那年丁鹿十三岁,从未吃过酒。他得了赏,不愿分给其他同伴,自家躲到宿房里,咧嘴笑着,饱吃了一顿,醉得又哭又叫,唤了一夜的娘。

  自那以后,但凡受了欺辱,他都悄悄留意,只要瞅见仇人短处,便去偷报给上司。这宫里,几乎处处都有欺辱,他也便时时窥伺查探,渐渐将一双眼练得极其敏锐。当然,有时难免瞅错眼,或是瞅见的短并非要害,反倒招来监官斥责、仇家报复。为此,他也几回被毒打、陷害,甚而险些送命。

  从中他渐渐摸寻出三条戒律:一、小仇须忍,大仇才报;二、寻到的短处一定得是要害;三、不能举报给上司,要举报给仇家的仇家。

  于是,他不但窥伺仇家要害,更留意仇家与何人结怨。如此一来,不但每回都能得手,且无须担忧隐情外泄,还能得些谢赏。

  由此他又悟出一条道理,大仇固然该报,但何必把心思全放在报仇上,那些仇敌之间,个个都在寻对方短处。市井那些牙人在买卖间两头生利谋钱,我何不拿这些短处去谋福?

  生出这心思后,他不再仅刺探仇家短处,更开始环窥身边所有人。只要瞅见某条短处,便去寻这人仇家。若是低微之人,便谋些钱物;若是高阶官长,便去讨好邀宠。有那三条戒律护身,二十多年来,竟一路安然,升到第六阶黄门之位,更被差遣到造作所,管办一些营造事务,其间多有油水可揩。有了这职位,又有了银钱,事事行办起来,便越发称手。

  这几年,他却渐渐发觉,登得越高便越难,升进也越来越慢。高处之人,哪个不是深机熟算、能藏善匿?不但极难探出短处,且并非只有他一人在四处刺探。尤其是行到这半高不低之处,越往上职缺便越少,人人都拼力争竞,如同鸡犬争食,既得讨好饲主,又得挤开争者。这一上一下,略有松懈,便被人踩到脚底。

  他原本领到一项艮岳营造差事,只因督造御烛时,克扣得略多了些,被那蜡商密告给自己一个同阶对头。他虽及时将钱退还回去,那艮岳差事却也被对头抢去。如今这宫中,哪里还有及得上艮岳营造的美差?为此,他暗自恨骂了许久,却也再不敢大意,渐渐由攻转守,自保为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