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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2 / 2)

  十三岁,他终于成人,而且比那些三四十岁的叔伯更加老成。那时他也早已学会谦抑之道,不敢流露一丝傲态,尤其在父亲面前,始终垂首低眼,极尽恭谨。

  十七岁,他便成亲。妻子是乡里四等小户人家的女儿,于礼节规矩上,自然粗疏,好在性情有些畏怯,说了都能听。他便偷偷教导,一两年间,便将妻子训诫得识礼守节、小心畏谨。

  十八岁,妻子生了个女儿,他做了父亲。这是他家头一个女儿,男女有别,他不能照着父亲教导自己的那些规矩去教导女儿,便像训导妻子一般去训导。女儿从三四岁起,便已知道不能乱笑乱语乱动,常日里只守在娘身边,静静坐着。五六岁开始学针黹,躲在房里,一绣便能绣一整天,一丝声息都听不见。由于常日不见日光,面色白纸一般,不到八岁,竟一命呜呼。

  眼睁睁瞧着女儿断气,他急痛之下,竟又尿了裤子。父母在,怕他们伤怀,又不敢高声哭,硬生生憋出了心疼之症。

  好在妻子还生得个儿子,起先他也严加管教。女儿亡后,他有些心悸,不敢再那般严苛。但这是家中长孙,父亲面前不能失了传家规矩。谁知儿子竟比他更识大体,不须他说,事事都严加自诫,遵行起礼节来,俨如天成。小小年纪,举手投足间,便已是恭谨成人之范。

  他父亲素来极少笑,但瞧着这个长孙,虽仍威严自持,眼里却时时露出赞许之意。他也备感欣慰,但欣慰之余,心底却隐隐有些不是滋味。他辨不清这滋味源于何处,也不敢细想,只隐隐觉得那底下藏了某样不该看的物事。

  于是,年复一年,他规规矩矩孝敬父母,训养儿子。于宗族间,敬待叔伯,礼待同辈,严待晚辈,从来不愿牵扯进是非争执中。即便偶有事端,也都是父亲出面。他只须安心守礼,静度时日。不知不觉间,便已过了中年。

  若不是王小槐,他恐怕照旧这般,平静无波,直至老死。

  那天祭祖,王小槐用弹弓射碎了他祖父母的灵牌。他从没见过父亲恨怒到那地步,慌得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那时他才发觉,自己竟如此无用,也才猛然醒悟——当年看幼子那般自觉守礼,心头不是滋味,那其实是在怜惜。怜惜好好一个孩童,性灵被这些规矩铁网般箍死,活成一只演习礼节的木傀儡。所谓成了人,其实是丢尽天性,只剩个躯壳。一旦临事,便如自己这般,全无应变之力。

  他正在伤悼忧闷,堂弟王大峥找见他,说了那番话。堂弟自幼便不好生读书,不知道《孝经·曲礼》中间那句是什么,他却一听便心底一颤。当年,他在父亲面前背书,背的正是《孝经》这头一篇,也正是背到中间这一句,忽然记不起来,慌急之下,尿湿了裤子。从那以后,每想到这一句,他都有些心惊肉跳。

  堂弟走后,他呆立在原地,怔怔想着那句经文——“父之仇,弗与共戴天”。父亲心中最重,便是自己双亲灵牌,却被王小槐击碎,再没有比这更大的仇怨。然而,王小槐是亲族长辈,父亲不能去报这仇,也不好开口命令自己儿子去报仇,其间痛愤可想而知。

  王守敬心想:父亲之所以独自在这里痛骂,自然是恨我这个儿子不解其忧。孝字大似天,我自小守孝,只是言行合礼而已,如今才是真正该舍身尽孝的时节。

  然而,想到报仇,他顿时茫然无措。于世事,他原本就一无所通,这等报仇之事,更是从未想过。让他去报仇,如同让个才学步的幼儿去疆场厮杀。他只能尽力设想,如何去对付那个顽劣孩童。但一想到王小槐鲜血淋漓倒在地上,他已先吓得几乎又尿裤子。

  他正在大口喘息,忽听身后有人唤,惊得他一哆嗦。回头一瞧,是堂叔王如意的儿子王凸。

  王凸生了个大额头,像顶了个馒头一般,叔父便给他取了这个名字。这个堂弟一向自视极高,又极爱嘲辱人,每回见到王守敬,从不称堂兄,一直只唤“竿子哥”,嘲笑王守敬是根朽竹竿子。

  “你在这里偷人家的麦子?”王凸咧嘴笑着问。

  王守敬低头一瞧,自己手里不知何时,竟揪了一把青麦,羞得他顿时满脸红涨。王凸却似乎有心事,说完便走了。王守敬望着王凸背影,忽然想到一个念头,心顿时怦怦急跳。

  他一路忐忑回到家,独自进到卧房,闩起门,寻了一张白纸,磨了点墨,提起笔在上头写下《孝经》里那句话。写的时候,手一直在颤,笔画全都有些歪斜。他忙要撕掉重写,忽然想:这样其实更好,认不出是我的笔迹。于是,他搁下笔,将那张纸对折起来,小心揣在怀里,而后出门,战战兢兢来到叔父王如意家,装作去问安。

  他从没说过谎,自己都知道声气神色全失了张致。幸而叔父王如意也正在气闷,并没有在意,只简单应答了两句。他慌忙拜别叔父,离开了堂屋,却见堂弟王凸刚巧走出自己卧房,他忙从怀里取出那张纸,颤声说:“你将才丢了这张纸。”堂弟有些纳闷儿,不过仍接过去打开来看。他不敢逗留,慌忙转身逃开了。

  回去后,他一直忧心忡忡等着,不知道堂弟王凸能不能领会其中意思,领会了,会不会去替他父亲报仇。一连数天,他都神魂不安。吃饭打翻碗,跨门槛几次险些摔倒,说话更是颠三倒四。幸而成年后,父亲不再责骂他,只怒瞪了他几眼。

  终于,他听到了王小槐的死讯。

  他长舒了一口气,同时又极想知道,是不是堂弟王凸做下的。他装作又去给叔父请安,出来后,寻见堂弟,偷偷将王小槐的死讯告诉了王凸。王凸听了,只“哦”了一声,低着眼不瞧他,似乎不愿多提及这事。他心里暗想,自己那计策应验了。

  然而,随后王小槐竟然还魂。次日清早,他推门便见到满院的栗子,惊得他几乎又尿了裤子,时时觉着背后有脚步声,有根冰凉手指在扯他的衣带……而之后,他去见了相绝陆青。陆青瞅着他,似笑非笑,似怜似厌,端视许久,而后言道:“观你之相,为谦卦。因畏生敬,由惧成顺。低首自抑,委心承命。久行迂曲,乃忘其直。一朝逢难,遂趋邪径……”他听得心里一阵阵愧惧,而陆青最后教他的那句话,更是让他惊怕:

  “读罢圣贤书,来做欺心事。”

  第六章 豫

  豫者,安和悦乐之义。为卦震上坤下,顺动之象。